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重新端坐,正色望着这对夫妇,俨然以两人马首是瞻。

景荻就不好说称呼的事了,“什么坏消息?”

“暅珑迷道难破,恐怕赶不及秋典。”兰生直接走向地图。

她这日一身短装打扮,黑衣黑裤,挽着袖,腰上一柄小剑,乌发一束马尾,完全说不上美丽,但飒爽之极,大步走路的样子也独具魅力,令不少年轻的谋士目露崇拜之光。

景荻心里庆幸,还好他的妻对这种目光是全然迷糊不察的,而他占了先机,若到现在她还独身,要娶她就得经过血战杀出重围了。

“若我能让秋典延到八月最后一日——”将酸溜溜的心思抛到脑后,景荻也大步上前看图。

兰生摇头,手往后一伸,木林立刻递进炭笔。她在新都的西面打个圈,又在五公主府的北面打个圈,再用手指沿红笔描出的轮廓走,道着这里那里——

“从新都开造以来,我们共找到十二处光门,连接地下距离十里不到,至今还不能找到东线和北线的一处相通,却用了两个月。实话实说,我觉得不该把所有希望都放在暅珑迷道上。”

她将暅珑先生的情报告诉景荻后,并没有像嘴上说的那样撂手不管,反而在暅珑先生生前的阴宅造工中有了重大发现。

不管暅珑先生是不是影门人,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极具天赋的大造匠。兰生甚至可惜,他只致力于阴宅。她再探了当初见到桐真吾的小皇子陵,发现除了那条秘道通向山里之外,陵墓中还有三道机关秘门,每个秘门后的秘道都通向另一处,或是大户阴宅,或是平民墓穴。而这另一处又有几道秘门,再布秘道,通向另外的阴宅或阴地,或死地!

连接另一处的,叫活门。走不通的,布有杀人陷阱的,是死门。如蛛网一般分布的秘道,加上精巧的机关术,隐藏的出入口,兰生取名“暅珑迷道”。她不知这些迷道具体分布的状况,经过两个月的摸索,甚至牺牲了好几个役工的命,仍只见端倪,不见深底。

“我只能大胆猜测,暅珑迷道分布全城,从外往内走,但外城阴宅无数,若无造图,或设造大匠本人,要找出其中通向城内的地道,肯定耗费时日。在八月之前,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我无法担保。”兰生的自信一向依靠实力,实力不足,就必须诚实,她不逞强,“我还猜测,暅珑先生没有完成这个了不起的迷道,而由他的孙子继承。不过,显然他的孙子没有暅珑先生的本事,所以公主北府的湖才干涸了。只有计算上的失误,才会在挖地道时导致了湖底裂缝。”

“既然后代造技不如暅珑,我就相信兰夫人一定能找到破绽。毕竟,没有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更好的计策了。”如今谋士中有不少人对兰生极具信心,尤其这位叫京暮的。

“京暮派”纷纷点头。

兰生好笑,“这可不是等着瞧你能行的时候,我没有把握,自然不敢承担大家唯一的期望。再说,就算是非常有把握的事,也需要有后备计划吧。暅珑迷道我会继续解,但要击溃影门,你们得准备到万无一失的地步。”

她看向景荻,“该说的,我可先说清楚了,别到时候再怨我,这不是挖晚两日先吃干粮就能解决得了的事。一旦错过时机,影门便得天下。”

景荻沉吟,半晌后才对众人道,“既然我夫人大胆猜了,我也猜一猜。影门暗杀的力量藏在密山之中,秘道直通公主府。知道皇上要造新都,影门就暗杀了不少官员。这些官员不但是影门早就布置的势力,而且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反对造新都不力。为何影门怕造新都?”

兰生席地而坐,为景荻倒茶。

景荻也坐下,双手捧喝了,“因为影门知道,新都造好皇帝就会迁入,而到了那时候,原本用来政变的暅珑迷道就成了废道,他们不能通过秘道进兵皇宫,精心策谋多年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到了最后关头,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就看谁动手最快!

第420章 帝后?

景荻又道,“我们已经查出新都总将作虽表面上是安鹄党羽,其实却是影门中人。他将新帝再三强调要在八月秋典前交工的竞技场造塌了,并非他技不如人,而是故意拖延工期,不让新帝秋典出宫。”

京暮是“兰生派”,虽说因此同景荻合作,但有些事情不知,就问,“你说影门一定会政变,却为何一定选在秋典这日?”

“秋典是国祭,又是新帝登基后头一回,全国泫氏皇族入都庆贺,文武百官一个不能缺,如此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如果错过,就要等到下一个皇帝了吧。帝都附近共有三处军镇,拥兵十万。而今要监管劳役,三万看守猎山,是离帝都最近的军队了。但是,再多的人,再近的兵,也难料到暅珑迷道可以让影门直捣黄龙。”

景荻说完,人人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提出后备方案。

兰生忽然想到,直接说出口,“为何不能告诉新帝?让他自己伤脑筋怎么保命。”

众人看着她,眼神都愕然。

一个斯文的年轻人声音不大,“因为螳螂捕蝉,蝉得先死。”

换成兰生愕然了。

迄今为止,兰生一直以景荻要复仇的这点出发,而奇太妃是影门人,所以景荻要摧毁影门。当然,她也知道,他要把他那位哥哥造反掉,而且大荣要改朝换代。可是,她从没想过新帝会是怎样的下场。

“影门政变杀新帝,我们再把影门瓦解。”她一字一字说着。

“正是。”宇老答她,“不能让主公承担弑兄的罪名,哪怕新帝暴虐成性,令天下百姓水生火热,但伦常就是伦常,一旦背负,即便一生为明君,也无法抹去此罪。”

兰生缓缓望向景荻,直视他清澈褐瞳,“你要当皇帝啊?”

这一问,景荻这边无人惊,京暮派也不惊,唯管宏木林张大了嘴。

景荻凝望入她的眼,但笑不语。

没有得到答案,兰生起身,对管宏和木林道声走。

白日里,穿山行。

兰生已经解开了东边南月陵和帝陵的暅珑迷道,才能在一道道门前轻松抉择。

木林已经把迷道图解塞回衣襟,别说走一回就记得住,看图都累得慌,太绕了,不过有他家兰造在,他乐得轻松。只是平常闷得话,他会叨叨,今日却不敢。兰造显然心情不佳,尽管他是觉得皇后这个身份太配得上她了。

兰皇后。

听听,多顺啊,简直就跟命中注定了一般。木林用胳膊肘捅捅一旁的管宏,示意这位可靠的老哥打破这段长时间的沉寂。

管宏咳一声,“兰造,咱接下来干啥呀?继续找光门呢?还是集中造竞技场啊?”

兰生却比两人想象的声音轻快,“景荻应该很快会有决定的,不必咱们瞎纠结。”

木林松口气,“娘咧,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夫君瞒着要当皇帝的心思,所以火冒三丈,一气之下不干了。”

兰生瞥他,“木林,你其实一直当我是母老虎吧?”

木林嘿笑,“怎么会呢?咱造主温柔又美——”

兰生抬脚骂滚,真不能跟这些家伙常混,就得端着老板架子才行,因自己是容易被带坏的性子,在工地住着,绝对会成女汉子。

木林连忙将管宏拉来挡。

管宏耿直,“兰大姑娘要不是生气,为何走得突然?”

“算不上生气,却是有些突然,而且他和那些谋士要商议的事,我们工造插不了手。”扬长避短,她知道自己的短处,所以避着,“另外,我也要想想,是否该像以往那样,毫无顾虑地支持他?”

木林年轻,壮志满满,因此奇怪兰生的犹豫,“他当皇帝,你就是皇后,有什么好顾虑的?再说,皇位原本就该是他的。”

管宏老工头了,通达世情,“兰大姑娘担心的是夫妻感情吧?我家那口子说过,嫁给皇帝的女人最可怜,三宫六院还不止,后宫三千不嫌多,而且好些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个丈夫几面,不如嫁个老实勤劳汉。”

“管嫂子说得太对了。”兰生一点不觉得龙椅有什么好坐,而妻妾成群就是罪恶根源之一。

还是六皇子妃的时候,由于六皇子继位的可能性不小,她还假设过自己当上皇后怎么办。可是,很快因为忙着自己的事,又看那位活死人随时要挂的样子,就没再想了。然而从如今的情形看来,这将是就在眼前的麻烦。

“且不论景荻,我自认没有母仪天下的气质和管理家事的能力。”一直以来,先有她娘打点家里,后有有花金牌管家,她偶尔参与到那些事里就觉得烦不胜烦。

更不要提应付宫里婆婆,只是应酬,她却是去一回,头疼一回,会短命的感觉。皇后?不如给她一个工造司将作大监的官职,还得心应手一些。

总之,也不仅仅是担心皇帝老婆多的事,她也担心失去自由和理想,努力了半天,结果仍然当了“家庭主妇”,到底何苦来哉?

“不是你没有能力,是不愿埋没自己而已。”管宏说话扎实,“兰大姑娘心比天高,锁在后宫就可惜了。我是个大老粗,但我既然知道这个道理,景公子肯定也是明白的。兰大姑娘选中了他,还嫁他两回,不要胡思乱想,只管信任他就是。实在不行,就私底下问个清楚,看他到底怎么想,你再说清楚自己的想法。两人先对对心,夫妻之间别憋着事,互相猜来猜去,才伤感情哪。”

兰生打起精神来了,“管头儿一语惊醒梦中人,是我担心得太早,而他许诺我一夫一妻到白首,又心甘情愿再嫁了他一回,正是相信自己的选择。”

木林咕噜一句,“哪有只娶一个老婆的皇——唉呀!”

管宏暗暗掐了木林一把,斜眼瞪去,让他不要再添堵。

兰生却不在意,笑得刁薄,“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继续当母大虫,吓得各等女妖精不敢靠近我家大王一步。”因为爱上了那个人,无法轻易说出放弃离开的话。

木林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哈笑,“对了,对了,这才是咱们的兰大姑娘,怕什么女妖精,你家那位从前身边那么多妖精,一个没剩…唔唔唔…”

管宏很受不了的口气,“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冲着兰生却是一乐,“大不了兰大姑娘再设计一座蜂巢迷宫的尔日庭,你说过暅珑迷道对迷宫式的建筑也大有启发,两者结合,让她们兜一辈子也找不着那位献媚邀宠。”

“仄固猴(这个好)!”木林唔唔捣着脑袋。

兰生被逗出一张灿颜,回到工地后,立刻进入状况,召集居安骨干会议,布置了两手准备,暅珑迷道要破,竞技场也要造。

木林话多问题多,“还着急竞技场的工造做什么?反正要换皇帝,没准造好却又叫我们拆了。”

铁哥沉声,“阿林,小声。”

除了居安造的工匠之外,加入秘密造地道的,还有兰生最初领的一万役。兰生在竞技场坍塌惨祸中表现果敢和无畏,领着大伙儿救了那么多条人命,又带头反对童工,改善役营伙食和住宿条件,争取探亲休假的福利,为国库里拿出来的税金,简直一两一两的计较,却都花在了实处。

“跟着兰大人,服役也不苦。”这样的说法,正在役营匠营悄悄散播,以自己是兰将作手下为傲的人心逐渐强大,唯南月兰生马首是瞻。

对于这回的舆论走向,兰生倒是一清二楚。她是大旗啊,当然人人看她,人人论她。

她却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名声,就是北联造负责的工程进展神速,因为众人拾柴火焰高,万心齐力胜过天,让她见证着日新月异的奇迹,还有自己的作品从理念化为实形,为此兴奋莫名。

她再迷糊,也知景荻和京暮两人在后头策划,才把自己树立成民心所向,但她一如既往,不是自己所长,不威胁自己性命,不伤及他人无辜,一概不多想。她,仍坚持作自己,就算加诸在她头上的冠冕一个接一个,王妃,造主,行首,将作,大人,她只想,也只有能力做好一个——建筑师。

人心不能贪,贪多了,失去初衷,得到再多也填不满。可悲,可怜。

这边开完了秘密会议,那边樊圻跑进来。

“管营那群混账东西又出新花招,点了一串女营的姑娘过河给什么贵客唱小曲,分明想以色事人,冯女长怎么能让,这会儿闹起来了,管营军还亮了刀。兰大姑娘,烦你出面!”

女营已不止兰营一座,以花为名,共有五座营。这一千多名大荣各地慕名兰生而来的女子,有些担了女匠工,在工地上不输男匠的巧工巧心,有些担了医护,帮工地医所治病救人,有些担着后勤,为辛苦劳作的人们缝衣洗被,准备干净的食物,清洁休息的环境。没有人来吃闲饭,没有人会偷懒,一个个都在努力发光,一个个都在蜕变进化。

而其中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冯娘。

第421章 驸马

跟在兰生身后,看她如何与监工管工大匠据理力争,由此得到感动和鼓舞,冯娘自请担起营务,在兰生上工时,对留营的女子们负责。短短数月,竟成为对内护短,对外强势,无惧官威,敢于说不的冯女长。

兰生将冯娘这种变化都看在眼里,对那位柔韧的坚强女子相当自信,因此不着急,“樊大人的官越当越大,怎么反而不会淡定了?”

樊圻是景荻最看好的人才之一,所以一直安排他在基层,与民心直接接触。从坊官到城官,再到营官,品阶升了,权限也不同,但慢慢掌握实权。

和王麟一样。

兰生以此为依据,觉得小霸王和她那位老谋深算的夫君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兰大人欸,我一七品小营官,还不如您的从六品大,更别提对岸一半人都是六品以上的官,加上今日来的贵客,怎么淡定?”樊圻还苦着脸,“而且,我家丑芳也非要凑热闹,刀尖对着鼻子,那么近。”

樊圻昵称大美人妻子为丑芳,被兰生嘲笑是赤果果的防贼心理。他对外称他老婆丑,还有谁想看他家夫人呢?可以断绝某些无节操“西门庆”类型男有意图的接近。

众人每每听樊圻道丑芳,虽然习惯了,仍会一笑。

兰生没有着急,但也没有拖延,当下率众往帐外走,不一会儿就到了管营点名的芍营外面,只见几十名管营卫围住芍营大门。他们拔刀在手,吆喝连连,直让女营交人,否则芍营所有人就要以营规重罚。

自从兰生被破格任用为城首将作,管营主将作就向猎山军营借调千人,驻扎在对岸管营范围内,个个配刀,还有神弓小队,严守岸边码头,好像专门防她一人杀过去。

调来的千卫长一直有些不以为然,今日贵客来,他为了显功,还特意亲自领队。不料女营的人居然敢抗令,由一个漂亮的少妇带头,一个会蹦的小姑娘叽喳,一个不男不女向他晃拳头,就靠着十来个练家子的武汉。他当然不会放在眼里,正想要抓人,却忽然听见女人们发出一声欢呼——兰大人!

尽管他还没有正面和南月兰生打过交道,不过管营众官闻兰色变,他是见识过的。一个女人罢了,就算皇上重视她的工造,真要把大人物惹毛,下场照样凄惨。他这么想着,回头一瞅。

喝!

走在最前头的,一位俏生凤眼的美人,不可怕;她身后,一排高矮胖瘦,身强力壮,七八名汉子,不可怕;而在他们身后,从各个帐中纷跑出来的人,密如乌云,声动雷隆,可怕!

美人立定,笑眼儿刁飞着,在她的地盘上,什么迷糊都退散,直接道出对方官衔,“千卫长大驾光临女营,有何见教?”

人声立如雷声,吼纷纷,有何见教——有何见教——

震得千卫长心慌慌,恨自己没把一千兵全带来,骤然气短,改恶脸为讪笑,“兰将作不知道吗?今日副主监大人到任,工地上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迎礼,就想请几位能歌善舞的姑娘帮忙助个兴。可能是我嘴笨没说明白,真没有让她们陪酒的意思。”

娘的,这么低声下气,总找不到错处了吧。

“副主监大人?”仍受管营排挤的兰生不知此事,而因为她一听皇帝跑得快,景荻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个消息。

看她无知的样子,千卫长心里好受不少,“按道理兰将作也该拜见上官,可您没日没夜在工地上忙,也没法通知,如今既然现在知道了,还请您同我一起备这份礼。”

“千卫长好能说的一张嘴。”大荣当官的,文,武,工,要混得好,就得会说话。

她不爱说,有时却只好随大流,“女营里能干活有力气的女子不少,偏偏没有能歌善舞的。不过,千卫长来得巧,我刚下工地,可以同你一道去管营,关键时候帮你说个好话。”

千卫长听出她敷衍,但她身后那么多瞪眼撩袖子的大老粗,他只能点头哈腰,小心请着她过河。

管营木屋虽陋,里面可有名堂。兰生走进原本为安鹄准备的总监工大屋,看一眼就分辨出新添的家具上优,坐垫铺台均贵,连花瓶都出自名窑。

她对大荣奢侈之风已经习惯,心中却奇怪,这位副主监工打算常驻么?因为安鹄迄今为止就来过一回,大屋自然华而不实,现在却放了家居细物,显出人气。而且,摆放这些的人极有品位,用非常出色的室内设计,改变了屋子本来沉闷无比的华丽,在外行人看不出门道的情形下,令他们仍能感受此屋之美。

同道中人!

在五公主北府,她曾有过这种感觉。

“真是久仰兰造主之名啊。”

一声朗笑打断她的思路,兰生这才将目光集中在正前方主座上的人。约摸四十出头,黑髯明眸,相貌堂堂,穿一身海蓝锦管营正官大袍。

为何说不上来得眼熟?

“南月兰生,还不快给驸马爷行礼,愣什么?”总将作是狐假虎威。他在兰生手里吃亏吃到掉光了牙,本以为安少相能帮他出口恶气,结果那位因为各地暴动,忙得昏天黑地,暂时无暇顾及到这女人了。

兰生脱口而出,“您是五公主的驸马?”

总将作看她毫无规矩,心中暗喜,正要再呼喝,却让驸马爷抢了先。

“公主时常提起,南月兰生蕙质兰心,聪明且稳重,也有横冲直撞,令人措手不及的莽勇。看来,果真如是。我确为五公主的驸马,庭筠之父。筠儿亦十分尊重你,至今还坚持不改称呼,只道六表嫂如何如何。”

总将作苦脸就快变成哭脸了,心道这位驸马爷攀亲说故的,岂不是给兰生添翼?

兰生却并无得色,“民女不敢当,如今已非皇族,且这身将作的统服也是皇上破格赐予,只望能贡献一己之力,不负皇上所托。”

驸马笑意更深,更加赞赏,“如此谦逊,如此尽业,毫无功利之心,好啊。我也不好意思当这是临时的闲差了,等我安顿好住处,明日一早还请兰造主领我上工地。”

兰生瞧瞧噤若寒蝉的千卫长,坏心眼不肯走,开口告状,“为了欢迎驸马爷您新上任,各位大人派军卫到女营点了十来个模样好的姑娘家,来给您表演歌舞。”

总将作和一干管营的官们脸发绿。

“可是来造新都的人,不论男女,手脚虽然麻利,却都不是唱歌跳舞的料。怕您见笑,我就不让她们来驸马爷跟前闹丑了。要是各位大人坚持要以什么形式来欢迎驸马上任,我提议拔河。”五公主和驸马是皇族中少见的相爱夫妻,虽然兰生只同五公主和小郡王来往,有关驸马的事也听得不少。

与五公主一样,驸马爷喜欢与有才学有志气的人往来,接济贫穷的学子和才士,虽不能上朝理政,但皇族的身份令他可以直荐人才。

“荒唐!那种大老粗的小把戏怎能在驸马面前献丑!”总将作打算横到底,哪怕已吃下一肚子的亏。

“总将作大人嫌小把戏,不若我向驸马爷讨个破例,允今日全工地押注,官造,齐天造,北联造各出一支大力士队,他们可以赌哪一支赢。至于三支队中拔头筹者,明日该负责的工活就由输尾的队包了。赢队代表的造匠造工,甚至役人,可以放足一日假。”兰生笑着说完,果然见总将作起了兴趣。

而且不止他,众人似乎都觉得这提议不错。官造调遣着五六万劳役,找几十个壮汉还不容易?可以给北联造一个下马威,在驸马面前显上一显,还可以放假,南月兰生是自己找晦气,他们则是手到擒来,赢定了!

庭震皱眉,“我并未说过要看歌舞…”

总将作躬身,“兰造主提议甚好,如此我等能与众工同乐,更显得驸马爷亲切。驸马爷若不喜欢赌事,那就只拔河比赛,不许聚赌就是。”

一干应声虫,同气附和。

庭震确实觉得拔河有趣,点头允了,“工事要紧,不可提倡聚赌陋习,拔河比力倒是挺好的消遣,大家一直辛苦赶工,应该定期举办此类活动,让他们也能放松放松。只是这会儿已放工,来得及准备么?”

总将作当然说来得及,连忙把他那些手下带出屋子,挑大力士去了。

兰生也告退,转身走两步,忽然撇头向旁边墙壁看一眼,笑道,“这座梨木雕藤的格物架做得真精细,就是占了几乎一整片墙,不能放置物柜,相当少见呢。”

庭震不假思索笑答,“兰造主看得不仔细,这可不是普通的装饰格物架,特意打厚了,做成内外两层,内层置放杂物,外层放些小玩意儿,既实用又赏心悦目。”

兰生连连称妙,走出屋子,敛了笑,心咚咚咚急鼓,好象要跳出胸口。

炫耀的口吻!

迫不及待,像个要讨表扬的孩子气!

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发乎本能的,对造技的自信!

就这一点,太像了!

那个戴着面具的影门宗主,与,这个开明睿智的驸马大人!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就得出的结论,她还说服不了自己,只有无法忽略的寒栗,从背脊攀上脖颈,让头皮发麻了。

第422章 绝刀

官造那片在欢呼,虽然有些七零八落,而且主要集中在官匠群,不过,毕竟要让五六万人一起高兴是很难的。更何况,总将作向驸马表示他的严律,提议放假排除劳役者,只有匠营管营中属官造管辖的人事,以及参加了拔河的役人可休息一日。

不过,还是庭震重诺,宣布今晚晚饭给所有人加一份大肉包子,而明日官造不用上工地,全员在营地休息,气氛这才真正热了起来。

至于北联造,不输不赢。输尾是齐天造,明日皇宫那块地就只有欧阳阙和他的一万工人开工,还必须完成官造的进度,是没时间睡觉了。这让总将作不太痛快,因为他想整治的是南月兰生,而不是同官造合作良好的欧阳阙,却也无可奈何。

大伙儿难得吃了一顿非常热闹的饭,庭震兴致越发高,尤其是欧阳阙来请告今晚齐天造全员要开通宵工,以免明日赶不及进度,令他大加赞赏这种积极达标的劲头。他也当众表示要向皇上进言,在码头开定期集市,要求更多的预算,改善并丰富大家的生活。

兰生瞧总将作他们直拍马屁,听驸马爷亲民的赞声如潮,微笑,慎观。

五公主平和大气,驸马的口碑也无可挑剔,是她自己多疑多心了吧?

比起驸马,那对莫氏叔侄更有可能是影门首脑。景荻派人打探得很仔细。两人进入驸马府的那年,正好就是造北府的时候,而且年龄上,近六十的莫琮大总管更似影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主。

但等夜深,回到自己的营帐。点灯的力气都没有,摸黑脱了外衣,兰生将自己甩进床,累得骨头散架了,而那点莫名的疑心眼看就要彻底从脑子里消失,突然一个男声响起。

“这么拼,哪像孕妇。小心别人瞧出来是假怀孕。”

兰生感觉床一沉。身侧多了一人躺。也许是让枕头堵了一只耳,他的声音好像有点远。

这时,她自然当他是景荻。

不然还有谁?兰营有流光守着。她的主帐四周都是营帐…

但身侧传来的体温,却那么热暖。

凉息,凉气,她的夫君有他人无法仿冒的。独一无二。尤其,在暑热的天里。

她因此一动不动。

沉沉的漆夜。对方看不见自己和她之间已竖起薄却密实的透明防墙。

她的手伸到床沿,拿出一把匕首,扣在身后,“昨日瑾王爷才入陵。今日仍天下太平,拉歌推舞,害我这下堂的妻绞尽脑汁想出拔河来代。人人能多吃一份肉,也好歹帮瑾王爷积了点身后福。”

对方的呼吸沉促。占着半张床,没有离开的自觉。

“不过,即便我已无名无份,这腹中孩儿仍是泫氏血脉。不管你是何人,有何打算,此刻离开,我只当作了个晦气的梦,不予追究。”

安鹄啊安鹄,别浪费她的好心。

修长的身影不退反进,挟着积压已久的忿,恨,气,怨,渴,似卷了狂火,即便是不见五指的黑夜,也遮掩不了恶鬼般的瞠红双目。

她任他压在身下,却毫不惊慌,还冷笑连连,“姓安的,你当真是豁出去了,连这种下流无耻的事都做得出来。不过,这样也好,我就下得了手了。”

只要稍微有一点光,就能晃刺了眼的尖刃,因稠浓的漆暗而虚化成无声无影,从她的手中,没入他的肩膀,连半分停留也无,直分切了皮肉。

她的手离开刀柄,他的人滚到地上,不过眨眼工夫,散了高贵的髻,渗了满头的汗,咬牙切齿,额角暴青筋。

“南月兰生!”疼得眼前泛黑,但他还不能喊人来。

他其实也知道,到了如今,是自己死死缠着她,疯了一般,得不到她的人,死不罢休,而她对他厌恶从不加掩饰,但他实在无法相信,她竟会对他挥刀相向。

他以为,至少,她的心中还留着一点点两人童年的记忆,他对她的那些好,所以就算他过份,她都会容忍。就像他穿着女装让安纹佩取乐,她似乎视若无睹,结果却还是帮了他的。

瑾王死了,皇上虽亲自送葬,谁又敢真在皇上面前表现得伤心?而他欣喜若狂!一日都等不满,潜入她的营帐来见。

本来就只是来见她而已,不料她灯都不点,直接躺进了床里,让他无法遏止得想躺到她身边去。他也确实不需要再等,因为已没有能护着她的人。

只要人人看到他从她的帐里出去,她就是他的女人了!

灯亮着,在她手里。

他甚至没看到她如何起身的,如何点灯。若不是假怀孕,身手怎能那么敏捷?可是她这般立在床边,洁白的裙垂曳,若一朵高山冰莲,如此让他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