“哥哥,我今生就认定萧无垢了。”她挽起缰绳,朝着前面的一点黑影急追而去。

沈多情无奈,忍不住叹息一声,抬头见夜色前所未有的清朗明净,一轮皎月浑圆而硕大,珠白色的月轮边缘隐隐透出一丝诡异不详的猩红。远方的金越山却是墨黑一片,五峰如指,朝着天穹突兀而狰狞的伸展着,似要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夺取些什么?

他抬头一看,萧沈二人的身影在这三千多名急行的骑兵中早已辨认不清,忙一阵疾驰,追上封拓熙,大声问道:“拓熙,看见小容了吗?”

封拓熙错愕道:“郡主?她不是在边关吗?”

“她回来了。拓熙,我先行一步。”说着双腿一夹,打马狂追,星驰电发般掠过前面的两队骑兵。

羽林侍卫殷姿忽觉身边“嗖”的一声,已有一人纵马奔出数丈。她问身边的人道:“这个士兵是谁的人?”

“看打扮似乎是摄祚社的人?”

“封拓熙的手下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高手?”她似自言自语般低低说了一句,话音立刻被劲风吹散在夜色里。

身边的人没听清楚,大声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大家快一点,陛下有旨,擒获公主与叛贼步留仙,就地处决!”

马车迅疾若电般奔行在墨青色的山麓上。

车内,羡云公主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看着面平如镜的步留仙,欲哭又笑道:“留仙,想不到你竟肯舍命救我?可是,我们是逃不了的,还是回去吧,我跟母亲求情,求她赦免你。”

步留仙慵懒得舒展了一下修长的双腿,声音冰凉:“她连你都要杀,还会赦免我吗?”

羡云语塞,呆怔了半晌,忽又一脸柔情,轻声道:“这样也好,反正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无所谓。留仙,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步留仙闭起双眼,不再理她。

四周静谧,山林中连一声鸟鸣兽叫也不闻。车厢的隔板突然轻轻响了一下,羡云吓了一跳。

步留仙倏地睁开眼睛,轻拉左手边的一根细绳,车内的一块木板“蹬”地弹了起来,车厢隔板下探出一张苍白俏丽的容颜。

羡云大吃一惊,退到车角,颤声道:“冷……冷护卫……你不是死了吗?”

冷观语不答,点漆般的双瞳盯着步留仙:“步留仙,你到底想干什么?”

步留仙坚冰般的目光变得柔和温软,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用一把催眠般的轻柔嗓音道:“就快结束了,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羡云恍然明白过来,愤怒得嚷起来:“你是女的?你跟他……你们俩……步留仙,你怎么可以——”

“你的话太多了!”步留仙忽然抬手点了她的昏睡穴。

冷观语已经没有力气愤怒,语气残败如死灰:“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这些兵马又是怎么回事?”

步留仙笑了,脸上有一种邪恶的魅力:“真不愧是羽林骑侍之首的冷护卫,武功全失,还能听出身后的追兵。可惜,他们追过来,也只能是送死。若有人能侥幸活着,今晚的经历,必定会让他们终身难忘!”

“你能不能把话说个清楚?”

步留仙恍若未闻,忽然轻叹一声,呐呐:“倘若我不是步留仙,你也不是冷观语,那么,该有多好?”

他寒潭般的眸中恍惚涌起一股凄伤,然后慢慢变成一抹死灰色的绝望,最后化成了嘲讽的笑。

多说无益。冷观语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他。

步留仙拉绳放下木板,忽然曲指在车厢前壁轻弹了一声,马车应声而停。

他下车,提出车厢内的羡云,沉声道:“将马车拉到后山去。任何人靠近,杀无赦。”

马夫应声往后山去了。

他闭目静立片刻,方才抬头看了一眼山顶那座青黑色的古刹——那里,有他努力遗忘却磨灭不去的回忆。他的生命曾在那里重生,尽管伴随着无数的噩梦与无休止的折磨,但在那样饿殍载道的日月里,能吃饱不饿已是天赐恩泽。

他嘲讽的笑了笑,提起羡云公主飞身直上,奔行如风。

山林中夜风飒飒,夜幕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蓦然,有一道身影宛若大鹏展翅般从天而降,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面若平湖静波,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轻叹道:“这世上,若有一个人,我不想与之为敌,一定就是你。”

斑驳月光下,来人身着草灰色衣袍,头戴毡帽,一副塞外商贩的打扮。可是,他就是化成了灰,步留仙亦绝不会错认。

“你若不拿出‘腐尸化骨粉’的解药,你我,恐怕就不再是兄弟了。”萧无垢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痛惜表情。

步留仙忽然笑了:“大师兄,你跟着义父也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二年。”

“那么你怎么还会如此天真?义父的手段,别人或许不知道,你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你违抗了他的命令,还敢奢望得到解药?”

“留仙,你不要逼我!”

“大师兄,你虽入门比我早,但是真动起手来,只怕你不是我的对手。”

“若是加上我呢?”一道清朗的声音自步留仙的身后悠悠响起。

步留仙一怔,遂即冷笑:“沈公子,你身为雪都护法,桑国的事,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

沈多情漫步走上前来,一双俊目冷冷的盯着他:“冷护卫,是不是你杀的?”

步留仙的嘴角挂上一道嘲讽的笑纹:“原来是为了冷护卫。”

“果然是你!”沈多情的眸光一紧,漫起萧萧锐气,手慢慢握紧了刀柄。

三人静立,周围的落叶忽然无风自动,天地间杀气暗涌。

萧无垢语气沉痛:“留仙,师傅走火入魔,视苍生为刍狗,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步留仙面色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大师兄,我们同门这么多年,原来你从来都不了解我。天下苍生与我何干?谁做君王又与我何干?我,和你,我们俩个人不过是义父的两个木偶,线绳攥着他的手里,我们没得选择。”

沉沉夜幕下,有人轻笑了一声:“还是步将军看得明白。”

闻声,萧无垢与步留仙同时一惊。

沈多情回头。只见林间的树下站着一个人,一个眉清目秀的瘦弱小童,身着灰色衣袍,山风劲急,可他却连衣角亦不曾飘动分毫。

这三人都堪称当世绝顶高手,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小童究竟是何时站在这里的?究竟站了多久?

他仿佛亘古就站在这里,不曾动过。

“时辰差不多了,先生派我来看看,人带来了没有?”

步留仙居然对这个小童很恭敬:“带来了。”

小童居然也很客气:“那么,步将军就请快上山吧。”

步留仙微一躬身,提起羡云纵身上山。

萧无垢与沈多情同时出招,一个双掌拦上,一个横刀截下,气势磅礴,杀气凛然。步留仙浑似没有看见一般迎身而上。

那个小童静立不动,双袖却已挥出,左袖如霹雳电光般阻击萧无垢的双掌,右袖似舒缓流云直卷沈多情的刀锋。二人均觉有一股千斤巨力压迫过来,这股内力来势迅疾,凌厉之极。萧无垢胸中翻涌,口出觉出一丝腥甜之味。沈多情手臂一麻,宝刀几欲脱手而飞。

步留仙已乘机从二人中间疾驰而过,直奔山顶的海云寺。

小童负手立于浓荫山道间,稚嫩的面容忽然变得冷峻,酷似一个饱经世事沉浮的沧桑老者,周身似有一股淡绿的光芒流窜不息。

沈多情心中大骇,面露讶然。他认得这种真气,那是密宗古经里最上乘的飖光玄功,深妙奥秘,极少有人能修炼成功。

萧无垢也没想到师傅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童竟有如此浩淼的深厚内力。

天地一片寂静,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激烈暗涌,似乎就连夜风也惧怕三人所发出的杀气,不敢喘息一声。

宝刀的锋利寒芒渐盛,雪亮犀薄的刀刃边缘竟隐隐闪现一股炽烈红光。

小童的目光中竟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淡淡的讶异,点头道:“原来是昙莲法师的门下,难怪金氏兄弟会失手了。”

沈多情也点了点头:“难道步轻尘能驯养毒物,驱使精怪,原来有密宗菩提的大神咒术相助。”

菩提是密宗的一个流支,善诵咒语,能役使鬼物,兼工法术,莫测其神。

萧无垢满心挂念沈熹微身上的剧毒,不欲多费唇舌,振臂朝他拍出一掌,掌风由之前的迅急凌厉忽而转为沉稳舒缓,内劲充沛恍若深海静流。

小童的衣角在这股掌风下已不复之前的纹丝不动,轻微飘摇起来。

这时,沈多情也凌空飞出一刀,与萧无垢的沉稳不同,这一刀宛若星灭光离,直抵咽喉。

刺眼焰光划破长空,天地间酷烈杀气疯狂肆虐,纵横屠戮。

小童仍然没有动,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眸光悠悠,似穿透空间,正望着一个遥远的未知的所在。

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忽然旋身而起,双臂轻轻一挥,在身前急速划出一个圆,一圈绿光扩散开来——萧无垢的掌风顿滞,沈多情的刀锋亦无法逼进分毫。

时光仿佛静止。

萧沈二人都觉自身的内力正在不断耗竭,小童的面色由苍白转为深红暗紫,满头发丝自发根开始,忽然由漆黑转为灰白。一根,两根……一束,两束……

韶颜稚齿弹指老。

三人都在比拼内力的关键时刻,沈多情与萧无垢眼见如此诡异情形,都莫名惊骇,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蓦然,有一道珠白色的光芒破空而来,直取那小童的眉心。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绿光平地暴涨数丈,一股巨大力量在三人之间无声炸裂开来,四周的树林翻滚如怒海狂涛,萧沈二人的身躯恍遭雷击一般震飞出去。

小童口中发出短促而尖锐的一声呻吟,身子静立不动,双目圆睁,面上仍挂着一抹浅笑,一滴血从他的眉心慢慢流出来,滑过鼻梁,落在苍白的唇上,将他一张脸分成两半,看上去有股莫名的诡异。

他干枯的五指直直伸向前方,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一生究竟会怎么死?原来——”

萧无垢挣扎着站起身,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只见沈熹微躺在乱石,双目紧闭,面如白纸,手边散落一堆珠光璀然的宝珠。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小容!”

沈多情胸口剧痛,勉强睁开眼,忽见萧无垢抱着妹妹热泪如倾,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奔过来,手搭经脉片刻,心神稍定,道:“她被真气激荡,昏过去了。”

萧无垢忙伸掌之她后背一阵推拿,半柱香的功夫,沈熹微悠悠醒来,睁眼便问:“那个妖人死了没有?”

沈多情长舒一口气。萧无垢见她没事,神经一松,浓眉紧蹙两下,终于按捺不住,吐出一口瘀血,身子摇摇欲坠。

沈熹微急忙伸手抱住,泪珠纷纷滚落。

萧无垢强笑:“你总是这么奢侈,用这么昂贵的珍珠做暗器。”说着忽然闭上双目,浑身瘫软没了声息。

沈熹微连叫几声不见他应答,慌得大哭:“哥哥,他……”

沈多情安慰她:“他受了内伤,刚刚又运力救你,消耗过度,调息一番就没事了。不要打扰他!”

当下,二人盘膝而坐,运功调息。

月光陡然黯淡下去,恍若飙风骤雨欲来,空气变得沉闷粘滞,像浸了油的纸,叫人透不过气。幽黑的山林之中,似乎有一股沉睡已久的力量正在苏醒,树木簌簌作声,起初是轻微的波动,既而密林翻涌如狂涛骇浪。

沈熹微恍惚觉得周围有什么诡异的东西正在渐渐逼近,隐约一股轻微的气息声由远而近,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透背。

她左手扣了一把珠子,右手握紧沈多情的伏魔刀,警觉地环视四周,暗自盼着二人早点醒来。

漆黑的夜色中忽然亮起点点幽光,她豁然回身,顿时骇得汗毛倒竖。只见密林中蹲着四头半人高的怪物,全身毛发垂地,脸庞似狐,尖耳似狼,八只眼睛射出幽蓝的亮光,一齐无声无息地扑了上来。

她心中惶急,急舞刀光如白练护住周身,妖兽似惧怕沈多情这口宝刀,退避下去,不敢来攻。

沈多情的刀,名曰伏魔,乃是雪域冰凌峰万年寒冰中萃炼所得,经由十三代密宗法师神功浸淫相传而来,自刀成之日始斩妖魔精怪不计其数,血光深重,寻常精怪闻息无不避走。

沈熹微起初一怔,稍一思索已明原由,顿时心神稍定,心知这一击绝不容失,势在必得。她意智一明,出手再无犹豫,捻指射出四颗明珠,闪电般直取两只妖兽的睛目,身随风移,刀随身转,破空划出凌厉一刀,劲斩妖兽头颅。

这两招平淡无奇,杀伤力却极大。只听得几声凄厉嘶鸣,温热兽血已如雨点般倾洒在面上,腥气扑鼻。

她一击得手,心中大喜,忽又觉身后阴风拂体,情急之下不及回身,便反手一刀横斩,浓绿色的浊液泥浆般泼了一身,竟是一颗古树的藤曼。

她一呆,四周无数绿藤如游蛇般逶迤而来。

“傻丫头,快跑!”地上的两人蓦然急跃而起,一左一右架起她凌空往山顶疾驰。

这时,劲风呼啸,整个金越山的草木丛林翻滚若海浪狂啸,怪兽的凄厉长嚎穿透群山的屏障,惊得山下的群马疯狂嘶叫不绝。

沈多情抬头只见山顶塔尖,阵阵密集的墨黑阴气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向着四面八方纵横弥散而下,整个金越山皆被这股浓郁黑气笼罩,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妖兽正在苏醒,我们赶快上山,一定要阻止步轻尘!”

此刻的金越山下,群马被妖兽凄鸣所惊,纷纷挣脱缰绳四下狂奔,已有部分士兵坠马受伤,人马相互践踏,三千余人的骑兵竟自乱成一团,人人都被眼前的诡异莫名的情景所震惊。

羽林侍卫殷姿抬头见夜色漆黑如墨,狂风摧林有如涛倾,四周山势狰狞险峻,酷肖巨兽潜伏,天似乎已当顶压了下来,暗道:这金越山怎得如此怪异?

封拓熙回来急奔,厉声喝整队伍,士兵们方才稍稍安定。

殷姿大声询问:“封将军,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封拓熙遂将步轻尘欲唤醒妖兽引出精怪之事简单对她说了,沉声道:“今夜若不能阻止他,只怕我们都要葬身在此了。”

殷姿尚不及做出反应,已倒抽了一口冷气,双目直直瞪着前方,合不拢嘴。

林中的三千骑兵忽然之间都变成一尊尊石雕,没了丝毫声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们面前,一群黑压压的怪兽正如山洪般奔下山来,兽目发出幽绿色的光芒,密集如繁星;森白锐齿;锋利巨爪,迅猛扑下仿佛欲将他们撕裂、啃咬、吞噬。

封拓熙虽早有心理准备,可这时亲眼所见,也忍不住全身发怵,寒意直透脊背。

短暂的静谧之后,他猛地拔出宝剑,大声吼:“大家不要怕!拔出你们的兵器,一起杀了这群怪兽,绝不能让它们下山去害我们的家人。”

说罢一声长啸,利剑在手,挺身迎了上去。当前一头妖兽已身首异处,毛茸茸的脑袋滴溜溜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血光像雨点般洒落在夜空下。

与此同时,殷姿的长剑也已闪电般劈下,凛凛寒芒中,一声短促的惨叫,整个妖兽倏忽一分为二。

群兽发出山崩地裂般的一阵吼叫,直震得大地晃动,群山轻颤。

三千余名士兵如梦初醒,血腥激发了他们求生的本能,蓦地齐声呐喊,发疯一般扑了上来。

萧沈二人施展绝世轻功,拖着沈熹微奔行如电,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已至海云寺。

山里林涌如涛,这寺院中竟是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唯有飒飒夜风过处,树叶簌簌作声,更衬托出一片死寂的沉静。

诺大的古刹中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