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利落地躲开,身材颀长,挺拔俊秀,只笑一声,奇道:“连吃块栗子糕,都要跟自家娘子大打出手,否则不得入口,这算是哪门子的好事?”

“你就不懂了吧。”顾怀袖得意洋洋,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越是恶,你就越是怕。天下怕老婆的人多了,但是做官这一档子事儿,那是越怕老婆越能步步高升、足蹬青云而上。”

“……”

张廷玉无言。

顾怀袖一双大眼睛朝着上面一翻,回头来却一本正经道:“你可知道房玄龄与隋文帝?”

房玄龄老婆吃醋,隋文帝有独孤皇后。

张廷玉一听,只连连摇头:“不知哪里看的歪书野史。”

“你这不是还明白我说的是何事吗?”顾怀袖心说谁知道是正史还是野史呢?她道,“你自己都在看,何必乌鸦笑黑猪?”

越说她还越来劲儿,张廷玉扔了三个字给她:“厚脸皮。”

顾怀袖则道:“分明是你脸皮更厚,曾有一位先生说过,世上有厚黑之学,譬如你:脸厚心黑。”

厚黑厚黑,脸厚而心黑。

说的不就是张廷玉吗?

脸皮够厚,心肠也够毒够黑。

比如哄抬人茶价的哪一计,人人都知道,可真正敢宣之于口的又有几个?敢令民不聊生,那是杀头之罪。此计若成,势必波及平民百姓。

虽是长痛不如短痛,可毕竟刁钻狠辣,即便知道敢用的也没几个。

究其所以,张廷玉不是为了民,他只是帮了一个廖逢源,顺便帮帮他大哥张廷瓒。

这件事已经告诉过张廷瓒,张廷瓒怎么处理,顾怀袖不清楚。

可张廷玉现在是要推着这件事提早爆发,可不是心黑吗?

说是帮着廖掌柜的,背后还是因为朝堂上的斗争。

他虽没入仕,可半只脚已经踏进官场了。

污泥一淖,却不知张廷玉将如何?

张廷玉则听明白了“脸厚心黑”这一句。

他笑道:“自古脸厚心黑者方能成大事。卿不见,昔年汉高祖卑鄙无耻、小人行径,得汉室江山四百年;卿不见,韩信忍□□之辱脸皮甚厚,怎奈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心不黑终至遗恨千古?卿不见,三国末有司马氏父子,脸皮厚可比刘备,心子黑能敌曹操,可受辱巾帼,也可使天下归司马氏……”

顾怀袖听得愣住,她不过随口一语,张廷玉竟然引经据典说出这么多离经叛道之言来。

张廷玉难道不是打小学的孔圣人?

怎地……

兴许是顾怀袖一副呆滞的表情取悦了张廷玉,他回身来拈了一块栗子糕,咬了一口,而后又道:“由此可见,你夸我脸黑心厚,日后为夫定能成大事。多谢娘子吉言,不胜感激。”

果真是个脸皮厚的。

顾怀袖差点给他气晕过去,看张廷玉偷了一块栗子糕乐呵呵地出去了,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按理说这词儿是自己说出来的,张廷玉之前不可能从别的地方听到过这新奇名词,她一说出“脸厚心黑”,这人立刻能翻出一大堆的例子来论证自己其实是夸奖他,也真是……

想想竟然令人发笑。

顾怀袖仔细琢磨了一下,未必不是这个理儿。

脸皮姑且不论,心却是黑的。

她吃了两块栗子糕,又放下了点心盘子,出去看张廷玉。

他们这一个院子贴着府墙,下面有花架,下面种了不少的花,张家人不在,有个郑伯却将这里的一切打点得仔细。

张廷玉看着花架下面一张石桌,比划了一下,思忖着这里能放张棋盘,往后指不定可以品茗下棋。

顾怀袖刚走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 便听见墙外满一阵欢声笑语。

她奇了怪:“旁边这是?”

张廷玉对张家大宅也不是很熟悉,毕竟张家常年都在京城,回来祭祖也不是很频繁,偶尔在龙眠山那边,大宅这边走动次数不多。

他找了郑伯来问:“隔壁这是?”

郑伯年纪老迈,供着身子,背有些驼,不过因为这一回二爷回来长住,他想着府里也热闹一些,高兴得满脸都横了皱纹。

“回二爷的话,隔墙就是叶员外家,也是咱们桐城望族。家里有两子一女,现在多半是府里的姑娘跟丫鬟们玩闹呢。”

顾怀袖只是抬起头,看着院墙那一头,有几枝漂亮的三角梅斜了出来,隔壁倒似乎关不住这梅花儿。

她忽然想起来,这叶家自己也听说过的。

之前街坊邻居们送东西来,顾怀袖着人去回礼。

因着当时送来的东西都是别人胡乱塞的,也不跟平时一样能够轻而易举地一件一件全部记下来,所以便叫认识人的丫鬟去送回礼,不过回来报的时候说有叶家没收这礼,回话的说他们叶家没送过张家礼,叫他们不必客气,礼尚往来,没礼何必往来?

就这样,送到门口的礼物又被人退了回来。

顾怀袖想着,一时笑了起来:“别是恶邻在侧的好。”

张廷玉不知道顾怀袖那边的事情,只跟郑伯说了说院子里这一片花园的布置,没一会儿太阳便落山了。

顾怀袖坐在那花架石桌旁,打着呵欠,有些困了,只等着张廷玉忙完。

“挑好养活一些的栽种吧……到底,二少奶奶不是个勤快人……”

原本是想栽些金贵的玩意儿,可张廷玉转念就想到顾怀袖的秉性,干脆地省了,直接摆手跟郑伯说要好养活的。

顾怀袖听见这一句,也不反驳,很想说最好种仙人掌,可想想一点也不雅观,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

张廷玉走回来,看她懒懒坐着跟没骨头一样,只道:“累了就进去坐。”

“嗯。”

顾怀袖点头,起身,刚准备跟张廷玉一起回屋去,便听见院墙那边又吵闹了起来。

“哎呀,小姐!当心快下来啊!”

“谁让小姐上去的!”

“哈哈,你们抓不到我了吧?我把这一枝梅花掐下来,就好了。”

正听着,那院墙外头忽然冒出来一个头来,梳着双螺髻,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家,有些疯疯癫癫的样子。

她伸长了手去够枝头的梅花,结果一不小心看到这边的墙下竟然站着两个人在看自己。

那女子有沉鱼落雁之姿,瞧着扎眼,让人有种自惭形秽的错觉;眼睛一转,便瞧见女子旁边的那一位爷,一身竹叶纹的湖蓝缎袍,眉目俊秀,清隽而沉静……

“啊……”

这一位几乎要站到墙头上的姑娘,忽然叫了一声,脸色瞬间变红,脚下一跌,便直接栽了回去。

里面一阵鸡飞狗跳,丫鬟们尖叫的声音,婆子们训斥人的声音,真是停不下来。

顾怀袖瞧着那斜支出来的几枝梅花,却道:“满园春i色管不住,一支红杏……啊不,红梅,出墙来。”

她意味深长看着张廷玉。

张廷玉心说这关他什么事,不过看辜怀西这一瞬间拈酸起来的小家子气模样,他倒感觉出几分温馨来。

“就你想得多。”

想得多?

顾怀袖能不想得多吗?

方才那叶家姑娘,见了她都没吓着,偏生一见张廷玉,就羞红了脸一下缩回去,怕不是一下见着了外男的原因。

谁叫张廷玉这厮长得还挺人模狗样?

顾怀袖开始暗暗琢磨了起来,反正他们一家谁都没见过叶家姑娘,张廷玉也没见过。

若是叶家姑娘说自己见了邻家公子……

呵呵。

你叶家姑娘真不要脸,我家爷还没见过你呢。

顾怀袖挑了眉,回头却对郑伯道:“老伯,回头把这墙给我砌高三尺。”

郑伯冷汗,应了声“是”。

张廷玉:“……”

作者有话要说:3更,晚安。

☆、第七十七章 相思病

却说那一日在江宁分道扬镳之后,廖逢源则一路往扬州而去。

张廷玉给他的主意,廖逢源已经思虑再三,在行船途中观察了这邬思道很久,可一直没能瞧出个深浅来。

眼看着将要到地方,廖逢源终究还是听了张廷玉的,去找这邬思道。

邬思道看见廖逢源出来找自己,倒是完完全全地一怔,根本没想到:“廖掌柜的这是……”

廖逢源这是要求人,态度肯定好很多。

他很隐晦地问了廖逢源对过河钱这件事的看法,邬思道却警觉地一个字没说。

到底这种事情跟他这样得升斗小民实在没关系,怎么廖逢源会忽然之间来找自己?

邬思道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候,廖逢源就必须把话往清楚了说,他没提张廷玉,只道:“邬先生乃是位有大才之人,敝人不过是一介商人,没有你们这样的聪明人看得清楚。那一日听您与张二公子说话,看您见识高深,所以特想请您来我这里帮个忙。”

帮忙?

廖逢源不过是一个商人,有什么可让邬思道帮忙的?

仔细地想想,也不过就是过河钱那一件事。

邬思道心思一转,便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打量了廖逢源许久,却知道自己身上没有半点盘缠,这廖逢源让自己帮忙可不是白帮。

古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今他邬思道却是要被这三分钱难倒的英雄汉。

邬思道只道:“外面风大,廖掌柜的不如请在下进去说?”

到底是文士疏狂,邬思道虽是一副寄人篱下的模样,可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廖逢源心说有戏,连忙请了邬思道进去吃茶说话。

两个人恭维了几句,邬思道却已经猜到自己是要当这商人的智囊了。

说的也无非是某件大逆不道的事情,邬思道都没想到自己有这样大的胆子。

到底人还是不能穷,穷疯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数年之后,邬思道回想起这一年夏初,在运河上遇到的事情,几乎可称是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迹。

然而,究其所以,还不是被“穷”给逼的。

以至于后来,他常说“腰缠万贯不差钱,五湖四海,爱来不来”。

而今日,邬思道只想起来问一句:“那张二公子究竟是何人?”

廖逢源只一笑:“当朝张英老大人家的二公子罢了。”

他也加了“罢了”二字,无非因为张廷玉名声不显而已。

邬思道思忖廖逢源对自己前后态度的变化,也约莫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没有揭穿,只是与廖逢源一道下了扬州。

廖逢源这边则是在拉拢到邬思道之后,便修书一封给了张廷玉。

“业已求得邬先生相助,其为人也,奇才,甚有韬略。张二爷诚不欺我也……”

张廷玉看完,只将这信凑到火苗上烧了。

一旁顾怀袖看了,只道:“你这性子未免也太谨慎了,真若是往后还要用到这些信件,你该怎样?”

张廷玉看着手中那纸燃起来,明晃晃的火焰就在他指头前面闪动着。

他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交朋友,也是一个道理。”

“你与廖掌柜的倒真是忘年交了。”

顾怀袖口中含着讽刺,她倒觉得张廷玉跟廖掌柜的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反正顾怀袖是不大理解。

张廷玉则道:“你是否看着现在是廖掌柜的在求我帮忙,所以见着仿佛是求人办事的低人一等。实则不然,他将我当成了朋友才与我说这事。再说了,若是我有一日问他借个三五万两银子,应该也是轻而易举。各取所需,也能成为朋友。”

说白了,还是利益关系。

只是这利益关系是因至交好友的情谊起来,所以显得格外高贵那么一些。

至于旁的,顾怀袖只低头一笑:“你坑了那个邬思道,不怕哪天人家反过来坑你?”

张廷玉一副讶然模样,却慢吞吞道:“我何时坑了他?怀袖说话可要注意,我这是帮他。”

不一定人人都要上那贼船。

现在的邬思道多半是走投无路,才会屈就于一个巨贾智囊的位置。到底是龙困浅滩,现在没办法,跟廖掌柜的绑在一起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了。

顾怀袖是知道邬思道后来乃是有名的绍兴师爷,不过想想他现在当人背后的智囊,其实也不委屈了他。这方向,总归没错。

顾怀袖呷了一口茶:“怎么说都是你们爷有理,我出去瞧瞧外面那墙。”

前几日刚刚来,就吩咐过郑伯将隔壁与叶家的那一堵墙给加高,不知今日这事情办得如何了。

想着,顾怀袖放下茶杯,直接走出去看了。

外头那一堵墙,果然已经加高了三尺,至少看不见隔壁的三角梅了。

顾怀袖就站在院子里,抱着手,只叹了一声:“现在看着倒是舒坦了许多。”

不过也就是看着舒坦,心里一点也不舒坦。

隔壁的叶员外家,一向是一家子高傲的,人人都说这桐城望族第一乃是张家,毕竟张英如今在朝廷可谓是身居高位,区区一个叶员外家怎么跟张家相比?

偏偏叶员外不高兴,逢着听人说他家不如张家,便要吹胡子瞪眼。

长久以来,张家不在桐城,也就没那么多的闲话,张英偶尔回来,人也大度,从来不说那许多的废话。

这叶员外看张英不爽,索性根本不搭理张家,两家虽然是邻里,可相互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的。

顾怀袖不知道里面有这一桩渊源,当初才让丫鬟婆子去叶家送礼,这不就吃了个闭门羹吗?

想想张廷玉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好功名,可到底是张家二公子,更甭说张英的本事了,一个叶家在张家眼里还真算不上是什么的。

现在顾怀袖这举动,看上去像是先礼后兵。

先是送了礼去叶家,叶家不搭理,一转过脸顾怀袖就直接把院墙砌高了三尺。

——外人眼底,不知道有叶家姑娘隔墙摔了的事情,怕只以为顾怀袖示好不成立刻翻脸。

唉,想她刚刚来这桐城的时候,谁不说她一声好?现在不知道又是个什么模样。

顾怀袖招了手,正想要让青黛出去打听打听消息,没想到外面一个婆子倒是进来了。

她瞧见顾怀袖在,也是一愣,这是原来这里的管家婆子,不过顾怀袖来了之后自然是顾怀袖大。

这婆子姓吴,人都喊一声吴妈妈,她过来便跟顾怀袖行了一礼:“二奶奶好。”

顾怀袖瞧见她过来的方向,像是才从角门来,便问道:“才出去过?”

“回二奶奶的话,才给了厨房采买了一些新鲜的菜来,刚回来呢。”

吴妈妈脸上堆着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顾怀袖。

要说这一位二少奶奶,往常也是见过的,只是那个时候顾怀袖住在张家招待客人的别院里,还以为是要成为张家三少奶奶的,结果不知道怎么成了今天这样子。

仔细看着一位二少奶奶,细瘦苗条,脸蛋极好,柳眉杏眼,粉腮削肩。那十根手指头伸出来,便知道是从没沾过阳春水的,她们这些婆子们看人自有自的一套。

眉心肉厚多的是聪明人,若伸出手指头能掐出一块来,那是能跟比干一样有玲珑心的;手指头细的人是能享福的,往后必定不会吃苦。

看二少奶奶身子虽不算是很丰腴,可眉心偏生有那么一点小肉,证明这是个精明人;至于手指头就不说了,看见二少奶奶的手,旁人那里还敢将手给伸出来?

顾怀袖却是没看吴妈妈,而是抬头看着那新砌起来的三持墙,问道:“可知道外头人怎么说?”

外头人怎么说?

吴妈妈初时没明白,可心里掂量了一阵,便见到二少奶奶在看那墙,顿时清楚了。

只是……

“老奴不知……”

“如实说就是。”顾怀袖是真想知道外头人怎么说。

吴妈妈道:“自然是人人都说您人不错的,老奴斗胆想,您怕是以为这里人人都要说您不好。其实不然,隔壁这一家子一向是目中无人,咱们大宅里寻常也没人住,他叶家就自居为桐城第一望族了,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没少得罪人。”

顾怀袖想不到竟然还有这么一茬儿,顿时感兴趣起来了:“你继续说。”

吴妈妈看顾怀袖肯听,连忙喜道:“前儿您先派人送了礼去,结果那叶家不给您跟二爷的面子,竟然把礼退了回来。咱们桐城小地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三五里人都知道。您送礼被退这事儿,要早传得风风雨雨了,都说这叶家端着架子不要脸呢。您砌高这墙,十里八乡都拍手称快呢!”

这吴妈妈说的话,肯定要掐掉几分扔了再听。

不过吴妈妈肯定也不敢诓骗自己,顾怀袖多找几个人来问便清楚了,也犯不着骗自己。

也就是说,这叶家听着虽然厉害,却像是不怎么讨人喜欢。

原以为自己砌高了墙,是恶人行径,没想到这一回竟然是顺着人心来的?

怕是这周围,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两家的热闹呢。

像是一直不对盘的,到底叶家的底蕴不如张家,两家也根本没有可比性,何必强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