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九生确是呆愣愣的跟着她,果然和那长发和尚说的一样,九生被芳州少爷的亲生母亲附体了…

“这边来。”玉音放慢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故意避开守夜的小厮去了宋芳州住的厢房。

宋芳州正等在小院儿外的墙下,瞧见玉音带着九生过来,忙喜出望外的跳出去,“九生我在这儿!”

玉音吓了一跳,柔声道:“芳州少爷您小声点,别让夫人知道我偷偷带九生妹妹来看你。”

宋芳州忙作揖道:“好妹妹,我多谢你了还不成。”

玉音抿嘴笑了笑,便退开给他们把风。

宋芳州好几日没有见到九生,如今见她又瘦了些,憔悴了些,呆愣愣的站在那儿看他,心里很不好受,柔声问:“你好些了没有?”

九生只发呆的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忽然掉下眼泪来。

“你怎么了?”宋芳州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不敢动,“你还在怪我吗?”

九生不说话,只是呆立着掉眼泪。

“对不起…”宋芳州低着头,再没有的愧疚,“我听玉音说了,若不是我当初犯病把你丢到化粪池,我娘也不会去找你,让你去处理化粪池,害得你受了那么多罪…”眼圈又一点点发红,他低声道:“我没有朋友,九生我很孤单,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我怎么会故意伤害你…你能不能原谅我?”

九生摸着他细软的发,忽然哑着声音开口,“芳州,我的芳州…终于找到你了,我们逃吧,快逃吧…”

宋芳州被她的语调吓了一跳,只觉得她和寻常不一样,“逃?九生你要逃什么?”

九生拉住他的手,转身往外走。

“去哪儿?”宋芳州委实不明白,却是没有挣开,拉着她的手,跟着她往外走。

芳州,芳州,我们快逃。

冷风卷的灯笼簌簌作响。

下人来报时宋夫人刚刚从睡梦中惊醒,梦里她梦见有个小婴儿躺在她的身边哭个不停,她想抱起来哄一哄,一伸手那白嫩嫩的娃娃血肉模糊的化成了一团脓水。

然后宋素就站在眼前,拉着明珠跟她说,“我对明珠一片真心,我早就想休了你!”

她就那么醒了过来,坐在榻上呆了半天,忽然掩面哭了起来。

婆子忙进来,替她裹上大氅,看着她消瘦的脊背,禁不住叹了口气,“夫人又做噩梦了?”轻轻顺着她战栗的脊背,道:“夫人这是何苦呢,都过去那么久了,放下吧。”

薛宁觉得胸腔里闷的难受,“过不去的,过不去的,宋素说要休了我,他的真心不是给我的,他要休了我…”抬起头来一脸的冷汗和泪水,“他要休了我,阮妈妈宋素不要我了…我该去哪里?”

阮妈妈看着她这般的样子,一时心酸又心疼,搂着她道:“我的小姐,我可怜的小姐,他没有良心,这样待你,但老天有眼,您定不会再遭罪了…”

门外便有人敲门,小丫鬟小心翼翼的进来,一时也不敢开口,等阮妈妈问了,才噗通跪下道:“夫人,小少爷不见了…”

薛宁一瞬抬头,满脸的泪水汗水,“什么?芳州不见了?怎么会不见?”

小丫鬟也慌的要命,只说看管少爷的小厮来报,小少爷不在房中,府里也没有找到,不知是不是又犯病跑出去了。

薛宁擦了脸,起身下榻道:“派人出去找!”又道:“不要惊动老爷子,他近来身子不好,生不得气。”

小丫鬟忙应是,玉音却是进了来。

提着裙摆跪下道:“夫人,奴婢之前看到九生姑娘去找了小少爷,两个人似乎一块出了府。”

“什么?”薛宁一愣,随后一惊,吩咐阮妈妈更衣,也顾不得梳洗,披了大氅便往房外去。

出了院门正好撞上西院过来的柳五爷,九生果然一同不见了。

薛宁忙派人出去找。

老管家却慌慌张张的冲进了府,说,小少爷和九生姑娘在化粪池。

薛宁的一颗心沉到了底。

等薛宁和柳五爷赶到时,这天际响起了闷雷,这池边大雾不散。

归寒带人围在池边,远远的就听到她的声音,“冤有头债有主,你再连累无辜下一世连畜生都做不得了!”

薛宁跳下马车,险些摔倒。

柳五爷险险扶住了她,摸到她手指上细细的老茧时微微一诧,看来他打听的没错,这薛宁确实是薛邵薛老将军的女儿,从小习武,善骑射。

只是如今怎么成了这副病弱的样子?

“你放了宋芳州,从九生的身体里出来,好自超生投胎去吧。”归寒的声音从大雾里传来。

薛宁扶着阮妈妈几乎是跑了过去,一眼就看见九生半抱着昏迷过去的宋芳州站在池边的青石上,“芳州…”她疾步过去。

九生看她过来拉着宋芳州往后退了半步,险险的半踏进池中,吓得她忙止步。

“夫人不要过去惊动她!”归寒忙拦住她,低声道:“九生如今被那个叫明珠的操控着,宋夫人千万不要再刺激她。”

薛宁站在了原地,离她数步之远,看着垂头昏迷的宋芳州,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声音发紧道:“是你吗明珠?”

九生看着她,忽然战栗起来,半抱着宋芳州道:“你还是追来了,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们…薛宁你好狠!”

看她又要后退,薛宁忙道:“明珠你不是要报仇吗?我在这儿,你来找我报仇。”盯着宋芳州,“放开芳州。”

九生却死命抱着宋芳州,“我不会再把芳州交给你,我要带走他,带着他逃得远远的。”

“他是你儿子!”薛宁抓着衣襟闷咳了一声,“你要害死他吗!”

靡靡大雾中九生看着薛宁,“你终于肯承认他是我儿子了,薛宁你抢走了我的宋素,又来抢我的芳州…薛宁你好狠,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的宋素?”薛宁抓着胸口的衣襟,闷咳着发笑,“那样的宋素,你要就拿去吧,我薛宁不稀罕。”

“你真把他还给我了?”九生愣愣望着她问。

薛宁展了展眉道:“还给你。”她笑了笑道:“我不要了。”

站在一旁扶着她的阮妈妈忽然红了眼睛,她的小姐曾在御前献艺,一箭猎双雁,娇宠半生,惊艳满京都。

也曾为了真心郎还一剑之恩,藏弓收剑,学着做贤妻良配。

如今,她说不要了,隔了这么多年,说不要了。

这大雾里忽然起了笑声,远远近近从那池底传来,一声大过一声,凄厉而尖锐,“薛宁你还不了我!你害死了我!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我好疼!”

这地下忽有无数枝藤涌动,雾气遮人眼,惊的人连连后退。

“明珠。”薛宁却推开阮妈妈道:“你阴魂不散那么多年,今日我给你机会,放了芳州,来找我报仇吧。”慢慢往前走。

“小姐!”阮妈妈要拦,她勒令退下。

归寒闪到她身边,只听她又低又快的道:“去救芳州。”归寒一愣,便见她已快步往池边走去。

那池中沸腾,脚下如地震。

九生抱着宋芳州却是没有后退,而是盯着薛宁一点点往前,有树藤一瞬探出地面,只缠住了薛宁的腰一拽。

薛宁就力猛地向前一窜,扑身过去一把抱住了九生,掰开九生的手指,直坠下青石。

宋芳州被松开,归寒闪身过来,伸手接住了他,再要去抓薛宁却已是来不及,只堪堪的抓住了她的一角衣袖,看着她抱着九生往下坠去,“宋夫人!”

“九生!”柳五爷扑到池边,却见池中升起大雾,看不清人影,无数的声音升腾而起,哭声,笑声,一声声喊疼声,还有永安的声音——

“九姑娘快救救我,好疼…”

“宋素宋素,救救我救救我…”

纷乱吵杂,震耳欲聋,他看不到九生的身影。

那吵闹的声音里他又听到一个声音,“宋素,我若是可以,今日一定将你和你的明珠一起沉在这池底!成全你们!”

是宋夫人薛宁的声音。

“九生!”他空荡荡的喊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写错了…柳五爷十八,女主六岁,差十二岁,差一个宋小爷…我写成了差六岁…不要嘲笑作者的数学!只是写错了…

又掉了,又要提醒各位脑补成湖水!湖水!就没有问题了~

☆、二十二

“九生!”

她听到了,有人在喊她,柳五爷在喊她的名字,她意识混混沌沌的下沉下沉,有个女人抱着她,轻轻对她说了一句,“小姑娘,快回去吧,有人在叫你呢。”

是薛宁?

九生贴着薛宁觉得难过,不是她在难过,是薛宁,那盛大的悲伤情绪涌到九生的脑子里,让她透不过气。

然后,她费力的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人——

一袭海棠红的斗篷,站在冬日的银雪上,欺霜傲雪的一张脸,眉目飞扬的笑着,“你说你喜欢我?”

那模样九生熟悉又陌生,像薛宁又不像,眉目青雉,神采飞扬,明明是差不多的五官,却是差了那样多。

她立在银雪堆堆的石桥上,扭头看着紧跟在她身后的人。

“难道我的心意薛姑娘还不明白?”那人望着她,满眼满心装的全是眼前人,“自从有幸御前见薛姑娘一箭猎双雁,宋素就…倾心于姑娘了。”又忙道:“我几日上薛府求见,薛老将军都说不便,所以今日才唐突了姑娘。”

一旁扶着薛宁的阮妈妈想出言提醒宋素唐突,被薛宁拉了住。

薛宁挑眉打量他一眼,“我记得你,作得一手好诗,长的好看,被圣上称为宋玉郎的宋素。”

宋素红了红脸,垂下眼道:“是圣上谬赞了。”

“你确实长的好看。”薛宁歪头瞧他,笑道:“可我并不喜欢你。”转头要走。

宋素也笑道:“我对薛姑娘一片真心,自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薛宁回过头来,他便对薛宁傻呵呵的笑了,一脸的少年傻气,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再没有的好看。

薛宁便忍不住逗弄道:“你的真心在哪儿?倒是拿出来给我瞧瞧。”

宋素抿嘴笑着,近前一步温声道:“我的真心要薛姑娘亲自来拿,只薛姑娘一人看得到。”

那一团袅白的雾气,软软的散在薛宁眼前,他离的那样近,近的薛宁心绪一乱,忙退开半步,红了脸,有些发恼,故意为难他道:“你既然如此说。”伸手扯下腰间的玉佩,伸手抛到了湖中。

那湖面结了薄薄的碎冰,玉佩砸开碎冰,叮咚落入水中沉了底。

薛宁道:“帮我把玉佩捡上来,让我看看你这真心。”

那宋素一愣。

薛宁得意的笑了,“宋玉郎,收好你的真心,我可不吃你那套花言巧语。”转身便走。

只走出数步,便听身后一声噗通落水声,有小厮急喊:“少爷!少爷您不要命了!”

薛宁猛地回头就看见宋素从那碎冰的湖面上露出个脑袋,对她笑,一头钻进了湖水中。

少年情意,一片真心。

九生闭上眼睛那些少年往事走马灯一般一幕幕闪过眼前。

那之后重病的宋素,裹着披风一脸苍白站在薛府外求见的宋素,薛宁偷偷出来相见喜上眉梢的宋素…

这些都是真的。

在父亲薛邵面前跪下坦白情意的薛宁也是真的。

她说:“父亲执意将我许给江成风可是因为他曾在阵前替你挡过一箭?那我来还他。”

“你要怎么还!”薛邵气急,却又舍不得打骂,只恨自己将女儿惯得太任性,“且不说我与宋相国十几年的不和,便是那宋素,靠着父亲一事无成,到如今还浪荡的无一正事,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

薛宁道:“他待我一片真心。”又起身道:“江成风那边我自会去说明,我非宋素不嫁。”

她转身出门,红衣长袍,打马直奔江成风的府邸。

当天夜里江成风便亲自登门,说高攀不起薛府。

这件事在京城传成了一个笑话,薛府的笑话,她薛宁的笑话。

她最后还是嫁给了宋素,只是没有嫁妆,草草的办了喜宴。成婚当天薛邵亲口对她说,从今以后她再不是薛家人,不是他的女儿,老死不相往来。

九生睁开眼,在红烛曳曳的喜房中看到了薛宁,她凤冠霞帔,眉目艳丽。

她在红烛下望着宋素,她的真心郎,看着看着竟掉下眼泪来,她说:“宋素,从今以后我就没有家了,我只有你,只有你了。我爹不要我了…”

宋素是第一次见她掉眼泪,那样神采飞扬的薛宁竟是会哭的,他心肺具软,伸手抱住她,“宁儿宁儿,我就是你的家,宋府就是你的家。他不要你,我要你。”

他不要你,我要你…

那情绪压的九生快要昏厥过去,是难过的,薛宁在难过。

她在宋府第一次开始学习女红,第一次学习做一个尽职的宋夫人,她嫁给宋素那一年是真的开心。

总是笑吟吟的在院子里收拾宋老爷子的花花草草。

然后,她见到了明珠。

那时候的明珠那样娇媚,那样好看,她靠在宋素怀里看着宋素为她画的美人图,笑的宛若明珠。

她年轻气盛,回房从箱中取出她的佩剑又回转而来,把剑直指宋素,她对宋素说:“我薛宁绝不与人分享夫君,要就要全部,你的真心若是还要分给别人就不必再给我了,我不稀罕。”

这是她大婚后,第一次与宋素争吵,她收敛的脾性一瞬毕现,她闹的天翻地覆,闹到宋老爷子跟前。

那一场大闹以宋老爷子做主将明珠打发出宋府告终。

只是至此之后宋素对她的心也淡了,也是怕了她,相敬如宾,宋素当真待她如宾客。

再没有的尊敬,也愈发的冷淡。

她那时想慢慢来,宋素只是在气头上,便尽心尽力的打理宋府,孝敬宋老爷子。

这日子她过了快五年,直到她好不容易怀孕,宋素才热切起来。

九生看到宋素坐在榻前给她修指甲,低垂眉眼,仔细又认真。

她就那么望着宋素,半天半天喊他一声,“宋素。”

“恩?”宋素抬头看她。

她便笑了,早没了少年时的飞扬跋扈,对宋素道:“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宋素笑着低头继续为她修指甲。

她歪了歪头,难得的开心道:“我昨夜梦到一大片的花海里停着一只小舟,有个小娃娃坐在小舟上,是个男孩儿。”

宋素便好笑的瞅她一眼,“我倒是觉得女孩挺好。”

她挑挑眉,歪着身子靠了靠宋素,“女孩是好,但老爷子总是希望是个孙子的,我嫁给你这么多年,想给你生个儿子。”

宋素笑了笑不开口了。

九生听到了大雨声。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