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说做就做,直接上山往华清宫去面圣,还真的被她说动皇帝,愿意见李林甫一面。但是因为李林甫有肺疾,左右那些杨昭留下的心腹纷纷落井下石地劝诫皇帝不要去。一番商议后,决定让皇帝登上骊山山腰的降圣阁,让李林甫在自家院子里远远地看一眼。

李林甫听说皇帝要见他,病情果然略有好转,但仍是下不了地,只能由仆人将他的床榻抬到庭院中。他今日精神很好,甚至能称得上是神采奕奕。李岫和菡玉还没注意,他就指着远处喊道:“陛下!陛下!”

两人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山腰的降圣阁凸出于山岩之上,只有香炉大小,那香炉盖似的屋檐下隐约有几道人影,其中一人手持一块红巾朝这边挥动。满山都是灰黄墨绿,这一点鲜红便格外惹眼。

李林甫老泪纵横,挣扎着要起身拜皇帝,但身体实在虚弱,还没下榻便差点晕厥过去。李岫忍住眼泪道:“父亲,还是由孩儿代您拜谢陛下罢。”

李林甫无力地倒回榻上,只得同意。李岫便代替父亲向远处的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那边见他们回拜了,不一会儿就离开降圣阁。李林甫远远望着兀立于山腰、空荡荡的降圣阁,又呆了许久,还不肯离去。

李岫劝道:“父亲,陛下已经回宫了。外头冷,您也回房去罢。”

李林甫瘦得形销骨立,脸上蜡黄的面皮软沓沓地覆着骨,皱在一处,已看不出表情,哭笑都是苦愁的模样。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再说话,李岫便示意仆人轻手轻脚地把他抬回房去。

此后李林甫的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日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有时甚至整日整夜地昏睡不醒。到十一月下旬,已完全是一副灯枯油尽的样子,若不是还剩最后一口气,真要让人以为这躺在病榻上的枯瘦老人是一具干尸。

李岫也曾问菡玉:“父亲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菡玉也不明白。她以为李林甫就是想见皇帝一面,见着便可安心了,谁知他又撑了十多天。他想见皇帝时日夜念叨,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说,也许并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时日未到罢了。

这日李林甫突然一反常态早早醒来,自己坐起了身,还喝了满满一碗粥,说话也十分利落。李岫见他面色泛出异样的潮红,双眼亮得吓人,明白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只得强忍悲伤,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去办。

李林甫说:“今日有贵客临门,快去把门面收拾干净,院子里那么脏,全是枯枝败叶,像什么样子!收拾好了就都在门口候着,别失了我堂堂宰相的体面!”把一干仆人全遣到外头去张罗。

李岫疑惑,问是什么贵客,他却不答,只问:“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李岫以为他怕冷,拿过棉衣来想帮他披上,他却推开:“不是这件。”

菡玉会意,取来他的紫袍玉带。李林甫喜笑颜开,连道:“对对,就是这件,就是这件。”

李岫为他穿上官服,戴帽子时,他突然摸了一下脑袋:“啊呀,怎么头发都成这样了。”

李岫不会梳头,便要唤仆人进来,被李林甫制止:“客人就要来了,让他们快点把外头收拾好。叫你媳妇来给我梳头。”说着一指菡玉。

李岫微窘,菡玉却泰然自若地走到榻前,拿起梳子来细细地帮李林甫梳好头,戴上幞头。李林甫还不放心,命她拿来镜子照了照,才满意了。又说自己脸上脏,让菡玉给他擦了一把脸。

李岫十分过意不去,趁菡玉端着面盆走到一旁来,小声致歉道:“菡玉,对不起,父亲他……”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李林甫喊了一声:“远山,过来!”声音十分洪亮。

菡玉道:“他现在已经认不清旁人了,只认得你,你去陪着他吧,我出去把洗脸水倒了。”说了端了铜面盆出门。

刚出房门到院中,就见李林甫派出去的仆人跑过来,急急忙忙地说:“杨大夫来了。”

菡玉一愣,未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走廊那头噔噔的脚步声便近了,一群仆人侍卫拥着一名紫衣官员快步向这边走来。她看到正中的杨昭,手突然一抖,铜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

他也看见了她,乍然惊喜,随即蹙起双眉面露愠色,疾步走到她面前。她蹲下身去捡铜盆,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提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没有儿女下人伺候了吗?要你做这种事!”

“不是……”她挣扎着俯下身,另一只手向铜盆探去。他抬起一脚把那铜盆踢飞,撞到廊柱,又哐当哐当地滚下台阶。

屋里李林甫听到响动,问:“远山,外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媳妇把东西打翻了?”

杨昭怒色愈炽:“媳妇?”

她连忙小声解释:“右相脑子不清楚了,认不得人。”

“菡玉,出了什么……” 李岫走出来查看,出门一抬头就看到杨昭,他脸色一沉,“你来干什么?还嫌我父亲被你气得不够吗?”

杨昭这才松开菡玉,挑眉看着李岫:“我刚从蜀地回来,听说右相病重立刻赶来探望。我一片好意,你就这么待客?”

李岫道:“对不速之客还讲什么待客之道?”

菡玉低唤了一声:“远山!”李岫看她一眼,才住口不语。

这时李林甫又说:“远山,是不是杨大夫来了?快请他进来。”

李岫这才让开一步,也不说请,面无表情地站在门旁。杨昭回头看一眼他身边的菡玉,举步走进房中。

李林甫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榻上,竟还有几分他原先的威仪,见杨昭进来,笑道:“大夫果然来了,一早我就知道今天必有贵客登门。”

李岫才明白父亲口中的贵客指的就是杨昭,忿忿地别过脸去。

杨昭心中暗暗诧异。他十多天前接到圣旨从剑南回来,今日刚刚抵达昭应。本来是要先去拜见皇帝的,路过李林甫宅,听说李林甫在这里养病,已近弥留,临时起意进来看一看。之前自己都没这个打算,李林甫怎么会知道?又看李林甫皮包骨头的脸上深陷的眼窝和突出的眼珠,眼中异样的神采,他忽然明白过来,李林甫是大限到了。一想到此,原本准备讥讽嘲弄他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林甫道:“大夫一路辛苦了。”

杨昭客气道:“比不上右相在朝辛苦。”

“我天天歇在家里,动都动不了了,还辛苦什么。”李林甫直言不讳。

李岫喊道:“父亲!”以往李林甫最忌讳别人说他病重,如今却自己说出来,果真是事到临头,自己也通达透彻了。

李林甫摆摆手,又对杨昭道:“我是不成了,我死后陛下必定以大夫为相,以后的事可就全都靠大夫了。”

杨昭听他如此说,再也不能马虎应付,郑重地跪在李林甫床前,道:“右相如此重托,下官愧不敢当!”

李林甫说出这话舒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般,浑身气力都被用尽,挺着的肩背也垮下了。他挥挥手想让杨昭起来,话没说出来,一开口却喷出一大口暗紫的浓血,身子一晃就往后倒去。

“父亲!”“右相!”

李岫和菡玉冲上去一左一右地扶住李林甫,慢慢让他躺下。李林甫只抓着李岫的手,吃力地喊着:“远山,远山……”

李岫咬着牙屏住眼泪:“爹,爹,我在这儿呢,一直在这儿呢……”

李林甫喘了几口气,呼吸稍稍平稳了些。他转过头来看着菡玉,又认不清人了:“闺女,你多大了?看上去像只有二十岁……我家小妹要是活着,就该是你这般模样……你是不是就是我家小妹,来接爹爹了?”说着,混浊的泪珠涌出来,溢满了他深凹的眼眶。

菡玉扑通一声跪倒,泪如雨下。杨昭跪在她右后方,只看到她颤抖的双肩,如寒风中的秋叶。

他赢了,从明天起,他将是朝中最有权势的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得到了作为一名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权力。正如七年前初遇时她所预言的,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如今已经应验。

然而并没有胜利的喜悦,那些他最想要的,依然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伸出手去似乎就要触到了,握紧却又水一般悄悄地从他指间滑出去,只余手心里残存的触感,柔腻而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莲没(1)

李林甫死后三日,皇帝敕下制书,任命御史大夫、兵部侍郎杨昭为右相,兼任吏部尚书。至此,杨昭自侍御史至宰相,共领四十余使。

杨昭一上台,稳定人心后,便开始大肆提拔自己的党羽心腹。先是以司勋员外郎崔圆为剑南留后,再征魏郡太守吉温入京为御史中丞,并荐太常少卿、监察御史吉菡玉补崔圆之缺。这三人原先都为李林甫所用,此举无疑是宣告他们早已反水投靠杨昭旗下。

菡玉听说杨昭举荐自己到吏部任职,首先想到的竟是,他是吏部尚书,以后岂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上表固辞,皇帝非但没有同意,不知杨昭又说了什么,反而擢升为吏部郎中。

而吉温,虽然原先在朝的职位不高,“罗钳吉网”的名声却是人尽皆知,至今还有人用他和罗希奭的名头吓唬孩童。杨慎矜案后,李林甫提拔他为魏郡太守,两年外任重回长安,就从法曹摇身一变为督察百官的御史中丞,朝中官员无不觉得脊背凉了一凉。

吉温抵达那天,杨昭亲自出京十里前去迎接。其时菡玉刚到吏部,他还似无意似有意地问她要不要同去,菡玉急忙拒绝了。

其实……还是去了。

菡玉立马于山头,望着山下缓缓移动的长龙。吉温在外为官近两年,这回返京举家搬迁,家眷和行李箱笼满满的十多辆大车,浩浩荡荡拉出数十丈。

队伍最前方,八名佩刀带剑的士兵骑马领头;其后是两辆带厢的载客马车,前者华贵富丽,后者简单朴素;再往后就是装行李的大车,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仆役不多,和护卫并行于车辆两旁,疾步行走。

车队过了两山之间的坳口,到开阔处停了下来。菡玉向前方望去,只见旌节仪仗密密匝匝如云蒸霞蔚,拥簇着宰相驺从,迎着车队过来了。

远远地看不清脸面,那姿态却是极熟悉的,紫衣的,绯衣的,都是再眼熟不过的身影。只是一个是鲜活的,强横地冲进她的视野,那样耀眼夺目,逼得她不能忽视;另一个却已陈旧,蒙了一层经年的尘埃,纵使她极力想留住,还是无可挽回地离去。

富丽马车上又下来两个人,其一富态婀娜,是个妇人,手中牵一幼童,缓缓行至前头,朝那紫衣的官员盈盈下拜。

对妇人的印象不深,模样与记忆中的合不上,差点认不出来。妇人行完礼便依在夫君身旁,幼童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父亲,俨然一幅和乐融融的美满画面。

他们一家三口……那她呢?

菡玉盯着那富丽堂皇的马车许久,都不见有人出来。直到吉温一家重又上车,车队继续移动,也没有人再下来。

华车挪走,其后的跟上来。应该是这辆,这朴素平常的马车,坐的应该是有些地位的仆人,管家、奶妈、大丫鬟,等等。她……也只能坐在这样的车上罢?

恍惚还记得少时,就是这样简陋的马车,和丫鬟老妈子坐在一起,好奇地掀开帘子向外张望,身旁的人立刻就会喊:“别开!冷!”连忙把帘子放下。其实只搭了一层布作遮盖的车,就算不掀窗帘也关不住冷风,嗖嗖地从下方、从缝隙里钻进来。车内冷得像冰窖,人和人紧紧挨着挤着,互相取暖。她呆呆地面对一车挤挤囊囊的人,心里头却是遗憾,遗憾到了新的地方,周遭仍是原样,不曾有半点变迁。

马车上蒙着一层篷布,随着底盘的颠簸而摇摇晃晃,篷布的末端在车后甩来甩去。只薄薄的一层布,就是千山万水、廿载光阴,隔着这一头和那一边,重重不能相见。

腊月是一年中最忙乱的一个月,年前堆得满满的事要了结,日子像流水一般哗哗地过去,事情却好像总也做不完。冬日天暗得早,除夕这天又阴沉沉的,酉时刚到天色便黑透了。

侍御史裴冕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把手头的卷宗整理完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穿上外衣大氅准备回家去。御史台的官员这几天几乎已经全都散了回家休息,眼看已是除夕夜,台院中哪还有人,黑灯瞎火的一片。

院子里地下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片。他伸手到廊下接了一阵,觉得雪似乎还不大,决定不打伞就这样走回去。

走在廊下,忽然见不远处一间屋子里亮起了灯。裴冕讶异这时候居然还有人在,点了灯就是准备继续呆下去了。他举步往那间屋走去,想看看是哪位同僚这么尽心。

“吉少卿,果然是你。我就知道这会儿还留着干活的,除了你不作第二人想。”

菡玉回过头去,正看到裴冕推门进来,帽子大氅都穿戴好了。她笑道:“裴御史也忙到这么晚,还不回家吃年夜饭么?”

裴冕道:“母亲大人使人来催了好几回了,这不,一把事情弄完立刻就赶回去,再晚老人家就该生气了。”

菡玉道:“令堂也是盼着你快点回去,哪有人大年夜还忙到天黑不回家的。”

裴冕笑道:“你还说我,你不就是么?”

菡玉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人管着我,早上起来吃夜饭也不要紧啊。”

两人都是大笑。裴冕道:“吉少卿,一个人也是要过年的。吃顿年夜饭,图的就是来年平平安安。”

菡玉道:“公舍的厨子说今晚会有牢丸,一会儿我去向他讨一碗吃。”她至今仍住在公舍中,没有私邸。

裴冕不忍她如此孤清,但过年也不作兴到别人家里吃年夜饭,便对她说:“那你早点回去,和同僚们聚一聚,也热闹一些。”

菡玉点点头,裴冕整好衣服准备走了。菡玉道:“裴御史,外头雪大,我这里有雨伞油衣,你拿去用罢。”

裴冕道:“外头雪还不是很大,雪片也是干的,不打紧。”说完又叮嘱了菡玉两句,便出门走了。

菡玉走到窗边,刚一推开窗,风雪便呼啦啦地灌了进来,吹得桌旁灯盏灭了大半。她急忙把窗关上,胳膊上却已落了几片雪花,足有小指甲盖大小,被屋里的热气一熏,很快就融成了水珠。

她心想,外头风雪变得这么大,裴冕可怎么回去。正想着,身后门便被推开了,她笑道:“裴御史,我说外头雪大你还不听,走不动了罢?”

一回头,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屋里只有桌案旁几盏油灯亮着,四周昏昏暗暗的。门口那人隐在暗影里,深绯的官服如同染了墨,与暗色相融一体,仿佛在,又仿佛不在,虚幻似影。油灯“啪”的一声轻响,爆出一朵灯花,又立刻黯淡下去。母亲忽然指着门口喊:“你爹!快看,你爹来了!”孩子大喜,朝门口看去,果然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她惊喜地扑过去,却只撞到坚硬的门板。

那人关上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没在阴影中的面孔逐渐清晰。那张沉在记忆最深处的容颜,一点一点浮现,昏黄的灯光如水一般从他脸上滑开。不是虚影,不是幻象,是真真切切的人,发、额、眉、眼、鼻、唇,眼神、呼吸、姿态,都是活生生的。

她抵着桌角,一张纸的边角正触到她的手。她抓住那张纸,指甲抠破了纸面,一点点被她揉进掌中,和着手心里的汗水,揉成软烂的一团。

还好他先开了口:“吉少卿,还没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心头才稍微平静些。“还有一些事没做完,不想拖到明年。吉中丞怎么也还留着呢?”

吉温道:“下官初来乍到,右相又委此重任,不一一检查妥贴了哪放心离开。这御史台院里若还有一个人留下,那也应该是下官啊。”

菡玉是太常少卿,单论品阶要比御史中丞稍高些,当然论实权地位那就差远了。吉温倒不看她在御史台只是个监察御史,还客气地以“下官”自称。

菡玉道:“下官只想着把事情结了省心,没想到反而拖累中丞不能回家团圆。”

吉温道:“今年的事本就不该拖到明年去,都怪我新任不熟,疏于职守。少卿这么晚还不回家,家里人怕要着急了。”

菡玉道:“我无亲无眷,孤身一人住在公舍中,不要紧。倒是中丞……”话说出来就有些后悔。

果然,吉温追问道:“少卿也年过而立了罢,怎还没有成家呢?家中也没有其他人?”

菡玉含糊地应了一声。

沉默片刻,吉温又道:“‘吉’这个姓可不常见呢。两年前初见少卿时就觉得少卿有些面善,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下官兴许能和少卿攀上些亲缘。”

菡玉勉强笑道:“我初见中丞也觉得中丞十分面善,和我一位亲友很是相像,或许真是远亲呢。可惜我幼失怙恃,皈依三清后与家中亲眷也断了来往,怕是追溯不上了。”

吉温道:“哦,倒是可惜了……下官祖辈皆居昭应,不知少卿原籍哪里?”

菡玉回道:“下官原籍衡州,少时便在衡山山中奉道修行。”

吉温问:“这么说入朝为官之前,少卿不曾离开过故里了?”

菡玉点头称是,谁知吉温却突然逼问:“那少卿是如何得知我与史敬忠的故旧呢?”

菡玉一凛,支吾道:“是、是阿翁自己告诉我的……”

吉温继续问:“我与史敬忠也许多年不通音信了,他乍见我也十分意外,为何会提前与你说起?”

菡玉辩解道:“阿翁因我姓吉,问我是否出自昭应吉氏,因而说起……中丞不也说了吉姓少见,阿翁难免会作此联想。”怕他再追问,岔开话头道:“这屋里可真暗,我去多点几盏灯来。”

她转身端起灯架上一盏亮着的油灯去引其他的。那油灯是铜做的底盘,烧了许久,底座都烧烫了,她这样贸贸然地去抓,手指当即被烫了一下。她抽气缩手,就着灯光见食指指腹上已烫出一道红痕,火辣辣地灼痛。

“烫到了吗?”身后的人一个箭步跨上前来,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来查看,眉心紧紧地蹙起,“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他低下头,轻轻去吹她手指的伤处。

她心头好似忽地被什么陈年的思绪击中了,又酸又软,险些落泪。恍惚间还记得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孩子顽皮地去挑灯花,玩着火焰,手指在火上掠过来掠过去,为自己摸着了火却没有被烧到而得意。手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烧灼到了皮肉,她“哇”地哭开了。母亲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抓过她的手来细细地吹着。母亲的动作那么温柔,凉风丝丝拂过伤口,竟不觉得那么疼了。母亲说:“以前你爹就是这么……”她的脸色突然黯淡下去,话语湮没在唇边。

突然“乓”的一声巨响,门被人一脚踢开,撞到两侧的墙壁。狂风挟着雪片卷了进来,门口只见翻飞的雪花。风又吹灭了几盏剩余的油灯,屋内更昏暗了。

菡玉一转头,只看到进来的那人腰间金光一闪。她飞快地把手抽回来缩到背后,退开两步。

等了许久,杨昭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离了这么远,连他的呼吸声也听不见。随从杨昌跟他进来把门关好,又转到她身旁点亮油灯。屋内顿时亮堂起来,更让她觉得无处可避,惶惑不安。

吉温见杨昭踢门进来,脸色阴晴莫辨,拿不准他怎么想,一时不敢随便开口说话。杨昭却忽然笑了一声,说:“吉中丞还在台院里忙哪,大过年的,还不回去吃团圆饭。”

吉温松了一口气,谢道:“右相鞠躬尽瘁,除夕尚不止息,下官又怎能不以右相马首是瞻、克尽职守呢?”

杨昭笑道:“中丞家有娇妻幼子,哪能像我这老光杆儿似的,过年还在外头晃荡。我这个做御史大夫的平时忙东忙西,把御史台的担子都压在中丞身上,也难为中丞了。中丞快快回还,叫嫂夫人久等,我也过意不去啊!”

吉温听他说到自己妻儿,回头看了一眼菡玉,见她脸色微微一变别过脸去。他拜别杨昭,向外头喊了一声:“来人!”

候在门外的老仆应声而至,恭敬地问道:“阿郎要回去了吗?车马已经备好了。”

那老仆已有些年岁,头发花白,背微驼,身上穿一件青色的旧棉袄,落了一身半化的雪花,肩背袖子上都洇潮了,冻得他瑟瑟发抖,加上他毕恭毕敬地垂首而立不敢抬头,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了。

菡玉心头一震。这佝偻的身影,笑起来像菊花一般的面庞,如果不是今日偶然遇见,都快要遗忘了。那时若没有他……

吉温举步向外走,老仆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菡玉突然喊了一声:“请稍等!”

侧里投来的视线突然一盛,如刀一般凌厉。

吉温以为菡玉是叫他,止住脚步,老仆也跟着顿住。菡玉拿起屋角自己的油衣,走到老仆面前递给他:“老伯,外头雪大,这件油衣给你挡一挡风雪罢。”

老仆受宠若惊,不敢伸手去接,只好看向自家主人。菡玉解释道:“老伯身上衣服都湿了,今天的雪这么大,一路走回去非冻坏不可,油衣好歹能抵挡一些雪水。”

吉温虽然疑惑,当着杨昭的面也不好问出来,只道:“那就多谢吉少卿了。”老仆一直低着头,也跟着说:“多谢吉少卿!”

两人出了门去,脚步声渐渐远了,又被雪落声覆盖。

屋里就只剩菡玉、杨昭和杨昌,安静得只听到外头雪花簌簌地落在屋顶上的声响。偶尔灯花一爆,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

她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出声,也没有要发怒的征兆。她正要开口打破沉默,他突然道:“大过年的,就算只有一碗牢丸,也要吃这顿年夜饭的。你快回去罢。”

她吃了一惊。他什么时候就来了,居然连这个也被他听去,那为何直到刚才……她嗫嚅道:“除夕之夜右相都不回家,下官怎能不以右相马首是……”她忽然觉得这话很是耳熟,急忙住口。

“叫你走你就走!”他骤然抬高声音。

她连忙应下:“下官告辞!”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刚走到走廊转弯处,就听到身后传来“哐”的一声巨响,好像是她出来时没有关门,那门被大风吹得撞到墙上发出的轰响。她不敢多留,也没回头去看,径直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莲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