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不耐烦地插嘴讥讽道:“我娘做的是葱花鲜肉的咸口胡饼,只有我爱吃。宰相大伯经常吃宫里贵妃那种又甜又细又风雅的月饼,肯定吃不惯咸的吧?今天贵妃肯定又赏了月饼,大伯不回去陪着夫人们吟风弄月共度佳节吗?”

杨昭却道:“鲜肉咸胡饼,听来就觉得滋味不错,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呢,今日定要尝一尝。”

小玉没想到他真会答应,吃个哑巴亏,气哼哼地嘟着嘴,噔噔噔往楼下跑去。

菡玉和杨昭随其后一同下楼,菡玉突然想起一事,摸了摸脖子,对杨昭道:“相爷,我还有些事去料理,劳烦暂等片刻。”

“我跟你去!”小玉回头也要跟着上楼。

菡玉按住她:“你呆在这里别乱跑,我去去就来。”

杨昭道:“我替你看着她。”

菡玉点一点头,上楼回了房间。小玉转身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杨昭心头火起,真想一掌拍死这臭丫头,但眼光一触到她那张酷似菡玉的脸,就什么火气都没了。她们那么像,就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他恨不起来,虽然她也许是菡玉和别人的孩子……

小玉冲他一龇牙,压低声音:“别这么不知趣好不好!她是我娘,我是她女儿,我们母女两个至亲一起过节,你算和我们什么关系,非要来掺一脚,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他眉毛一挑:“胡说,她不是你娘。”

“至少今天是!她都许我今天这么叫她了,还穿了裙子,你没看到么?”

“今天?”他笑了起来,“只有今天而已?”

小玉讪讪地撇嘴:“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我都明白。就算她只能当我一天的娘,我也心满意足了。一天也是一天啊,总比--”她上上下下打量他,眼神很是轻蔑,“一天都没有强!”

杨昭被她激起怒火,把手别到身后,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真的一掌朝这死丫头挥过去。小玉也不甘示弱,昂起下巴瞪他。

两人对视半晌,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跟个孩子似的,和一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赌气。他轻笑一声:“好,就让你得意一天。也就一天而已,明日这个时候,她还会是原来的样子。”

小玉脸色一变,撅着嘴转过脸去。

明日这个时候,她还会是原来的样子,还会只是吉菡玉么?他自欺欺人地想,只要明日她仍是原来那样,仍是他的菡玉,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他都不在乎了。

菡玉下楼来,就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人气哼哼地背对背站着,谁也不理谁。她也不多说,拉了小玉道:“走吧,我们去厨房。”

本来她俩只是租借店家的一眼灶用,到了厨房,却见偌大的灶间一个人也没有,菜肉面等材料也都摆好了,收拾得整整齐齐。原来杨昌早已打点好一切,为了三人方便,索性将整家店都包了下来。店家得了财帛,当然尽心。

“郎君娘子,小人先行告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有道是家和万事兴,中秋一家人在一起赏月吃胡饼,一生一世都安康喜乐、美满团圆!”店家说着吉祥话,一低头见小玉瞪着自己,似乎不太高兴,对她赔起笑脸,“我这店里难得见到郎君娘子这般的相貌人品,郎才女貌佳偶天成,难怪小千金也长得如此玉雪可爱……”

小玉骂道:“胡说八道什么!谁是他的……”

菡玉忙拉她一下:“小玉,过节别说不吉利的话。”被店家认作夫妻,她自己也觉得尴尬,看了杨昭一眼。他却很是受用,笑意挂在唇边。

厨房里就他们三个人,一同忙着和面做饼,真如同一家人一般。小玉人虽小,一双手却灵巧得很,揉面拌馅样样都干得利落;菡玉许多年不下厨房,技艺都有些生疏了,只给小玉打下手,烧烧水拣拣菜;杨昭哪里会这些,被小玉呼来喝去地使唤,净干些粗活,做不好还要被小玉嫌。

“宰相大伯,这个柴这么粗,灶眼里都塞不下,怎么烧啊?柴上面还全是毛刺,刺到我娘的手怎么办?”

“哎呀,小心点!一桶水都叫你洒掉半桶啦!弄得地上都湿了,真是的!要是我娘踩到滑倒了,看你怎么收拾!”

“你真笨,剁个肉馅都不会,剁这么粗怎么吃啊?还要我娘再剁一遍,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呢,你只会帮倒忙!”

“亏你还是个大宰相,用面皮把馅包起来再压扁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笨死了!真不知道你的宰相怎么当上的!你在旁边歇着,我和娘来就好,你就等着吃吧!”

杨昭被一个小孩子这样吆喝,若是平常早就大发雷霆了。今儿他心情却好得很,不跟她计较,劈柴挑水干得甚欢。

菡玉唯恐小玉惹怒他,趁杨昭出去打水小声道:“小玉,他到底是宰相,你这样无礼,要是惹得他发怒,我可救不了你。”

小玉不屑地撇撇嘴:“有娘在,他才不敢凶我呢,讨好我们还来不及!”

菡玉脸上一红:“小玉!”没想到小丫头还有这份玲珑心思。

“好好,是我说错话啦!”小玉嘻嘻一笑,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又耷拉下脸来,“不过,娘,就算你要给我找后爹,也不要找他吧?”

“你胡说什么……”菡玉脸上更红,“什么后爹,你爹还在呢!”

“那就好。”小玉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他对你好,比爹要好上百倍,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他一定是个大坏蛋,从我第一眼看到他就非常非常讨厌,肯定是个奸臣!”

菡玉一愣,想起自己以前对杨昭的观感态度,似乎也不比小玉好……

两人正说着,杨昭提了一桶水进来了,看了看案板上的胡饼说:“都做了这么多了,是不是可以烧水先蒸一锅了?”说着把桶里的水倒进锅里,就要下灶去烧火。

小玉白他一眼:“宰相大伯,你什么时候吃过蒸出来的胡饼?”

杨昭愣了一下:“不是蒸的?难道下锅煮吗?”

小玉朝天翻白眼:“算了,你只管坐着休息就好,烧火烘饼都我们来吧。你就那么把柴火往灶膛里一塞了事,塞死了灶眼生不起火来事小,万一把锅底戳破了,咱这顿饭就别想吃啦,还得陪人家的锅!”

“小玉!”菡玉低斥,又转向杨昭,“相爷,君子远庖厨。我们这边弄得差不多了,你坐一会儿,马上就好。”

他欣然应允,乖乖放下刚抓起的柴,不再添乱,坐到桌边看她俩忙活。生平头一次下厨做饭,与他一起的人还是……他看着那两个在灶间忙碌的身影,不由想道,如果真能如那店家所说,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一生一世喜乐美满,便是让他认了那臭丫头作女儿,他也甘愿。

作者有话要说:你吃甜月饼还是咸月饼?甜咸不同怎么做一家人!

第十章·莲决(2)

杨昭从吉府出来回到车里时,菡玉已经把原来的衣服换上了。简便利落的小翻领胡服,比长裙要爽利许多,但也失了那份妩媚秀丽。他略感惋惜,瞧着她已被衣服遮得严严实实的前胸,眼尖地发现她喉间还是柔润光滑,并无凸起。

她是怎么做到将那枚假喉结收放自如的?好几次他想问,都忍住了没有问出口。现在这样很好,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杨昭在她身侧坐下,吩咐车马起行。

“小玉她没有受罚罢?”

“当然没有。我送她回去,他们不敢。”虽然他很想藉吉温夫妇之手好好教训那臭丫头一顿,但怕菡玉担忧,只得作罢,还帮她说了好话,“你不用看我,鲜肉胡饼味道不错,就当是我对她的回报。”

菡玉微微一笑:“那我就代小玉谢过相爷了。小玉年纪还小,脾气又坏,对相爷多有冒犯,难得相爷如此宽宏大量。”

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这孩子秉性不坏,只是身世不好,有娘生没爹教,才落得这样一副尖牙利嘴,想必是小时受了很多欺负,吃了些苦头。”还不忘趁机贬损吉温一番。

菡玉笑道:“是啊,小玉从小孤苦伶仃,的确可怜。都怪我这做娘的……”

杨昭不悦地打断她:“她已经回家去了,你也换回了男装,你们俩今天这个游戏就算做完了,还说什么娘啊女儿的。”

菡玉抬起头来看着他:“相爷,这不是游戏。小玉她本就是……”

他心头一颤,喊了一声:“菡玉!”

然而她已说了出来:“她本就是我的女儿。”

杨昭愣住了,呆呆地盯着她的脸。真相如同痈疽,无论他愿不愿意相信,它都一日一日地成长,一日一日地明显。而他只是固执地自欺,只要它不破,就当它不存在,就当自己是好好的。但是它长熟了,她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像锋利的刀刃一下子就将它划开,那内里腐坏的脓血便喷涌了出来,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菡玉重重地长吐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郑重地开口:“相爷,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从一开始就对你说了谎……”

“我不介意!菡玉,你不用说了……”

菡玉睁大双眼直视他:“相爷,我根本不是什么道士,也从来没有在深山中修炼过,只是粗看过几本奇门术法的书,略懂一些皮毛,大多是信口胡诌欺世盗名罢了。我是天宝四载来的京城,在那之前我就住在新丰县,根本没有去过衡山。那时七郎在新丰任县丞……”

“菡玉,你别说了,以前的事不要再说了……”

她却不管他愿不愿听,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本是昭应富户之女,外出游春偶遇七郎,两心相许。彼时七郎尚无功名,家境贫寒,父母不允这桩婚事。我不顾家中亲人反对,奔投郎君私定终身。但七郎家中规矩严苛,大人以私奔之由不肯娶我作正妻,只得屈居妾室之位,不久又为七郎另聘了良家女为妻。她是个厉害的女子,且为七郎生下子嗣,而我仅有一女,公婆更是偏爱她母子,家中渐无我的立足之地。而我与七郎,纵有百般情深、山盟海誓,也在重重折压之下消磨殆尽。恩爱已断,不容于家,活着还有什么盼头,于是我起了轻生之念。一次与七郎争吵之后,我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投水寻了短见。谁料天不亡我,竟被阿翁--就是史敬忠--救了起来,好言相劝,并携我离乡上京,从此女扮男装改头换面。我本以为七郎对我已经恩断义绝,才下决心入朝为官,谁知他……还有小玉……”她不禁黯然,垂下眼去。

“谁知他还对你念念不忘,小玉也一心一意盼着你回去,所以你就改变主意不想做官了,想回他身边去重续鸳盟,是不是?”

“当然不是!”菡玉矢口否认,抬头触到他迷乱的眼神,那眼光中蕴着的伤痛叫她不忍直视,重又低下头去,“我既然入了官场,哪还能再重拾原来身份。”

“那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告诉我你已经嫁过人,还有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就是为了让我死心吗?既然你不会再回他身边,你嫁没嫁人、有没有过孩子,又怎么样?又怎么样!我才不管!”他转过身来,扣住了她的肩。

“相爷,我和七郎纵然是无法破镜重圆,但也改变不了我已是有夫之妇的事实。我先前欺瞒了相爷,令相爷有所误会,实在是不该,只希望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晚了!你以为这么几句话,就能把我彻底拒之门外?”他怒极反而冷笑出来,“有夫之妇,哼,有夫之妇又怎么样?陛下还能抢了自己儿媳作妃子,我怕什么!”

菡玉惊愕地瞪大了眼:“相爷!你怎可这样说陛下和贵妃?他二人是两情相悦,才不顾世俗之见结成良缘,长厢厮守。而我们……”

“他二人是两情相悦,我们俩难道不是?”杨昭紧抓住她的肩膀,眼中有着狂乱而异样的神采,“如今世风开放,女子改嫁司空见惯,谁也不会多说什么。菡玉,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不顾!他若是敢难为我们,我就叫他永远地闭上嘴!”

菡玉变了脸色:“你想把他怎么样?你不能对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说来说去,还是你对那姓吉的仍旧恋恋不舍,情丝未断!吉菡玉,吉菡玉,”他反复念着她的名字,想起她曾对他说过,菡玉也不是她的本名,伤痛到极处,竟笑了出来,“好个吉菡玉!你为什么不索性叫吉韩氏算了!”

菡玉吃了一惊,但立即又平静下来,别过脸去:“原来相爷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他颓然垂下头,枕在她肩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等我陷得这么深了,你才来告诉我,你早已是别人的妻,我这一生都没指望了……可是我已经抽不了身,我出不去了……”

菡玉推起他,稍稍退后:“相爷的厚爱我无福消受,这辈子都还不了相爷的恩情了。就算我欠着你的,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来报答。”

“我不要下辈子,下辈子还那么远,我只要现在……”杨昭不顾她的推搡,强行摁下她的双手,侧身过去把她压在厢壁上。

菡玉整个人都被圈在他的包围中,无处躲避,只得道:“相爷,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请相爷守礼。”

守礼,他甚至还没有碰到她,就已经算是逾矩了。他想起很久之前在东平郡王府他们所演的那场戏,他看了她的身子,碰了她的身子,从此就有了奢想;那次在左藏库,两人被压在绢堆下,他们曾离得那么近,他只要稍微再往下一点就能触到她;还有半个多月前,在吉府那间偏僻的小院,他终于尝到了梦寐以求的滋味,那样美好,让他沉醉流连。然而这些都不能让他满足,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他想要她,要她的全部。

但是那永远都不可能了。她是别人的妻妾、别人孩子的母亲,他不能碰,从今往后都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碰……就像现在,她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就在他臂弯里,他却不能抱,不能碰……

为什么不能?她就在这里,就在他面前,就在他怀中,为什么不能?

他猛地一收双臂将她搂进怀里,低头急切地向她唇上探去,幻想着这一刻她还是他的,还可以恣意放纵一回。

“相爷!”菡玉慌乱地躲避推拒,他侧着身双手都使不上力,竟被她躲开。

“菡玉,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就这一次,求你别……”他满心里只余绝望,胡乱地揪住她的衣襟。

菡玉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相爷,有一次就会有一百次,长痛不如短痛,相爷向来果断,连这点决心都下不了么?”

这时马车忽然停下,他手一松,她便逃脱开去,迅速下了车。

杨昭坐在原处,背靠着厢壁,浑身虚软没有半丝力气,站也站不起来了。车里少了一个人,立刻显得空荡起来。自从她自己备了车马,就再也没有和他同乘过,今日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

算上这回,她一共和他同乘过四次,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总是坐在他的左手边,车厢里两个人坐稍有些挤,难免会有所触碰,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那边靠去,希望可以贴她更紧一些。他从侍御史一步步坐到宰相高位,这辆车却始终没有换过,私心里总想留着,兴许还能与她像当初一样同乘此车,狭窄的车厢里还能与她紧紧挨着。

但是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这辆车里,完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看着另半边空着的坐凳,那是她刚刚坐过的地方,还留着她的体温。他把双手覆上去,整个人都覆上去,只希望能留住这余温,再多留一会儿。

杨昌见菡玉独自一人下车走了,而相爷迟迟不出来,心中疑惑,掀开帘子去看,就见他闭了眼躺在坐凳上,脸贴着那凳上的软垫,好似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相爷?”他试探地轻唤了一声。

杨昭缓缓睁开眼,看见是他,又懒懒地闭上:“我想再呆一会儿,别打搅我。”

杨昌道:“夜里凉,车里还没备暖炉,呆久了可是要受寒的,相爷还是……”

“冷么?”他摸着那已经凉透的软垫,坐起身来,“那就给我拿壶酒来暖暖身,要劲头大一点的。”

作者有话要说:虐男主模式开启~

第十章·莲决(3)

菡玉回到自己院里,早早地睡下了。一路上她心情都很平静,躺在床上也没有再想关于杨昭的事,就算彻底了断了。

然而觉却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了之后又连着做噩梦。那梦就好似自己以前的经历一般真实,却又乱七八糟地串在一起。

许多年前曾暗暗恋慕过的人,她几乎已经将他淡忘,竟入她梦里来。他叫什么?哦对了,卓月。连姓名都快遗忘了。

起初她叫他恩公,后来叫他卓兄。他长什么模样?从未见过正脸,只记得一袭黑长斗篷遮住全身上下,来去如风行踪不定,所以梦中他就彻底成了一抹黑影。

她悄悄地仰慕着他,如兄、如父、如师长,还有一些少女隐秘的悱恻情怀,或许都称不上是男女情爱。他救了她的命,带着她在战乱中艰难求存,最后甚至牺牲了性命将她送来这里,天宝四载,歌舞升平盛世煌煌的大唐长安……

倏忽之间,她终于看到了他斗篷遮盖下从未见过的脸,赫然竟是杨昭。惊鸿一瞥,在视野中一闪而过,又变成一片模糊的暗影。

梦里的一切都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从人世间消失了,她依然感到悲伤,那悲伤也是朦胧的,辨不真切。

这梦做做停停,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身处梦境,什么时候又是真实。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听到一点动静,迷蒙地睁开眼看到床前不远处站了一个人在翻找衣柜,似乎是芸香,也或许是小鹃。

菡玉半眯着眼问了一句:“在找什么呢?”

那人回道:“少卿这件白衣上染了一点污迹,我拿去洗一洗。”

她仍没听出到底是芸香还是小鹃,只道:“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罢。”

那人道:“现在才戌时,还不晚。就脏了一小块,搓一搓就好,不用全洗,一夜肯定就干了。”

菡玉这才听出那是芸香,想跟她说句话,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脑子里刚想着,才戌时呀,就又睡过去了。

这回的梦境变了模样,不再是朦朦胧胧的。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独自一人流落在外的时候,兵荒马乱,风餐露宿,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耳边始终萦绕着各种各样的声响,有风声,有马嘶声,有哭泣声,还有许多声音混在一起的嘈杂,让她睡不安生。到后来那嘈杂声越来越响,夹着打骂和女子的哭喊,就像真在耳旁一般。

“少卿!你快醒醒!快醒醒!”

菡玉正被噩梦折磨,忽然觉得有人推她,喊声带着哭腔。她这才醒了,睁眼就见小鹃站在她床边,脸都哭花了,一边抽噎一边推搡她。

菡玉回过神来,听到屋外传来打骂哭喊的声响,竟不是梦中的幻觉,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鹃抹一把眼泪,泣道:“少卿,你快去救救芸香姐吧,她快要被裴娘子打死了!”

菡玉吃惊不小,连忙披衣下床,和小鹃一同出门去。动静是从院墙那边传过来的,而墙的那边就是杨昭书房。菡玉心头一落,不及多想,匆忙赶过去。

书斋大门敞开着,门口站着几个裴柔身边的侍女,还有数名家丁,探头探脑地往书房里观望。阵阵哭叫就从书房里传来,还伴随着杖责的闷棍声。那哭喊声正是芸香的声音,到后来就变成了惨叫,嗓子都喊哑了,撕心裂肺分外可怖。

“住手!”菡玉拨开门口围观的众人冲进书房,只见芸香披头散发趴在青砖地上,衣衫零落破烂,两名家丁各持一根手腕粗的棍子对其责打,腰下已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周围站了一圈人,都是裴柔带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其间。

持杖的两名家丁看到菡玉进来,都不由地住了手。芸香已经奄奄一息,叫也叫不出来了,伸出手去抓住菡玉的脚踝,握着再不肯放手,嘴里含含糊糊地哀求:“少卿救我……”

裴柔搬了一把小胡床坐在正中,优哉游哉地摇着团扇:“谁让你们停了?继续打,打死为止。”

那两名家丁不知该听谁的,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动手。

菡玉上前道:“娘子,芸香她向来本分规矩,做事也尽心尽力,这回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要受此重责?”

裴柔冷笑一声:“吉少卿倒是好心,还帮这贱婢说话,气量果然非我等女流可比。她做了什么对得起少卿的事,你倒是自己问问她看?”

菡玉见他们在杨昭的书房里这般闹腾,本就心存疑惑,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向地上的芸香看去。芸香本是握住她的脚踝哀哀地望着她,这会儿也放了手,默默偏过头去。

忽听得人群之外一个糊里糊涂的声音喊了一声:“菡玉……”

菡玉听到那声音,心下一颤,转身看向声音来处。

四周围着的人立刻让开。书房的最里面,坐榻上躺着的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人,正是杨昭。坐榻四周扔了一地的空酒壶,还有一些零散的白色碎布片。他抓住近旁一名素衣婢女的衣襟,嘴里含糊地嚷着:“菡玉,玉儿,你别走……”

菡玉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芸香身上染满血污、破烂不堪的白衣,扯得只剩了半件,但还是认得出是她的衣服。芸香穿了她的衣裳,他们……

“先扶相爷回房。”裴柔也听见了他喊的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忙叫过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把杨昭抬走。她转而对菡玉道:“吉少卿,这贱婢趁相爷酒醉妄想李代桃僵勾引他,你说她该不该打?”

菡玉背对房门,听着那模糊的喊声渐渐地远了,她深吸一口气转向裴柔:“娘子,芸香纵有千般不是也罪不至死。反正她图谋未果,也已经受了责罚,娘子就饶她一条性命,将她赶出府去罢了,免得喜庆佳节闹出人命来,沾染晦气。”

菡玉开口为芸香求情,裴柔不好不答应。她从芸香身边经过,嫌弃地踢开芸香伸在外头血迹斑斑的胳膊,低头似对芸香说,又似说给旁人听:“这相府里任何时候都以相爷为大,他让我掌管府中杂事,我自然不能让人胡来,坏了上下尊卑的规矩。相爷若是喜欢谁,我不会妒悍不逊,自当成全美事;但是有不本分的自己妄想投机取巧飞上枝头,甚至算计蒙骗相爷,那就别怪我下手不客气。”说罢款款地莲步轻移,跟在杨昭后头送他回后宅。

菡玉蹲下身,芸香却别过脸去不肯看她,泣道:“芸香没脸再见少卿了。”

菡玉道:“芸香,我不怪你……”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便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对那两名家丁道:“芸香伤重,劳烦二位担待帮衬着些。”说着掏出荷包来。

那两个家丁也心知肚明,连忙推辞:“芸香平时与我们也都有交情,只是迫于娘子的命令才对她下此重手,心里头都过意不去得很。少卿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她妥当安置好的。”

菡玉谢过,叫来小鹃把荷包递给她:“你拿着这些钱,去请个郎中。”

小鹃点点头。那两名家丁找来一块门板把芸香抬出去,小鹃在一旁扶着。从菡玉身边经过时,芸香突然伸手抓住了菡玉的衣袖,嘴巴动了一动。

菡玉忙半蹲下去,耳朵凑到她面前。芸香道:“少卿,这次都怪我,是我自作聪明妄想攀上高枝,做出对不起你的事。相爷并非有意,他完全是把我当成了……”

菡玉脸色一变,握住她的手道:“好了,你别多说话,好生歇着。”

芸香哽咽道:“少卿也许会觉得我矫情,但我看相爷如此痛不欲生糟践自己,的确是心有不忍。他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可惜我无法让他……少卿,你连我都能宽容,不计较我犯的错,袒护相助;相爷对少卿用情至深,少卿却为何要这样伤他,不肯给他活路呢?”她落下泪来,放开菡玉,便被家丁抬走了。

菡玉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许久才挪动步子,独自一人慢慢走回自己小院。出门的时候着急,忘了关门,风吹进房里,把书桌上零散的纸片吹了一地。她关好门窗,只点了一盏灯,就着微弱的灯光把地上那些纸片一一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