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姬一听,这位也负责她的安全,还不能得罪,勉强扯出一丝微笑,“王将军,日后有劳了。”

侍女连忙拿出一锭黄金,塞进王麟手里。

王麟也不推却,笑嘻嘻收好,“婀美人客气,末将份内之事,应当,应当。我祖母乃安相姑母,所以我与安鹄安大人是表兄弟,太子才放心用我。婀美人受太子宠爱,又是聪明女子,末将看得出来,你将来必定地位尊崇,愿为你鞍前马后,婀美人有事尽管差遣。”

婀姬想不到这看似细皮白嫩的公子哥竟跟她示好,还是负责太子妃安全的小将,若能归自己用,实在大好。她心里很高兴,却只是淡淡点头,说句“大家一起为了太子”诸如此类的场面话,转身走了。能不能信任王麟,还要看上一阵。

王麟笑着目送婀姬走远,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扭头正要走,却察觉一道冷冷的目光,回身再往殿廊里瞧,顿时嬉皮笑脸招呼,“嘿,鹄表兄。”

安鹄居高临下,眼神严厉,“这才调来几日?居然能在花丛里睡过了头,成何体统!”

王麟仍嘿嘿笑,“又不是我求着要调进来的,本来都护军那边要好混得多,我爹的意思就是过个一年半载,立点军功,回乡当个地方官就行了。但舅舅不是担心纹佩表妹嘛,又不好意思麻烦你这个大忙人大红人看顾,让我来照应一下。你要是看我不顺眼,我还巴不得你跟舅舅说去,还把我调回都护军,军功也好拿些。不像这东宫,宫中之宫,内有东宫卫,外有左龙右虎的禁卫,出不了乱子,自然闲得我打瞌睡。”

王麟说完,对安鹄抱个拳,“表兄还有没有别的吩咐?没吩咐我可就走了,约了兄弟们飘香苑喝酒。”

安鹄皱了眉,“无论如何你是我举荐的人,至少执勤的时候收了那身没正经的懒骨头,不然丢脸的人是我。”

王麟嗤笑一声,假腔假调说是知道了,转身晃头晃脑得走路,没正经的那身骨头好像要散架一样,要惹谁火大的故意特意。

“没用的东西。”安鹄低骂一句,听不到太子破口大骂的声音了,这才回大殿去,却没瞧见他那个霸王表弟回了一次头,骂声兔崽子,很不屑吐唾沫的言行举止。

不过,就算看到了,安鹄也不会多想,因为王麟从瑶镇就和他结下梁子了,和安府里那些虚伪的家人不同,王麟至少还比较真性情。这么一个宠坏了的,没心眼的,富家子,其实并非照顾他那个被宠坏的妹妹,而是被父亲当成盯着自己的耳目,让他根本就无需防备。

此刻,安鹄脑子里全是李氏的话和陵墓中所见的两具尸身,一个是信誓旦旦,一个是亲眼所见,他该相信自己,更该相信疯子的话当不得真,但李氏并不是开始就疯的。

殿中,太子正将一把血渍斑斑的剑扔在地上,神情狰狞,而死僵了的李氏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四肢皆被砍断了,又飞出老远。贴身服侍的那几个小太监大气不敢出,低头立墙,知道对上太子目光的话,下一个要被分尸的就是他们了。

安鹄却没有一点畏缩。太子嗜杀是不错,但还分得轻重,拿来出气的,都是存在感甚微的卑贱之人。因太子自身的毒狠,也喜欢采纳毒计狠谋。他行事的风格每每正中太子下怀,才能为太子重用。太子很明白他想要什么,他也很明白太子的心思,两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气煞我也。”太子发泄过后,大觉痛快,虽然骂着,脸色却好看得多,“要不是怕太后那儿不好交待,连南月萍那个小贱人一块儿砍死算了。”

“殿下,恕臣直言,此事与萍良娣倒没多大关系,都是她娘一人作主的。”安鹄挥挥手,小太监们忙不迭把尸体收拾到一起,罩了白布抬出去。

“话虽如此——”太子哼了哼,“此女自身无本事,娘家无势力,不能给本宫带来好处,白占着良娣的位子,本宫想想就生气。”在他看来,没有国师之女的称谓,南月萍当个暖床的丫头都算高抬了她。

“殿下,她毕竟还是天女和圣女的妹妹,还有南月兰生,留着她,与殿下也没坏处,多养一个吃闲饭的女人罢了。”安鹄虽是劝,听不出对南月萍有多少师兄妹感情。

“你倒是大度,不怕她知道你杀了她娘,找你报仇?”太子也怕南月萍恨上他。

“我已关照过,她娘疯糊涂了,看到她爹和邬夫人真死了,趁众人不注意,夺剑自刎而亡。”不能归罪于六皇子,安鹄当然也不会自己认账,“不过,殿下当真觉得李氏疯言疯语?”

“你亲眼看到了两人的尸身,难道还有假?”太子不太喜欢这种毛骨悚然之感,“横竖南月氏已无权无势,碍不了本宫登基当皇帝。那个南月涯,要不是当年他帮着奇妃,说老六有真龙天命,还有富国强民的大智慧,父皇怎会有废长立幼之心?如今本宫天命所归,可见天能什么的简直无稽。南月涯死了最好,若继续妖言惑众,本宫一登基就会砍掉他的脑袋。”

安鹄没再说心里想的事,顺太子的意,点头应着,南月涯和邬梅之死就算盖棺定论。

可是,安鹄离开东宫后,立即派心腹打探李氏口中所说的高人,也派人盯着六皇子府,太子则完全被蒙在鼓里。他虽然是普通人,但曾由南月涯教导十多年,见证过明月流的强大力量。对他而言,能者力量的衰弱是好事,意味着即便是无天能的自己,也可以将能者操控。一旦手中有几个厉害的能者,连太子皇帝这些人,他都无需尊敬。

然而,安鹄的这份贪心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高人也已经是死人了。

对手比他快,比他强,比他狠。

第315章 贼惦(上)

皇帝的归期一延再延,似乎水路旱路都不通畅,不是遇到大水就是山崩,以至于太子的婚期也改到了七月十五。皇帝回不回来,太子啥时候再娶,不是帝都人的热门话题,而是万和楼与东城浴场。

长风造酒楼,居安造浴场,虽然看起来是两码事,但人们不自觉就会把两者放在一起说。而这个话题愈传愈广,皆因庆云坊文人们的带头作用。如同明星坊一样的庆云传火了的人或物,全帝都会跟风,更何况长风和居安当年那一祭,万众瞩目,就想看看是长风吃瘪,还是六皇子妃掌管的居安不过尔尔。

酒楼和浴场都是房子,都是工造,很多方面有可比性。头一条,看谁家更恢宏总可以,神仙楼可是一眼内就把人震住。不过,随着两个建筑工程接近尾声,对这头一条,人们不太好确定了。

长风造主常豪这回绝对有报仇雪恨之心,学当初居安造神仙楼那样,将万和楼用竹架围高,打定主意要来个惊艳全城。

反观居安,不遮不拦,造得是结结实实朴素的方砖屋一大座,屋子虽是东城最高最长最宽的,还有分布屋顶的数根通天烟囱,但实在称不上恢宏或美观。人们想着没准最后会添漆上彩,凿纹刻案,弄出些惊喜来,却听说工造司随时都会来验收,显然就是一栋无趣的大号屋子了,不禁有点失望。

人心一变,口风也变,本来看死长风要丢人,就出现了对长风有利的传言。

风吹草动之中。两件工造的大日子定下。你说不巧都不行,明日药汤浴场试运行,工造司验收,而同样也是明日,长风造将拆架显楼交工了。金都帝城。人人为此兴奋,翘首期盼明日快到。盛夏酷暑的天气,气氛比温度还高,但无人惧热。

一如惯例,正式完工前一日就会放人大假,这日来药汤浴场的。只有兰生一人——不,身旁还瘪着一只皮球。

作为南月家唯一的男子,南月凌既没看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有当孝子捧牌位。四处游学让他多在路上,等收到家里的急信赶回来。父亲的墓前已开出了夏花,然后发现不仅没了爹,没了梅姨,还没了南月府,大国师之圣职再无承接,连父亲的过往功劳都几乎要被朝廷否定。这重重打击,令少年难免彷徨,尤其才回来没几日。今日出门。还要兰生拽着。

虽是兰生拽小弟出来的,却不安慰也不开解,只交待无果等在马车旁。自顾自进浴场作最后查勘。她对于自己的作品十分吹毛求疵,即便几天前就已经全部完工,明日交接之前仍坚持再亲眼看一次。

她很清楚那些传言。有人说,居安到底规模小,比不得长风财大气粗,整个大荣第一个朝廷出资的浴场。竟然只造了一栋很普通的大房子。也有人说,官商勾结。居安造肯定私吞银两,不用好材料。当然没法造得漂亮。更有人说,长风到底是长风,贴钱也要重建万和楼,常豪重人情更甚商利,还是大造体面。

传言是人说的,当然很容易让人利用,而这场万众瞩目和白羊祭那时一样,都非她所愿,白羊祭至少关系到她能否入行,这一回相较却有些人为故意,她并没放在心上。

她现在担心的是,明天试用的两个时辰会不会出问题。因为水资源紧张,净化系统十分原始,每日用水量有限,加上工期大大缩短,水室的投入使用总感觉过于仓促。蒸汽动力根本来不及研发,只能采用人动力,并非她设计的理想状况,加上人动力又依靠那些凄惨的劳役者,监工还是她无法插手的部分,更无法令她满意。

兰生满脑子想的都是明天,自然顾不上她那个垂头丧气的小弟,就算拽他出来,其实却是金薇的意思。

“爹有没有话留给我?”这几日伤心得混混噩噩,住在南月氏陵园守墓的草舍里,昨晚才被玉蕊姐姐拉回六皇子府,而这个问题一直在脑海中徘徊不去。

“没有。”人还活着,留什么遗言?

“一个字都没有?”他时时刻刻后悔,应该一接到父亲生病的消息就回家。

“没有。”一心两用,能同时应付这小子的啰嗦,就不要在意她字少了。

“大姐!”十四岁的少年长高了,脾气也大了。

兰生拍他的后脑勺,“喊什么鬼!”但她的脾气更大,“爹睡梦中去的,很安详,只有我娘在他身边,哪来什么遗言?”

南月凌撇撇嘴,并不觉得平衡,“好歹我是家中独子。”

兰生又拍他一记,“忘了,是谁说过南月家的独子不值钱?”

南月凌挺起胸膛,“那时爹还在,如今一家都是女眷,我不担起来怎么行?”

“得了吧,等你担起来,金薇玉蕊和莎妹就成老姑娘了。”兰生笑道,“不过,你放心,我在爹娘面前帮你许了誓,十年后你再成家立业,这十年就好好给姐姐们当小弟吧。”

南月凌年纪不大,但在外头见识了不少,对男女之情有点小开窍,不禁呆了呆,“十年后我二十四了。”

“对啊,才二十四,再晚五六年都没事,三十而立嘛,成亲正好。”兰生从晚婚晚育的时代过来,“太早成亲,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南月凌没听进去,是早婚早育下的产物,“我同先生经过的几处地方,和我同龄的孩子中,有早就订了娃娃亲的,还有已经娶了大妻的,二十四…”

“和赛殿下差不多年龄,你看,他还没娶呢。”不过,看这回西平王妃不放于丹回六皇子府的架势,泫赛是逃不过了。

“西平世子爷还怕娶不到世子妃?”南月凌心想,没有可比性。

兰生越笑越大声,“小弟,爹要看到你这副有了媳妇就没他的样子,可能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小小年纪,居然还挺早熟。

南月凌立刻又苦着张脸,“你还不是一样,嘴咧得那么大,笑得那么大声。”

兰生不笑了,正要去开水室的锁,却发现锁落在一旁。

有贼!

第316章 贼惦(下)

等药汤浴场开放,水室将由居安教出来的几名操作工控制。工造司短她银两也有好处,至少对她后来提出的要求答应爽快,包括水室和净水等工序的主控人员交给居安负责,属日常维护范畴。如此一来,一定年限内保护了居安众人的心血结晶,不会立刻被人盗学。

水室不但离得大堂和大小浴池远,而且和六皇子府的水车仓库一样,都是地丘设计。不过,水车仓库是借助惜园的自然地势,这间水室的地丘却是人力开出来的。

从浴场正前方进入,只有一条窄道连接水室的后门,门上目前用普通的大铁锁,但以后会安装机关锁门。也就是说,浴场里的工作人员不能任意进入这里。

而浴场后方反而是水室的正面,不仅采光完全不受影响,还有颇用心思的小花园,休息亭室,值班宿舍,又与玻璃房里的净水池相邻。四周起了保护净水池的高墙,浴场的房子又长又宽又高,从前面看不到这样的秀丽风景,要绕上一大圈才行。

即便工程这么赶,水室里的各部零件都在鸦场制造,由褐老四的擎天队安装,绝对没用劳役的一个人力。

人们对浴场的外观纷纷表示失望,但兰生的想法是,这是给东城平民百姓用的公众设施,还被砍掉一半预算的造材和人工,没用的部分当然能省则省。本来她连夯土都不想抹,后来工造司提出药汤浴场毕竟属于官造,要有标志性,她趁机哭穷,让工造司提供夯土造材,这才整个抹了。

不懂行的人不知,造成十五丈长,十二丈宽,两丈高的独栋建筑,用新研发的乐高拼砖,形成坚实的墙面,应用混凝土板浇灌铁筋造无梁的顶,并设计了解决小部分动力和运水的风车和半机械输送管道,是相当有讲究的。外面看似简朴,里面注重健康,舒适和清洁,运用大量竹,瓷,新混泥,几乎每一分银子都花到了实处。

一说到建筑,她就忍不住想一堆,回归前言,这个锁的钥匙只有她,铁哥,擎天队各一把,连将要负责浴场的小吏汤丞都禁止入内。铁哥今天不可能来,王大老板过两日就要入都看图纸和木模,好不容易等到浴场完工,可以集中精力打造王宅。照褐老四的规矩,放假一定喝酒通宵,估计都睡趴了。

所以,除了贼,还有谁?

“怎么了?”南月凌不知就里,从兰生身后探头张望。

“刚才不是经过工具房吗?你去拿根铁棍子来。”兰生轻声道。

水室有锅炉和机关,一旦失控会有爆炸的可能,所以才造离了主场。同时铁门厚重隔音,前面又已安装了机关门,估计人还在里面。

“欸——唔唔…”南月凌的惊奇让兰生捂住,“别吵,把人吓跑,扣你零花钱。”

面对兰生,南月凌只有被欺负的份,瘪着嘴赶紧跑去又跑回,手里多了两根棍子,一根自用。然后,他看着大姐提棍,以肩抵门,一间很大很奇怪的屋子出现在他的眼前,令他暂时忘却了心中悲痛。

屋子里到处都是管子,折的,直的,弯成弧的,交错,平行,密布在天花板和角落。靠墙有四个巨大的铁筒?铁筒上面和旁边也都插着管子。铁筒下面有巨大的灶肚,灶旁堆着齐顶高的木柴和炭。铁筒顶端还有一圈烟囱?烟囱有伞盖子?

妈呀,看得他眼花缭乱,再一次强烈感受到大姐的世界和自己太不同了,每次觉得不会有更惊奇的东西了,却每一次会比之前更超乎想象。正因为看到这样的姐姐,他才下决心从四象馆退学,到外面去学习。他以为如此就能理解大姐的智慧,却发现眼界倒是开了,却还不能像大姐一样。

“大姐?”想问那棍子干吗用,却被兰生瞪一眼。

“谁在这里?出来。”兰生沉着嗓音。水室很大,东西很多,随处可藏人。

南月凌奇怪地问,“有人就有人,何必紧张?”

“你没看到那块牌子?水室重地,闲人免进,而且本来门是锁着的。”兰生的眼睛灵活拐着四处,却看不到任何可疑的影子。

“有几把钥匙?”南月凌当起小侦探,有点老气横秋的模样。

“三把,但今天除了我之外,不会有别人来。”兰生这时颇有耐心,也是故意说给藏匿在某处的人听,“再不出来,我可就开气闸了。气闸一开,把门一锁,再到火房烧上炭,不但会被闷死,还会被烫死。我早同工造司报备过,要是许可之外的人闯进来,死于事故,与我居安无关。”

静。很静。

“也许只是忘了…”锁字还没出口,南月凌惊见两道乌漆的影子在水室中升了起来。

影子化实,破衣烂衫却高大的两名汉子,黑面恶煞,太阳穴高鼓,双目精光四射,手中钢刀映着来自水室正前落地窗的明亮光线,看不出阴森杀气。

南月凌可不敢因此大意,拼命拉扯兰生的衣袖,示意她赶紧跑,但让她一句话愣住。

兰生道,“果然是你们。”

“兰造主竟然认得出我们?”一名大汉微愕。

“好说。”兰生不退,也不进,站在门前,凤眸也映外面好阳光,“若你们真是服劳役的人,哪会长得五大三粗,跟油桶似的。不过,你二人好歹要比另一个装得像些。”

大汉目光一凛。

兰生丝毫无惧,仿佛对着空气说话,“出来吧,你们三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那几个监工那么穷凶极恶,别人稍稍喘口气说个字就会鞭子伺候,偏对你们的交头接耳视而不见。水室安装之后,我也曾跟监工说过,不能让工人们随便靠近,但每回总有**个人晃过来,而回回又都有你们。”

静着,大汉哼道,“不知兰造主说什么,只有我二人闯进来而已。”

“是吗?”兰生笑了笑,“那就麻烦二位出来,我要锁门烧炭了。捉贼捉赃,你俩分明就是武师,动运水的蹬车做什么?赶紧关了吧,不然锅炉的水就漫得到处是。水室要是破坏,你们得赔我一万两银子。”

南月凌看到屋子那头有水槽,槽里波光粼粼,也有很多粗细不一的管子接着,锅炉里传来哗哗水声。自来的水!

另一个汉子语气有些不耐烦,凶巴巴说,“她来了正好,反正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明白,直接把她抓走,慢慢问怎么造就是。”

一声长长的叹息,一个清凉的声音,“我也想啊,只怕兰造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但问不着,反而弄臭了我辛苦建立的才子之名。”

两汉子互望一眼,同时看天。

头一个跟兰生说话的汉子道,“少主,我们世代为工,你虽然才高八斗,还是不要以才子形容自己,心里有数便罢,否则老爷子们又要训我们了。”

第三人走了出来,身材虽没有北方男子的高大,却算得上匀称细秀,而五官镌俊斯文,肤色白若粉,年约二十出头。他神情中没有被捉贼的紧张或羞怒,很悠闲,好似他是请来的客人。

江南水养灵秀人,恢复本貌的这人让兰生想起马秀,心头一动,脱口而出,“你们是齐天造的人?”

“绝对不是,我们是长风造的。”细白的青年麻溜地撒谎。

汉子尴尬,干咳两下,提醒自家主子悠着点儿说话。

青年拐汉子一眼,皱眉翻眼,表示麻烦,又更新说法,“其实,我们不是长风造的,是从劳役营逃出来的。”

连南月凌都听得出这人漫天鬼扯,好笑拆穿,“劳役营外就是都护军守卫,每个营又有监工队,进去就出不来的地方。你要说,趁在这里干活的机会,避过监工点名,偷藏水室准备逃走。”

青年斩钉截铁点头,“我一直就是这意思啊,说了两遍你们都没明白?太笨了!”

哈?兰生抿住唇,但是最终还是忍不住,就靠着门大笑起来。简直是个大活宝,这人。

“笑什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这时候兰造主应该说,我帮你们逃出去才对。”活宝才子继续耍宝,配合那副聪明相,完全就像故意装傻。

“同情心是什么东西?”兰生边笑边说,“你还别装傻,这套虽好笑,却起不到什么作用。”

“兰造主,我家少主不是装傻,天性就憨真,除了工造上有奇才,其他方面——”汉子虽似贬主,实为忠主,“让您见笑。”

“小葵,不要涨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你帮我拖延时间,跟她随便扯会儿废话,再让我看看这个摇杆作何用处。”青年要缩回原来的角落。

叫小葵的黑面汉苦笑像哭,“兰造主,呃——这个——咳咳!”都说出来了,还怎么拖延时间?

“齐天造主,就不要让你的手下人为难了,因为就算你待上一整天,也看不明白这些机关的。”这几个贼是不是太不把主人放在眼里?

“而且你应该已经待一晚上了吧?”昨日傍晚收工,劳役工人由监工领回,如果从那时这三人脱队开始算起,她该庆幸水屋没被拆得乱七八糟。

青年顿住,仍是慢条斯理的语速,但有突然智力打开的从容,“看是肯定看不明白的,除非你让我拆,我就能明白了。你这间水屋秘密太多,到处都是奇怪的东西,不过,多数用来迷花眼的吧。”他轻敲旁边一根碗口粗的管子,“比如这根管子,就是装饰,我刚才看半天了,明明毫无用处。”

兰生本来笑他憨傻,现在笑得钦佩,却一句话不说。她没必要鼓励或赞同他,如果他真天性憨真,根本不会在乎别人的夸奖。她不是天才,但她看到过天才。天才的思维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并非孤芳自赏,而是难找同类,反被人当成异类。

“还有,这些操纵箱,摇杆,和皮鼓,虚虚实实,即便居安造教出来的操作师也未必了解到底如何出水,如何运水,如何通过这些踩踏的轮子将木柴送进灶肚子里。知道的人,大概只有设计者兰造主和打造者铁大。”青年说到这儿,忽然语速加快,“兰造主,居安并归我齐天如何?”

汉子抚额呻吟,“少主!”

南月凌原本听青年说得确实头头是道,想不到齐天造主挺有实力,听了最后一句,不禁嗤之以鼻,“凭什么居安并归你们齐天,不能是你们齐天并归到居安之下?我大姐建造之宅,楼,园,庭,你们谁能比得上?”

“也可以啊,齐天并给居安,兰造主嫁给我,如此一来两全其美,既能跟兰造主交流造技,又能成为大荣民间第一造。”青年再次向大家证明他的“才气”。

“胡说八道什么啊!我大姐有丈夫了,怎能嫁你?”南月凌开始头疼,齐天造主这副傻白的模样,居然能从南方杀过来,北造丢死人了。

身为业余制图师的南月凌,因兰生的带领,对工造十分有兴趣,在外游学时特别关注这方面的事,所以对南北两边的工造竞争也毫不陌生。

“六皇子对工造一窍不通,兰造主却拥有惊世才华,嫁他如同明珠蒙尘,石壳玉芯。我就不一样了,能与兰造主聊一辈子的工造都不腻,两人联手可建无数流芳百世的名宅名楼名园名庭,代代匠人将我们奉若鲁班神工,何等辉煌!”才很傻萌的一个人,说起工造就光华万丈,像一个霸气十足的男人,“兰造主,你可同我私奔,南面是我齐天地盘,就算六皇子通缉你,我也能保你一百年无忧无虑。”

“少主!”汉子们冒着一头汗。

“无忧无虑倒是挺让我向往。”这人跟她有共同语言,而且谈起工造就相当具有魅力。

“大姐!”轮到南月凌冒汗。

“不过以前没觉得,今天被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发现自己没嫁给工造行的人,实在万幸。”一辈子聊工造,干工造,家里家外,人前人后,闲话正经话,全部都是工造?没有美妖,没有自恋的水仙花,没有阴恻恻,装月亮光的月亮?

梦想就成噩梦了!

第317章 三窟

兰生转动水龙头时,叫做欧阳阙的齐天造主直直盯着她。

“真不考虑我吗?”他仍在“求婚”,“我才高八斗,没有坏脾气,也不风流花心,是江南大户人家首选的好女婿,而且除了工造上的事,其他都可以听你的,账本也统统交给你,你发我月钱就行…”

“少主…”小葵汉子已经说话无力。

另一个汉子叫小苇,让欧阳阙喊出这幼稚的名字后,完全放弃抗争,一声不吭了。

“怎么?”欧阳阙斜瞥汉子一眼,“我爹不也这样嘛,每个月在娘那里领银子,兴高采烈的。”

“…”小葵汉子想说,老爷虽然兴高采烈,老太爷可一点不兴高采烈。

正因为儿子“没出息”,老太爷才顶着六十的“高龄”,放弃和其他老顽童游山玩水的机会,留在家里亲自教小小少主,告诉他要当大男人大丈夫,千万不能让女人牵着鼻子走,要学才子风流。结果却意想不到。常常和才子们混一起,风流不成,反激发少主要成为才子的决心。到底受了老爷夫人的影响,想要找一心一意的女子管账。只有工造上,因天赋极高,终于学成老太爷的霸气,年纪轻轻就如此成就。但这变来变去,让人捉摸不定的性子啊——

兰生想得是,好男人多是因为有好家教,爹娘的榜样作用对孩子的一生至关重要。

“你我不能成夫妻,可以合作。”有趣的人,有实力,还有风度。比长风那位哈哈豪强胜太多,怪不得齐天能跨过江来。

人说,风度怎么看?

很简单,在水室里待了一整夜,欧阳阙没有拆开任何一样东西。甚至连一根木钉都没拔。这就是风度,还是人品。自古而今,生意能做大的人,心胸必广阔,必不拘小节,有别人难以媲美的气度和风度。看远不看近。别小瞧了这个傻真的斯文青年,成为大造主的特质,他全具备,值得她学习。

她有时候不是小心眼嘛!居安造里,论声望。铁哥最高,管宏第二,然后才轮到她。因为她看着刁钻刻薄,匠工们有公事就找铁哥,有私事就找管宏夫妻,通过他们再找她解决。其实,就有时需要一些欧阳阙的天然呆,讨人亲近。

“不跟你合作。”欧阳阙却很干脆拒绝。“要么嫁我,两造合并,要么你到我齐天来做事。其他没商量。”

“那就只能是对手了。”兰生无所谓,欢迎良性竞争,共同发展。

“嗯!”欧阳阙往后门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能不能打开正门,让我偷看一眼后面?我怎么看都觉得还少了轴心运作。”

兰生垂眸一笑。“不能给对手看。”

欧阳阙就露出那种帅气的霸道表情,“罢了。假以时日,我还是能弄明白的。这回低估了你。早知道应该混进鸦场才对。”

小葵小苇两大汉彻底哑巴,连翻白眼的动作都放弃,把招式说得一清二楚,还算什么偷看偷学?!

“假以时日你弄明白的时候,我又会造新玩意儿出来了。”

他在追,而她却不会止步不前。不过,天才追过勤奋是想当然吧。这个时空的工造会呈现怎样的盛景?无法想像,却令她十分期待。

贼走了。惊起,趣落。明明多个对手,但觉多个朋友。这种奇妙的感悟,是人生的收获之一。

然而,兰生原以为这场有惊无险的遇贼记只是开幕前的仅有花絮,却不料第二天一早,就在开幕前的一个时辰,木林跑来急报,水室遭人破坏,锅炉和水管几乎全部被打破砸烂,完全不能使用了。

南月凌第一反应就是欧阳阙干的,从餐桌上跳起来,“齐天造太卑鄙!说得那么大方,竟然干出这等小人事。”

木林这才知道齐天造三人混在劳役工队里偷师,并且还入水室待了一整晚,当下也没多想,同意南月凌,认为欧阳阙杀了个回马枪,想给对手颜色瞧瞧。

兰生却道,“那把锁怎么什么人都能开?”

木林听出其中意思,“你觉得不是齐天?”

“齐天要砸的话,昨晚就砸稀巴烂走人了,何必等到今早被捉?”兰生甚至直觉,欧阳阙可能故意让她撞见。

“那可说不准,也许在咱们面前装正经,背地里阴人。这么一来,就会像你似的,以为不是他们干的了。”南月凌现在人小主意大。

还是木林更尊重兰生的说法,“不是齐天,那就是长风了。”

兰生沉吟,“没有证据,空口无凭。让官府查案吧,我瞧帝都的捕快似乎挺清闲,都护军什么活儿都抢着干了,总没他们的事。所以就算只是小案子,也让他们表现表现。”

“已经报了案,新上任的汤丞积极,不但最早一个到,也是最早一个发现,当然最早一个报官。你说,不会是他做得吧?听说要调到东城当芝麻大的九品官,人人避之惟恐不及,这个估计没门路,一肚子怨气憋不住,就自砸饭碗。”木林又有新“推理”。

南月凌回过神来,“这会儿找凶手不着急,水室破坏了,今天工造司验收可怎么办?还要试用两个时辰!”

兰生想得很好,“既然已经报了官,想来汤丞也跟工造司说了,应该会改期验收和试用。”

“哈!”木林一声讽刺味极浓的笑,“兰大姑娘错了,汤丞虽然报告了工造司,工造司却只给两个时辰让我们修复,说不能失信于民。笑不笑得死人?我从来不知工造司也有这么体贴百姓的时候。而且你猜怎么着?本来药汤浴场上午就投入使用了,推迟两个时辰就正好到午时。”

南月凌不明所以,“午时不吉利?”

“大吉大利!”木林却是冷笑,“正好也是万和楼开张,咱们成助兴应景陪衬了。但我也总算明白当年兰大姑娘为何架竹楼罩油布了,还真他娘引人好奇。”

南月凌干咳,想让木林注意措辞,却被兰生抢了话头。

“别想那么多,两处开张,一公设,一民用,既不是白纸黑字或者口头约定的比试,又没有评选团,连赌场都没法开注。不过,工造司的大人们想要凑大吉大利,我们就不能违背他们的善意,推迟两个时辰就是。”兰生吃着饭,看不出半点心急慌忙。

“两个时辰就能修复?”不怪南月凌这么以为,因为这两人过于淡定。

木林咧大嘴,“怎么可能?鸦场有备用的零部件,但水室几乎全毁了,要全部重新安装,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完不成的。”

“那——”南月凌心里略明,“我们已有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