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听错,她是说下次,她愿意他再来见她吗?那么,别说是被舍监教训,就是枪林弹雨里要他冲过去,他也肯的。
“铃铃”的电车声响惊动了心潮起伏的霍仲祺,两人上了车,售票员打量了他们一眼,对霍仲祺道:“长官,买票吗?”
霍仲祺点了下头,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递了过去。那售票员看了看他,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却不去接他的钱。顾婉凝连忙从手袋里找出几个铜元来:“双虹桥”,那售票员又觑了觑霍仲祺的脸色,才接了钱撕票给她。
他们往后走了几步寻了位子坐下,霍仲祺才轻声问顾婉凝:“怎么电车上买票不找钱的吗?”
顾婉凝莞尔笑道:“两张票只要六个铜元,你拿一块大洋出来,让他数一百几十个铜元找还你吗?人家还以为你是不肯买票,才故意为难的。”
霍仲祺想了想方才那售票员的神情,低头一笑,瞥见顾婉凝手里的车票,便道:“你给我看看车票。”
顾婉凝知道他没有坐过电车,事事新鲜,便把车票递了过去,霍仲祺拿在手里看了看,感叹道:“原来坐电车这么便宜。”
他们前头亦坐了一男一女,女的一直絮絮说着什么,过了一阵,声音渐高,男的却端坐着一言不发,仿佛是夫妻吵架的样子。只听那女子说着说着,声气忿然起来:“你老实同我讲,那个许小姐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那男人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哪有这种事?”
女子浮夸地冷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没有?难道你问过她?”
“没有。”
“什么没有?是你没有问过她,还是没有这回事?”
“没有就是没有。你不要整天乱想,她不过是待人活泼热情些罢了。”
“你急着替她撇清什么?活泼?那个妖妖调调的样子到了你们男人眼里就是‘活泼’、‘热情’…”
“有什么事回家里去说,在外头嚷什么?”
“她做都做的出,我说说又怎么样?你别想糊弄我,你到底和她有没有事?”
“我都说了没有,你还要怎样?”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那你还问我作什么?”
“我就是要听你一句真话。”
“那还是没有。”
霍仲祺听到这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前面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见是个年轻军官,面上更挂不住,瞪了他一眼,仍是心中怨怼,回身在那男子肩上作势捶了一下:“你看看你,叫我被别人笑话”,不知怎的触动了情肠,竟真的淌下泪来。
那男人一见太太哭了,连忙也软了声气,低声劝到:“你何必为个不相干的人怄着自己…”女子犹带着哭腔:“我为什么不相干的人?我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好,连一句良心话都不肯给我。”
霍仲祺在后头听的已经笑不可抑,好在车快到了,顾婉凝连忙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下车。霍仲祺一走下来站定,便笑道:“这个倒比看电影还有意思。”
顾婉凝亦是笑了出来:“那霍公子多坐几次电车,就能看满一场了。以前我在曼琳姐姐家,听黎锦年先生说起过,他剧本里的对白还真有在电车上听来的。”
她说话间,眼中明亮的笑意灿若星辰,霍仲祺走在她身边,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样静静呼吸着蕴了她清甜的空气。
两人转眼便走到了学校门口,顾婉凝停了步子同他告别:“我回去了。”
“嗯”,霍仲祺轻轻应了一声,见她额上的刘海有些被风吹乱了,刚想伸手去替她理一理,微微一动,却放了下来,转而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在旧京的住处,是我一个朋友的宅子,上面有地址和电话。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到这儿找我。”
顾婉凝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印的名字却是“韩玿”两个字,她把名片放进手袋,垂着头默然片刻,忽然抬眼极认真地看着他:“其实…”甫一开口,又犹豫着声音低了一低:“我的事情你没什么…我是说,你不用…”
“我不是为了那些”,霍仲祺笑容轻快地打断了她:“你别多想了,赶紧回去吧!你要是迟了被舍监撞到,我可救不了你。”
顾婉凝听他说起舍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霍仲祺看着她的背影远远融进夜色,再望不见了,才慢慢踱到附近的一家药房借了电话来打:“你的车我停在卡蒙斯楼下了,你要是没事就过来接我,我在燕平女大门口。”
到底是喝了些酒,顾婉凝回到宿舍的时候犹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今天韩佳宜回来的倒比她早,一见她进来,便神神秘秘地笑道:“今天晚上约你出去的是什么人?你快点从实招来!”
顾婉凝听她这样问不由蹙了蹙眉,一面脱大衣一面苦笑:“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董倩和你说的?”
韩佳宜托着腮,笑容暧昧地盯着她:“哎,我可什么事都告诉你的,你不许骗我!董倩说——是个很年轻漂亮的军官。我们顾大美人从来都不应旁人的约,这一次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顾婉凝轻轻一叹:“倩倩话多,你呢?就是想的多。是我一个朋友的弟弟,刚刚调到旧京,来和我打个招呼罢了。”
韩佳宜眼波促狭地在脸上打量了一个来回:“刚才还说是以前的一个朋友,现在又变成朋友的弟弟了,我可不信。”
“韩小姐不信我也没办法,”顾婉凝说着,拿了衣物迳自去洗漱,韩佳宜拥着被子靠在床头,面上的笑容瞬间便退了下去。
061、世上仿佛什么事都不剩了
“外婆病重,速归。”
电报纸上一行淡黑的字迹打进眼里,蛰得人生疼。婉凝急急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便叫了黄包车赶到车站,在时刻表里找了一遍,还好,到江宁的火车晚上还有一班。然而好容易排到窗口,里头售票的人却埋着头应道:“没票了。”
顾婉凝一怔,忙道:“什么车厢都可以。”
那人仍是懒洋洋的声气:“小姐,这班车没有票了,你买明天的吧。明天最早一班车,上午九点一刻。”
顾婉凝一犹豫,那人便朝她身后招呼道:“后面的,去哪儿?”顾婉凝慌忙要将钱递过去,身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向前一挤,便将她推到了边上。她张了张口还想上前说点什么,那少妇已买好了票从她身边挤了出来,后面的人迅速把窗口堵上了。
她望着身畔歪歪斜斜人声嘈杂的队伍,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外婆病重,速归。小姐,这班车没有票了。没票了。病重,速归。没票了。明天上午九点一刻…
悬在墙上的挂钟没有秒针,只余了 的时针、分针和一圈罗马数字,仿佛粘在了乳白的表盘上——离开车还有几个钟头,她心里忽然一省,拧开手袋的金属绞扣,翻出霍仲祺给他的那张名片,寻了电话依着上面的号码拨了:“您好,请问霍仲祺霍公子在么?”
霍仲祺和韩玿正要出门吃午饭,一听佣人通传有位姓顾的小姐打电话找他,顾不得和韩玿打招呼,掉头就往回走。
“你现在在哪儿?嗯,好,你别急,我来想办法。”韩玿一边听着小霍讲电话,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霍仲祺却没有回应他探寻的目光,一搁了电话便道:“我有点事情,要去一趟火车站。”
韩玿笑意阑珊地将车钥匙朝他手里一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能让霍公子这样召之即去?”
霍仲祺却把钥匙又丢还给他:“你的车太扎眼了,我开警备司令部的车子去。”说罢,又打了几个电话才出门。
顾婉凝放下电话不过二十几分钟,霍仲祺的车就开到了站前广场,他刚走到售票处,一眼便望见了面带忧色的顾婉凝:“你放心,我托了铁路局的人安排,晚上一定让你准时上车。”一面说着,一面拎过她的箱子转身往外走:“你外婆那里,我已经请大夫过去了。”
走了两步忽然发觉顾婉凝站着没动,他回头去看,只见她一言不发,只是怔怔看着自己,不由奇道:“怎么了?”
顾婉凝连忙急走两步跟上他,低声道:“谢谢你。”
霍仲祺安抚地冲她笑了笑:“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们先去吃东西,晚点我再送你过来。”
因为离开车时间还早,顾婉凝便跟着霍仲祺到了韩宅。霍仲祺见韩玿没有出去,只好为两人介绍:“这是我表哥韩玿,这位是顾婉凝顾小姐。”
顾婉凝礼貌地点头一笑:“韩先生您好!打扰了。”说话间略一打量,只见这个叫韩玿的年轻人穿着件天蓝色的开身毛衫,虽然不若霍仲祺明朗英俊,但眉峰疏淡,一双单眼皮的凤眼比寻常女子还要清秀几分。
韩玿见了顾婉凝心下却是一惊,唯面上不露声色:“顾小姐,幸会。”说着深深看了小霍一眼,霍仲祺权作没有看见,简单解释道:“顾小姐要搭今晚的火车回江宁,我待会儿去送她。”
韩玿微微一笑:“你们还没有吃饭吧?我叫人去准备。”对顾婉凝点了点头,转身而去,霍仲祺心知此事须得跟韩玿有所交待,安抚了婉凝几句,便走出来寻他。
韩玿斜倚在赭石色的廊柱上,手里把玩着两枝还未见芽苞的柳条,斜斜瞟着霍仲祺:“这位顾小姐,不会就是前几天你包了卡蒙斯,请她吃饭的那一位吧?”
霍仲祺平然道:“是。”
韩玿轻轻一笑:“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她可是你四哥的人。”
霍仲祺仍是面不改色:“从前是。”
韩玿耸了耸肩:“我还以为你这两年胡闹的也尽够了,没想到反而更玩儿出花样来了。你是存心要惹姑夫生气吗?”
霍仲祺神色一凛,低低道:“我这一回是认真的。”
韩玿手里的柳条猛地弹了出来,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笑道:“不知道霍公子这一回,打算认真到什么地步呢?”
小霍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韩玿满眼了然:“我劝你还是算了。且不说你们霍家不许纳妾,单是有她和虞四少的事情在,你家里就容不下她。”
霍仲祺脸上半分笑意也无,眼中惟有一份执拗:“我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总之,你得帮我个忙,这件事不要让旁人知道。”
韩玿在他肩上轻轻一拍:“这你放心,你的事,我总归要帮的。”
霍仲祺终于微微一笑:“你我之间就不言谢了。”
好容易挨到晚上,霍仲祺开了警备司令部的车子一直将顾婉凝送到站台,等在车旁跟他寒暄的人顾婉凝都不认得,霍仲祺也不作介绍,只是将她的行李交给列车员,吩咐他带顾婉凝上车。
婉凝上得车来,发觉这节车厢四个头等包厢竟都没有人,不由奇道:“这里空了四个包厢,怎么就没有票了呢?”
那列车员一面安置她的行李一面恭谨地答道:“小姐,这节车厢是临时加挂的,没有其他人。”
顾婉凝面上微微一红,便想走出去同霍仲祺道别,不料刚一出来,迎面便碰上了他,忙道:“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霍仲祺摇了摇头:“不过是多挂个车厢,他们也乐得多做笔生意。”他话音刚落,开车的哨声便响了起来,顾婉凝道:“我这里都安置好了,你快下去吧。”
霍仲祺却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不用了,我也要回江宁的。”
顾婉凝一愣,又看了看他,不自觉地低了头:“谢谢你。”
霍仲祺皱着眉笑道:“你千万不要再跟我客气了。反正我也是个闲人,正好顺便回家看看。”
汽笛长鸣,车身微微一晃,从铁轨上沉缓地推出了出去。顾婉凝听着车轮滚过铁轨接缝处时极有规律的响声,忽然生出一种听天由命的颓唐。
如同三年前她和旭明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国,所谓“故乡”不过是几帧?似是而非断了篇的画面,所谓“故人”也只有一个她不想见到的旧影,前路渺渺,然而等她上了船,高楼巨厦般的邮轮一起锚离港,她却奇异地镇定了下来。人在途中,想什么都是无谓,只有到岸的那一刻,想要得到的、不愿面对的才会一一摊开在你眼前,只有越临近终点人才会越紧张。
五岁那年,母亲最后一次抱她。从那之后,她惟一的期望就是有那么一天,或者是她下了舞蹈课回来,betty给她开门的刹那,她从betty手臂下头的空隙看过去——;或者是睡到深夜,betty将她从梦中唤醒,她惺忪地睁开眼,却看见她身后——他和母亲 笑并肩而立,展开双臂,只等着她扑进去。这样的场景她幻想过许多次,还找了一个带锁扣的皮面本子偷偷写下来,一篇一篇煞有介事地填了日期、天气,仿佛那些真的都发生过。
直到betty辞工结婚的那一年,父亲郑重地告诉她和旭明,母亲不在了。她知道,她想的那些永远都不会有了。她从抽屉底下翻出那本旧日记,从头到尾看过一遍,然后就撑了伞出门,走着走着,随手一扬,将那日记丢进了塞纳河,再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她刚刚回到江宁的时候同外婆并不亲近,但装出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是她修了十年的功课,她常常陪着外婆哄老人家高兴,为的不过是听外婆讲一讲母亲的事情,譬如母亲七岁的时候,被外公冤枉磕破了他的镇纸,母亲只辩了一句“不是我”,就再也不肯开口,足足一个月没有同外公说话;譬如母亲少时学画,一幅工笔的雁渡寒潭画了三个月,不防舅舅一时兴起替她添了两笔,母亲一声不响地将画收了起来,自己又重新画过。
“婉儿,你的性子比你母亲和缓多了”,外婆说起这些事,总是忍不住感叹。是吗?她想起父亲给她改名字时说过的话:“‘婉’者,顺也;‘凝’者,定也。”父亲说,希望她“ 婉顺,一生安定”。
她是什么时候才同外婆真正亲近起来的?
大约是旧历年的时候,一家人盛了饺子来吃,外婆说她盛的太少,又从自己碗里捞了两个给她。她刚吃第二个就吓了一跳,那只饺子里头竟裹了一枚银白闪亮的小银毫,她诧异地吐在手里,惟恐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却见阿林兴奋地举着筷子朝她一晃:“哈,婉姐姐今年最有福气!”她恍然明白过来,转眼望见外婆满眼的疼惜欣慰,心头忍不住就泛起一阵惭愧。
霍仲祺见她不声不响一直捧着手里的奶茶杯子出神,怕她太过思虑家里的事情,暗自伤心,便拣着最不相干的话来和她说:“致轩给你的那只狗,现在你还养着吗?”
婉凝听他突然问起syne,微微一笑,点头道:“在的。平时放在梁姐姐家,不过,我也经常把它带到学校。和我一间宿舍的女同学也很喜欢它,我们就偷偷把它放在宿舍里。”
“也不知道它现在还认不认得我了?”霍仲祺陪着她聊了一阵,看表已经快十点钟了,就同她道了晚安。
婉凝熄了灯,合衣躺了一阵,翻来覆去许久方才睡着,朦胧中忽然觉得眼前时暗时亮,起身查看却是窗帘没有放下,外头的灯光照了进来,看情形火车是在进站,只不知道是到了哪里。这一醒,便更加没有睡意了,她披了大衣拧开包厢门出来,见霍仲祺正面朝车窗站着,听到身后的响动,转回头来看她:“才刚到定邑。在车上睡不好吗?”
婉凝低低道:“没有,我睡了一会的。要停车多久,你知道吗?”她的发辨打散了,微微起着波纹的一头长发倾泻下来,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咖色光芒,繁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了一片阴影,霍仲祺敛了敛心神,柔声道:“得停十多分钟呢,要不要下去透透气?”
顾婉凝点了点头,霍仲祺便回去拿了大衣陪她下车,四下里夜色深沉,站外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更是漆黑一片。凌晨时分,空气清冽寒意却重,婉凝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搓了搓双手,霍仲祺脱了自己的手套递过去给她,婉凝松松套在手上,摊在面前比了一比,忽然觉得有些滑稽,抬眼对霍仲祺道:“好像熊。”
她这一天都忧心忡忡,此时浅浅一笑,格外动人心弦,那一句“好像熊”又让霍仲祺有些好笑:“你在哪儿见过熊?”
顾婉凝怔了怔,想到自己确实是没有见过,面上一红:“没有。”
霍仲祺笑道:“去年杨云枫他们在乌旺打过一只,下回要是谁再碰上,我招呼他们留着,给你看看。”言毕却见顾婉凝默然不应,转念间脸上便有些讪讪。
顾婉凝知道他是无心,若无其事地摇头一笑:“不用了,也不会很好看。”
火车越向南行车,窗外渐渐有了绿影,顾婉凝的话却越来越少。行至江宁地界,暮色苍茫,稀疏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几颗碰在一起便汇成一线水流飞快地流淌下来。她望着一道一道叠上去的水痕,正出神间,忽然有人用手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手指竟紧紧攥着身边的桌旗流苏。她连忙松了手,仓促一笑,小霍却不说什么,只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红茶。她把杯子捧在手里,茶热透过瓷杯散发出淡淡的暖意,轻轻呷了一口,心绪渐渐沉静下来,外头的雨势却越来越紧了。
韩玿?安排了人早等在站台上接站,等车子开到青榆里,却只能在巷口停下,婉凝要推门下车,霍仲祺连忙抬手虚拦了一下:“外头雨大,我过去接你。”说着,推开车门从随从手里接了伞绕到这边来。
车门一开,凉风裹着横斜乱撞的雨丝扑面而来,婉凝侧脸一避,霍仲祺想也不想就拉开大衣将她裹在了怀里。顾婉凝一惊,伸手要去推他,不防霍仲祺揽了她便往前走,她被小霍向前一带,连忙拉住他的衣襟,霍仲祺察觉她步子踉跄,低头问她:“我走的快了?”
“没有。”顾婉凝的声音有些慌乱,霍仲祺亦反应过来两人情形暧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撑着伞的右手不停颤抖,面上想要绷出一副若无其事竟也不能,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开她,只搂紧了她往巷子里走。
顾婉凝素知霍仲祺行事不拘,此时被他遮在怀里,看不见他的神色,又急着回家,便随着他往前走。隔着几层衣裳,霍仲祺仍然能感觉出臂弯里的身子在轻轻震颤,雨水从伞下穿进来,湿冷纷乱地扑在他脸上,他却浑身都在发烫。
他想起小时候,也是个雨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小猫躲在花园的茶桌底下。那样团团小小的一只,脑袋还没有个网球大,玻璃球似的眼睛一只淡蓝,一只榄绿,雪白的绒毛全都湿嗒嗒的贴在身上,愈发显的瘦骨伶仃,怯怯地贴着桌腿,被他拣在手里也毫不抵抗,只是血管脉动般微微震颤,连喉咙里的呜咽都弱不可闻。
母亲答应他在园子里养一阵,确定没什么毛病再放进家里,可他却不放心,怕自己一离开,它又被旁人吓走了。于是,偷偷揣在衣裳里带回房去,一路上惟恐叫人撞见,空荡荡的走廊静得他心慌,那猫也懂事似的,极安分地蜷在他怀里,略有些发烫的身子用力贴在他肋下。
他强作镇定的一步一步往前走,空气里有雨水冲洗过的草木清芬,世上仿佛什么事都不剩了,只剩下他狂乱的心跳和怀中震颤的轻软。
好在巷子不深,很快就到了梅家门前,霍仲祺看着随从上前叫门,方才站定,缓缓放松了顾婉凝。梅家人听见这个时候外头有人叩门,便猜度是婉凝回来了,顾旭明抖了伞跑出来开门,刚叫了一声“姐”,一眼看见犹自揽着她的霍仲祺,不由一愣。
“外婆怎么样了?”顾婉凝边走边问,旭明却低了头不作声,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是进到外婆房里,婉凝还是一惊,老人竟枯槁到脱了形,搁在被子外面的一只右手几乎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她眼里一热,握着外婆的手蹲 子,俯在老人耳边:“外婆,我是婉凝。”
外婆的手指动了动,拼力睁开眼去看她,嘴唇嗫喏了几次,却终究说不出话来。
062、改尽人间君子心
外婆是第二天晚上过世的,病人沉疴已久,梅家诸般事宜早有准备。婉凝听着舅母的吩咐换过丧服,门楣上贴出了白纸黑字的“慈竹风凄”,旭明和表弟表妹都在哭,只她没有眼泪。那年在伦敦,父亲罹难的消息传来,她也没有眼泪,只是恍恍惚惚却又异常清醒地整理父亲的遗物,签字领了抚恤寄回湄东,定船票回国??一直到上船的第三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
霍仲祺送过奠仪之后,知道自己不便陪着婉凝,便日日寻着事由差人到梅家来。过了头七,顾婉凝要回旧京,霍仲祺订了车票又亲自来接她,婉凝一路上都不言不语,连他一起上了车,她也默然不问。
火车开出去快两个钟点,她都枯坐着一动不动,霍仲祺悄悄出去吩咐人从餐车送了瓶红酒和乳酪蛋糕过来,掂量着倒了一些给她。婉凝茫然接在手里,噙着杯沿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慢慢咽进去,酸涩的酒液有幽辛的木香味,从舌尖一路微热地 去,给人一种轻缓的刺激。
大概是忽然发觉喝不到了,她擎起酒杯看了看,见杯子空了便迳自倒了半杯,又往嘴边送,霍仲祺轻轻按住她的杯子:“你匀给我一点,我陪你喝”,一边说一边就着她的手倒了一半出来。婉凝静静喝了剩下的,还要伸手去倒酒,霍仲祺连忙拦道:“好了,再喝要难受了。”
她飘渺的眼波在他面上幽幽一转,惶然之中夹着些恳求,霍仲祺只觉得那凄清的眼神里有一种叫他唯有束手就擒的妩媚,只得柔声劝道:“先吃点东西,缓一缓再喝吧。”说着,切了一牙蛋糕盛在碟子里端给她,婉凝依言挖了一勺含在嘴里,却迟迟不去挖第二勺。
“怎么了?车上的东西不好吃?”
婉凝摇了摇头,抬起眼睛凄惶地看着他:“是不是我的生日不好,所以亲人就会特别少?”
她这样一问,霍仲祺却是不明所以:“什么?”
“宝笙结婚的时候,说要请人看她和??的生日好不好,她们说是因为如果一个人的生日不好,身边就会没有亲人。”
她说着声音和目光都低了下去,霍仲祺这才恍然她说的是生辰八字,知道她是一时难过,牵动心事,想的偏了,遂正色道:“没有那回事,遗风旧俗罢了,我就不信。”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父亲是既遵圣人教诲,不语怪力乱神,又奉科学昌明,再不信这些。可母亲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一回,她听说有个铁口直断的半仙到了江宁,就把我的八字和旁人的混在一起拿去请那人看,父亲知道了,连听都不听,只说了一句:‘你该把仲祺的八字和匡家小四的一起拿去给他看’。”他说到这里,笑意更盛:“父亲说的匡家小四是如今陵江大学校长匡远舟的小儿子,跟我是一个时候生的。”
顾婉凝听了,眼中也有了些微微的笑影:“我也不信,那么多人的生辰都是一样的。”她抿了抿唇,忽然问道:“那——这位匡校长的儿子如今怎么样呢?”
霍仲祺有意要将话题扯远,分散她的注意力,便故作怨念地说:“唉!说到那位小匡先生,也委实太不给我面子,跑去美国留洋也就罢了,居然已经拿了两个学位,听说还要在那边读博士。父亲每次和匡老先生下了棋回来,就有好几天不待见我。”他夸张地皱眉长叹,顾婉凝却终于莞尔一笑。
霍仲祺见状便着意讲些有趣的少年往事给她听,唯小心避开了虞浩霆不提,夜色渐沉,他犹豫着想在这里陪她,却终究知道不妥,劝了她早点休息便带上门出来。
回到隔壁包厢,霍仲祺合衣躺下,却毫无睡意,眼前尽是她的一颦一笑,旧影新颜,想起这些天的种种,心底竟分明有几分窃喜,他旋即暗骂了自己一句无耻,他自然知道女孩子越是伤心的时候越是容易叫人“趁火打劫”,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可此时想来,却觉得自己十分可鄙——她遇上这样伤心的事情,他竟是在庆幸是他在她身边。
霍仲祺翻来覆去许久,知道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索性起身想再喝点酒,这才想起之前喝了一半的红酒还留在顾婉凝那里没带出来,想到这个,他不免有些后悔拿酒给她,也不知道她一个人会不会又喝的过了。思来想去,还是走出来轻轻敲了敲隔壁的门,只听里面闷闷地问道:“什么事?”
他心下一叹,拧了下包厢的门,竟然没有落锁,推门进来,果然看见顾婉凝在铺位上埋着头抱膝而坐,身上笼着一条浅金色的绒毯,手里还摇摇晃晃地拎着个空杯子,听见响动,才慢慢抬起头来:“怎么了?”
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她哭过,两颊洇红,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淋淋的,看着霍仲祺走过来拎了下桌上的酒,轻声喃喃道:“不好意思,没剩多少了…”
霍仲祺把杯子从她手里 来:“你怎么喝这么多?”
“我睡不着。”
顾婉凝伏在自己膝盖上侧着脸看他,被酒精渗过的声音有一点哑,听在耳中别有一份宛转娇慵,她穿着件素灰的旧式毛呢旗袍,宽大的喇叭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几绺发丝浮在颊边,霍仲祺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心跳倏然快了许多:“是我忘了,我该把酒拿走的。”
顾婉凝偏着脸想了一想,忽然绽出一个极 的笑容来:“这个没有上次那支白葡萄酒好。”
霍仲祺叫她这昙花般突如其来的明丽粲然滞住了呼吸,痴痴看了她一阵,才回过神来笑道:“你这样子,倒十足是个小酒鬼。喝了那么多,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顾婉凝老实地点了下头,霍仲祺疼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哪里不舒服?头痛吗?”顾婉凝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茫然看着他:“我也不知道。”
霍仲祺苦笑着出去要了杯薄荷茶回来,却见顾婉凝斜斜靠在棕红的木色壁板上,车厢里深红浅金的装潢衬着她的素影纤纤,静谧旖旎如西洋油画一般。待他走到近旁,灯光一映,才惊觉她腮边泪痕宛然,嘴角亦噙着泪滴,一声不响地竟是在哭,霍仲祺连忙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是想你外婆了吗?”
顾婉凝怔怔地摇了摇头,用力压抑的哽咽声里透出许多委屈来:“我想我妈妈…”,话一出口,啜泣之声就有些抑制不住了:“我想要我妈妈…”
“婉凝——”,霍仲祺心头酸涩,低低唤着她的名字,将顾婉凝环在怀里,她没有挣扎,亦不回应,只是把额头抵在他胸口:“我想要我妈妈…我要我妈妈…”
那啜泣中宣泄不尽的委屈仿佛不断收紧的网,纵横交错的绳结生生勒在他心上,一下更紧一下的疼,他却无计可施,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劝道:“你这么难过,你妈妈知道了,也要伤心的”,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抹她的眼泪,之处尽是 ,一颗一颗的泪珠不停打在他手上,顾婉凝竟是哭得更厉害了:“她不知道…我以为…我以为她会来接我…以为他们会来,来接我…”
霍仲祺听了,便猜度她幼年失恃,家人多半要哄她说妈妈去了极远的地方,过些日子才会回来云云。她那样小的年纪就没了母亲,必是心心念念日夜祈盼,也不知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该有多难过。他这样想着,心中怜意更重,不由抱紧了她:“婉凝,你好好的,你过得开心,你妈妈也就放心了。”
顾婉凝倚在他怀里只是摇头:“没有…她…我做了好多让她伤心的事,我明明知道…她一定怕我像她…外婆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