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男生前来搭讪:“是不是要喝水?我带了两瓶。”

  她和方柠萱都自带了水,小阳春和苟强嫌麻烦,两人是空手上山的。

  苟强没客气,接过一瓶说:“谢了兄弟!”

  男生忽然跟她和方柠萱打招呼:“我叫许向阳。”

  她和方柠萱正兴致勃勃地打量院子里晒挂着的密密麻麻的衣服,顺口也做了自我介绍。

  这座院落是美院的一个学习基地,每年都有美院的学生来这里写生,这几个月又到了写生的时候,三面屋子都住满了人,男男女女都有,院子廊下挂满了各式衣服,包括贴身内衣。

  她和方柠萱看中几个款式,于是脑袋凑脑袋地说了半天悄悄话。

  人太多,小阳春大概觉得这里又挤又无聊,拎起她的外套帽子说:“去外面。”

  方柠萱道:“这里不挺有意思的吗。”

  小阳春说:“那你待这儿。”

  方柠萱追着他:“我一个人多无聊,苟强呢?”

  小阳春朝门外一扬:“跟人在吹牛。”

  方柠萱又说:“你别拉着喻见。”

  她被带着踉跄了几步,外套拉链都滑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秋冬校服。

  正好觉得热,她把外套敞开了,说:“显摆你个高?”成天把她拎来拎去。

  小阳春低头看她:“你是缺钙。”

  她把他撞开。

  跨出院落的高门槛,她呼吸到新鲜空气,再回头看大院,里面人山人海。

  院外的路上有一排沿着悬崖砌高的低矮石墩,像护栏,可是砌得太低,才到她小腿中间的位置,她觉得这排石墩毫无防护作用。

  她踩在石墩上,眺望远处山峦和近处的崖底。

  崖底杂草丛生,仿佛近在咫尺,土黄的窑洞层层叠叠,和这座山融为一体。

  她喜欢这种壮阔的景色,就像她喜欢黄河,每成长一天,她就更清楚的记得曲阿姨当年同她说的那番话。

  生在这样的风景中,她还如此的渺小。

  山风呼啸,她张圆嘴,无声地和这风一唱一和。

  小阳春不嫌脏,他像大爷似的支着一条腿坐在石墩上,大约看见了她的小动作,他嗤笑了声,手背往她踩着石墩的小腿上一抽,说:“现在不怕摔死了?”

  “你别乌鸦嘴。”她阖上嘴说。

  小阳春握住她脚踝那一圈坐了起来,手掌顺势按在她的鞋面上,指着崖底说:“有只鸟。”

  她低头一看,果然有只鸟立在崖底的枯树枝上,她不认得是什么品种,但应该不多见。

  等鸟展翅远去,她和小阳春也没分析出那只鸟的名字,她转身准备和小阳春换地方,忽然听见有女声远远地叫:“小朋友,小朋友,先别走!”

  她以为周围有小孩,看了看,哪有。

  “小美女,穿着黄色外套的小美女!”

  这次她停住脚,望向左边,准确的定位到了另一边崖上。

  那里或坐或站着好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几块画板树立,她明白这些人都是美院学生。

  叫住她的是个长头发女孩,对方扬着画笔,让她再站一会儿。

  她从善如流地又站了几分钟,等结束,她和小阳春朝那边崖走去。

  长头发女生笑眯眯地让他们看画,说:“我在写作业。”

  写生风景画,一边是悬崖,一边是错落有致的窑洞山,两处交界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坐着一个人,虽然没描绘五官,可这就是她和小阳春。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幅仿佛被切割成两半,却又分明是浑然一体的画,她生出了一种时空交错感。

  她站在画前进入了忘我的境界,直到小阳春按住她的头低声说:“还没看够?”

  长发女生笑容满面:“没关系,想看多久看多久。”

  又仔细盯着她的眼睛:“原来你眼睛是棕色的,真好看。”

  她笑起来。

  秋游在落叶纷飞中结束。

  平常要上学还有晚自修,等到周六,她背起吉他,准备独自上山。

  小阳春最近在忙竞赛,周六也要返校,他拎着书包皱眉看着她:“你自己去?”

  “啊。”她低头蹭掉脚上的鞋,准备换一双适合爬山的球鞋,问他,“你想得怎么样,到底在哪读大学?”

  小阳春说:“你少打听。”

  “曲阿姨让我打听的。”

  小阳春抿紧嘴。

  她穿进了鞋,抬头说:“你说不说?”

  前天小阳春父亲发来一堆电脑资料,全是英国大学的相关信息,小阳春父母的意思,都是让他去国外念书,明年就要高三,现在已经可以准备起来。

  小阳春还没做决定,这两天脸色乌云密闭。

  她知道他心情不佳,也不故意招他,拍拍他胳膊说:“你要快点想啊。”

  “行了。”小阳春把她的手拿下来,捞起车钥匙说,“你今天别去了,等我空了带你去。”

  “不用,我认识路。”

  “你敢走?”

  “我有什么不敢的。”

  小阳春“嗬”了声:“祝你好运。”

  她上山走的是石头路,全程并不长,只是地势险峻,人多的时候她还敢玩闹,人少的时候她腿有些发软,半点都不敢往另一侧悬崖看。

  还没走到美院基地,就见长发女生站山路上等着了,彼此相视一笑,她和对方手牵手,找了一处风景,一人画画,一人写歌。

  音符流淌,悬崖有时候会给她回应,她看山听鸟,感受带着寒意的风拂过她脸颊。

  这让她一时沉沦,一时清醒。

  她着迷不已。

  第二次独自上山,她脚步已经变得轻松,第三次独自上山,她已经敢若无其事地边走边看悬崖。

  什么事都得先跨出第一步,才能有下一次的无所畏惧。

  这一回她还碰上了上回秋游贡献水的那位许向阳,她原本已经不记得对方了,许向阳先跟她打了招呼,说他陪旅游的亲戚来这,亲戚住在山上的民宿。

  第四次她独自前往,又碰上了许向阳,她面朝悬崖盘腿而坐,边上是美院女生,许向阳在远处和亲戚聊天,她离开时他和她一道下山。

  就这样从深秋到寒冬,她在方老师家录成了歌,那座山也成为了她的第二基地。

  美院学生即将返校,这天她没带吉他,在山上留到天黑,提前给曲阿姨打了电话,说要和大朋友们吃晚饭,顺嘴又问了一声小阳春。

  曲阿姨说:“一直在打游戏,我看要是在他手边放包烟,他都能抽上了。”

  她笑道:“那你试试?”

  曲阿姨说:“你回头再问问他心底话。”

  她问:“你支持他出国?”

  曲阿姨说:“我赞成,但我支持他自己做主。”

  美院基地里摆出了一个露天烧烤摊,大家就在院子里吃,四周是他们晾晒的衣服,已经收起一半了,剩下的一半明天就能清空。

  他们喝酒,她也喝了一小杯,最后还是换成果汁,酒实在难喝。

  许向阳也在其中,他经常陪亲戚游山,和美院的学生也熟了,晚饭结束后他打开手机电筒,和她一起离开。

  走在路上,许向阳问她:“你过年是在这里过还是回老家?”

  她回答:“回老家。”

  “过完年马上回来吗?还是等开学?”

  她说:“还不确定,到时候看情况。”

  “你坐车还是坐飞机?”

  “坐火车,我还从来没坐过飞机。”

  “我也只坐过两次。”许向阳问,“那你火车票买了吗?”

  “现在买是不是太早了?”她回忆了一下时间,“再过一两个礼拜吧。”

  走石头路的时候只能一前一后,原先许向阳在后,但大约手机电筒的光照不够强,走完一段,到下一段的时候,他换到了前面,手机朝着后方替她照明。

  其实天并不黑,月光一路都在,还有窑洞里照出的灯光。

  她问着对方:“你亲戚也回去了?”

  “还没回去,他们这次留在这里过年。”

  “你手机关了吧,能看清路。”

  “没事,照着好点。”

  “你别手抖,万一摔了捞也捞不到。”

  许向阳回头笑笑:“不会的。”

  刚说完最后一个字,许向阳脚底突然打滑,人倒没怎么歪,手却松了一下,手机往下坠。

  许向阳下意识去抢捞,她想都没想立刻拽住对方,好险手机只是砸在了石头上,许向阳也没摔下去。

  她拍拍自己胸口,

  许向阳低头检查手机。

  她问:“没摔坏吧?”

  许向阳点亮屏幕给她看:“碎屏了。”

  她凑近:“能修好吗?”

  “换个屏吧。”

  忽然有人叫她:“喻见。”

  她抬头,看见远处的小阳春,她喊:“你怎么过来了?”

  小阳春没说话。

  她拍了下许向阳,两人走下石头路,小阳春也走到了他们跟前,她正要问,小阳春突然拽住许向阳衣领,一声不响,挥出一拳。

  她一惊:“你干嘛!”

  许向阳始料未及,一拳就被砸倒在地,小阳春膝盖扣住他肚子,连揍数拳。

  这人不再是那个初二时的瘦小子,他身形高大,手臂结实有力,一拳能把人砸出血。

  她去拽他:“你发什么疯,快点放开他!”

  小阳春甩开她的手,朝着她怒:“你他妈不知道他喜欢你?!”

  吼完把许向阳一撂,他起身抓住她胳膊就走。

  她当时完全没想起,许向阳是那个曾经托小阳春送她情书的那个“许什么”。

  她被小阳春拽到石头路上,窄小的路容不下两人,小阳春回头,她被他虎视眈眈的双眼瞪得心惊肉跳。

  在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下一秒,小阳春将她竖抱起来,大步走下陡峭险峻的石路阶梯。

  作者有话要说:  拒绝一切暴力,从我们做起!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今儿木有雪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没完没了 3个;你拉拉、46149307、橙月、菱角、rambler075、辣子雕、Kimwly、猜猜我是谁、28816969、小书、万物生长之门、那朵花儿、慢吞吞小姐、芝麻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月s 50瓶;abbey 10瓶;芝麻糊 5瓶;五五二 2瓶;shusu、小曼 1瓶;

第17章

  夜里的山风嚣张跋扈, 她的眼睛被碎发盖住,这一晚,她第一次知道心脏要跳出胸腔不是一种妄谈。

  她的心脏要脱离她的掌控, 同时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攥着它,一边是疯狂挣脱, 一边是全力抑制, 这种心悸让她失语。

  又一袭风扑涌过来, 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放我下来!”她按住小阳春肩膀想蹬脱他。

  小阳春不为所动,搂她更紧,闯着风大步向前。

  景象在她眼中迅疾倒退, 这速度是她自己从没走过的。

  她头皮发麻, 抱紧小阳春脖子,脑袋往下埋,鼻尖是高壮男性血脉偾张出的热气, 她身体的血液也向着四肢和大脑不断冲击。

  风逐渐缓和,四车轮压过寂静的小路, 山下的路灯仿佛昏昏欲睡。

  她被放到高杠自行车旁, 头晕目眩,面红耳赤, 四肢也酸软无力。但脚一站稳,她立刻就调头往山上跑, 可惜没几步就被人抓住。

  她踹回去,反而更被对方控制得不能动弹。

  她气急败坏:“许向阳要是死在上面呢!”

  小阳春抱她一路, 气也没怎么喘, 他掐着她小臂道:“死不了!”

  “他要是出事你要偿命!”

  “他死了再说!”

  “你神经病!”

  突然咔咔一道响,她和小阳春暂停,同时望向下山的路口。

  昏暗路口处, 许向阳佝偻着背踩在枯树枝上,正慌张警惕地看着他们,他小心翼翼迈着侧步,没一会,他逃命似得只留下一道背影。

  人还四肢矫健,她精神登时放松,浑身力气顷刻倾泻。

  直到背影也彻底消失,暗夜中的空气才再次涌动。

  小阳春默不作声地拉着她走向自行车,她抽出手臂,这次倒没碰上大力阻碍。

  她和小阳春对视了一眼,转身走上大路,下一刻就听见自行车缓缓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会,她加快步伐,后面脚步也加快,平静地男声传了过来。

  “上车。”

  她走得更快。

  “你走不回去。”

  她脚底像装了风火轮。

  “喻见。”

  她充耳不闻。

  忽然手臂被拽住,“上车。”小阳春看着她说。

  她拍走他的手,飞速穿到马路对面,跨过绿化带,沿着黄河岸继续向前。

  小阳春把自行车拎过绿化带,几步到她身边,二话不说就压她到车后座。

  她反抗:“我不坐!”

  “先上车!”

  “我说了我不坐!”

  她和对方一个推一个压,她火往上蹿,一巴掌刮在小阳春下巴上,小阳春把自行车脚撑别到地上,架起她硬往后座放。

  她手脚并用地反击,几个回合后连人带车砸到地上。

  小阳春拉她起来,她抠着地赶他,他们头一回打架是初二那年的冬天,当时在黄河边,他们谁也不饶谁,两败俱伤。

  时光仿佛又回到那个雾气蒙蒙的冬夜,此刻他们又打在了一起。

  只是这回,小阳春没出拳头,光掐着她手臂,她用上脚,小阳春又用双腿将她扣住。

  黄河在夜晚也不休息,骇然翻滚着涌向远方,有一种誓不罢休的决绝和势如破竹的强势。

  他们斗完几个回合,最后她全面溃败,脸贴着软趴趴的草地,她气喘吁吁。

  小阳春压在她背上,双手按着她胳膊,他的呼吸也和她一样急促,滚烫的热气往她耳朵里窜。

  耳朵着起火,连眼睛都在发烫,她动了动肩膀想起来,背上的人大概以为她又要打,于是又往下压了一寸。

  她发觉自己多了颗心脏,另一个心跳穿透了她的羽绒衣,与她的相会,咕咚咕咚,焦躁又迫切。

  她攥着拳头,脸更紧地贴着草坪。

  马路上零星的车来人往,谁也没注意连排枣树的另一侧有一对人在无声的交战。

  许久,乌云遮挡住月亮,风停了,她的呼吸也平稳了,整个人安静下来。

  背上的人缓缓起身,将她扶起,她赶紧擦擦脸,一手的青草味。

  她看向小阳春。

  小阳春把自行车从地上扶起,推到她旁边,低声说:“回家。”

  这一架她毫发无损,却莫名觉得自己失败了,她还是不愿意坐小阳春的自行车,转身向前走。小阳春又来拉她,可这次她却没再像先前那样狠绝。

  她还是推搡,但只是小幅度的挣扎,事后她曾回想,这分明就是故作姿态的欲拒还迎,但当时的她全然没意识到。

  眼见她依旧不合作,小阳春索性将她架到了前杠上,在她想跳下地的前一秒,他蹬起脚蹬,从草坪往下冲,沿着河岸直行,再从小道骑回马路。

  寒风无遮无挡,她扶着车把手望着前方,一路安静地到家,自行车在门口停下。

  她手指头缩在袖子里,低头跳下车,小阳春按住她肩膀,拍打着她外套上的泥灰和青草印,拍完说:“好了。”

  他又拍了拍自己。

  客厅里亮着灯,曲阿姨还没洗漱,她和小阳春一前一后进屋,曲阿姨说:“回来啦,还挺快,小阳去的时候没打扰到你们聚餐吧?”

  她摇头:“没,已经结束了。”

  “你们先别急着上楼,我烤了饼干和杯子蛋糕,你们帮我尝尝味。”

  曲阿姨参加的街道社团近期将组织去儿童福利院,她准备给孩子们带些自制的甜品,最近一直在厨房钻研。

  她“哦”了一声,脱下外套,见小阳春也在脱羽绒衣,他拉链上似乎卡了根什么,他捻出来,是一根长头发。

  她近一年在留发,不再是初中时的假小子发型,她现在的头发已经及肩,这根长发应该是她的。

  她把外套挂衣架上,转身撞上小阳春。他也挂羽绒服,外套一脱,他只穿一件短袖T恤。

  她又闻到了一股青草香,那是对方身上的味道。她侧身从另一边钻出来,跑进了厨房。

  曲阿姨一边打奶油一边盯着烤箱,见她进来,曲阿姨说:“还没得吃呢,再等等。”

  “哦,我看看你怎么做。”她撑着厨房石英台说。

  “之前我烤了一盘,可惜烤焦了,没把握好烤箱温度。”

  她问:“烤焦的呢?”

  “放那边盘子里了,明天喂鸭子。”

  “鸭子能吃吗?”她找到盘子,拣起一块焦黑色的饼干。

  “鸭子不吃就扔了。”曲阿姨问,“对了,小阳跟你说了吗?”

  她拿着饼干问:“说什么?”

  “他答应去英国读书了。”曲阿姨道。

  她一怔。

  “下午的时候他妈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哭了。”曲阿姨把她当亲晚辈看待,家里的事很少避着她,小阳春是男的,有些悄悄话曲阿姨只会跟她讲。

  曲阿姨说:“你韩阿姨其实什么都挺好的,就是对小阳过分关心,控制欲太强,她认为好的,就一定要强加给孩子。”

  她捻着手里的饼干说:“我妈有时候也这样。”

  “你妈算是很民主的了。”曲阿姨把奶油装进裱花袋,边说,“不过说实话,这次我还是赞同他妈妈的分析的,这是一个对小阳有利的选择。其实小阳自己心里也清楚,否则以他的性格,他要真完全不想出国,肯定会反抗到底,他向来强势,谁能逼他?但你看,他从来没有很坚决的说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