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东没有回头,翻身上马,伸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便扬鞭驱马而去。

顾远东的护卫也赶紧跟上,一行人往东阳城外的海边去了。

上官辉觉得不妙,忙叫了门子过来问了一声。知道今日顾家的大都督和少都督,都来见过上官简氏,上官辉连忙来到上官简氏的院子里问道:“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上官简氏拭了拭泪,道:“顾家的家事,你先别管。”

上官辉点点头,对上官简氏说起了自己家的事,道:“我已经查到,李家在京城和东阳两处修船坞,已经花了二十五万两银子,把他们家在京城的十几处店铺都典押出去,借了款。另外,他们还在江南定了货,定金付了五万两。”

上官简氏笑了笑,道:“不过三十万两,对李家大概是九牛一毛。——还有没有别的出息?”

上官辉想了想,道:“三十万两大概是他们帐面上有的现银。别的财产,变不了现,都是白搭。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有想要他们倾家荡产,不过是警告他们一下,不要四处出击,把手伸得太长。”

上官简氏没有说话,挥手让上官辉出去了。

顾为康也是从上官简氏那里得到的消息,比顾远东早一步来到海边,顾范氏祭祀的地方。

只见在一片宽阔的白色沙滩上,顾范氏一身月白色素服,跪在一个香案前面,两手摊在地上,额头顶在地上两手之间的地方。

顾范氏忍了这么多年,到了今天,终于觉得有些到了极限了。

“父皇、母后、各位叔伯、兄弟、外甥们,范灵均今日给你们祭祀来了……灵均不孝,让你们英名受辱,地底蒙羞……”顾范氏哭得哽咽难言。

顾为康远远地看见,不由心里大恸,从马上下来,连滚带爬地来到顾范氏身边,扶着她连声道:“灵均灵均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你要打要骂,都随你”

顾范氏惨然一笑,侧过头看了顾为康一眼。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里,闪烁着顾为康看不懂的光芒。

顾为康吓得心惊肉跳,把顾范氏抱得更紧了。

顾远东从远处奔过来,看见顾为康的样子,恨得往地上“呸”了一声,便伸手过去,将顾范氏从顾为康怀里夺了过来,怒道:“你没脸再碰我娘一根头发”

顾为康看见顾远东这个样子,更是恼怒,呵斥道:“小畜生——有你这样跟你爹说话的吗?”

顾远东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顾范氏已经厉声对顾为康道:“不许叫我儿‘畜生’——他若是畜生,你是什么?”说着,顾范氏回过手来,抚着顾远东的脸颊,泪如雨下:“东儿,娘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娘对不起你,以后,你就当没我这个娘吧”

第96章 算总帐 上

顾远东抱着顾范氏,一声不吭地怒视着顾为康。

顾为康看看顾范氏,又看看顾远东,两个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庞,都是用同样的神情看着他。只是顾范氏的脸白皙柔嫩,顾远东却一脸古铜色肌肤,一股阳刚之气,将顾范氏阴柔的轮廓冲淡了不少。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最爱的女人,一个是他最骄傲的儿子,都是他掌上的珍宝,可是,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顾为康的怒气一点点消散,眼巴巴地看着顾范氏,伸出手,道:“灵均,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你委屈。跟我回去,我以后一定护着你,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听见顾为康的话,顾远东放开了顾范氏,低着头看向顾范氏,冷静地问道:“娘,你要跟他回去吗?”

顾范氏慢慢平静下来,从袖袋里掏出帕子拭了泪,看着顾为康的方向,摇了摇头,道:“不,我不回去了。——我从此和顾家,再无瓜葛。”又回头看着顾远东,一双烟波潋滟的大眼睛里露出些许疲惫,“东儿,你回去吧。那是你的家。——你和阿喵,都长大了,就算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也能照顾自己。东儿,你不会怪娘,太自私吧?”

顾远东打量了顾范氏半晌,指着顾为康,沉声道:“娘,我以为你一直忍着,是因为你放不下这个男人。”

顾范氏怔了怔,想起了过去那些时光,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开始我跟着他,是为了我的父皇、母后,后来我跟着他,是为了你们姐弟俩。现在,我的父皇、母后不在了,你们姐弟俩,也长大成人了。我想,我不需要再跟着他了。”

顾范氏的话,如同一句大锤,重重地敲打在顾为康头上,“灵均,你说什么?难道这么些年来,我们的恩爱都是假的?”顾为康很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

顾范氏冷冷一笑,道:“就算以前是真的,这些年,被你的娘亲和二房,也都逼得假了。”

顾为康更是悲恸莫名:“我对你一心一意,你就这样对我?”

顾范氏怒斥道:“你住口——你对我一心一意,那你的二房和两个庶子是哪里来的?”

顾为康心里一松,忙道:“原来是为了他们,我跟你说,你不用伤心……”

“不要再说了。我不是为了他们。”顾范氏打断了顾为康的话,不再看着他,而是转过去,看向了浩瀚的大海,“他们从来就没有入过我的眼。你对他们好也罢,歹也罢,都与我无关。”

顾为康点点头,道:“这就好了,早跟你说,不要在乎他们,你是正室,跟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生什么闲气。来,”顾为康又对顾范氏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若是你想出去透透气,我带你去京城,或者去外洋住个一年半载的。”

顾范氏往顾远东怀里缩了缩,躲开了顾为康的手,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不用了。我说不回去,就不回去。——我不是说着玩的。”

顾为康又沉了脸,道:“灵均——发发脾气也就是了,别闹大了,让人家笑话”

顾范氏听了顾为康的话,忍不住掩袖而笑,道:“你以为我怕人笑话?——一个早就没有了脸面的人,还怕什么笑话”

顾为康忍了气,道:“我回去就把小赵姨娘和两个孩子都送走,这下可以了吧?”

顾范氏再次摇摇头,看着顾为康,道:“你不明白,我说了,跟他们完全没有关系。——我不回去,不是因为他们,你不要避重就轻。”

顾为康的眼神闪烁不定起来。

“怎么?——你怎么不追问了?”顾范氏嘲讽地问了一声。

顾为康有些艰难地开了口:“灵均,我知道我娘,是过分了些。可是你也知道,她老人家向来就是这样的,有口无心而已。”

顾范氏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如同天边逐渐涌起的暮色一样,整个人都跟着暗沉起来。

“有口无心?——对不起,大都督,我不接受这个解释。”顾范氏的声音如冰似雪,让顾为康心生寒意,“我嫁给你近三十载,自问无一行差踏错。凡是为人媳妇改做的事,我都做了,包括被你母亲挫磨,包括我的儿子的婚事,都听之任之,我从来不说一句话。可是这一次,你母亲太过分了——居然辱及我的先人祖辈你可以欺我辱我范灵均,我认了可是你要辱及我父皇母后,对不起,我绝不容忍别说我父皇、母后不是一般人,就是一般人家,也绝不能忍受婆家的人这样轻侮诋毁自己的娘家爹娘”顾范氏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顾为康的头低了下来,声音轻若蚊呐:“灵均,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顾为康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太过勉强,并没有说完一句话,就闭了嘴。

顾范氏从顾远东怀里站直了身子,微扬起下巴,又恢复了几分当日范氏皇朝嫡公主的骄傲,“大都督,你要知道,若是我父皇、母后还活着,你母亲的话,足以让她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我知道,如今我的父皇、母后不在了,可是我不是丧家之犬更不能容忍任何人在我面前肆意诋毁他们——这是第一次,我看在东儿和阿喵两姐弟的份上,暂且放过你母亲。若是有下一次,我跟你说,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手宰了那个老虔婆,以祭我父皇、母后,还有我范氏皇族祖辈的在天之灵”

顾为康脸色越发灰败,看着顾范氏,喃喃地哀求道:“灵均,你真的不能原谅她?——你知道,我爹很大年纪,才有了我。有了我之后不久,就过世了。是我娘,含辛茹苦地把我抚养成人,让我有机会可以建功立业,才可以娶到你,做我的妻子。我娘苦了一辈子,现在才开始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你就不能让着她?她本没念过书,也不识字,她的话,你就当没听见,不行吗?”

顾范氏对顾为康越发失望,看着自己近三十年的枕边人,有些凄然地道:“是,你母亲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对不起她。可是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十七岁嫁给你,从此就再也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今年四十五岁了,大都督,你知不知道,我忍了你母亲二十八年你能说,这二十八年,你母亲过得不舒心?”

顾为康吃了一惊,看着顾范氏,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灵均,你还和当初嫁我时一样艳丽逼人。”

顾范氏苦笑了一下,伸手捋了捋头发,对顾为康道:“你不会知道,我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了。我每隔几天,就要染一次头发,你没有见过头发花白的我吧?——若是你见了,说不定早就弃我如蔽履了”

顾为康也跟着苦笑了一下,看着顾范氏道:“你以为,我心爱你,就是为了你的容貌?”

顾范氏嗤笑一声,“难道不是吗?”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顾远东在旁边不动声色地听了半天,见顾范氏和顾为康都静了下来,不再说话,知道已经没得说了,便扶起顾范氏的胳膊,道:“娘,我跟你一起走。”

顾范氏却拦住顾远东,正色道:“不行——我可以一个人离开顾家,一草一木都不带走,你却不可以你若是也这样离开顾家,娘这么多年受的闲气,可就白白受了”

顾远东看着顾范氏,淡淡地问道:“那又如何?”

顾范氏转头盯了失魂落魄的顾为康一眼,道:“顾家,是我儿子的。别人休想染指一分一毫”

顾远东嘴角勾了勾,道:“我不在乎。——那个家,不要也罢。”

顾范氏却厉声打断了顾远东的话,道:“你胡说什么?不说你是顾家的嫡长子,顾家的一切本来就是你的,就说你十几岁的年龄,就开始带着兵士,东征西讨,这顾家的江东二十郡,有一半是你用命换来的,你怎么能白白拱手让人”

顾为康听见顾范氏的话,惨笑一声,道:“灵均,你不用担心,我的东西,当然留给我们的孩子。”

顾范氏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大都督,你别多心,我不是要争,我只是要给我儿子女儿,拿回他们应得的东西而已。——你放心,我再不会用你们顾家一个铜子儿。我范灵均,就算国破家亡,也比你们顾家要强一些”

顾为康心里更加难过,看着顾范氏,眼里流出眼泪,“灵均,这么些年来,你真的从来就没有看得起我?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顾范氏偏了头,不再理睬顾为康,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顾远东扶着顾范氏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娘,跟他费什么口舌?娘你还不清楚,他如何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一会儿回了顾家,他娘一发话,他就立刻翻脸不认人了。——咱们还是找他娘去。”

第97章 算总帐 中 (粉红60+)

顾范氏听了顾远东的话,叹了口气,拍着顾远东的手,道:“娘是不成了,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顾远东笑了笑,道:“娘,以后也是儿子孝顺娘的时候。儿子虽然没有别人的儿子那样愚孝,可是娘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恶言伤人的无知妇孺。以后娘跟着儿子过,一定能比现在开心。至于娘的头发,”顾远东看了看顾范氏的头上,有些唏嘘地道:“娘不要着急,儿子去给娘寻些方子过来,一定能治得好的。”

顾范氏反而笑了,对着顾远东嗔道:“ 娘都多大年纪了,就这样吧,以后我也不染头发了,也是时候做个老太太了。”又拉着他的手,叮嘱道:“你别管娘,娘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一无所有。你只管在顾家,做你该做的事,才是给娘出了口气。”

顾远东笑了笑,没有再劝,轻轻扶着顾范氏的胳膊,走上了海边高地上的台阶,“娘,这边走。”又看了看顾范氏的衣裙上,都是一粒粒的白沙,应该是刚才在海边沙滩上祭祀的时候弄上的。

顾范氏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风姿绰约地走上了台阶。

顾为康跟在后面一步之隔的地方,神情复杂地看着前面的母子两人,一路跟着他们回到了顾宅。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顾宅上下已经掌灯。

小赵姨娘终于带着儿子顾远北从娘家回来了。她爹赵师爷的丧事刚刚办完,虽然离五七还差几天,可是她惦记着顾家这边的情形,便提前几天收拾了东西,赶回了顾宅。

她回来的倒正是时候。

顾远南赶紧到她屋里,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叽叽喳喳地都说与小赵姨娘知晓。

听说夫人居然怒气冲冲地出了府,小赵姨娘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看着窗台下面的条桌上的水仙,手里绞着帕子,出神地问道:“……那,你爹呢?”

顾远南满腹的喜悦突然像被人扎了一刀的气球,陡然间泄的干干净净。

“爹跟着出去了。”顾远南垂下头,嘟哝着道。

小赵姨娘也跟着叹了口气,起身继续收拾自己的包袱,对着顾远南道:“你先去祖母那里待着,带着你弟弟一起去。晚饭吃了没有?”

顾远南摇摇头,到另一边屋里叫了顾远北过来,一起到顾老夫人的堂屋里去了。

顾老夫人一个人坐在大桌子边上,桌上摆着满满一桌子丰盛的饭菜。

顾老夫人看了半天,又放下筷子,撇着嘴道:“这么多东西,看着都腻味,一定都没有胃口吃。”说着,又看了看门外,“为康呢?回来了没有?”

顾老夫人的婆子赶紧道:“老夫人,大都督和夫人都还没有回来。”

“连夫人都没有回来?”顾老夫人看了看门外的夜色,嘴角斜斜地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这可热闹了。若是一晚上都不回来,也不知道他们俩在一处呢,还是不在一处。”

旁边的婆子听了,额上冒出一粒粒的冷汗,却不敢说什么,默默地束手站在顾老夫人身后,脸上神色倒是没有变化。

顾远南带着顾远北从外面进来,欢快地叫了一声“祖母”,就坐下来,跟顾老夫人一起吃饭。

顾老夫人看着两个孩子,才觉得空荡荡的屋子有了一丝生气,神色间也和蔼了许多。

小赵姨娘跟着从外面进来,对着顾老夫人福了一福,道:“娘,媳妇伺候您吃晚饭。”

顾老夫人点点头,随意问候了几句小赵姨娘家里,便笑着道:“今儿可有好戏看了。”

“什么好戏?”小赵姨娘眉梢轻挑,瞥了顾远南一眼。

顾远南笑眯眯地对她眨眨眼睛。

顾老夫人便歪在上首,眼睛微眯,道:“咱们的公主夫人,今儿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若是为康找不到她,可有的饥荒打。”

小赵姨娘掩袖笑道:“夫人贤良淑德,乃是我辈的榜样,怎么会夜不归宿呢?”

顾老夫人哼了一声:“看着吧。若是这一次,为康不给她点颜色看看,以后有事就往外跑,为康的脸往哪里搁?”

几个人正在说话,外面的婆子急步上来回报,道:“回禀老夫人,少都督带着夫人,和大都督一起回来了。正往这边过来呢。”

顾老夫人很是失望,自言自语地道:“居然找到了?”又扯了扯嘴角,“大概是耍花枪……”

小赵姨娘在顾老夫人身后默默地低下了头,退到屋角去了。

顾远东扶着顾范氏的胳膊,步履稳健地上了台阶,来到顾老夫人屋里。

顾为康从后面跟着进来,以前高大宽厚的肩膀有些垮了下来,似乎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

阿喵得到顾远东给她的消息,也连忙赶到顾老夫人的院子里,和顾远东一起,一左一右站在顾范氏身边。

顾老夫人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个人,顾远东、顾范氏和阿喵站在一边,顾为康孤零零地站在另一边,虽然是一家人,却分了两派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们都只知道有娘,不知道有爹吗?”顾老夫人看见这四个人的样子,心里就不舒坦。——明明是自己的儿子,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以前心里只有自己的儿子,现在心里却有了别人,把自己这个做娘的,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又是这种话。

顾为康叹了口气,正要劝劝顾老夫人,阿喵却已经开口道:“当然。我们顾家,向来是有这个传统的。——只知道有娘,不知道有爹。对了,其实我们应该改姓赵才对。”

顾远东嗤笑一声,道:“阿喵你怎么说话的?——应该是他们改姓赵,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阿喵咯咯笑了两声,作势往自己的嘴上拍打了几下,道:“该打该打我们都该打。——弟弟,他们本来就姓赵,要改什么啊改”

顾老夫人的脸上沉了下来,对阿喵和顾远东呵斥道:“没大没小到这种地步——别以为你们大了,我就打不得你们你爹比你们年岁还大的时候,我都是说打就打,毫不含糊”

顾远东和阿喵都止了笑,看了自己的爹顾为康一眼。

顾为康脸色很是难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顾老夫人怒了,用手拍着桌子,对顾为康道:“为康,你就看着你的两个小崽子对他们的祖母不敬?——这个家还有没有王法?”又骂顾范氏:“还是大家闺秀,前朝公主,我呸连个礼仪廉耻、长幼尊卑都不知道教出来这样无法无天的一窝小崽子——我看,今天不动家法不行了。来人”顾老夫人对着门外呼喝了一声。

外面的婆子赶紧过来问道:“老夫人有何吩咐?”

顾老夫人看了看顾远东。

顾远东神色森冷,阴沉着脸看着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有些不自然地把眼光转向了阿喵。

阿喵看都不看她一眼,双手抱胸,两眼看着堂屋中堂上挂着的一副八仙祝寿图出神。

想到阿喵那一天,当着众人的面,扇了小赵姨娘几个耳光,顾老夫人又担心她不管不顾,发起疯来,便又把眼光转向了两人中间的顾范氏。

顾范氏温婉沉静地站在那里,两眼平视着顾老夫人,跟往日没有不同。

顾老夫人定了定神,吩咐道:“给我把夫人拉下去,到祠堂里跪上一天一夜。——养儿不教,要娘何用?”

顾远东怒视着顾老夫人,伸出手臂沉声道:“你敢”

顾范氏微微一笑,对着顾老夫人裣衽一礼,道:“顾老夫人,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

顾老夫人被顾范氏的姿态弄糊涂了,皱着眉头对左右道:“还不把夫人送到祠堂去?”

两旁的婆子看着顾远东和阿喵的样子,哪里敢上前?都躲在一旁唯唯诺诺而已。

顾老夫人正要拍起桌子,顾范氏已经笑了笑,道:“顾老夫人不必麻烦了。我今儿回来,是跟你说一声,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顾家的媳妇。——你的祠堂,受不起我一跪。”说着,姿态娴雅,端庄大方地往屋里众人一一看了过去。

眉目流转间,神光离合,容颜绝世,令人不可逼视。

顾为康听得心胆俱裂,怒喝一声:“你说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听见顾为康怒吼的声音,顾老夫人心里分外熨贴,笑着对站在身后的小赵姨娘招了招手,道:“眉好,过来,跟着我们的公主娘娘,学学规矩。”眉好便是小赵姨娘的闺名。

小赵姨娘温顺地走上前来,站到了顾老夫人身边。

顾范氏不以为意,转身对着顾为康道:“大都督,今儿我正式通知你,我要跟你离婚。”

江东二十郡刚颁的新朝律法,除了禁止平妻,还有一条,就是将合离改为离婚,和以前旧朝的规矩相比,要对女性更公平一些。

小赵姨娘猛地抬起头,紧紧地盯着顾为康。

顾老夫人却张大了嘴,尖声加起来:“不——我不同意”

第98章 算总帐 下

听了顾老夫人的尖叫,顾范氏看都没有往顾老夫人那边看一眼。虽然她心里也有些吃惊,因为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居然是顾老夫人。当然,顾范氏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得很清楚,不管顾老夫人是出于什么理由来反对她,一定不会是因为舍不得她这个儿媳妇。

顾老夫人却是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只手伸了出来,颤抖着指向顾范氏,声音因了刚才突然的尖叫,已经有些沙哑起来,“什么离婚?——你也有脸提这两个字,亏你说得出口你行止不端,不敬婆母,我要让我儿休了你才是”

就算是在新朝,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也是休弃于她。合离或者离婚,女人还有一条生路。可要是被休弃,就算是回娘家,也会一辈子抬不起头。

顾范氏在心底冷笑:原来是这个原因这老虔婆,看来真是恨自己,恨到骨子里去了。

顾老夫人却很有些觉得风水轮流转的扬眉吐气之感。

当年顾为康一力求娶公主的时候,顾老夫人就是喜忧参半。顾家孤儿寡妇,并没有世家大族的底蕴,她的儿子,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打拼出来的。官运亨通之余,还得前朝皇室青睐,终于将公主许配与他。这于顾家来说,当然是喜事。可是顾老夫人也很清楚,她出身寒微,又无娘家做后盾,有一个公主儿媳妇,对她本人来说,实在是祸不是福。

可是当年的情形,根本容不得她做主。那一阵子,她几乎是天天以泪洗面,夜不能眠。还是顾为康发现了顾老夫人的异样,再三追问之下,才知道顾老夫人的心事。

顾为康当时是一笑置之,对顾老夫人再三保证,他不会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甚至拍着胸脯担保,说公主贤良淑德,乃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虽然是公主之尊,可是放弃了另居公主府的殊荣,答应住到顾家来,如一般人家的媳妇一样,侍奉婆母。

顾老夫人听了顾为康的话,虽然是半信半疑,可是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希望。

那时候,顾老夫人就对顾为康说过,只要他依然把娘放在心里面,她不会反对他娶公主。

这么多年来,儿子就是她的依靠,她的心血,她全部的希望所在。

顾为康成亲以前,只要他在家的日子,顾老夫人都要顾为康亲自去房里叫她,才会起床,还会让顾为康帮她挑选白天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首饰,甚至让顾为康为她插簪,为她描眉。吃饭的时候,要顾为康陪着,或者她给顾为康喂食,或者顾为康给她喂食。晚上,顾老夫人都要去顾为康屋里,帮他盖盖被子,在他床前坐一坐。

每天睁开眼,只要看到顾为康俊逸非凡的笑脸,顾老夫人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实在是值得了。是,她是少年丧父,青年丧夫,可是,她有一个儿子,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儿子,一个把她放在心坎里的儿子。因了这个儿子,她对别的男人都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嫁。只要守着顾为康,她就心满意足。

可是娶了顾范氏之后,顾老夫人最恐惧的梦魇变成了现实。不说顾范氏一进门就在顾为康的安排下,接过了掌家之权,就说顾为康从此以后,只要顾范氏在的地方,他的眼光就看不到别处。顾范氏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顾为康都帮她办得妥妥贴贴的,她这个做娘的,倒是退了一射之地。

这样的儿子,顾老夫人觉得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害怕,她会失去自己唯一儿子的心早上醒来,就算顾为康在家,顾老夫人也等不到他到她屋里叫醒她,为她挑选衣物首饰,也等不到他再来给她插簪描眉。吃饭的时候,顾为康的眼神只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不再是她顾老夫人。到了晚上,更不用说,顾老夫人再不能去顾为康屋里坐一坐,为他盖盖被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熟睡的容颜,会心地微笑。

顾老夫人很是失落了一阵子。她的内侄女赵眉好从小跟她住在顾家,将她的失落看在眼里,每天都陪着她,安慰她,才让顾老夫人觉得日子没那么难熬了。

后来日子长了,顾老夫人慢慢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每次顾为康抽空来看她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叹息几声。

顾老夫人知道得很清楚,自己儿子新婚燕尔的时候,自己无论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见的,只有等到他的热乎劲儿过去了,她的话才会管用。

等到顾为康的第一个孩子出生,顾范氏居然头胎生了个女儿,顾老夫人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盘算给顾为康纳妾,好一分顾范氏的宠。

谁知纳妾的事,顾范氏没有说个不字,顾为康却执意不肯。顾老夫人拧不过他,只好罢了。

过了两年,顾范氏又生了个儿子,便是顾远东,顾老夫人更加失望,以为从此就没有法子动摇顾范氏的位置了。

没多久,风雨飘摇的大齐朝更加动荡起来。顾为康开始带着军马,四处征讨叛军,顾范氏一日比一日的焦急,求着顾为康为她父皇母后出力卖命。

顾老夫人方才觉得自己的腰杆直了许多,开始要求顾范氏每日晨昏定省,早上很早就要来服侍她起床,晚上很晚才放她回去。

顾范氏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应了。那时候,顾为康在外面征战,并没有在家里面,顾老夫人的要求,也不算特别离谱,如果顾范氏不是公主的话。

要一个公主在自己晨起的时候,跪在地上,双手举着洗脸盆,让自己盥洗,顾老夫人觉得,自己就如同皇太后一样扬眉吐气。

只是可惜,顾为康让顾范氏掌了家,顾老夫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小事而已。

所以后来她的内侄女赵眉好跟她说,她不要嫁到外面,而是要给表哥做妾的时候,顾老夫人很是欣喜,一口就应了下来,答应帮她慢慢说服顾为康。

顾为康当然还是不应。

后来赵眉好不知怎地,自己使了个巧法子,留顾为康在她房里过了一夜。

一个黄花闺女,跟一个成年男子在一间屋子里过了一夜,发生过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顾老夫人带着一脸忐忑的赵眉好,哭着去求顾范氏,求她答应赵眉好进门。

顾为康满脸羞惭,无言以对。

顾范氏无法,只得应了,让赵眉好做了二房。

又过了不久,顾老夫人娘家赵家的族长,也就是过了世的赵老太爷,使人过来,将他们这一支,纳入了嫡支大房里面,还将她认作了族长嫡长子的妹子。

顾老夫人才觉得自己真正扬眉吐气起来,在顾范氏面前,再也不觉得低人一等了。

而赵家嫡系提出要跟他们顾家联姻的提议,顾老夫人当然是一口应承下来。

顾为康听说了此事,开始还很为难,说要跟顾范氏商议一下。顾老夫人却知道,若是真的去问顾范氏,这亲一定做不了。若是她不能跟赵家联姻,她这嫡系的名头,大概也戴不了多久了,而赵家,也不会再为她撑腰。

她需要赵家,就跟赵家需要她一样。

顾老夫人便极力劝说顾为康,甚至将顾家多年来的隐秘之事,都告与了顾为康知晓。顾为康大为震惊,也明白了顾老夫人一力要跟赵家联姻的原因。

顾为康身不由己地应了,拿了自己的印缄,和顾远东庚贴,跟赵家的嫡长孙女赵素宁订了娃娃亲。

顾范氏知道他们娘儿俩居然背着自己给自己的嫡长子订了亲,当然是气得不行,本是坚决不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