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清抬头看看他,一时无语,心道:并没有问你好么……
会议室里另外几位大约也是这样的心理活动,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话冷了场,此人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随清,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我跟您走。”
那天的送别宴上,随清其实是打算劝劝魏大雷的。至于怎么劝,她早有腹稿,左不过就是那几句话:你总共就几个月实习,还是别瞎折腾了,好好在BLU呆着,到时候拿一份好看的推荐信,而后回去读书,才是正经事情。
虽然只是老生常谈,但理由充分,显而易见。她自信可以说服他,也大概猜到这场送别宴他一定会比旁人到得早,她有足够的时间单独跟他聊聊。
果然,随清刚到餐馆就收到佳乐的信息,说菜已经按照她的意思点好,自己手上有点事,稍晚一会儿才能出来,其余两个建筑师也是差不多的情况。随清回说没关系,不着急。他们几个都已经分到新的组里,都有正经工作要做,愿意应酬她这个旧上司,已经是赏脸了。
只有魏大雷无事一身轻地准时到了,身上还是牛津布衬衣,牛仔裤与工装鞋,还是如以往一般对随清笑着,叫了声“老板”。
这称呼已是明日黄花,随清听着不免尴尬,可那笑容却晃了她的眼睛,干净,明朗,宽宽厚厚。大约是要走了,心境也不一样,她头一次毫无顾忌地面对他,直觉此人似乎比从前顺眼了许多。具体哪里顺眼,她也说不分明,只觉其瞳仁深黑,目光清澈,眉眼却又是道细腻微妙的曲线,像是戏里书生与武生的集合体,云尺都难描摹。
她于是叫他坐下,怀着客观欣赏的态度看着他,心平气和地开始劝。而他也十分配合地乖乖听着,时不时还点个头。
“……我手上暂时什么都没有,G南的项目能不能拿到,几时开始,又能不能顺利进行,都还是未知数。你要是跟我走,到你实习结束的时候,很可能连封像样的推荐信都不能给你。”
随清这样结尾,就等着听他回答一句:Yes Ma’am,我明白了。
此时恰好服务员进来摆餐具上冷菜,两人的对话断了片刻。魏大雷起身帮着张罗,那服务员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姑娘,讷讷对他笑,低下头去说了好几声谢谢,脸都红了。
待服务员退出去,谈话继续。大雷回到她身边坐下,定了定方才开口:“老板,我就是为了G南的项目来的,这是我的研究课题。要是不能做,推荐信拿不拿得到,像不像样,对我来说也没太大的意义。”
他这么说,倒是把随清将住了。如果换了其他人,大约还可以质疑——这项目真有这么好吗?以至于你非做不可?但她自己也是一意孤行地做着,又何来立场说服他呢?
见她不语,魏大雷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总不会,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情吧?”
随清一听更加无语,心道,现在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可不管她如何拿大,摆出长辈的样子,Q中心飞檐上的那一抱却又在脑中浮现。而那双抱过她的手,此时就在眼前,手指修长,骨节匀停。她意外,自己仍旧记得这双手的温度与略微粗糙的触感。就这么想着,脸上竟是不受控制地红起来,她不禁羞惭,一把年纪活到哪里去了?要是在旁人眼中,此刻的自己大约也跟刚才那个服务员小姑娘差不了多少。
“那件事,上次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没发生过,再也不提。”大雷还在继续。
“对……”随清点头,紧接着一个“但是”还没来得及出口,观众说到便到,包厢外面有人推门而入。
“随总,我们来了……”进来的是佳乐,身后跟着那两个初级建筑师。
三个人,六只眼睛,看着房间里正促膝谈心的两个人,寂静的一秒,气氛微妙。
只有魏大雷浑然不觉,愈加靠过来一点,轻声对随清道:“那就算说好了,我跟您走。”
怎么就说好了?随清腹诽,但看着眼前另外三位,只能暂且搁下不提,笑对佳乐道:“人都齐了,叫服务员上热菜吧。”
“哦……”佳乐应了一声,转身去找服务员,脸上却还有些异样,出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魏大雷一眼。
随清不禁对大雷心生佩服,果然魅力了得,才不多久就收服了这么些姑娘。
这一顿饭吃得热闹而虚浮,席间的对话全靠众人齐心,尽力维持,似是说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饭后回到所里,随清去万老师那里签了一叠纸,走完退伙离职的最后流程,再到自己办公室去收拾东西。
她的私人物品并不很多,大部分早几天已经陆续拿回去,只剩桌面上每日必须的几样,她找了一只瓦楞纸箱一一装起来。此情此景就如电影里那些突然被辞退,在安保监视下扫地出门的角色一样。她如此这般自嘲地想着,抬头透过落地玻璃,便看见外面的魏大雷也正往一只纸箱里装自己的东西。那箱子同她手里的一模一样,实属难兄难弟。
随清忽觉幽默,看着他笑起来。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也对她绽开笑容。又一次,晃了她的眼睛。那一刻,她破罐破摔地想,跟着走就跟着走吧,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写字台上,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的是吴惟的名字。
随清预感来者不善,略做心理建设,方才接起来,走到窗边去听。
果然,电话那端劈头盖脸地便是这么一句:“你这家伙是能耐了啊?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手续都办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随清回答,竟有一种你奈我何的笃定。
听她这么说,吴惟一时无语,喘了口气才反过来质问:“这不是大事?那什么叫大事?”
随清却笑,索性把话越绕越远:“还记得当年填高考志愿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吗?”
“我说什么了?”吴惟不明就里。
“你说将来一定要做专业人士,” 随清回答,“合则聚,不合大不了就是退伙。回家把写字台反一反,朝着门口一摆,自己开张,又是好汉一条。”
她虽是说笑,却也当真怀念那时的年少,什么都没有,但所有的可能都在她们眼前。
大约也是被勾起回忆来,吴惟那边静了静,方才叹口气道:“算了,我也有事没告诉你,我们两清。”
这句话说得语气如常,却不知为什么叫随清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她追问。
“哦,对了,”吴惟却岔开话题,“知道BLU的人怎么传你的吗?”
“你想说就说。”随清自觉亏欠了她,满足她一切八卦的欲望。
“最新版本,”吴惟公布答案,“说你跟邱其振闹翻,是因为那个实习生。”
随清一愣,而后笑出来。
“怎么样?”吴惟那边又问。
“什么怎么样?”随清不懂何来这一问。
“真的还是假的呀?”吴惟补充说明。
随清还是笑,半是无奈半是自嘲:“这么说吧,我挺满意这个八卦的, 听着有面子,不错。”
是玩笑,也有几分当真,她并不想作为了一个被怜悯的人离开此地。
本以为多半要挨几声骂,却不料吴惟对她的态度竟然很是欣赏,两人约了一同晚餐,这才挂断电话。
离开BLU是下午三点多,随清在这里工作了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早下班过。事务所院外的马路是一条颇有年数的林荫道,她驾车从车库出来,迎面便看见午后的阳光将细密的树影投落到路面上,竟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宁静的美好,连带着周遭的老房子与行人也显得妥帖而悠闲。
人生中的第一次,她拥有所有的自由,可以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如何去做。但这自由却也带来些许不能承受之轻的惶恐。接下去,该怎么办呢?她一时怔忪。
而后,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魏大雷站在街边的一排共享单车旁。
车从他旁边驶过,随清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正端着属于他的那只纸箱,上班穿的衬衣又已经脱了,身上仍旧是一件印字的T恤,上面写着——Still more efforts。
“Still more efforts……”随清自言自语,好奇此人到底有多少件类似的衣服,又有多少人生格言写在那上面。
车继续向前,她加速。反光镜里,他还在原地,正对着一辆小蓝车,左右不知如何安放那只箱子,前面的车兜太小,后面又没有书报架。
随清笑了,停下来,换了档倒回去。
他听到声音抬头,隔着车窗看着她。
她降下玻璃,对他道:“住哪儿?我送你。”
“很近的,just two blocks away……”他虚虚往前一指,边说边打开后排车门把纸箱放进去,眨眼已在她身边坐好,安全带扣上,动作溜得不行。
随清见他毫不客气,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莫名觉得自己好像着了他的道。这人,早在这儿等着她呢。
10. 名士公寓
可就算着了道又如何?随清想了想,小朋友而已,似乎也不会怎样。
她于是踩下油门往他说的那个方向驶去。
一路上,魏大雷告诉她,自己眼下住一处新式里弄房子,是他一个朋友租的。那个朋友在国际学校教书,现在正带队外出比赛,恰好可以借给他暂住。这一阵,他也在附近看过几个地方,但还没找到合适的。
随清自小在老城区长大,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听他说那新里的名字,已经知道确切位置,并不需要他带路,只觉这人比印象中的啰嗦,不多会儿功夫简直快把来华前后的所有细节都跟她说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她自己竟也被这啰嗦传染,忍不住打开话匣,问他:“你怎么会想到去G南?在那里都干什么了?”
魏大雷听她提起这个,似乎挺高兴,赶紧回答:“我就是为了学做木工去的,在白塔寺川拜了班公庙,跟着一位当地有名的掌尺,去了好几个建造寺庙和修复古建筑的工地。”
“为什么会想到上那儿去学木工啊?”随清还是不解。
魏大雷倒觉得她比较奇怪,反问:“有句话叫‘白塔的木匠,五屯的画匠’,你没听过吗?”
随清当然听过,为了G南那个项目,她这一阵也看了不少关于西北建筑方面的书,此时便解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北美那么大的木材供应量,又有那么多木结构建筑,应该也有很多好木工吧?”
“木头多就有好木工啊?”魏大雷笑起来,“白塔那边根本不出木头,反倒是有数不清的好木匠。跟他们比起来,美国的那些根本不能叫木工。用的都是工厂出来的标准化预制件,殖民地式门廊,新英格兰屋顶,法式乡村阳台,爱奥尼立柱,要什么就订什么,要几根就订几根。整套送到,再让施工队拼在一起,就跟搭乐高似的。”
随清懂他的意思,但还是问:“标准件不好吗?”
“好什么呀?”大雷不屑,“接缝处理不好就是填木工胶,再钉上钉子,几天就造完了,可要是遇上飓风洪水,要么屋顶被掀走,要么整栋漂在水上。”
随清听得笑出来。
魏大雷又道:“而且还不光是木工,工地上别的活儿也很有意思的。”
“还有什么活儿有意思?”随清倒觉得他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混凝土搅拌。”大雷答得不假思索。
“什么?”随清难以置信。
“混凝土搅拌啊。”他却好像理所当然。
“那个……有意思吗?”随清笑,直觉此人的兴趣点着实有些怪异。
魏大雷却忽然恨恨道:“你知道美国的混凝土搅拌的执照有多难考吗,比律师都难考,全都是因为杜邦公司的诡计。”
“关杜邦什么事啊?”随清彻底糊涂了。
“还不就是为了卖木工胶嘛,”大雷回答,“杜邦最大的生意除了油漆就是胶水。能做混凝土的施工队少了,木结构的民居自然就多了,框架和预制板之间都是拿木工胶粘的。便宜是便宜,方便也是方便,但住在那种房子里,不就是外面空气好,回家补甲醛嘛?”
随清又被他逗乐了,笑问:“那混凝土搅拌你学会了么?”
“还差口气,上次去主要学木工了,等我下次去了再努力一下……”他也笑着回答,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车窗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也正是这一眼,叫随清自觉有些失态,笑得也有点太大,只是几句话,脸都酸了。虽然吴惟平时也总逗她,但也许是认识久了审美疲劳,她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
一时间,车里又静下来,只是很普通的安静,却被方才那番玩笑反衬得有些尴尬。直至遇到红灯,车子在路口停下等候,随清看到对面街角那座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建筑。
“那个,是名士公寓。”她终于打破沉默。
“The Hudec building,”魏大雷点头,报出建筑师邬达克的姓名,十分熟稔,“我去那里看过房子。”
随清笑笑,并不意外。虽说叫名士公寓,从前也的确住过不少名人,作家,画家,电影明星,但毕竟将近一百岁高龄,其中曾经豪华时髦的设施如今已十分陈旧,讲究实用的租客大多会嫌弃电梯运行缓慢,水管发出奇怪的啸鸣,甚至还过有闹鬼的传闻,却颇得单身外国人的喜爱,有情调,有历史,租金又不贵。魏大雷既然在这附近找房子,中介会推荐名士公寓给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叫她意外的是,魏大雷笑着继续说:“中介一开始就告诉我,这栋公寓里没有房东愿意接受一年以下的租约,但我还是看了不同楼层、不同位置的好几套,就是为了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随清听得一怔,类似的事,她也做过。
前方的交通信号灯开始倒数,归零后变绿,她松掉刹车,通过那个路口,转上另一条路。
所有的一切都已烂熟于心,她一边开车,一边告诉他周围每一栋房子每一条路的前世今生,沿途指给他看——左边是天乐别墅,右边是外国弄堂,还有远处的尖顶,那是浸礼会教堂,甚至不需要朝左右张望。
大概因为这里曾经是法国人的租界,这个路口有五条马路交汇,呈放射形散开。规划者的初衷似乎是想模仿巴黎星形广场的样子,后来不知是条件所限,还是突然变了主意,最终只留下一颗不太规整的五芒星。其中两条路夹出一个地块,若是从空中俯瞰,形状是个锐角三角形。名士公寓就是建在这个三角形上,如量体裁衣,处处妥帖。
车子从公寓旁边经过,透过车窗望出去,恰好是三角形最长的那条斜边。底层是南方常见的骑楼样式,上面却是西式公寓,搁在今天也算特别,更可想见它一百年前刚刚落成时的风姿奇异。
“就是一个三棱柱,”随清笑着评价,“我小时候总是在想,里面的房间是不是也是三角形的。”
读小学的时候,她上学放学都从这里经过,骑楼下长长的卷廊就是他们同学道里的游戏场。那时的她已经开始对这座房子好奇,想知道其中的住户如何生活在三角形的房间里,家居怎么摆,窗户又怎么开。只可惜公寓内部一直都是私宅,从未开放供人参观,当时作为小学生的她更加无从查到图纸。
“那怎么办?”魏大雷问,倒像是真的替那小学生着急。
“要是你会怎么办?”随清反问。
“送报纸?或者推销女童军饼干?假设我是女孩的话,”他想了想回答,“趁人家开门的时候,往里面看一看。”
这里哪来的女童军,随清摇头,说起故事余下的部分。
尽管内向拘谨,当年那个小学生竟会厚着脸皮去所有居住其中的同学家做客,有时甚至在老师那里自告奋勇,帮忙送个作业,传个消息。她记得自己穿过底楼同样是三角形的天井,或是某一层斜向延伸的走廊,往每一扇恰巧打开的门后面看上一眼,记得搭乘那部老式电梯,上面磅秤一般的半圆型指示会从一转到八,再一格格地转回去。每停一层,便有一记铜铃声悠扬地响起。
回到家中,小学生将平面图勾画在一本英语练习簿的末页。每次的所得,只能补全图中的一小部分,直至拼凑出全貌,才发现其中每套公寓竟然都十分周正,所有的斜墙与锐角恰好都留在走廊之类的公共区域里。
她记得,那一刻,身上竟是一阵战栗。
“我这个人,实在是不聪明。要是凭我,无论如何想不出这样的格局,”随清自嘲,“所以,那个时候心里只有三个字——好神奇!”
魏大雷笑起来,笑得无声。
随清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回头望向那逐渐远去的三棱柱,车子再转过一个弯,就完全看不见了。
这许多年,她一直记着那件事。有时候觉得那只是幼时无聊的游戏,有时又觉得,也许从那时起,便注定了她会入建筑这一行,哪怕她天生愚钝,根本不是祖师爷赏饭的那一型。
甩掉那些念头,随清迫着自己回到此时此地,没话找话讲,就问魏大雷:“你为什么会读建筑?”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心里已有猜想。全世界的华人家长应该都差不多,学艺术万万不行,建筑就还可以,总归是份正经工作,很多中国孩子就是这样走上这条路。
但魏大雷却回答:“因为想造房子。”
“就这么简单?”随清失笑。
“是啊,”他耸肩,“就这么简单。在我喜欢的地方,造我喜欢的房子。”
“你这爱好,挺费钱的。”随清评价,并非揶揄,纯属实话实说。
“是不便宜,”他笑着点头,“但我想造的又不是巴别塔,或者什么地标建筑。不用很大,不用豪华,而且我更愿意自己动手。”
随清笑了笑,不予置评。人人年轻时都有理想,她何必扫他的兴呢?可转念却又想到他掌上的薄茧,以及他那些奇葩的兴趣爱好。我更愿意自己动手,至少这一点应该是真的。
神思才刚飘开去,身旁的人突然提醒:“到了,就是这里。”
随清这才发觉已经开过了那处新式里弄的巷口,自己这个老土地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她打了灯准备调头,大雷劝说不必,弄堂里路窄,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车子于是靠边停下,他开门下去,拿了后排位子上的纸箱,站在街沿向她致谢道别。
“明天……”他看着她。
明天,该做些什么?她知道他未曾说出口的问题,笑对他道:“我有你的手机号码,我会联系你。”
他点头,十分信任。
那一刻,她竟然真的有了模糊的想法,关于接下去该怎么做。
两人就在那里说了再见,大雷转身端着纸箱走进弄堂里。
随清回新区要往另一个方向去,她将车子调过一个头,又在弄堂深处看到他的背影,双肩舒展,脚步轻捷,一望便知是很年轻。
去往新区的路上,她回想起方才的对话,惊异于自己竟会对他说了那么多。名士公寓的事,吴惟不感兴趣,所以她只对曾晨说过,世上第二个知道这件小事的人,便是魏大雷。
莫名地,她竟生出一种近似于背叛的惭愧。所幸,还有一些细节她不曾提起。比如,那张手绘的平面图最终没能避过母亲的眼目。
“一定要比他那边的孩子出色,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浪费时间,我的时间啊!”她记得母亲钱瑛这样对她喊叫。
分明是我的时间,她当时这样想,但与此后的无数次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屏蔽了那些声音,叫世界安静。
最后,那页纸连同整本练习簿一起被扯破撕碎,扔进垃圾桶里,不知所踪。
钱瑛说的那个“他”,是她的父亲随伟。
年轻时的随伟在汽配城开着一家贸易公司,一米九十多的身高,驾一部吉普车,面孔白白净净,嘴巴又会说,很讨女人喜欢。随清三岁的时候,随伟与钱瑛离了婚,很快又另外成家。第二任的妻子是澳大利亚籍,随伟跟着人家移民过去,不久又生了一个孩子。传回来的照片尽是阳光沙滩,花园别墅,在亲戚朋友中很受羡慕。
钱瑛一直没能把这件事放下,一开始是较着劲比谁的日子过得更好。随伟移民之前,一直说准备把公司开到那边去大赚一笔,结果到澳洲之后反而没了动静,想来这异国他乡的要做生意并不容易。钱瑛为此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但也只是高兴了一下子而已,凭她的学历和能力,在合资企业升到财务主管的位子也已经是到顶了。
于是,后来就较着劲比谁的孩子更好。澳洲那边也是个女孩,比随清小着四岁。绘画,芭蕾,钢琴,那边学了什么,随清便也要学什么,而且必须学得更多更深。一切都按照钱瑛的计划环环相扣地推进,绝无商量的余地。
这种事谁有心去比,谁就已经输了,随清很想这么对母亲说。而且,赢了又如何呢?远在悉尼的那家人也许根本就不关心她们过得怎么样。
但钱瑛却一直记着随伟离婚时的承诺——供给女儿所有的教育费用。于是,每隔一阵,随清便不得不打越洋电话去向父亲索要学费和各种课外班的支出,而她的父亲其实连她在读几年级都已经不记清了。去向这样一个人要钱,场面可想而知的惨烈。她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母亲要她去,她还是去了,在电话里复述着每一句钱瑛要她说的话。
这个两口之家全凭钱瑛做主,她,是没有声音的。
起初,随清还以为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差不多是这样。直到读高中的时候,她到吴惟家里去玩,看见吴惟的房门上贴着“非请勿入”的字条。虽然那扇门后面只是一个八平米的小房间,在她眼中却简直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随清家里地方并不小,两室两厅,只她们母女两个住,但她跟母亲始终都是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另一间做了书房,也是两张写字台拼在一起,她们对面对坐着,写字看书。无论做什么,她的一举一动都在钱瑛的注视之下。
就这样一直到她念高三,即将参加高考。那个时候,距离她画出那张名士公寓的平面图,已经差不多十年过去了。
母亲钱瑛要她报财会金融,她还是全部照办,只是默默地把一所三线城市二流院校的建筑学专业也填入了志愿表,又是那样默默地考出一个比任何一次模拟都低二十分以上的成绩,恰好掉到那个学校。
这个结果,甚至连钱瑛这样仔细的人都没察觉出任何异样,只当那是个凑数的保底项,而自己的女儿天生就是这副样子,无声,平庸,怯场,每到关键时刻总是叫人失望。
其实,那是随清人生当中第一次违逆母亲的意愿,但她从没有说出来过,钱瑛也一直不知道。
“算了,”钱瑛还这样安慰过她,“先读着吧,反正你迟早也是要出国的。既然他供着那边的孩子,也就应该供着你,到时候再换专业也来得及。”
随清默认了这个决定,直到四年之后,又一次违逆。那一次,是因为曾晨。
11. 暗礁
那天晚上,随清与吴惟一起吃了顿饭。吴惟说不想外出,两人于是就在随清家中叫了外卖的日料。
食物送到,吴惟从袋子里掏出一瓶清酒,见随清在旁边看着,便道:“这是我的,你喝你的白开水。”
“就这样勾引我?”随清抗议。
吴惟却答:“我今天理由充分,你不要跟我争。”
随清于是想起下午的那通电话,问:“瞒着我的那件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吴惟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去摆餐桌,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之后,方才开口道:“我今天跟忻涛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
“什么手续?”随清追问,其实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
“民政局还能是什么手续?结婚我已经结过了,再去当然是另一种。”吴惟笑答,样子看起来竟颇为轻松。
“……怎么会这样?”随清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