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莲笺(1)
第二日杨昭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又被宿醉带来的头痛折磨了一下午,便又在骊山逗留了一日,第三天才返回长安。他醒来后仿佛完全不记得酒醉后发生过什么了,菡玉只好也装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回长安之后,因为皇帝不在京中,杨昭需处理的事情变得更多了,也不天天坐在吏部盯着菡玉,甚至有过两三天不见他的影儿。这总算让她暂时松了一口气。
自从兼任吏部郎中,菡玉除了料理吏部事务,还多出许多额外的是非来。吉少卿从今年三月起借居相府,受右相宠信爱重,已是满朝皆知的事,甚至暗地里也全是关于她和右相不清不楚的流言蜚语。右相高不可攀,想巴结也未必巴结得上,便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这段时间每回她独自回去,总会在路上被这样那样的人用各种借口拦住,想尽办法通过她请托右相。
钱权总是相伴,杨昭身居要地,中外饷遗,家财岂止万贯,外头风传他家中堆积绢帛达三千万匹。三千万或许有些夸大,但是后院库房里堆满的财帛菡玉也是见过的。除了参观左藏库,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财物。
她伏案写明日的奏表,心中一直想着这些事,一不小心竟写岔了。写给皇帝看的奏表又不能涂改,只好扔了重写。
婢女芸香在一旁伺候笔墨,菡玉把写坏的奏表递给她,让她拿下去处理掉。芸香接过来捧在手里,颇是惋惜地说:“这么好的纸,扔掉了多可惜啊。”
递给皇帝的奏表,纸张当然是极精致的,外封锦皮。菡玉道:“不小心写坏了,只能扔掉。”
芸香看着奏章上工工整整的楷书,赞道:“少卿的字写得真好,写坏了还这么漂亮。”
菡玉不由笑了:“是内容写坏了,不是字写坏了。”
芸香道:“既然没用了,少卿不如赏给我吧。我正在学写字呢,正好可以拿来临摹。”
菡玉听她说想学写字,也很高兴,说:“你要摹我的字?我的字写得不好,绵软无骨。你要是想学,我给你找几本字帖;或者摹相爷的字,他比我写得好。”
芸香道:“我才不要学相爷的字呢,硬邦邦的,哪有少卿写得好看。”
菡玉一想,芸香女儿心思,当然喜欢娟秀的闺阁风而不爱台阁体。她幼时也曾摹过名姬帖,现在早就没有了,便说:“也好,你要是想学我的字,我另给你写一些。这本是给陛下的奏章,不便流传出去,芸香见谅。”
芸香喜笑开颜,连声道:“我有纸,我这就去拿纸!”欢欢喜喜地跑回自己房里取了纸来。藕色的笺纸印制得很是素雅精美,还散发着淡淡的荷花香气。
菡玉不由一怔。这荷花笺……
芸香瞅她两眼,问:“少卿,这纸能写么?”
菡玉回过神来,笑道:“当然能,只是用它来做字帖实在太浪费了,合该题上诗词作诗笺,才不会暴殄天物。”于是换了一支细狼毫,忖度着写什么好。
芸香看她思索,叮嘱道:“少卿,你可别写些什么国策方略、豪情壮志的给我呀!”
菡玉问:“那你想要我写哪种?”看芸香粉面含春欲语还休,又看看这秀雅清香的花笺,心里登时明白过来,笑道:“我给你写首诗好了。”提起笔来,用娟秀的簪花格题了一首“采葛”。
芸香凑过来,捡着自己认识的字读出声:“采草……一日不见,如三月……”这句话的意思浅显直白,她当然明白,当即羞红了脸,却欢喜得很。
菡玉笑问:“写得可还中你的意?”
“少卿!”芸香羞得满面通红,“我……我去收起来!”一把抓起那诗笺跑了出去。
菡玉笑着放下笔,准备继续写她的奏章,却发现桌上落下了一张空白的荷花笺。她拿起笺纸凑到面前闻了一闻,还是那熟悉的香味,比新鲜荷花略浓郁绵远。她翻过笺纸来,果然见笺纸背面印了一朵淡雅的荷花。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见着这种荷花笺……
小小的孩童擅自拉开母亲的抽屉,翻出母亲旧日的诗笺,摇头晃脑卖弄地念出自己认识的字,不认识的胡乱猜着念:“皮采草分,一日不见,如三月分;皮采花分,一日不见,如三秋分;皮采艾分,一日不见,如三岁分。”她大声问母亲:“娘,这个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一日不见如三岁分?”母亲苦笑道:“就是一天看不到,就好像过了三年那样久长。”“我知道!就像娘想看见爹……”孩子突然住了嘴,小眉头皱了起来,扔掉那张诗笺换了另一张。“我出东门方,角后……角后……田君……房……衣巾……”太多不认识的字让她读得磕磕绊绊,诗又太长,索性跳到最末尾,“自……失……泪下如连丝!啊,这个我认识!泪下如连丝!”孩子开心地发现了一句自己能认全的,咧开嘴抬头向母亲炫耀,却只见母亲面颊上两行晶亮的泪水。
“泪下如连丝……”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欲放下的笔重又拾起,在花笺上写下那久违的诗句。
“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她郁郁地甩开笔站起身来,抓起那张花笺想揉作一团丢弃,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那笛声欢快清越,如同黄莺出谷百灵展喉,音色比她那管裂了一道纹的玉笛要明亮许多。
是那曲“镇魂调”。
她从来不知道镇魂调还可以用这样欢快的节奏吹出来,不仅心中忿怨烦闷一扫而空,还生出些许欣悦。
她忍不住走到窗前,推开窗往外看去。正是盛夏花草最繁茂的时候,池中荷叶密密实实铺满水面,放眼望去遍是浓绿。聒噪的蛙虫似乎也被这小调慑住,一时齐齐停了鸣叫,园中出乎寻常地安静。隔着重重交错的枝叶,远远看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手中执一管玉笛,面朝她这边悠悠地吹着。
除了杨昭还能是谁呢?这支曲子她只告诉过他,而他也恰好有一管碧玉笛子。
他看见她开了窗,停止吹奏向她走过来。刚走到窗前丈余远处,另一边也传来一阵脚步声,菡玉探过去一看,竟是虢国夫人和几个侍女,连忙退后。虢国夫人来得突然,窗户也来不及关了,她一侧身闪到窗边,贴着墙壁。斜着从窗子里能看到杨昭,还有虢国夫人的左手。
杨昭瞥她一眼,对虢国夫人展开笑容:“天气如此炎热,三姐还有兴致到我家中来游园?”
虢国夫人却不答话,对身边侍女道:“你们先都退下。”
侍女应声退走,虢国夫人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杨昭的手:“昭儿,刚才是你在吹笛子么?”
杨昭听她叫出自己幼时称呼,又抓住了他的手,脸色一变,眼光扫向屋内墙边的菡玉。菡玉只是低着头,贴紧了墙壁。
虢国夫人又道:“好多年不曾听你吹笛了,乍一听到,不禁又想起少年的时光。那时候你总能编出各种各样的新曲子吹给我听……刚刚那支小调也是你自己编的么?听着好亲切呢。”
杨昭道:“许久不练,技艺早就生疏了,又让三姐笑话。”
“三姐三姐的,听着多生分,这里又没有旁人。”虢国夫人嗔道,往前一步偎到杨昭身边,背对着窗户,“以前你是怎么叫我的,你都忘了么?”
杨昭心里一急,视线又被虢国夫人挡住,看不见窗内菡玉的景况。虢国夫人抓着他的胳膊柔声道:“我要你还像以前那么叫我,叫我瑗瑗。”
屋内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动,虢国夫人一惊,回头去看,只见身后的屋子窗户敞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她蹙起秀眉。
杨昭趁机道:“三姐,这里毕竟是相府,旁边就是客舍,人多耳杂。”
虢国夫人却会错了意,笑道:“那你去我家,我家里没有外人。”虢国夫人嫁与裴姓人家,丈夫早已过世,如今独自寡居。
杨昭推辞道:“今日多有不便,改日再上门拜访。”
虢国夫人道:“那好,我本来也准备回去了,正好听到你的笛声才转过来看看。说好了可不许赖,我等着你。”
杨昭勉强一笑,目送她款款离去。
虢国夫人前脚刚走,菡玉便从窗后闪了出来,伸手就要关窗。杨昭把胳膊往窗户里一伸,架住窗户不让她关,速解释道:“菡玉,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菡玉沉着脸一语不发,使劲推窗,但拗不过他的力气,一松手掉头就走。杨昭推开窗,一手撑住窗台跃进房中,追上去几步把她拉住。她挣脱不得,就任他抓着,背对着他看向别处。
“菡玉,自从她嫁了人,我就再未与她有过私弊。”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地开口:“相爷,你不需要向我解释。既然都是以前的旧事了,相爷如今行得正坐得直,我自然会当什么都没看到,决不会去向裴娘子搬弄是非,也不会告诉其他人,相爷只管放心。”
他与虢国夫人的私情,她早就听说过,原来真的确有其事。但是从别人嘴里听来和亲眼见证,毕竟还是不一样……
她偏过头去,看向桌上的荷花笺。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心头种种滋味混杂难解,是愤、是怨、是妒、是怒,自己都分不清楚。
两人正僵持着,大门突然被推开,芸香跑了进来,笑嘻嘻地喊着“吉少卿”,一进门看两人姿势,目瞪口呆愣在当场,不知该进去还是退后。
杨昭忙放开菡玉,把手负到背后摆出宰相的架势来,装模作样地问道:“除了刚刚说的那两件事,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吗?”
芸香看看两人,小心翼翼地对杨昭屈身行礼:“相爷和少卿商量要紧事,那芸香先告退了,一会儿再来伺候。”说完转身欲走。
“好。”“等一等!”
两人同时开口,芸香顿住脚步,不知该听谁的。菡玉抢先道:“今日劳动相爷大驾,下官着实有愧。朝政大事还是去相爷书斋商议罢。”
杨昭点头道:“也好,那走吧。”
菡玉对他一拜:“下官暂无他事禀奏,恭送相爷。”
杨昭心生恼怒,不想她居然用这种方法下逐客令。他回身瞪她,她却深深地弯下腰去,恭敬地拜别。他碍于芸香在场不好发作,只得吃个哑巴亏,出门走了。
杨昌站在书斋门口,看到相爷黑着一张脸从隔壁院里出来,就知道又发生什么事了。自从吉少卿搬到相府,这样的场景可真是屡见不鲜。
杨昌乖乖地低头立在门边,在相爷走到门前时伸手为他推开门;接着跟随他走进书房,右手横伸在他身后,接住他扔下来的外袍挂到一旁架子上;然后在他喝出“出去”之前自觉地退出去,并将书房门关好。
屋里沉寂无声,杨昌侧耳听了一下,什么也没听见。他心下思量:要是相爷每回生气时能发发脾气摔几样东西,说不定还好些,可他偏偏强忍着,一个人关在屋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总叫人担心。
天色渐晚,一会儿到了晚膳时分,裴柔派侍女来请相爷到厅中用饭。杨昌道:“相爷有要事处理,就在书房用膳了。”相爷时常在书房里独自一人用餐,侍女也不多问,十分顺利地打发走了。
杨昌命厨房做了几样简单的小菜送到书房来,刚进门去就听到他冷冷的声音:“我在忙,出去!”
杨昌也不作无用的劝解,又把饭菜端了出去,准备拿回厨房去放在蒸屉上热着。一会儿等相爷气消了自然知道肚子饿,总会吃的。相爷就爱自己生闷气,偏偏又屏不住这口气,吉少卿从不向他道歉,总是他自己慢慢消了气,回头又巴巴地贴上去。
总这样憋着不得纾解,迟早会憋不住的。杨昌摇了摇头,实在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两人都是死心眼的主儿,叫外人如何插手呢?
“杨大哥,相爷又不肯吃饭了吗?”
杨昌端着食盘刚走出廊下,就见芸香从隔壁院中走过来。他哂笑道:“相爷不是刚从你那边回来么。”
芸香和杨昌两个各伺候一边,早有了默契。芸香笑道:“我这不是一有了消息立刻就跑过来了,就怕相爷窝着一口气又吃不下饭,弄坏身子。”
杨昌问:“什么消息?”
“当然是能让相爷胃口大开的好消息!”芸香嘻嘻一笑,卖个关子不肯告诉他,过来接了他手里的食盘往书房那里走去。
杨昌有些不放心,跟着她追问:“到底是啥消息?相爷正在气头上呢,你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别进去捋老虎毛。”
芸香白他一眼:“你也不想想我是伺候谁的,不信我,也该信我上头那位啊!”
杨昌脚步一顿,芸香已推门进去了。杨昌觉得有些纳闷,吉少卿和相爷闹了这么多次别扭,从来没见她主动低头过,就算派个婢女来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了。或许是她想通了,两人就此有了转机也说不定。他如此想着,便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好少呢,过气网红杨大叔感觉有点心塞塞的_(:з」∠)_
第九章·莲笺(2)
杨昭坐在书案前提笔书写,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斥道:“不是说了我有事在忙吗,别来烦我!”
那人却不退开,反而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正当烦躁,怒由心生,抓起手边的碧玉笔搁就冲那人扔了过去:“滚出去!”
他本以为进来的是杨昌,随便一闪就能躲过去。谁知那人却不避不闪,玉雕的笔搁正砸中额头。芸香痛得低呼一声,手里托盘一晃,硬是忍住没有松手。
杨昭听到是女子的声音,抬眼去望,发现竟是菡玉院里的侍女,忙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怎么是你?……刚才没有砸痛你吧?”
芸香道:“谢相爷关心,我没事。”
杨昭看到她的一瞬间心头已转过百种思量,竟有些紧张,问道:“你……你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芸香跪下,高举食盘道:“请相爷用晚膳。”
杨昭哪还有心情吃饭,挥手道:“我不饿。你这时候不是该在……吉少卿身边伺候么,到我这边来做什么?”
芸香却不答,固执地举着托盘:“相爷请用膳吧。相爷生气不肯吃饭,要是气坏饿坏了身子,不怕少卿心疼吗?”
杨昭挥出去的手就落在芸香举着的托盘上,忘了收回。
芸香低头道:“相爷和少卿两个,明明心中都万分不舍对方,为何一定要互相怄气、互相让对方担忧呢?”
杨昭接过食盘随手放到一旁桌子上,拉起芸香来问道:“这些话是……是她跟你说的么?”
芸香摇头道:“是我自己察言观色琢磨出来的。少卿的脾气相爷也清楚,要是他能这样直抒胸臆地坦言,哪怕是对旁人,也不会是如今这样了。”
杨昭有些失望,放开芸香的手:“原来只是你自己猜度。”
芸香连忙道:“相爷,婢子决不敢妄自揣测凭空捏造,我是有凭有据的!且不说我跟随少卿数月,见微知著,单就是这次……”她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相爷请看,这是少卿刚刚写的……”
杨昭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菡玉写的奏表,建议改进吏部的一些办事步骤,都是些很细枝末节的琐事,只是在那奏章的末尾落款处,居然写了大半个“昭”字,只差最后一笔没有封口。
芸香解释道:“相爷走了之后,少卿就坐下来写这个。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写着写着就把这道奏折给我,说是写坏了,让我去扔掉。婢子看最后那个字似乎是相爷名讳,就私自藏了下来。婢子猜测是少卿写的时候走神,把心中所想写出来了……”
她又拿出另外一样东西来:“然后少卿又写了这首诗……”
杨昭还未拿过来看,就闻到那藕色的花笺上淡淡的荷香。他恍然忆起刚刚在菡玉房中,似乎确曾看到她书案上有这种花笺,题了几句诗,但没有看清楚。
他心神一荡,急忙接过来,只见荷花笺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少卿的心意,相爷这下可都明白了吧?少卿并非故意要惹怒相爷,他或许也是有苦衷……”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从来都不怪她……”他握着那张小小的花笺,手不听话地微微发颤。
芸香小心翼翼道:“相爷,这是我趁少卿不在屋里偷偷拿出来的,既然相爷已经明了,就请物归原主。不然让少卿发现,又要责怪我多事……”
杨昭道:“这诗笺我要了。你放心,只当是我自己拿来的,她绝不会怪到你头上。”
芸香道:“谢相爷关照,刚刚我出来时,少卿仍是愁眉不展黯然神伤,一会儿相爷见了少卿,可要多多包涵着他些。婢子也是希望相爷与少卿能云开月明尽释前嫌,千万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杨昭对她展颜笑道:“怎么会呢?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平时要摆宰相的威仪,即使在家里也是板着脸严肃的时候多,芸香见他多是与菡玉一起,更是没什么好脸色。这面对面的一笑起来,才让人恍然惊觉他也有着不输贵妃、虢国夫人的好相貌,即使已经不年轻了,却仍有一番动人心魄的诱惑力。
芸香一时看得呆了,他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结巴答道:“回、回相爷,婢子名叫芸、芸香。”
她红着脸低下头来。听说他的舅舅是武则天的爱宠张易之,论色相未必比贵妃差呢……俗语说外甥似舅,难怪相爷如此……外人都道是相爷贪图吉少卿美色,其实吉少卿也就年纪上占点优势而已,若都是风华正茂少年郎,只怕吉少卿还要被相爷比下去。这么一想他真是铁石心肠!怎么能做到对着相爷如此面容、一片痴心还无动于衷?
“芸香,好,好。”杨昭重复一遍,向外喊了道,“杨昌!”
杨昌应声而至。杨昭道:“带芸香到账房领锦缎百匹钱百缗,以作嘉奖。”
芸香大惊,扑通一声跪下:“相爷,如此丰赏芸香怎么敢当?”
杨昭笑道:“你今日功劳不浅,理当褒奖。”
芸香道:“我只是不忍相爷伤心伤身,一时脑热才做出今日之事,能让相爷展颜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了。”
杨昭将她扶起,拍拍她的手:“难得你如此为我着想,不赏你还赏谁呢?”不等芸香说话,又对杨昌道:“去吧。”
杨昌恭敬地颔首:“遵命。”
杨昭举步欲往外走,芸香忽然道:“相爷,入夜外头凉,披件衣服罢。”说着自行走到衣架前取下外衣来递给他。
杨昭道:“芸香,你真是体贴入微。”心想有这样忠心护主又细致周到的婢女在菡玉身边伺候,他也放心。他伸手去接,芸香却转到他身后,双手举起外衣替他披上。杨昭被人伺候惯了,也未拒绝,任她帮自己系好衣带便迫不及待地大步跨出门去。
杨昌狐疑地睨着芸香:“你可真有本事啊,到底跟相爷说啥了?你院里那口子还真能有好消息传出来?你可别对相爷耍心眼儿。”
“相爷是什么人物,我还能在他面前耍心眼儿?”芸香一抬下巴,“去账房吧,杨大哥。”
杨昭闯进菡玉院中,屋里却是空荡荡的,不见她的踪影。笔墨纸砚都还摊放在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荷花诗笺。他取过来一看,只见诗笺上写着“爱身以何为”等句,字体也是和那首“采葛”同样的簪花格,确是菡玉笔迹。
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这是她的疑度,还是……他想起芸香说“她或许是有苦衷的”,略感疑惑,心头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他此刻一心只想找着她,也未多加思量,把那诗笺压回镇纸之下,出门继续寻找。
一出房门,正看到旁边奴仆房出来一个小丫头,便叫过来问道:“吉少卿人呢?”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回答:“少卿去花园散步……”
这么晚了,去花园散步?他转到屋后花园中去寻找,夜色晦暗,园中只有亭台廊阁下挂了灯盏,其余地方都是黑漆漆的。他几乎将整个花园寻遍,才在离菡玉院子最远的东北角听到低缓的笛声。
杨昭心中一喜,顿住脚步,分辨出那声音就在数丈之外。隔了一片树丛,笛音断断续续,低沉幽远如泣如诉,却也是那支“镇魂调”。他取出自己的玉笛想和上一曲,笛子到了唇边,想想又放下了,怕惊动了她,于是手中拿着那管玉笛,轻手轻脚地向树丛那边走去。
还未看清她在哪里,笛声戛然而止,一团耀眼的白光突然从声音来处向他袭来。那白光速度之快,竟让他来不及躲避,刹那间便到了跟前,焰光暴涨化作巨大光团,眼前瞬间一片亮白,刺得他睁不开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手那里热度急速升高,像被投进了熔炉一般。他烫得吃痛缩手,“啪”的一声,笛子掉在地上,白光骤然熄灭,消失于无形。他一时适应不了光线的剧变,眼前仿佛还有一团一团的银白色光晕在忽闪。
他闭上眼缓了一阵,才慢慢恢复过来,睁眼就看到菡玉急匆匆地跑来,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焦急地问:“相爷,你怎么样?要不要紧?伤到哪里没有?”
他心里一暖,忍住右手手心里传来的钻心灼痛,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就是手被烫了一下。刚刚那团白光是怎么回事?”
她不回答,执起他的手来查看,黑暗中看不清楚,正碰到他灼伤的手心。他痛得闷哼一声,又立刻咬牙忍住。
“相爷,你的手……”她小心地抬起他的右手来,四周实在太暗,什么也看不清,她便拉着他往旁边有灯的长廊走去。
“我的笛子。”杨昭拽住她,一边蹲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玉笛。
“我来。”菡玉抢先一步捡起笛子,谁知碧玉雕琢而成的短笛竟滚烫如烙铁,手一触到立刻被烫伤。她低呼出声,急忙缩回手来,把烫痛的手指放到唇边。还未来得及吹,他也蹲下身来,抓过她的手去凑到唇畔。
黑夜里看不清楚,他一时情急动作大了,嘴唇撞到了她的指尖伤处,让她再次惊呼了一声,想从他手里把手抽回来。他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也许是关心则乱,也许是不情愿就此放开,竟然张嘴把她的手指含住了。
菡玉身子一晃,几乎站不稳。全身的毛孔好像一下全闭合了,紧紧地屏着,身周却冰冰凉的,甚至感觉不到衣料的触碰。她屏住呼吸,用力屏住,心口紧得仿佛绞到极限的绳索,再紧一分就要崩裂。
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指尖向来迟钝的触觉却灵敏得仿佛紧绷的琴弦,任何一点触碰都能带来深远的回响。他口中温暖柔软的肌肤贴着她,那伤处不因灼烧而麻痹,反而好似脱去了坚硬的外壳,热得仿佛要烧起来,脆弱敏感得让她直想尖叫逃跑。他的动作极尽轻柔,舌尖从她指腹缓缓滑过,却仿佛最强力的磁石,牢牢地将她吸住,直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吃进去。
去年的除夕夜,也曾有人温柔地抚慰她烫伤的手指,但是那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吉温,和杨昭,相似的行为举止,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和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