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齐不客气地说:“也就是说你确实了解某些情况。”

  他不语。

  “如果你是知情人,那么你也可能成为孙刚林的目标。而且,我来给你普普法,公民有义务向警方提供情况协助调查,知情不报,或者刻意隐瞒,都是包庇犯罪。”

  吴家明目光闪烁一下,却并没有退让之意:“你们在意的就是破案立功,我在意的是嘉珞的安全。”

  陆晋说:“这一点你弄错了,我们和你的目的一样,首先是要确定王嘉珞的下落。”

  “她没事,我知道。”

  陆晋牢牢看住他:“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昨天白天你还因为看到的人可能是孙刚林而着急,现在证实孙刚林确实不在监狱里,你反而很平静,能说说原因吗?”

  吴家明只是再度重复:“我没什么可说的。”

  陆晋负责的这个案子原本只是一桩尚存争议的疑似失踪,突然之间与仍在服刑期中的涉黑首犯以及他身上悬而未决的重大命案有了关联,一下受到了局领导的高度关注。李队长听取了他与老齐的汇报,决定增派人手加强监控与取证。

  待陆晋忙完回家,远远便看到自家小院还亮着灯。与站前村其他居民一样,他家也是自建的私宅,不过两层红砖楼房修建于他父母结婚那一年,门前还留出一点空地做小小院子,没有寸土必争地全做进房屋之内以求扩大居住面积,之后只做了最基本的修补维护,在周围一众动辄四五层楼、外贴瓷砖的楼房包围下,显得陈旧而不起眼。

  他推开院门,发现周知扬坐在门廊下喝啤酒,一只落地电扇在旁边呼呼吹着风。

  “爷爷呢?”

  “早睡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周知扬向屋内歪一下头:“你两天不回家,知不知道保险丝烧了,这么热的天老头断了两天电了。”

  他一怔:“爷爷没跟我说啊。”

  “老头怕影响你工作,准备硬扛着。我来给换了,他一声没吭,你给道个谢吧。”

  陆晋知道这几天白天气温已经飙升到36度,夜晚也不见凉爽多少,若没空调电扇,祖父说不定会中暑,心里歉疚,勉强笑道:“我道什么谢,别老头老头地乱叫,他不一样是你外公。”

  周知扬并不计较,笑道:“我叫他外公他也不会搭理啊,也就是我受得了他那个冷脸。”

  陆晋在他旁边坐下,接过他递来的啤酒打开喝着。

  “有话就问,能答的我就答。你一直待着不走,总不是为了求表扬吧。”

  周知扬没好气横他一眼:“下午我去找过嘉璎姐。”

  “那天你对人家那么不客气,倒能厚着脸皮又找过去叫姐了。”

  “她也知道我是担心洛洛,一点没生气好不好?”

  “那是她有修养。你不要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最上心最着急就好。”

  这一次周知扬倒没有顶嘴,而是喝一口啤酒,一脸怅然。

  “我没想到洛洛以前过得那么苦。她从来不提,平时看着无忧无虑,再开朗不过了。”

  “要了解一个人,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以为我跟她就算没到恋人,起码也是最要好的朋友,在一个地方上班,住在一个屋檐下,几乎算得上无话不谈,不可能还有人比我们更亲密。想不到我从来也没能真正帮她分担任何事。那个吴家明对她,比我要好得多,真得多。她为什么不相信我,从来不给我一个机会?”

  周知扬眉心打结,陆晋头一次在这个没什么心事的弟弟脸上看到了真正的烦恼、困惑,拍拍他的肩:“别傻了。王嘉珞不光只是年龄比你大一点,她经历过很多事情,心智远比你成熟,对她来讲,你是朋友,也许更像弟弟一些。她也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想打乱你的生活。”

  “嘉璎姐也是这么说的。”

  “别缠着她问个没完,她待人礼貌周到,其实是很累的。”

  “我也没能多问好吗?说了没多久,她先生来找她了。”

  陆晋皱眉。徐子桓虽然暂时不再是主要嫌疑人,但他与程嘉璎、王嘉珞姐妹之间的关系始终存在疑点,又去找她,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吗?”

  “嘉璎姐说她最近实在不方便请假,然后拿出记事本看看,说最快只能下周三或者周四约时间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徐子桓看着很尴尬的样子,说他不是来谈这件事的,只是想和她单独谈谈。他对她动过粗,我当然不放心,不过嘉璎姐说,他们会去旁边的咖啡馆谈。我还在外面待了十来分钟,隔落地玻璃窗,看他们谈得好像挺平和,再想想公众场合,徐子桓应该也不会乱来,我才走了。哎,你说他是不是想求复合?”

  “你太八卦了,不要去干预别人的私事。”

  周知扬这次倒没顶嘴,喝着啤酒,瞄一下他,脸上现出一点要说不说的表情,陆晋熟知他的性格,瞪着他:“你这么东扯西拉的,没惹别的事吧?”

  “我能惹什么事,也就是找几个朋友聊天,打听了一下吴家明说的那个龙哥。”

  陆晋的脸一下沉了下去。周知扬赔笑:“放心吧,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原来他以前也响当当挺有名气的。”

  “他涉黑多年,劣迹斑斑,你要把这种恶名当成名气,就是一点脑子没长了。”

  “别大义凛然挑刺好不好,我可没把他当什么好人,要不是为了洛洛,我根本不会去打听。”

  “他的事有警方跟进,你少跟那些三教九流的所谓朋友鬼混,更不许自作主张去搞什么调查。不然……”

  “喂,你有点哥哥样子行吗?动不动就这么粗暴威胁,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陆晋一口将罐中剩余的啤酒喝掉:“回家睡觉去,我明天还得上班呢。”

  “你这人太现实了,压榨不出情报就撵我走。”

  轰走周知扬后,陆晋将院子清扫整理干净,再轻轻打开祖父的房门,看空调正在运行,老人睡得十分沉酣,发出有规律的鼾声,他将薄被拉上一点才出来,再看厨房内冰箱里还留着用保鲜盒装好的饭菜,一条他爱吃的红烧鱼完整放着,完全没动一筷子。

  歉意再度浮上他心头。

  他太熟悉这种情绪,从小他都被无处不在的歉意包围着。

  他随同一直叫“爷爷”的外公长大,祖孙二人感情原本就十分亲厚,在他丧父之后,爷爷因女儿过快改嫁而震怒,切断与她的往来,更是将全副心力倾注到了他的身上。

  他知道,爷爷是因为对他父亲怀有歉疚,才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里拒绝唯一的女儿回家;而他母亲也带着一份隐秘的愧疚,宁可接受父亲的拒绝、老邻居的流言,不肯随周明搬离站前村开始一份新的生活;他在很长时间里,对母亲力图补偿的行为都是视而不见的,对爷爷的付出无法做到心安理得。

  他当然知道愧疚给人带来的痛苦与压迫感,然而,这好像是一个亲情关系下的死结,每个人都勉强背负着,默默承受着。

  直到周知扬以一种完全若无其事的姿态闯入他的生活。

  他永远记得周知扬头一次站在他面前,乐呵呵地说:“哥哥你好,我叫周知扬,是你弟弟。”

  站北村说小不小,但也没大到可以隔离音讯的地步,就算爷爷绝口不提,他当然知道母亲再婚后很快给他添了一个异父弟弟。真正面对时,他吃惊,又觉得深深厌恶而抗拒,正眼都不看他,跨上父亲留下的那辆旧自行车,径自离去。然而,尽管他给出了明确拒绝,周知扬却从不去体会别人细微的情绪变化,也不会受影响,隔天再度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只篮球,要求加入他与朋友的对战。

  一回两回拒绝,周知扬都浑不当回事,照旧兴兴头头混在陆晋的圈子里,还把被高年级同学欺负的事告诉陆晋,陆晋本不想理睬,他的同学却都喜欢这个小兄弟,已经纷纷捋袖子了,他再怎么满心不情愿,也只能拦住同学,亲自出头。

  接下来陆晋吃惊地发现,周知扬在家里挨打,也会径直跑来他家避难。

  他成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但他的进入来得平和而不带任何侵略性。陆晋意识到,不仅是他,就是冷口冷面的爷爷也无法拉下脸来把他赶走了。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一个绷着脸视而不见的姿态。周知扬就这么慢慢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家庭成员。

  在某一种程度上,这个热情似火的弟弟释放了他内心积压的愤怒,尽管周知扬从来没跟他说不要再恨妈妈了,但他确实慢慢释然,再想到母亲的离开时,他找不回往日那种极度的痛楚感了。

  他曾经认真问周知扬:“为什么一定要来缠着我?”

  周知扬理直气壮地回答:“你可以罩着我啊。”

  他气结,放弃再追问下去了。

  当然不是只求有一个高大的哥哥罩着那么简单。他知道,除了他们那一半的血缘联系之外,周知扬对他是有愧疚感的。他和他的亲人,全都生活在这种情绪里,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先跳出来,求得一个解脱。

  想想程嘉璎所背负的那些负罪心理,他想,这都不算什么了。

  2

  “我妈妈说,她对你母亲觉得很抱歉。”

  程嘉璎不解地看着徐子桓,而他神情凝重。

  “我问她,为什么会觉得你是有意要报复她才接近我。她是这么说的。”

  她这才回过神来,弄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她说这些年她一直心存歉疚,但她不肯告诉我到底是在哪件事上对不起你母亲。她说,这涉及到你母亲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往事,当年她辜负了你母亲的信任,现在她再不能主动把这件事翻出来说了。”

  她苦笑一下:“那就是说,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我不会去问我妈妈,她也绝对不可能主动告诉我的。”

  “我很抱歉,嘉璎。”

  她摇摇头:“没什么,我也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想知道。很多时候,真相只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罢了,我已经背不起那么多的事实了。”

  他当然知道,压垮他们未及开始的婚姻的,也正是王嘉珞突然出现讲出的其中一件事实。想起他当时的愤怒,突然觉得十分遥远,但其实也不过两个多月前的事情而已。两人的眼神都黯淡了下来。

  这时,服务生送上了甜品。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是说在德国那次,也是在咖啡馆,我请你吃点心,你说你喜欢奶油蛋糕。”

  程嘉璎当然记得。

  那天她结束与吴家明的通话,确认妹妹和他都平安无事,退掉回国机票,然而并不觉得一块大石落地就此轻松下来。她的心在胸腔内起起落落,像一个断线的氢气球,失去控制,没有重量感,飘浮不定,充满不知所措的茫然,她漫无目的在慕尼黑老城中心陌生的街道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但走路向来是她心绪凌乱时唯一自我整理的方法,等到精疲力竭时,许多问题自然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