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客氏,客子芹是要轻松很多,到底是女儿家年轻,又是头遭到开封,看着什么都透着新奇,忍不住拽住客氏问东问西:“娘,这是哪啊?这才早上,怎么那一片还张着灯笼?这么热闹么?”
“多话。”见前方的展昭停下脚步,客氏忍不住责客子芹多事,“这是皇上呆的地方,自然不一样的。”
客子芹嘟起了嘴,老大不乐意。
展昭知道客氏母女在客万卿拘囚时受了许多苦,与她们说话时,便自然而然带了几分亲和:“客姑娘,这里是夜市,每晚有百戏出演,到晚上时,还要热闹许多。”
“夜市?”客子芹来了兴致,“晚上的闹市么?展大人,在我们允州,晚上是没什么人的,那些小商小贩,早回家休息去了。”
展昭的语气来的温和:“开封会热闹许多,若得了空,晚上可以到夜市逛逛。这里的百戏很出名,有杂耍、顶缸、焰火戏、傀儡戏……”
他忽然就沉默了。
客子芹正听得津津有味:“展大人,还有呢?”
“包大人可能已经上朝归来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听他答非所问,客子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开口问他什么,话到嘴边,到底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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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开封,又是异样忙碌,将客氏母女交由张龙安置,便去向包大人报备此案,包拯听的浓眉拧起,为官多年,这样的案子办的也不在少数,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仍是忍不住火烧中庭。
回过头一想,这样也好,好过见惯不惊不闻不问冷漠如冰。
“属下在允州投宿时,擒住了客万卿派来的刺客。已经密令允州令将人犯押来开封,想必不日就到。”
“这一下人证物证俱在,料想那个什么客万卿也无从抵赖。”公孙策面有喜色,“大人,可以派王朝马汉赶赴允州,协同允州令拿人。”
包拯略略点头:“展护卫,此趟辛苦你了。”
“属下职责所在,大人言重了。”
出得书房,顺着廊道回房,比之方才,雨更大了些,风过,雨被打斜着扑上身,靠外围的半边身子尽数湿了。
“展大人!”
欢快的声音,展昭诧异的抬头,正看到客子芹快步过来。
“客姑娘?”展昭微感讶异,“不是派张校尉带你们去休息么……这里……不好乱走。”
“我知道了。”客子芹俏皮地吐吐舌头,“我这就回去。”
转身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展大人,娘说,要给你供个长生牌位,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分内之事,谈什么恩德,让你娘不要费这些事了。”
“那怎么行?”客子芹不服气,“展大人,或许在你看来,救我们的命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对我和我娘来说,却是一辈子都不能忘的大恩。不止是我娘,我都会时不时为你上香祈福,求上天护佑好人的。”
她说的郑重,也不等展昭回答,转身又要走。
“客姑娘……”
客子芹停下步子,柳眉微挑:“恩?”
“能不能请你帮我,做件事?”
“好啊,”客子芹大喜,“展大人,若能帮到你,是最好不过了,你只管说。”
“你方才说,会时不时替我上香祈福……”展昭犹豫了一下,“为我就不必了,能不能,帮我为一位朋友祈福?”
“朋友?”客子芹糊涂了,“为什么不为自己,反而为朋友?那是……什么样的朋友?”
展昭的声音很轻:“是个姑娘。”
“姑娘?”客子芹的脑子快速转起来,“展大人,莫非是你的……心上人?”
展昭没有回答,聪明的客子芹却从他眉宇间捕捉到一抹从未见过的温柔之色。
客子芹兴奋起来:“她不在开封么?我能见见她么展大人?展大人,你人这么好,那姑娘一定也是个好人……”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有点口吃起来:“你刚才说……祈福?她生病了么?是不是受伤啦?严重不严重,她……”
“她不在了。”
客子芹一下子愣住了。
“客姑娘!”张龙恼怒地从后面抢上来,“后面是大人的书房,你不能乱走!”
客子芹没有留心张龙的话,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很是忐忑地看展昭。
展昭却没有再看她了,他转过身,慢慢消失在客子芹的视线当中。
客子芹收回目光,茫然地看又是无奈又是气恼的张龙:“展大人喜欢的姑娘,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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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里,张龙尽量简短择要地跟客子芹把事情讲了一遍,然后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哭的稀里哗啦。
“子芹,你吵不吵啊?”厢房里间,正要入睡的客氏迷迷糊糊地责备了她一句。
客子芹立刻压低了声音,还是忍不住抽抽噎噎。
“那然后呢?”她哽咽着,“就找不到那姑娘了?”
“我们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公孙先生把全开封的花市都跑遍了……大家都怕展大哥回来会问。”张龙念起往事,眼圈不觉就红了,“后来展大哥回来了,我们你推我我推你,不知道要派谁跟他说,哪知展大哥笑笑说,端木姑娘已经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是死了?”客子芹咬着嘴唇,“你们就没问问?”
“谁敢问?”张龙瞪她,“你是没看到展大哥当时的样子,我看了都想哭,公孙先生说,可能在西夏出了大事,展大哥不想说,就由得他吧。”
“那展大人还让我为端木姑娘祈福?”客子芹拿手背拭泪,“这要怎么祈?”
“这也就是个心意吧。”张龙叹气,“展大哥是个好人,他帮过很多人,以前,他帮了人,别人要谢他,他都谢绝的,可是那以后,他会问人家,能不能帮我个忙……”
“就是要为端木姑娘祈福么?”客子芹又哭了。
“你这姑娘,怎么跟个水桶似的,说哭就哭?”张龙无奈,然后点点头。
“祈福的话,放在自己心里不就行了?”客子芹多少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要找那么多人?人家可能根本就没见过端木姑娘。”
“我也这么问过。”张龙叹息,“展大哥说,自己的福气太薄,想沾多一点人的福气。”
“展大人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福气太薄?”客子芹觉得自己很不争气,眼泪像脱了闸的水,就是止不住,“展大人要祈什么福?让端木姑娘回来?起死回生?可以永永远远不分开?”
年轻的姑娘,脑子里终究还是离不了美满结局的调调。
张龙呆呆看着她,然后摇头:“展大哥说,祝我端木姐平安就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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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前,公孙策给展昭熬了一大碗安神汤,浓褐色的汤汁,一股子刺鼻的药味。
展昭无奈地笑:“公孙先生,我已经好多了。”
“那也得喝。”公孙策瞪他,“那一阵子,整宿整宿的睡不着,白天累成那样,晚上还精神奕奕跟个夜猫子似的,眼睛亮的能给大人点灯了。”
“公孙先生!”展昭哭笑不得,“喝了公孙先生的药之后,不是就好了?”
“那也不行,还得喝一阵,慢慢减轻剂量。”
展昭拗不过,当着先生的面,咕噜咕噜,把一碗安神汤喝了个底朝天。
“这就好。”公孙策满意地笑,“好好睡一觉,前两日辛苦你了。”
他看着展昭阖上眼睛,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匀长,这才吹灭了灯,轻手轻脚的退了开去,轻轻掩上了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展昭慢慢睁开眼睛。
他的唇角浮出一丝苦笑。
要怎么跟公孙先生说,他的汤药,并不管用,不管是多大的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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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时,他是真的睡不着,后来,很怕睡着。
因为每次睡着了,他都会做一个同样的梦。
梦里,他总会回到西夏,那个孤岭山的冰冷的山洞里。
他记得,在那个山洞里醒来之前,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伤的很重,梦见端木翠来找他,抱着他伤心的哭,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还梦见她死了,鲜血染红了洞口的雪地。
惊醒之后,他居然无比感激这个噩梦,他庆幸地想,幸亏这只是一场梦。
他伤的很重,但是不足以致命。他约略包扎了伤口,扶着洞壁挣扎着往外走。
再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终身难忘的一幕。
他看到了洞口的雪地上大滩的血,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他还看到雪地上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形,似乎是先前有人躺在这里,然后被带走了。
他死死地盯住那个人形看,他觉得那个名字,熟悉的就要呼之欲出了。
他一遍遍的同自己说:一定不是的,这一定不是端木。
下山之后,展昭惊讶地发现,孤岭山的山头被削去了半边。
他听当地人议论说,就在前一天,不知为什么,孤岭山发生了山崩,天上异光闪耀,半边山体都被削了去,当时有很多西夏兵在搜山,躲避不及,最后一清点,有十来人是被埋进去了。
然后就有人改称孤岭山叫半岭山,因为它只剩一半了。
入松堂被夷为平地,先前熟识的人再也找不到一个。
对展昭而言,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他秘密出了兴州,顾不得身上的伤,星夜赶回了开封府。
回府之前,他去了端木翠的家里,在那里守了三天。
小青花迷上了打花牌,它聚集了大胤和小义,围作一圈打的不亦乐乎,眼角余光瞥到展昭进来时,它顺口提了一句:“我家主子好几天没回来了。”
“是啊,”经此一提,小义也有点吃惊,“神仙娘娘去哪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
“出牌,出牌,我要赢啦!”小青花双目炯炯,激动地满目放光。
后来刘婶来了,看见他时,也问他:“展大人,不是说姑娘在开封府住么?我去找了她几趟了,怎么不见人?”
展昭没有答她,他甚至没有去注意刘婶在边上做了什么。
他静静地待了三天,看太阳慢慢升起,慢慢落下,黑夜来临,晨曦亮起。
三天后,他回了开封府。
张龙赵虎公孙策他们聚了一屋子,一番推搡之后,公孙策清了清嗓子:“展……展护卫,有件事……”
展昭笑了笑:“端木已经不在了。”
他说的很平静。
第161章 【天上.人间】-二
天庭,七天后,司法天神府邸。
哮天犬悄悄扒上庭院的矮墙,将脑袋探出那么一点点点,看远处天兵天将剑戟如林。
稍微近一点的地方,多闻天王和广目天王正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这两个老小子,还真不嫌累,哮天犬一肚子的没好气。
正腹诽间,忽然见到远处的戟林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远远看去,银色的大氅迎风鼓开。
是自家主子回来了!哮天犬立刻觉得胆气大壮,噌的就把半个脑袋伸出了院墙。
来的果然是杨戬,他步履如常,面上看不出喜怒,眼中也看不到什么天兵天将。
快到府邸门口时,广目天王忽然就伸手拦住他:“真君留步。”
杨戬停下脚步,冷冷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了一回,然后下行——那里,广目天王的法宝花狐貂吓的浑身一激灵,噌的躲回广目天王的衣袍下。
“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真君行个方便,不要让小的们难做。”广目天王说这话时,的确是很为难。
“魔礼寿,”都是西岐伐纣时实打实在战场上碰过的,杨戬毫不客气地直呼他全名,“我怎么让你难做了?”
“说说看,我怎么让你们难做了。”见广目天王不答,杨戬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明明是配合的语气,但他的表情……
广目天王的拳头暗暗握起,又松开,再握起。
“端木上仙妄动生死盘,犯了天界大忌,玉帝盛怒之下,要我们前来拿人。”
“真是笑话。”杨戬冷笑,“你们不知道妄动生死盘是有天谴的?当日我带回的,是端木翠的尸体。人都死了,还要来拿人?”
“话是如此,”眼见两人要说僵,多闻天王赶紧出来打圆场,“但是有风声传出,真君连日召华佗仙等医圣进府,众医圣七日不出,这摆明了是要……”
“你是说那群子酒囊饭袋?”杨戬似是动了怒,“不错,七日里好酒好菜伺候着,也没见把人给我救活,枉称医圣,白受了世间香火,我没把他们的庙宇砸烂,算是很给面子了。”
广目天王气的三尸神暴跳,多闻天王拼命咳嗽,示意广目天王务必淡定、淡定。
“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多闻天王打哈哈,“上命难为,就算是尸体,真君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带走端木上仙的尸身,也算是敷衍了差事。”
“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拦着你们办差了?”杨戬双臂一抱,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多闻天王喜出望外:“如此,多谢真君成全。”
谢完了杨戬,两人拔腿就想往门内走,杨戬在背后凉凉的一句话,钉子般将二人钉在了当地。
“不过,办差归办差,谁敢乱进我府邸,别怪我把他的腿给砸断!”
广目天王气的想骂人,尼玛杨戬你是拿爷消遣是不是?
当然,这话他只敢在肚子里说。
于是两位气的太阳穴突突乱跳的天王,眼睁睁看杨戬从面前走过。
哮天犬趴在墙头,流了一墙头的哈喇子:上天入地,也就他家主子嚣张的如此不可理喻如此天理难容如此萌史人了,有木有有木有有木有?
杨戬一进门,哮天犬就屁颠屁颠迎了上来。
“爷真是英雄,够硬气!”哮天犬拍杨戬马屁,“就是……得罪了玉帝,不太好吧?”
“怎么着?他还能咬我不成?”杨戬一句话就把哮天犬给呛回去了,“他要是真敢咬,不是还有你吗?”
哮天犬咽了一口口水,不说话了。
“端木怎么样?”
哮天犬打了个突,小心翼翼观察着杨戬的脸色,语气尽量委婉:“还是老样子,医圣们都是束手无策,说是……”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
“说下去。”
“说是心脏受的伤太重了,伤了一次还好,连续伤了两次。普通兵刃的伤好救,但是生死盘的天谴实在是太厉害了,创口处的戾气大盛,根本缝合不了,不管什么样的线,刚一挨近就断。”
“不管什么样的线,都试过了?”
“开始试的是普通的针线,后来用缠夹了金线的棉线、纯金线、金银索,再后来找了上古名剑干将莫邪,抽了剑丝,还是不行。”
杨戬沉默半晌:“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线,会怎么样?”
“医圣们说了,缝合不了伤口,就没有一颗完整的心。那样,不管有怎样的灵丹妙药,都救不活。”
杨戬没再说话了。
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主人……”眼见杨戬转身欲走,哮天犬欲言又止。
“什么事?”
“还有一种线没有试过。”
“什么线?”
“织女的云丝。”
“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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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总有一种错觉,认为天上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脱俗的,哪怕是天牢。
事实上,天牢天牢,重点不在于天,而在牢。
杨戬踩着齐到脚面的肮脏积水走在阴湿牢狱的过道间,看守天牢的兵卫殷勤地打着灯笼给杨戬引路:“真君这边走,这边走,尽头那间,就是了。”
走到尽头处,杨戬略略转过身子,在牢狱门口站定,透过牢栏的间隔,他看到织机旁埋头织布的织女。
她的手在机杼的织丝上拂过,十指一直滴血,杨戬曾经听说过,为了给织女应有的惩罚,她拂到的织丝,全部是荆棘。
她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没有挽发髻,寥落的散着,似是感觉到杨戬的注视,她迟疑着抬起头来。
“真君?”
整个天庭,怕是没有人不认识杨戬的。
织女的容貌还是很美,不输于凡间任何一个娇美的女子,但是眼睛里透出的深重疲倦和憔悴,又让人觉得她已是沧桑的老者。
兵卫将牢门打开,尔后悄无声息的退下。
杨戬走到织机对面,缓缓坐下。
织女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不停:“真君是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造访这里?”
杨戬答非所问:“前些日子,我到人间走了走。”
“哦?”织女微笑,“人间,早就几度沧海桑田了吧。”
杨戬也笑:“人间,不管怎么变,只要还有人在,这些情爱纠葛、恨怨纠缠,就一直在继续。”
织女的手微顿,然后恢复如常:“人而为人,总是脱不了这样的感情,这也不正是神仙嗤之以鼻的地方么。”
“我在人间,听到关于织女的故事。”
“哦,”织女的语气很平淡,似乎杨戬所提的织女跟她毫无关系,“凡人编排我些什么?”
“他们说,织女和牛郎并没有分开,织女被抓上天之后,牛郎带着两个孩子追了上去,王母娘娘勃然大怒,拔上头上发簪,在他们中间划下一道银河,两人隔河相望,苦无聚日。后来天上的喜鹊看不过去,在每年七月七日这一天,衔彩线织桥,两人得以每年相聚一次,以慰相思之苦。”
“是么?”织女笑起来,弯起的唇角不无讥诮,“这么美好的故事,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凡人的生活困苦,承受不了太多的苦难和悲剧,所以,他们总爱世事圆满,这样,即便目下困顿,将来,总还是有希望的。”
织女淡淡笑笑,将摇轮摇的吱呀作响。
杨戬看住织女,他本为求云丝而来,但或许是因为,织女和端木翠,两人的故事有那么一丝相似之处,他总是忍不住想多问一句:“后悔了吗?”
“后悔?”织女挑起秀眉,似是不解。
“你应该知道,后来牛郎有再娶。”
“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幼子,生活多有不便,再娶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还为他讲话?”
“不是为他讲话,只是看开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织女慢慢踩动脚踏,“谁不想辛劳一日,回到家里有热腾腾的饭菜奉上?谁不想家中有人缝缝补补,内外打点?谁不想入眠之时,身畔有相伴之人?孤守那一份寂寞,一年可以,两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人生苦短,他想过的适意些、舒服些、美满些,人之常情。”
“那你呢?”杨戬定定看住她,“后悔了吗?”
“若我说后悔了,真君会怎么想,觉得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织女莞尔一笑。
顿了许久,她忽然轻声道:“我确实是后悔了。”
杨戬心中咯噔一声。
“在这里织荆棘,一年,我并不服气,觉得真心相爱没有什么不对;十年,我不服气,觉得我与牛郎相守一场,到底值得;一百年,我还是有怨气,就算爱上凡人,没有伤及别人,有什么罪过?五百年……”
“五百年,”她唇角的笑苦涩至极,“五百年,我几乎没有再去想牛郎了。我只是想着,我这样的处境,何时有个尽头。为着那一晌贪欢,落无穷困顿,到底值不值得。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那场相遇,是不是会更好些?”
杨戬叹息:“织女娘娘能有这样的想法,距离离开这里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织女笑笑,似乎离不离开这里,对她来讲已经没有什么所谓了:“真君,这就是天庭,不惜动用千八百年的时间,把你的欲望、怨气、真心、爱恋,通通磨的干干净净,终于造就一方清静之地,造就这许多行尸走肉。依我看,还不如坠万丈红尘,爱一场、怨一场、哭一场,然后饮一碗孟婆汤,前尘两忘,来的痛快。”
杨戬似有所动。
“真君此来,不会只是和我闲话家常吧?”织女抬眼看他,“我这样的落魄神仙,还有什么能帮得上真君的?”
“想向娘娘,求一缕云丝。”
“云丝?”
“听说娘娘的云丝,虽细却韧且坚,可当万重山压,可阻刀锋剑气。”
织女很平静:“真君请回吧,我很多年都没有织过云丝了。再说了,困顿之身,也没有心思,去为他人华裳添锦。”
“娘娘,求此云丝,只为救命。”
“救命?”织女略感讶异,“小小一缕丝,如何救命?”
杨戬犹豫了一下,将事情的始末简述一遍。
织女动容,但不改初衷:“真君太高看云丝了,生死盘的天谴戾气,我虽然没有遭遇过,但听闻极为险恶,我恐怕云丝也抵之不住。”
“如今只剩下云丝这一线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请娘娘援手。倘若端木能活,也是娘娘成全了她。倘若不能活,天命如此,杨戬也不会再作无谓争取。”
织女没有答话,半晌,她忽然抬起头来,满面的疑惑:“真君,你说,我当日,为什么没有去死呢?”
“嗯?”杨戬一愣。
“当日抗争的那么惨烈,求过、哭过、挣扎过,甚至跟天兵天将动过手,怎么从来就没有想到去死呢?我记得有一句老话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我当初,以死相抗,事情,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能奈何她?”
杨戬有些动气:“娘娘,端木去死,并非是要抗拒分离,而是她不忍心展昭去死。若非走到绝路,谁会愿意去死?你口中的以死相抗,跟端木的死,根本就不一样!”
他振衣起身,拂袖而去。
守在外头的兵卫小跑着过来,将牢门锁上。
“真君!”杨戬都快走出过道了,身后忽然就传来织女的声音。
他回转头,看到织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织机,站在牢栏后面微笑看他。
“给我送日月星三光,七日之后,可以遣人来取云丝。”
杨戬心头一热,待想说什么,织女已经回到织机前,辄辄辄的织布声重又响起,单调而又重复,像是从来都未曾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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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七日,司法天神府邸前。
“让让,让一让,借道,借个道!”哮天犬趾高气扬,捧着盛了云丝的锦盒为杨戬开道,若是杨戬不在,它或许不敢在两位天王率领的天兵面前如此放肆,但是有杨戬在就不同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狗仗人势……
不是不是,这是骂人的话,转念又一想,自己本来就是狗嘛,要挺起腰杆做狗,不能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
估计广目天王和多闻天王在外头守了这么多天,也累着了,这一次换了另外两个:增长天王和持国天王。
见杨戬过来,这两位天王脸色不豫,但是还是忍下了气,没有上前拦他。
坦白说,这两位天王对玉帝的怒气更大些。
都什么跟什么嘛,杨戬是你外甥,他连你的账都不买,能买我们的账?这小子眼一翻就是要打人的模样,谁敢跟他动手?害老子们整天在真君府外风吹日晒,不敢撤也不敢进,你当上演十月围城呢……
进了府邸,直奔厅堂,为首的华佗仙先迎过来,老实说,杨戬还就只认识一个华佗,其它的那些,都是让哮天犬抓壮丁抓过来的,据说有什么思邈,什么仲景,杨戬懒得去记。
上界的神仙不会生病,有了了不得的事一颗两颗仙丹亦能祛灾,只是端木翠这情况,一定需要个大夫,这才不问青红皂白,不分内科外科,全抓了来蹲守。
杨戬眼帘一掀,哮天犬颠吧颠吧,赶紧把云丝奉上。
华佗仙取了缝针,小心翼翼地将云丝穿上,转身去到床边。
不知为什么,杨戬反不敢跟去看了,他看向哮天犬:“你过去看看。”
“主人不用太担心,”哮天犬比杨戬乐观,“去取云丝的时候,织女娘娘说了,这怕是她织过最好的云丝了。”
哮天犬说完,小跑着跟了过去,床上是端木翠的尸身,面色如常,但胸口处一个血洞,血渍经久不干,若是留意,还能看到时不时横冲直撞的白色煞气。
华佗仙深吸一口气,稳稳的伸手,下针,锋利的针尖穿过心肉,带动后续长长的云丝。
哮天犬紧张起来,它屏住了气,瞪大眼睛看云丝走向,眨都不敢眨。
煞气开始冲撞云丝,缝合,第一道针线。
缝合,第二道针线。
缝合,第三道针线。
哮天犬喜不自禁,它回过头,向着杨戬大叫:“主人,没断,云丝没……”
针线绷断的闷响,声音不大,屋子里刹那间静的吓人。
哮天犬还未说出的话咽了回去,它全身发僵,尤其是脖子,以至于居然不能扭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华佗仙转过身来,他一手还拈着针,另一手是绷断的云丝。
“真君,云丝也不行。”
杨戬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知道了,都下去吧。”
众人不敢停留,唯唯诺诺着退出了房间,哮天犬先还想留下的,触到杨戬平静无波的冷漠目光时,浑身打了个激灵,嗖的窜了出去。
杨戬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他伸手拂开端木翠的头发,定定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根根分明的长睫,失了血色的唇。
“端木。”他低下头,在她的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
“天命如此,大哥……尽力了。”
第162章 【天上.人间】-三
人间,十四个月后,开封。
“展昭!”
听声辨人,未及回头,展昭唇角已化开淡淡笑意:“白兄。”
“展昭,有日子没见了。”来的果然是白玉堂,只是这一回,怀中抱的不是剑,是大大小小的大红礼盒。
展昭剑眉微挑:“怎么,有喜事?”
“哎呦,猫儿,在公门里跌爬滚打过,这看人看事的功夫,还真是不一般。怎么着,有没有兴趣去陷空岛喝一杯水酒?也沾沾我们三哥的喜气。”
“三爷?”展昭心中一动,“大喜?”
“要不然呢,”白玉堂哼一声,“谁能劳动五爷跑前跑后给置办彩礼?”
“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
“是大哥远方亲戚家的侄女儿,年头时来陷空岛,一来二去,就和三哥对了味了。大嫂出面做的媒,定在下个月大婚,哎,猫儿……”
白玉堂忽的想起什么,笑得贼兮兮的:“说起来,你还承我们三哥一份情。”
“此话怎讲?”
白玉堂不乐意了:“猫儿,别说你不知道,三哥当初,对你们那位端木姑娘,也是动过心的。只是碍于你展猫儿在先,咱们三哥光明磊落,忍痛割爱,大方退出,成人之美,你说,这不是承了我们三哥的情是什么?”
展昭没有作声。
“细论起来,五爷也出了不少力。”白玉堂得意洋洋为自己邀功,“那两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尽在三哥耳朵边吹风,说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还有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愣儿爷才算转过弯儿……哎猫儿,真去我们陷空岛喝喜酒,可别带那姑娘一起去,免得我们三哥看了心里不对味儿。”
怀中顶上的红盒颤巍巍欲倒,白玉堂勉强伸出一只手扶住:“猫儿,下月初八,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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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原本是往开封府走的,忽的改了主意,转身去往端木翠住过的院子。
刘婶给他开的门,小青花和大胤小义老老实实待在碗柜里睡觉——但凡刘婶在,它们就是这幅状态,当然,只要刘婶一转身,这院子里绝对是鸡飞狗跳。
展昭客气地跟刘婶打了招呼,径自走到花坛边——端木翠走后,花圃里所有的花便不再开了,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展昭向公孙策讨了些花苗,自己过来种下,说起来,他养的花,多半是不活的,这一年多来,不知死过多少了,但是他半分气馁的意思都没有,作为旁观者,刘婶很怀疑,他到底是在种花,还是借着种花的由头消磨时间。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回头时,刘婶正搓着围裙,不安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