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浔对于自己的父母说不上不敬但是远远达不到孝顺,他对于他们甚至有点冷漠,所以每次接起他们的电话,语气里都透着一种不怎么亲近的距离感:“怎么了?”
顾卫铭思忖了几秒后才开口,他试图找一个委婉的方式让自己的儿子接受他接下来想说的事情,可是,就在他踌躇的这几秒,他发现对于自己的儿子还是干脆点更省时省力:“弗拉克非常欣赏你,打算高薪聘请你做杜塞尔多夫的展会顾问,我替他来问问你的意思。”
顾南浔听到一半的时候心里已经在冷笑了,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听他父亲说完最后一个字才开口道:“不去,帮我回绝了。”
顾卫铭紧锁双眉,从手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含在嘴里,再翻出一个造型精美的Zippo给自己点上火,他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怒火:“你听我说,先别拒绝得太早,你知道一个月五千欧元的工作能让你在德国过得有多滋润吗?”
顾卫铭根本就不知道顾南浔这几年来凭借自己对各个领域的钻研和投资经验赚了多少钱,所以他在那边苦口婆心地劝说想要给儿子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的同时,顾南浔的心已经逐渐冰冷。
“还有,上次展会上遇到的那个华裔姑娘,汉娜,记不记得,她……”
“够了,我再说一次,工作也好,女人也好,我通通不需要,尤其是你推荐给我的。”顾南浔顿了一下,忽然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五千欧元,你以为在我眼里算钱?”
听到这句话,顾卫铭一下子就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你在中国的投资业做得很大了?”
“我做了什么投资,赚了多少钱,你根本就不了解不是吗?你既然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生活,又何必去干涉我的事业?”顾南浔还在冷笑。
顾卫铭沉住气,轻轻闭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烟,道:“我知道你性格独立,能把自己照顾得好,所以……”
“所以,这成了你和我妈从小对我不闻不问的完美理由,对吗?”顾南浔言辞犀利地抢先拿到了话语权。
“那你说!我现在也老了,我在瑞士的公司和德国的生意,谁来接管!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难道你让我把公司变卖了,跟你妈去喝西北风吗!”顾卫铭再也控制不住了,忽然冲着电话就吼出了声。
“变卖也好,找其他接管者也好,都跟我没关系,我永远记得我大学毕业来中国做投资的第一笔本钱是爷爷给我的,而你和我妈……”顾南浔沉了一口气,“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总之,我不会去德国,有必要的话也会把爷爷从瑞士接回来。”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还来不及感受那一阵来自内心深处的极寒,他就发现新进来了一条微信,是林阡陌发给他的。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不推荐你喝太多酒啊!万一脑子不清醒谈得不融洽怎么办?还有,签合约要慎重啊!江湖险恶啊!好啦,反正你比我聪明,肯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当,不过还是少喝酒啊!当心妖女出没!不要明天早上醒来睡在别的女人家的床上啊!”
一条逻辑混乱,啰里啰唆,甚至看上去有点傻兮兮的信息,却让他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他想他曾经缺失的那份本属于他的温暖到现在终于找回来了,他动动手指回复过去:知道了,猪,早睡。
林阡陌给予他的温暖却让他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的顾南浔才十岁,因为他父亲顾卫铭和母亲任若晞一直工作很忙,根本没时间照顾他,他爷爷顾中天干脆说搬就搬了过来,根本没有征求他们夫妻二人的同意。
那晚,外面还下着暴雨,一道看似极寒的光透过偌大的落地窗在顾南浔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后就是一阵雷鸣轰响。可是,不知道为何,明明有那么强烈的雷鸣声,他还是把门外走廊上争吵的对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任凭走廊上的争吵声和窗外的雷鸣声似海潮声般地向他袭来,他却一个人面无表情地蹲坐在昏暗的房间的角落里,一声不吭。
“我早就说了,不想要小孩子的!现在你爸爸非要过来,又要照顾老人又要照顾小孩的,我哪有那么多的精力!”一个女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凶道。
顾卫铭狠狠地吸了一口手边的雪茄,侧目瞪了任若晞一眼:“你以为我想要小孩?你就不考虑考虑我在瑞士和德国那边的生意?难道你打算等我死了以后让公司里那帮股东霸占我所有的财产?那还不如让我自己的亲生骨肉来继承!”
任若晞精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怒容:“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小孩的吗?就我们两个人过一辈子不是很好吗?”
顾卫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别说了,南浔都十岁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小点声,别把他吵醒,他刚睡下。”
任若晞咬了咬下唇,忽然语气冷淡了下来:“我要回瑞士,回我爸爸妈妈那里,我不想照顾老人和小孩。”
顾卫铭冷漠一笑:“那你就滚回去吧。”
任若晞瞪大眼睛,再也不顾顾卫铭的感受,直接开始用德语骂他。顾卫铭自然听得懂,竟然也开始用德语和她骂了起来。两个人越吵越凶,顾南浔在房间里双手抱膝,低着头,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是的,他的父母在结婚前是两个丁克族,而且是两个“铁丁”,因为彼此的理念契合,也或许有爱情,他们结婚了,可是,结婚后,顾卫铭却反悔了。
任若晞得知自己怀孕后,反抗过,甚至闹过自杀,最后顾卫铭用离婚要挟她保住孩子,她才被迫妥协。
而顾卫铭之所以反悔也并不是因为他忽然喜欢上了小孩,只是生意人的居安思危让他察觉到,纵使他再富有,再家财万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也不能把钱带到坟墓去,他更是不愿意把自己毕生的心血和财产都便宜了外人,所以他这个“铁丁”也因为生意人的那点私心产生了动摇。
顾中天推门进来的时候还穿着一身湿漉漉的军装,他在门外把这对夫妻的争吵全都听进了耳朵里去。他一把拍开大门,家里的保姆吓得赶忙躲进了厨房里,而顾卫铭和任若晞也立刻停止了争吵,都做贼心虚地耷拉着眼皮,没敢作声。
十九年前的顾中天,身子骨硬朗,精神矍铄,一股子不服输的刚烈性格曾经让整个团的人闻风丧胆,他经历过,失去过,更是沧桑过。在他听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的争吵后,那种绝望和痛苦甚至超过了子弹在他身上留下的伤。
他冷冷一笑,披着一身军装慢慢踱步到顾卫铭的面前,一双饱含失望的眼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皲裂的唇微微启开:“哼!丁克?我可从来没听你们两个跟我说过!难道南浔生下来就要继承你的那几个破子儿,是让你心安理得进棺材的一个道具吗!”
顾卫铭掐灭手里的雪茄没敢出声,从小他就在以顾中天为主的军事化管理的家庭长大,他已经习惯了,在顾中天的面前,他甚至不敢抬头。
“说话啊!怎么不敢反驳我?刚才不是挺横的吗!”顾中天瞪眼看着他,额头上的青筋早已凸起。
顾卫铭却不服气地冷冷回应:“不是都听到了,还问什么?”
顾中天不由分说,一脚便踹在了顾卫铭的肚子上。顾卫铭没个准备,忍不住“哎哟”了一声,一下子吃痛地倒在了地上。任若晞吓了一大跳,赶忙跑过去扶住顾卫铭,对顾中天哭喊道:“爸,爸!别这样,他是你儿子啊!”
“你给我闭嘴!还有你,我今天才知道,你差点杀了我孙子!你们这两个薄情寡义的混账东西不是我顾中天的后代!不是要滚回瑞士吗?两个人都给我滚!以后南浔我养!”顾中天说完,径直去了顾南浔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房门,发现没开灯,他望过去,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子正躺在床上。顾中天毕竟阅历多,他一眼就看穿了顾南浔躺在那里不过是在装睡,而且那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着。他叹了口气,关上房门,慢慢走到床边,轻声道:“好孩子,以后有爷爷疼你呢,哭什么,是不是男孩子!不许哭了!”
就是这么一句带着严厉的口吻却又渗透着无尽温暖的话,让顾南浔再也忍不住了,他浑身颤抖,小手还死死抓住枕头不肯放,他闭着眼睛,咬着下唇,心里的酸楚像一根带毒的针深深刺进了他的骨髓里,让他疼痛的同时又让他觉得羞耻,他从小就发过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流泪,因为他是男孩子,可是,这样的父母让他如何接受。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爸爸妈妈不疼爱他,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不够好,而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想过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