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老公想是不高兴,结巴着道:“…哥,要看,东西…”

盖头之下,逢春无语地抽了抽嘴角,起先的那道低沉男音,又开口哄道:“二弟,你今天要乖啊,不然,大哥以后可不带你玩了。”

傻子老公消停了,逢春遂被引着拜别亲长,一方滟滟的红盖头,隔出了两个世界,逢春听到老夫人的声音略哽咽,陶廉大伯语气刻板,大伯母曹氏温和而语,陶觉夫妻也说了几句适当的场面话,至于逢春的便宜老爹陶景,也有那么点语重心长的不舍调调,而高氏嘛,声情并茂的又哭又说,活脱脱一个仁厚慈爱的嫡母做派。

手里被塞了一段大红绸子,逢春慢慢往外走去,一路走到大门口,再由逢则背她上轿,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八台大轿被稳稳抬离定国公府,后头跟着一长串抬嫁妆的队伍。

逢春本想听听大街上的议论声,奈何锣鼓喧哗,喜炮震耳,她啥也听不到。

也不知在喜轿里晃了多久,逢春又被人从轿内扶出来,再次拽上滑手的大红绸子,脚下是喜庆的红毯,逢春继续淑女步的缓缓行进,跨过好几重雕彩绘案的门槛后,拜礼的喜堂终于到了。

嗓音嘹亮的礼官一唱又一和,逢春跪了又起,起了再跪,拜完天地,高堂,再行过夫妻交拜礼,仪式便算是完了,行了交拜礼,逢春正欲从锦垫上起身,忽觉一阵风动,然后,眼前恢复了一片光亮,逢春眨眨眼睛,蓦然回过神来,她的盖头这就…被掀了?

喜堂内的说笑声,一瞬间戛然而止。

到底是男子,弟弟行拜堂之礼时,姜策不好还守在一侧,就换了个身强力壮的嬷嬷替他,他这才撤开姜筠身旁没多久,囫囵了一路的礼数,到底还是出岔子了,姜策的额筋微微一跳,坐在上首的姜夫人,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一个眼神扫过去,侯在旁侧的妈妈忙走上前去描补岔子。

姜筠拽着逢春的大红盖头,一脸傻笑地看着她。

作为一个新娘子,嫁给一个傻子本就委屈,又当众被揭开盖头,心里素质弱点的,哪怕不羞愤欲死,也得崩溃泪涌,逢春好歹是一社会主义新青年,从小练就各种扛压本领,学习考试升学压,毕业工作就业压,恋爱相亲催婚压,这点子意外场面,还吓不到她。

况且,逢春早对这桩婚事,做过各种心理建设,十七岁的小傻子老公,她不能存有厌恶嫌弃心理,这样的种子引头一旦埋下,便很难再更改这个印象,所以,逢春给自己洗脑,把姜筠想成一个可怜人,因为意外才会变智障,她不应该嫌弃他,她要同情他怜悯他。

带着这种同情和怜悯,逢春对傻笑着看她的姜筠,轻轻弯了弯眼角。

作者有话要说:啧,嫁了一半了~~~

逢春07

收到姜夫人指示的陈妈妈,上前夺过姜筠手里的盖头,忙给逢春再盖上,见状,姜筠又想伸手去扯,陈妈妈和扶姜筠的嬷嬷,一左一右将他困住,且口内好声安抚道:“二爷乖,等咱们回了屋里,就再掀一次。”

能在喜堂观礼的客人,基本都是皇亲国戚,对于姜筠的情况很了解,所以,倒也没谁明着瞧热闹似的发笑。

见儿子和逢春被引去了洞房,姜夫人轻轻舒了口气。

儿子掀盖头的手太快,扶他的嬷嬷根本反应不及,好在,逢春没当场哭哭啼啼,叫拜堂礼变得更不成样子,心底对逢春不由又满意一分。

洞房里,在一众女眷的欢笑声中,盖头再次被掀开,逢春重见光亮,率先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姜筠那张傻气满满的脸,陈妈妈将姜筠摁到床上,与逢春并排同坐,待在洞房里的女眷,这个说‘新娘子真标致’,那个说‘筠兄弟好福气’,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声中,一把一把的枣生桂子往喜帐里撒。

逢春学过古代洞房的规矩,自然老老实实地挨砸,旁边的姜筠却稀罕无比,一会儿捡花生,一会儿摸红枣,一会儿又冲逢春呵呵傻笑,一会儿又捏着桂圆要往逢春嘴里塞,慌得陈妈妈又赶紧上前来劝,撒帐仪式结束后,再饮交杯酒,礼成之后,姜筠被拖离了洞房,姜府女眷又打趣几句,也纷纷出去待客。

世界终于安静了。

逢春很想摊平歇会儿,可惜不能,被姜夫人指派来的陈妈妈,生着一张和气的圆脸,穿一身簇新的暗红色如意纹薄袄,只听她对留在屋里的晴雪和碧巧笑道:“二奶奶累了一天,也该洗漱和用饭了,你们去传一下吧。”

晴雪和碧巧下意识地看逢春,逢春朝她们点点头。

待二人离开关上门,陈妈妈朝端坐床榻的逢春福一福身,语气和蔼的介绍道:“二奶奶,老奴是夫人的陪嫁,夫家姓陈。”

逢春客气唤道:“陈妈妈好。”在古代适应了一个多月,逢春对太太奶奶之类的称呼,终于不那么牙酸了。

陈妈妈微微一笑,而后凑近逢春悄声低言道:“二奶奶,老奴遣开您的两个丫鬟,是有私|密话要说,二爷的情况,您也亲眼瞧到了,夫人常说,二奶奶能嫁来我们家,是筠二爷的福气,叫奴婢们一定要悉心服侍。”略缓了一缓,陈妈妈声音放的更低,“夫人的意思,今晚,您不必和筠二爷圆房,先和二爷相处相处,待互相熟悉了,日后再圆房也不迟。”

逢春眼睫一颤,没有吭声。

自古以来,新妇对于夫妻之礼,都是害羞腼腆的,逢春没有应声,陈妈妈便只当她在害羞,继而又道:“二爷在前头宴客,老奴先服侍二奶奶洗漱用饭吧。”说罢,就伸手去扶逢春,将她领到妆镜前,一点一点拆卸头上的饰物。

新娘子的嫁衣穿过之后,要压箱底保存,陈妈妈先从新房的衣柜里,拿出一套大红色的裙袄,然后才帮衬逢春脱下嫁衣,服侍她换上新裳后,又细致地将嫁衣叠整好,这时,晴雪和碧巧也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回来,一拨人捧着洗漱用具,一拨人捧着食盒。

逢春换了一身轻巧打扮,顿时觉着舒服多了,对指挥张罗的陈妈妈致谢道:“有劳妈妈了。”

陈妈妈并不倚老卖老,连声对逢春直道:“二奶奶客气了。”待逢春吃饱喝足,陈妈妈又道,“老奴到前头瞧瞧二爷,二奶奶先歇会儿。”说罢,就福身告退。

扛了一天的沉重服饰,逢春其实困的不行,她灰常想扑到软床里狠睡一觉,然而,逢春瞅了瞅满床锦绣的大床,还是窝到了屋内的一张圆桌边,圆桌上铺着一层海棠红的桌搭,逢春支肘托腮,对晴雪和碧巧道:“我头困的很,偷偷眯会儿,你们帮我盯着,若有人来,赶快叫我。”

晴雪表情略艰难的应了:不是吧,姑娘,您的新婚之夜,我们替您紧张的要死,您居然还有心情偷偷打盹?

一室喜庆,红烛摇曳。

逢春疲倦的闭上眼睛,昨夜根本没睡好,才朦朦胧胧了一阵,就被刨出了被窝,然后又是一整天的折腾,乍闻今夜可不圆房,逢春心头不由一松,困倦之意也随之沉沉的袭来,逢春虽打起了盹,但脑子里却如哪吒脑海一般,混乱不止,乱七八糟,正迷迷糊糊时,忽听到一阵嘈杂声,逢春猛然间睁开眼来。

房门被推开,陈妈妈一脸惊惶地跑进来,极是失态:“二奶奶,二爷出事了!”

逢春豁然间站起身来,敛眉问道:“怎么了?!”

陈妈妈喘了一口气,简略回道:“二爷席间去如厕,一时贪玩,便爬上了假山群,下人们没看好,叫二爷从假山上摔下来了。”

逢春脑门顿时霍霍的疼,要不要这么衰啊,忙问:“那…伤势如何?”

陈妈妈的脸色非常难看:“胳膊摔断了一只,还磕破了头,血流不止…”见逢春深深蹙起眉头,又赶忙补上一句,“府里的大夫已经赶去救治了,现在还不知情况如何。”

逢春当机立断:“在哪儿,劳烦妈妈带我过去。”

因事发太过突然,姜筠又伤了头部,众人也不敢将他远挪,只把他抬进了就近的空院落,逢春随陈妈妈一路曲曲折折,最后进了一座灯火辉明的院落,因常有人清理打扫,院内花木葱郁,地面也算干净,逢春穿过青石板路,正要拾阶而上,突有一个丫鬟端着水盆出来,逢春一看到那满盆的血水,登时一阵头晕目眩。

陈妈妈扶住腿软趔趄的逢春,低声道:“二奶奶,您没事吧。”

逢春抿了抿唇角,她不晕车,但很晕血,那么大一盆红滚滚的血水,突然从她眼前端过,她没有点反应才怪,逢春吸了一口气,然后迈步进了屋里,屋子里静悄悄的,有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在屋内,屋内的人或站或坐,人人脸色肃穆。

姜夫人正在用帕子拭泪,见逢春来了,轻声开口道:“你来了,大夫正在替筠儿止血。”

逢春上前行了礼,低声回道:“母亲放心,二爷定会平安无事的。”

姜策之妻韩氏领逢春走近床榻,只见紫檀雕纹的床铺里,躺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鲜红的血渍染的到处都是,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正在用药替姜筠止血,姜筠方才还一脸傻笑生机鲜活,陡然这么气息微弱地躺着不动,逢春心底颇有些复杂难言。

见逢春怔怔的呆住了,韩氏又伸手将她拉离床榻,两人均规矩地站在姜夫人身后。

更深露重之时,花胡子老头终于救治完毕,屋内等候的诸人纷纷围上,花胡子老头朝众人拱了拱手,神色严肃道:“二爷的血止住了,断臂也接好了,但是…”

姜夫人爱子心切,忙道:“还请冯太医直言,我儿到底怎样了。”

姓冯的花胡子老头斟酌着说道:“二爷的断臂倒不妨事,将养三个月就能康复,但是他的头部…”眉心生生皱出一抹深深的刻痕,“不瞒各位老爷夫人,二公子头部受创极严重,脉象十分凶险,若是能熬过凶险期,顺利醒过来,那便还好,若是熬不过…”

姜夫人顿时泪如雨下,低声哭道:“我可怜的筠儿,冯太医,求你救救我儿子…”

冯太医忙道:“下官自会全力以赴,老朽先写个方子。”说罢,又叮嘱道,“二爷需要静养,夫人万不可在床前一直哭。”

姜夫人用绢帕拭掉泪珠,应道:“知道了。”然后坐到床榻旁,看着昏迷不醒的姜筠,无声的垂泪。

姜大老爷等人则随冯太医出去,问病情,看方子,过了会儿,姜大老爷又走进来,后头只跟着长子姜策,姜二老爷和其妻孟氏去颐华堂,向嘉宁长公主汇报情况了,五人沉寂了好一会儿,姜夫人忽开口道:“策儿,我在这里守着筠儿,你送你爹回去歇着,大媳妇,你还要照料一双儿女,也先回去吧。”

“筠儿这幅模样,我哪儿能睡的着。”姜大老爷扶着姜夫人的肩膀,温声宽慰道,“筠儿会平安无事的,别筠儿好了,你又哭坏了身子。”

老爹老娘都在陪夜,姜策自也不会回去,遂嘱咐妻子韩氏:“你先回去吧,逍儿、婷儿都还小,离不开你。”韩氏说了些安慰话,便也告辞离去。

逢春初来乍到,成婚之日竟出了这种霉事,抑郁地直想咆哮抓狂,可她只能忍着,巴巴儿地望着姜筠,期盼他醒转好来,若是姜筠有个什么不测,她的处境…

逢春08

三天后,姜筠高烧不醒,姜夫人到底有了些春秋,身子渐渐有些扛不住了,姜大老爷一看不好,十分强硬地拖着老婆回屋歇息去了,逢春顶着一对已经黑糊糊的眍眼,继续奋斗在病床的第一线,韩氏看逢春一脸憔悴疲倦相,低声劝道:“弟妹,你都几天没合眼了,也去隔壁歇歇吧。”

逢春摇了摇头,坚决不从,她得在病床前一直守着,要么等姜筠熬醒,要么等姜筠…永远沉眠。

韩氏又劝了几句,逢春始终不挪地方,目光只一直呆呆地望着床里,之后的几日里,冯太医若是来诊治换药,她能帮手就帮手,不能帮手也在旁边看着,若有府中长辈过来探望,逢春就主动挪出蹲守的位置,长辈们一走,她又木然地坐回原位,继续呆望床里。

除了如厕和用饭,逢春几乎没离开过姜筠的床前。

逢春才和儿子成亲,两人之间根本毫无感情可言,逢春对夫婿如此情深义重,不免有惺惺作态之嫌,可即便如此,心里敞亮的姜夫人,还是心中安慰。

某日,姜夫人过来,见逢春原本粉扑扑的红苹果脸,几乎熬成了放干的黄花菜,也劝她去好好睡一觉,逢春还是摇头拒绝,只低声道:“我既嫁了来,二爷便是我的依靠,只要他能醒过来,我做什么都愿意…”

姜夫人轻轻拭泪,低声哽咽道:“好孩子…”

逢春在床前整整守了十日,待看到姜筠的手指轻轻颤动时,逢春几乎是从床边跳起来的,将床边托腮打盹的姜箬小姑娘都吓了一大跳,见逢春神色大变,姜箬急声问道:“嫂子,你怎么了?”逢春指指还闭着眼睛的姜筠,快速道:“阿箬,我刚刚看到,二爷的手动了,你留在这里,我使人去叫太医…”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逢春只觉眼前金光乱闪,而后脑袋一空,已不省人事。

逢春闭眼一晕,姜箬又被吓了一大跳,姜箬虽只有十二岁,但也并非遇事就慌乱之辈,小姑娘定了定神,一本正经地安排人手,谁去请冯太医过来,谁去通知老爷夫人,谁又扶逢春去隔壁歇着,安排过罢,姜箬就等在正院门口,没过多久,冯太医几乎是撒丫子跑过来的。

这几日,为着姜筠的病势,冯太医可谓劳心劳力,原本黑白相间的花胡子,白色的部分又旺盛了一大茬。

冯太医来到病床前,先是号脉,再翻眼皮,又捏嘴巴,好一通的细细诊治之后,冯太医缓缓舒开眉心:“二姑娘,二爷的凶险期已过,约摸明天就能醒过来,老朽再换个温和的方子,给二爷煎药服下。”

屋内笔墨纸砚备的现成,冯太医笔走如风,很快又写了一幅新方子,姜箬接过方子,略扫一眼,便交给负责煎药的妈妈去熬,就在这时,姜大老爷和姜夫人也赶了过来,急声问姜筠如何了,冯太医撩着又沧桑许多的胡子,再复述了一遍姜筠的情况,闻言,姜大老爷缓缓松了口气,心中压着的大石头终于可以落地,姜夫人喜极而泣,双手合十连声念叨‘阿弥陀佛,佛珠保佑’。

自家傻哥哥转危为安,姜箬心中着实高兴,却也没忘昏厥过去的嫂子,见二哥这边风平事定,便又催冯太医去瞧逢春:“冯太医,我嫂子刚才起的急,晕厥过去了,您老也去给她瞧瞧。”

姜夫人拭着喜悦的眼泪,也连声道:“对对对,那孩子才进门,就遇到这种事,这才几天,人就消瘦憔悴了一大圈,让她去歇会儿,她也不听,就知道傻乎乎地守在床边,冯太医快去瞧瞧她…”

姜箬十分懂事,知道母亲忧心二哥,便主动请缨道:“娘,你在这里看着哥哥,我随太医去瞧嫂子,娘,你可别再哭了,仔细把眼睛哭坏了。”自家二哥意外变成傻子后,每次不当心摔了磕了,母亲暗地里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

姜大老爷应道:“去吧。”然后,扶着心神不曾安宁过的姜夫人进了里屋。

姜筠养伤的院子里,下人们早在西厢房,给逢春布置有屋子,奈何,逢春执意要在病床前守着,是以,这间屋子她从未进来过,姜箬领着冯太医进了西厢,隔着厚厚的帷帐,冯太医将手指摁在逢春搭着绢帕的手腕上,细细诊脉片刻,便对姜箬道:“二奶奶这是累着了,不太妨事,好好休息几日,老朽再开几副补身的食膳,将养一阵子也就没事了。”

姜箬眉眼一弯,笑道:“多谢太医了。”

冯太医忙道:“不敢不敢,二姑娘言重了。”

累极困极的逢春,这一昏睡,就是足足的一天一夜,等她幽幽转醒睁眼时,已是次日的黄昏时分了,晴雪和碧巧惊喜交加的声音挨着响起:“姑娘,你总算醒了!”

逢春头晕脑胀,又浑身乏力,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待忆起自己的处境后,声音无力地问道:“晴雪,二爷怎么样了?”

“今儿早上醒过一回,没多久,就又睡了过去。”晴雪挽起另外半副帐帘,轻轻回道,“姑娘,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先吃点东西吧。”

碧巧扯扯晴雪的袖子,低声提醒道:“还叫姑娘呢,要叫二奶奶。”说着,又对躺着未动的逢春福了福身子,“二奶奶,奴婢去给你端太医开的食膳,您先洗漱醒醒神儿。”

逢春握拳捶捶脑袋,头真疼,然而,她还是挣扎着坐起身。

别问她为何这么拼,她这才刚上任,就如此开局不利,姜筠不彻底好转,她也别想心安理得的休息,逢春慢腾腾地坐起身,伸脚去穿鞋,忽闻一阵门帘轻动声,姜箬身形纤巧地走了进来,进门便热情的笑唤:“二嫂,你醒啦。”

逢春忙想起身,姜箬已几步上前,按住逢春的胳膊,嗓音柔脆道:“嫂子,你别动,冯太医说你累的很,要好好休息几日,二哥那里已经没事了,你放心吧…”在逢春身旁坐下,姜箬忽又低声道,“就是二哥变得有点怪…”

逢春心头一跳,忙问:“怎么了?”

姜箬嘟了嘟嘴巴,一对儿秀眉微笼:“二哥早上虽只醒了一小会儿,可他好像不识得人了,不管是看爹娘,还是看大哥和我,都是一脸茫然和陌生,而且,他既不喊疼,也不说话,我觉着二哥好像不傻了…”她的傻二哥之前也病过,可这回醒过来的模样,跟之前都不一样。

逢春攥了攥拳头,沉吟片刻后,方道:“是不是高烧好几天的缘故?”见姜箬水灵灵的大眼睛瞅来,逢春强自镇定道,“我上个月烧了快十天,醒来以后,好多事情都忘了,阿箬,你说…”言尽于此,逢春又止住话茬。

姜箬闷声嘀咕道:“二哥的脑子,就是小时候发热烧坏的,难道这一回又给烧好了?要真是这样,那倒好了,为了二哥的病,爹娘不知道寻过多少郎中,可郎中们全都束手无策…”

姑嫂俩叙话没多久,碧巧已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补膳过来。

姜箬又道:“嫂子,你前些天都没好生吃过东西,现在二哥平安无事了,你也别太过忧心了,先把自个儿的身体养好,你才有精力照顾二哥对不对,冯太医开给你的食膳,厨房那边一直备着,就等你醒来用了,嫂子,你用过食膳再歇歇,二哥要是再醒了,我派人来唤你。”

从逢春身旁起身,姜箬笑道:“我就先走了。”

送姜箬离开后,逢春洗漱一番,又吃了食膳,却并未歇着,梳了头发换过衣裳,逢春过去探望姜筠,不管他醒不醒,既然她醒了,她就一定得过去看看,姜箬想是有事离开了,床边这会儿是陈妈妈和两个丫鬟守着,见逢春过来,三人忙低声见礼。

逢春温声道:“你们出去吧,二爷这里有我看着。”

陈妈妈低声道:“二奶奶,夫人嘱咐过,让你休息养身,别再累着,还是老奴在这儿看着吧。”

逢春依旧和声蔼蔼:“我没事,妈妈出去吧。”说完,就往姜筠床前一坐,大有老和尚一动不动的念经架势,陈妈妈无奈,便领两个丫鬟到外头候着,离开屋子之前,陈妈妈又道,“二奶奶别强撑,老奴就在外头,有事您唤一声就成。”

闻言,逢春没吭声,却点点头。

陈妈妈等人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一片寂静宁谧,逢春连自己细微的呼吸声,都能清晰的听到,床上躺着的十七岁少年,脸色已没那么惨白,但眉心一直紧紧蹙着,似乎在梦里也忍受着病痛的折磨,额角也隐隐有细汗渗出,逢春捏着柔软的手绢,轻轻擦拭姜筠头上的汗渍。

一双黝黑清亮的眸子,忽然间毫无预兆地睁开。

逢春正替姜筠拭汗的手一顿,尝试着轻声唤道:“二爷?”

却见姜筠并未吭声,一双黑亮的眸子却盯着她,眼中时而闪过疑惑之色,时而又划过些许难以置信,姜筠眸子里的情绪很多,却唯独没有陌生之色,逢春凝视他半晌,莫名觉着姜筠似乎认识她,难道姜筠…也被偷梁换柱了?

逢春收回拭汗的手腕,低眉沉吟片刻,忽然轻声说道:“你是姜府里的二爷,嘉宁长公主是你的祖母,你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我是你的新婚…妻子,我们成亲当日,你从假山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手臂,头部也受到了重创,一连高烧了十天。”

“我上个月也高烧数日不止,醒来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从说话到穿衣,从礼节到认字,又全部学了一遍,二爷,你是不是也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逢春细声低语地对姜筠说道,“你别着急,只要用心学,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躺在床上的韩胤,心中浮起一大片雾团,他明明是清平侯府里的韩四爷,怎么死了之后,反倒变成傻子姜筠了?

作者有话要说:喔,我又更新了,大家中秋节快乐!

逢春09

韩胤一辈子病体孱弱,几乎未曾离开过清平侯府,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幽居日子,他会知道姜筠是个傻子,全是因自己大侄女韩雅的缘故,韩雅的夫家便是嘉宁长公主府,夫婿是姜大老爷的长子姜策,姜筠便是姜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幼时因发热烧坏了脑子,变成了一个憨傻儿。

而眼前的小陶氏,是他二哥长子韩越的继室,在大陶氏病故之后嫁进的韩家。

可她…不是自缢身亡了么?怎么又会变成他的新婚妻子?准确点说,若他现在所用的躯壳,真是姜筠那个憨傻儿,小陶氏怎么会又嫁给他的?

韩胤脑子里有些乱,心里却一点也不慌。

对于一个日日在等死的病罐子来讲,最煎熬的恐惧、彷徨、无助,他早已铭心刻骨过,还有什么是比等死更糟心的事情?

见姜筠一直沉默不语,逢春又轻声细语道:“你的手臂和头上都有伤,你别乱动,我去使人叫冯太医来。”顿了一顿,逢春再补充道,“母亲吩咐过,说你要是再醒了,要及时告诉她。”说罢,逢春走到外头去吩咐陈妈妈等人。

没过多久,一拨一拨的人前仆后继的奔来。

逢春基本确定,姜筠的壳子里的确换了人,但换的是谁,她却是不清楚的,所以,她只能旁敲侧击的委婉提示,至于其它的事情,端看他的个人表现了,逢春现在自身不稳,再多的事情,她也做不了。

姜筠的异常,姜家人不是没发现,但任凭他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出芯里已换了个魂,再加之姜筠问啥也不答,又有逢春这个现成例子,世上奇事何其多,今天轮到自己家,最后,姜家人一致默认姜筠的脑子被初始化了。

逢春在定国公府醒来时,摸清所处的现状后,伪装的是个失忆患者,而姜筠因生前是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傻子,所以,他直接变成了一个…懵懂未知的‘巨婴’,连说话的本能都没有,逢春除了照顾他的病体起居外,还负责教他学说话。

为了帮姜筠扮的逼真些,逢春喂他喝药吃饭时,会反复对他提及‘喝药,吃饭’的词汇,还会引申出‘药很苦,饭很香’之类的短话,受逢春的影响,姜箬会从花园采来各种鲜花,一遍一遍地给自家二哥重复‘桃花,海棠,牡丹’,同时也引申出‘花很香,花很美’的短句,姜夫人也不甘示弱,将自己三岁的大孙子姜逍领了来,让小家伙自我展示身体部件,胖乎乎的小家伙奶声奶气的指嘴念嘴,戳鼻念鼻,可爱的模样逗的一屋子人发笑不止。

就这般,日子一天天过去。

待姜筠能下床活动几日后,姜夫人便提议让姜筠迁回如意苑养病,那才是姜筠真正生活的院子,迁居那日,姜夫人怕姜筠累着,本打算让儿子坐软轿,一路给抬回去,但是,姜筠却不愿意,他想自己走回去,且不让人扶着。

作为一名合格的贤惠妻子,逢春在察觉到姜筠力有不逮时,便十分温良贤德的开口:“二爷,稍歇歇再走吧。”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不活动,再健壮的人也得变体虚,更何况姜筠先前还是个重伤患,知道姜筠现在是低智巨婴,逢春又细细解释道,“二爷,累了,要坐着,休息。”

姜筠脑伤尚未痊愈,头上还覆着裹药的纱布,摔断的右臂被固定着绑挂在脖子上,活脱脱一幅病号的模样,听到身侧女子的温话柔语,韩胤不由轻轻转过头来,望着面容苍白而憔悴的逢春。

这段时日,她一直尽心尽力的照顾他,他睡醒睁眼之时,床边坐的是她,他瞌睡入梦之前,床边守着的依然是她,他受伤的是右手臂,不能举箸捏匙,她便顿顿亲自动手喂他。

他上辈子自知命不长久,也不想祸害人家姑娘,直到二十岁病逝时,都未成家娶妻。

一个好妻子该有的品德贤良,她都做到了…

可她曾是他的二侄媳妇,他着实无法将她当成自己的妻子,至少,现在还没有办法接纳,而且,清醒后的这段日子,他隐约觉着有点不对劲,若从韩雅儿子姜逍的年岁推断,现在应是商朝的惠安二十三年,可惠安二十三年的时候,他还…没有死,他现在重生在姜筠的身体里,那原本的他呢?

不仅这一点不对,他隐约记着,二侄子的原配大陶氏,便是在惠安二十三年的十月亡故,次年十月,十六岁的陶逢春就嫁进清平侯府,成了二侄子韩越的填房,惠安二十六年七月的时候,不知因何缘故,陶逢春突然自缢身亡,他是在同年十一月病亡的,之后的事情,他再一无所知。

现在的陶逢春,才过及笄之龄的十五岁,竟然就嫁给了姜筠,上辈子时,姜筠似乎…就亡于惠安二十三年,听说,也是死于意外。

时间线和事件线通通乱着,韩胤暂时还理不清头绪。

韩胤确实走的有些累了,遂听从逢春的建议,到园中的亭榭歇脚,跟随的丫鬟们手脚很麻利,立刻在亭中石墩上铺了两个坐垫,已入四月,正是初夏,阳光并不燥热,照在身上还算舒服,韩胤在亭中坐好后,逢春又问姜筠:“二爷渴不渴,要不要喝些水?”不管姜筠壳子里换成了谁,在逢春眼里,他就是姜筠。

亭榭之外是花圃,花香阵阵,沁人心脾。

轻轻摇了摇头,韩胤嘴里蹦出两个字:“不渴。”

姜筠不再傻笑兮兮,加之相貌基因好,现在俨然是一个俊秀的少年郎,听他回答不渴,逢春遂也安安静静地坐着,现在的她就像一个演员,每天清醒时的工作,就是扮演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只有在夜深人静,脑袋挨着枕头之时,她才能放肆的追忆过去,回想从前。

韩胤嗅了会充满鲜活力的花香,注意到常教他说话的逢春,这会儿只安安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叠,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韩胤抿了抿嘴唇,也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

于是,两人干巴巴地坐着休息。

韩胤低下目光,他与逢春以前是长辈叔叔和侄儿媳妇的关系,有过的会面交集,本就没有多少,如今她陡然成了他的妻子,他一直觉着很匪夷所思,他若以姜筠的身份活着,势必就要接受这个事实,可在他的觉悟思想里,她就是他的侄儿媳妇。

约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逢春抬起眼睫,依旧是温婉玲珑的模样:“二爷可歇好了?要是还觉着累,不若坐软轿回去,待二爷以后身子大好了,多少路走不得。”

逢春说的很有道理,可韩胤还是想自己走走路。

头顶晴空万里,鼻尖花香馥郁,韩胤从不曾这样悠闲地走过路,以前的他,身子差到极其离谱,多走几步路,不是猛咳,就是剧喘,姜筠虽然脑袋痴傻,但却有一幅好身体,拥有健健康康的身躯,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奢望,每当他看到侄儿们充满生机的面庞时,他心里不知有多羡慕。

“要走,累了,再歇。”韩胤不准备当傻子,也不准备当哑巴,既然姜家人默认他记忆全失,智力恢复到了懵懂的婴儿期,就如逢春所言,他会慢慢的来,慢慢的再变成一个正常人。

考虑到姜筠虽未好全,但冯太医已说没有大碍,逢春便由着他道:“好,那二爷要是走累了,或者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记得说。”

嘉宁长公主的府邸极大,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约摸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回到姜筠的如意苑。

房内还是新婚时的布置,满屋子的喜庆鲜艳,进到供就寝的内室,大红色绣鸳鸯石榴的销金床帐内,铺着大红的床单,叠摆着两床大红锦被,逢春记得,成亲之日,床上堆叠了一高摞的锦被,现在入了初夏,丫鬟们想是将多余的被子收了起来。

姜筠今日走了不少路,若是真的让他累着,便是逢春的罪过了,遂一进内室,逢春就将姜筠往床上撵,让他务必好好休息一阵,韩胤因右手不便,日常的穿衣脱衣,全都不能自理,全部需要逢春的协助。

被安置到床上躺好之后,韩胤望着满室的喜庆大红,觉着很是刺眼,他现在浑身是伤,两人每夜分床而睡,也算相安无事,若是等他好了呢…韩胤微微笼起双眉。

逢春10

日渐黄昏,天边浓霞似火,染落一地璀璨的金光,逢春在窗前静站了一会儿,方折身回到内室,水红色的细纱帐子内,姜筠还在闭眼沉睡,挑开纱帐,逢春轻轻推姜筠完好的左臂,声音轻而柔:“二爷,该起了,醒醒。”

床上躺着的少年迷糊着睁开眼睛,见姜筠醒了,逢春再道:“二爷,要吃晚饭了。”

姜筠右臂有伤,便蜷起左臂想支撑起身,逢春很适时的借出一把力,将姜筠扶坐起来,又替他整好只穿一只手臂的雪绫中衣,逢春挨的很近,姜筠鼻尖吸入一阵清馨的幽香,稍稍走神之际,脚下的鞋子也已穿好,出了里屋来到隔间,逢春朝外唤道:“晴雪,水。”

晴雪领着小雁低头进来,一个捧着水盆,一个端着洗漱等物,逢春也不假手他人,亲自给姜筠洗手净面,事无巨细,样样周到,末了,逢春搁回柔软的面巾,又道:“叫碧巧进来摆饭吧。”

五菜一汤摆上桌,逢春坐在姜筠旁边,动作熟练地喂他吃饭,姜筠喝一口味道鲜美的鱼汤,看了一眼逢春憔悴的脸色,第一次主动开口:“你…吃饭吧,可以换别人来喂我。”

逢春眼睫轻动,而后慢慢道:“你是我夫婿,现在你有伤在身,我照料你的生活起居,都是应当的。”顿了一顿,逢春看着姜筠没啥表情的脸,轻声道,“二爷,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没有。”姜筠摇了摇头,“只是…”面上露出一阵迟疑,那些关怀的话语,姜筠怎么也说不出口。

逢春等不到姜筠‘只是’之后的未尽之语,便接着喂他吃饭,待姜筠表示饱了后,自己才慢条斯理地吃起饭来,嘉宁长公主府的伙食很不赖,卖相颜色好,口味适宜佳,逢春吃得津津有味。

换逢春吃饭前,逢春劝过姜筠,他若是想散步,可以到外头略走走,权当消食了,姜筠拒绝这个提议,逢春便也由着他待在餐桌旁,目光淡淡地看她吃饭,啧,若是姜筠离开屋子,她还可以稍微暴露点吃货的本性,逢春不无遗憾的心里嘀咕。

撤去饭桌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渐显淡暮,屋里掌上了明灯烛火,逢春捧着一卷书册,就着烛光流利朗诵,当然,是读给姜筠宝宝听的,姜筠坐在临窗的炕上,脸色平静地细细聆听,只时不时拿左手搔搔头发。

逢春见状,心里忍不住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道:“冯太医说了,二爷的头伤再过半个月方能痊愈,痊愈之前不可随意沾水。”

姜筠都不想闻自己身上的味儿,抿了抿嘴唇,姜筠突然说道:“我要沐浴。”头上有伤口,哪怕头皮再痒再麻,他也只能再忍半个月,可身上淡淡的异味儿,已着实再忍不下去。

“二爷,你手臂也有伤,最好还是不要沐浴…”逢春口内说着建议,对于姜筠的头发,那是实在没辙,根本做不到洗一半留一半,可身上的汗毛短的很,简单清理一下,还是很方便的,近来,她每两天都会帮他擦一次胳膊揩一回腿,当然,脚丫子天天都要洗。

伤筋动骨一百天,若真等三个多月后才沐浴,他估计已变成一堆臭肉了,姜筠默了一默,还是低声坚持道:“我会小心些,不让右臂沾到水。”逢春微露为难之色,姜筠见她表情别扭,又道:“我可以自己洗,不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