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他都蹲不住了,却终于看到泊三褐四带人上工来了。
这块地不大,之前那栋小楼正对着门,站在街对面就看得见大致轮廓,对每日工程进展能心中有数。他跟手下一边说笑,一边等看他们有什么新奇出招,但那道门里十来个汉子笑哈哈,声音比这边嘹亮。
日上三竿,来了几辆板车,车上堆着满满的粗竹,那些汉子就开始卸竹搬竹。
马何手下有嘴麻溜的,立刻就损道,“一个小娘们,一群门外傻,挖坑打地鼠,架屋养松鼠,烂了木蓬了草,种片竹林当作屋。白羊白羊快别来,这里没草饿死你。”
一群长风汉,手做筒状,朝天呜呜,“贺——喜——过——祭!”
褐老四血性脾气,转身就想揍人,却见兰生笑着从马车上下来,杂长黑眉往上直捋,眦牙咧嘴,“大姑娘能忍,我更得忍,是吧?”
“忍什么?人都告诉你怎么过白羊祭的法子了,还不感谢?”
兰生回身,对长风汉们笑颔首,颈线傲美,身段优雅,那双凤眸刁飞。
汉子们看着,迷眼,臊脸,不敢直视,还不知祭刀换人拿,握在这位刁姑娘手里。
第153章 添翼
兰生进去后,持续有板车拉东西来。竹子之后,劣质的油布,便宜的薄板,长卷麻绳大小木钉,一车又一车忙进忙出。
“呀,那位大姑娘不是真想出办法对付咱们了吧?”有新手跟来见世面的。
马何干了十来年的活儿,自认经验丰富,歪脸白眼咧嘴,“你小子年纪轻轻眼神不好,都是用过的旧料,难道用过了就表示结实?”
新手干笑哈哈,“不然他们拉这些来干嘛?”
马何不知道。正是因为不知道,他挪不开步子,想再等等看。很快他听到里面开工了,叮叮当当敲不绝。这时门还大敞着,他看见兰大姑娘拿着一把榔头在竹上敲木钉,心想她倒是不娇气。其实帝都不少铺面买卖背后都是女东家,但也就是看看账本坐收银子,没她这样的,几乎天天来工地,还不是督工,能跟着一起脏一起流汗。可是他来不及佩服,就看到三个人,三个绝对不应该跨进门里去的人。
他大声喝止,“明知故犯的家伙们也会剁手指,你们仨可要想好了再迈腿。”
他们回头来,不是断指三兄弟,又是谁?
木汉摆出少了两根手指的那只,笑嘻嘻道,“来之前数过,我们仨有二十六根手指,有点多,再断三根小意思。马大,回去给造主传个信,把我们兄弟仨的名字加上,到时候别漏剁。”
一脚,一脚,一脚。齐迈三步,再没回头。
脸上麻子聚成了靶心,马何干瞪半晌,却看他们还合上了门。完全消失在门后。他低声骂一粗口,留几人继续盯着,赶回去报信。既然能断指,当然就是胆大包天的家伙。祭白羊输了之后没滚蛋。宁可在鸦场苦熬着,就是不服气不死心。说一千道一万,这仨手上有真本事。小时候听过,入行后也亲眼瞧过,连他都心里叹过可惜。
长风造能在这行说一不二,不仅仗着数万人的工队,更仗着成百上千的优秀匠师。北边有点名气的匠人,要么进官署,要么进长风。没有第三个选。铁木土三人。每人都能独当一面。每一面拿出来也不输给长风大匠。说实在的,没有得天独厚的才能,也养不出挑战长风的傲气。
三个断指加一个娘们?抑或。三个能匠加一个女班?
马何奇怪自己为何动不动就往坏里想,为求心安。他甚至决定建议造主把拆城墙的大家伙们准备好,再将城里数千工人集合起来。至此,他的神色才重新得意。再怎么样,庆云坊这所宅子总不会比攻城还难。
兰生直起身来,手里还拿着榔头,目光诧异看向三兄弟。她没去鸦场,不是因为没有三顾茅庐的毅力,而是觉得剁指可能性50%这么高,不要连累他人了。
铁汉的表情却酷沉,没好气道,“外头苍蝇乱飞,开着门招叮吗?”
木汉笑容满面,“刁姑娘,铁哥臭脾气,其实是我们当中最仗义的一个,打铁不内行,论工造的技艺却是大有来头,方方面面全好手。在下木林,生下来就爱抱着木头睡觉,喜欢造木房雕木阁。至于这小子——”勾身旁年青人的肩膀,“虽然叫倪土,捏泥制陶只为生计,擅烧花砖擅刻云石,工艺比名家都毫不逊色。就是有一臭毛病,一到关键时刻就紧张犯困,白羊祭那会儿他可是睡着觉就把手指头丢了。”
倪土显得有些腼腆,“这算什么毛病?比木哥你疼得嗷嗷叫体面。”
铁哥一哼,“我是臭脾气,倪土是臭毛病,你是香脾气香毛病,眼睛大肚子小,一件事计划宏大收尾潦草,一定要有人给你收烂摊——”清爽的笑声打断了他。
兰生扛榔头上肩,“我说话有时闷有时气死人,工造是新手,绘图还成,想法多,迄今却没造过一间屋,就缺一个全面好手,一个生来懂木的,一个烧砖刻石的。三位想清楚,一旦加入就是有来没去了。”
木林哎呀叫唤,“刁姑娘光会耍刁嘴,来错了,我要反悔!”
铁哥却卷起袖子扎衣摆,“看看谁的臭毛病多?最早说要来帮的人是你,最先说反悔的人也是你。滚,滚,滚,别杵在这儿碍眼。”
“滚哪儿去?鸦场的铺子都给人了,木哥又没脸见父老乡亲。”倪土温吞吞说着,目光扫过大堆的旧料,“不过,刁姑娘如果打算用这些竹子造屋的话,咱们肯定来错了。”
铁哥也仔细看过了竹子油布,对兰生道,“我不以为你考虑三日之后要造竹屋。”
兰生笑着摇头,“自然不是,只是兰生做事比较小心,三位能匠若真心相助,我感激不尽,若不是——”语气一顿,“我这法子一旦泄露出去,长风造还是能破坏的,唯有终祭当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恕我直言,三位对长风心结未消,却突然过来帮我,令人惊喜,却也戚戚。”
“你要如何才能信我们?”铁哥不觉得冒犯,换了他一样会怀疑。
“铁哥代表发个毒誓就行了。”兰生知道口头承诺多数空话,但这三兄弟患难与共,一诺必齐心。
铁哥举断指的那只手向天,“我三人之中如有一人泄密,我便烂舌烂眼烂手,受尽万般折磨才可断气,且死后不得升天。”
木林和倪土神情一正,各自举手发誓,誓言同铁哥一模一样。
作兄弟有今生没来世,三人无血脉相系,却比亲人还亲。兰生看在眼里,心中一热,再没有半点疑心,愿将信任全然托付。
“我要造一个大棚,工地四围搭竹架钉油布,棚顶则用木条油布拼接,就图两个好处。一,苍蝇们看不见。二,下雨天也不影响开工。”她道。
铁哥不假思索,“就问一事。白天采光怎么解决?”
果然是全面手,兰生高兴自己终于有了相当厉害的 项目经理人。
“油布可掀开,木条可活动。”类似百叶窗的设计,她知道时间紧,打算粗糙运用。
木林大感兴趣,“木条可活动?怎么活动?”
兰生直接抓了四根木条摆成框架,再将两根木条横在中间上下扳动,“看日光的变化。”见三人目不转睛,淡然一笑,“最简单来说,就是屋顶上开小窗,两头用活轴固定,嵌板一合就密闭了。”
“最简单来说,我长见识了。”这姑娘也许是新手,但并不是纸上谈兵的新手,木林啧啧叹奇,“从今往后再不叫你刁姑娘。”
“称呼罢了。”兰生无所谓,“明日我把基本构造图画给你,本来还担心时日太赶,如今有你们三兄弟就可以放心了。”
“等什么明日?”木林已经手痒,“三月底终祭,只有两个月都不到,浪费一个时辰都嫌多,我们兄弟仨是要吃住在这儿了。兰大姑娘就画吧,我立刻干活,一个棚子还要盖到明后天不成?”
真是遇到同类说话不累,没纸笔,兰生就连比带划。木林一听就通,更是触类旁通,贡献他的设想,锯子榔头全开动,说着就把模子做出来了。
那边,铁哥拿到兰生的竹架图,不但和倪土讨论,还把褐老四也拉进来,然后将改动的建议一一向兰生解释,最后定案动工。
木林从擎天寨的汉子中挑选了几个木工活还不错的,组成自己的小队,边教边做工。
短短半日,这三人就能面面俱到,分工明确,自身又具备高超的手艺,怎能不令人心服口服?大伙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工地上再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勉强怠惰,连褐老四的暴脾气都收敛干净,最服铁老哥,跟前忙后,竟似对工造产生了很大的热忱。
并不是兰生没有能力,而是建筑设计在图纸上再宏伟,没有优秀的引领团队,也不过是空想。之前建造屡次搁浅不顺,正是因为缺乏理解她构想并帮助施行的人。她从上往下拼命喊,中间隔太远,传达到工队那层已是一知半解加强求。管宏不能直接参与,褐老四只会基本,其他人仅提供体力,哪怕挖出了清泉之眼,直到铁木土三人的加入,断断续续的水滴才变成了不息的泉流。
这日太阳下山时,四面竹架已经竖起,顶架支高,就等着明日上油布和顶盖。铁哥还提议明日起大伙驻扎工地,不单晚上能继续开工,也可以防长风汉偷入。褐老四二话不说,招呼兄弟们今晚就搬铺盖睡工地。
铁哥送兰生上马车,一心还是工程的事,“兰姑娘既然已经完成了制图,能否派人尽快给我送来?你竹架图绘得不错,但制图与实际丈量相比,精确度略欠。宅图更复杂。如果我今晚就拿到,明天便能同你商讨,把细节部分定下。不是说还有个跟工的账房?明日请他也过来一趟。”
兰生一一应了,说声多谢。
铁哥但道,“不必谢,与其说帮你,不如说是帮我们自己,窝囊得够久了!”说罢,大步走进门去,关上,不给“苍蝇”留半条缝。
兰生回新门里,因为心情太好,听到明珍在她夫君寝屋里哭诉,脚步仍轻快。
后腿拖着的分量一下子少了,怎能不轻快?
第154章 内务
“殿下,明珍服侍您那么久,一直受您宠爱珍惜,虽说不是大富大贵的千金之身,也不曾吃过什么苦头,可这些日子真把我累死了。天不亮就得起床帮厨,给那些工人送饭洗衣,还要打扫清理外院,到夜深才能回去休息。偏偏那院子里住着个怪胎,白天睡觉晚上精神,弄出各种吵闹声,让我睡也睡不好。呜呜…”
哭了一小会儿,明珍又继续诉苦,“您看看,以前喂殿下葡萄的手都起泡破皮,殿下夸赞我的肤白如今晒似黑炭,吃不好睡不好身段都瘦成柴干了…”
“六皇子醒了么?”兰生问贴在窗边偷听的小坡子和两个宫女。
小坡子那么专心,没注意兰生回来,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看清了人才拍拍自己小胸脯,连忙拉宫女们一齐跪下请安,“禀娘娘,殿下还没醒,明珍说要探望,还把奴才赶出来了。”
“无果,去把簿将军和吴管事请来。”巴掌大的地方挤着殿下,娘娘,太监,宫女,将军,还有姬妾,这算是相见好相处难,或者富贵等闲没事干?
兰生进自己屋换了衣服,出来就见明珍低头跪着,不由笑了一声,“起来吧,动不动就跪的规矩等到六殿下醒了再严格执行。你一跪,都没我坐的地方了。”
明珍站起来,期期艾艾,“娘娘恕罪,奴婢来看望殿下,瞧他憔悴消瘦,悲从心中来,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
“没关系。”明珍立得离主位太近,兰生不想头发遭她唾沫攻击,于是让香儿在亭中摆晚饭。“从宫里调到这里,心中难免落差。不过,一切只是暂时的,等殿下好了,搬进六皇子府,该享福的会享福,该受宠的会受宠。身体要真那么不舒服。等御医来了也给你瞧瞧。”
流光内伤已好,只是赖着不走,而圣医谷的弟子不用看顾,北院就没有诊病的人了。
明珍是瞎怨的。虽然吴管事派她一些事做,都是累不着的轻松活儿。她没受六皇子另眼相看之前,就是普通宫女,一点没那么娇弱,手上没起泡,也压根没瘦。
“明珍知错。”但认错态度比较没诚意。
“明珍刚才仔细瞧了殿下的气色。似乎又好了不少,随时要睁开眼对奴婢笑呢。”提醒某人,六皇子醒后仍会宠爱她,最好别太嚣张。
兰生某根神经大条,听不出这种隐晦,“心诚则灵。今日为殿下祈福。我也有些累,想吃了晚饭就休息。看你说得这么辛苦,就不用你跟前伺候了。早点回去歇着。起早也不那么艰难。去吧。”听不出,不代表她会对老六的女人慷慨善良,笑里磨刀霍霍。
明珍让那把刀剐见了骨,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憋得一肚子气,却不敢发作,闷声福礼退下了。但在门外看到簿将军和钱管事,眼皮一跳。转念又想自己是六殿下的人,又获奇妃娘娘信赖,那个冲喜皇妃不能拿她怎么样。当下放心。摆高姿态走过。
兰生瞧明珍走远了,抬眉冷笑,“簿将军失职。内院有六皇子养病,却什么人都随意放进来。”墙外她不管,墙里是她严守的地盘,不容阿猫阿狗随便乱窜撒野。
簿马一怔,想明珍是六皇子的女人,但不顶嘴,“卑职愿意领罚。”
“我知你们怎么想,但明珍月珍半年前就被殿下遣出了月华宫,即便受宠,也是曾经的事了。半年里谁知道两人在宫里的情形,若被不良居心的人买通,对殿下做出不利的事,可不是你跟我承担得起的。”兰生只要拿出对建筑的全部热忱,什么斗都可以不在眼里,心思奇敏。
一番话说得簿马神色凛然,“是卑职设想不周,今后南月府里任何人进内院,必先通报娘娘。娘娘若不在,便不放入内。”
“或者问有花,她掌管着内院。我不在,问她也一样。”兰生根本不管簿马这些宫里派下的人,如今光明正大出门,用的理由只有一个,为六皇子祈福。
她也知众人心中疑惑,不过在这个家里,目前她是最大的。即便肯定有人会往宫里送消息,告她的状,只要宫里不找她问,她就当不知道。
簿马道是,下去传令。
钱管事暗道厉害,躬身垂脑,“娘娘,吴管事今日不在,小的前来听吩咐,不知可否?”
“你来也一样。”她打算使坏心眼,“明珍跟我夫君哭手起泡瘦如柴黑似炭,可我瞧她仍是水灵灵的。要是六殿下醒了,她还这么告状,六殿下因此怪我小气,我岂不是很冤枉?”
钱管事觉得自己挺聪明,但兰生说这话,他愣没明白。
“娘娘的意思是——”
“在六殿下醒来之前,让明珍伤手瘦身晒黑的可怜模样显现。这么一来,怪罪我,我也心安理得,不至于特别委屈。”身为正妻,让小妾都不是的女人欺,那可太孬了,没法忍。
钱管事转过弯来。一般大妇会暗里对付不听话的妾室,在夫君面前撇个干净,他家大小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小妾控诉的,她全揽了,还要捅给夫君瞧。这霸气!他虽然想叫好,就不知六皇子怎么想了。
他但应,“小的知道怎么做,明日起会让明珍姑娘多晒晒太阳的。那位月珍姑娘呢?”
“她没来哭,照之前派活儿就是。”兰生说完,让钱管事离开。
小坡子回过神来,对一旁呆站的两个宫女吩咐,“少说话多做事,要是我听见你们多嘴,小心自己的命。”
两宫女唯唯诺诺,到厨房端汤水去了。
兰生将小坡子招到眼前,“你倒挺识时务。”
小坡子咧嘴一乐,“奴才对殿下忠心耿耿,娘娘既然嫁了殿下,奴才当然也对您忠心,可不是见风使舵。”
“就是说,将来六殿下醒了对我冷遇,你也对我冷脸,一切以你正主的态度为准?”兰生开始吃饭。
“…娘娘要谁喜欢自己还不容易么?我们几个私下聊起,再没有比娘娘更随意亲切的主子了。”看似听令听话的小坡子自有智慧。
“你嘴里没句踏实话,马屁精。”兰生挥他走。
小坡子一边喊冤道真心,一边笑嘻嘻跑了。
吃完饭,兰生进屋看了会儿书,听到对面出来的脚步声,于是也走了出来。宫女们连忙举着装空碗的托盘给她瞧,这已是每晚必做的事。
“殿下今天胃口不错。”兰生自觉算是冲喜新娘之中的模范了,对沉睡不醒的丈夫一直保持“高度关切”。
“比昨天又好了些。”小坡子神情明朗,机灵一双眼乌溜亮,转到兰生手里的书,“娘娘今晚给殿下读什么好书?”
“庄周梦蝶。这故事短,道理却不少,我再跟殿下聊些家常事。你们安心吃饭,我出来时自会叫你们。”兰生双手背书,看似走进去了,其实脚步停在门帘后。
“娘娘真是说到做到,御医说了没用,可她还早晚到殿下床前读书说话,一次就是半个时辰。”一宫女道。
“就是啊。我觉得这两天娘娘给殿下念完书,殿下吃东西也顺畅一些,反而午膳这顿变得难喂了。”另一宫女说。
“而且,是不是只有娘娘念才有用?”小坡子语气中尽是疑惑,“今天中午的时候我也给殿下读了书,殿下吃几口就漏汤了。”
“殿下喜欢美人,你就算了吧。”
“要不明天我试试…”
声音渐渐远了,兰生才离开门帘。看看床边宫女们放好的椅子,再看看窗边桌案的椅子,她将窗边的椅子搬到屋子中央,像过去的几日一样,清嗓子,控制声音大小,念——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不知…”伸着脖子,见窗缝下小坡子的影子晃走,她把书一合,跳起来舒展筋骨,开始做热身运动。
没成亲之前,她起早贪黑在院子里健身。现在人多了,因为长风造赋予庆云坊这个工程的复杂性,她每天都得上工地亲自看过才放心。虽说没老公她最大,天天不顾家里不顾病人往外跑,终究会惹出不好听得来,所以想出了这个方法。
早晚花半个时辰,单独陪六皇子说说话读读书。既显得她真心照顾夫君的诚意,又让人觉得她很努力培养夫妻感情。当然,对她而言,植物人疗法可能出现的渺茫奇迹和不耽误健身大计是等重的。
她在屋里跑跳三组动作,发汗之后,到六皇子身旁原地跑步,调整呼吸,并不纯粹装给小坡子等人看,还是跟他说话的。
说今天工地盖竹棚,断指三兄弟突然回心转意加入,把长风那些汉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事。说到兴头上,眉飞色舞,高兴得意,就像躺着的那位真听得见一样。
半个时辰一到,她将椅子端回原位,拿书走人。掀布帘还不忘回头,跟人说晚安好梦。不过,这是做给小坡子看的。这小子鬼精,不但窗下听,且会等在门外,压根不等她出来喊他。
兰生回屋睡了,小坡子趴桌上打盹,突然有人推他。他揉揉眼,打着朝天哈欠,咕哝一声怎么才来。
一道红影,丑疤恐怖的容颜,却俏生生而立。
第155章 挖井
“…红…衣…”亭里兰生咬一口饼,这里已经变成吃饭的地方了。
值完夜班的小坡子出来跟兰生请安,在兰生呜哩呜哩一句话里就听清红衣二字,心虚到突然打嗝,“红姑娘——呃——在殿下出事前出宫办——呃——差,还没——呃——回来呢。”
兰生看小坡子一眼,“我在说今日穿桃红裙春溪纹的衣裳出门。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说感觉六殿下身边好像少了什么。”
“不是什么,是什么人。你瞎蹦跶的工夫,不如用来多念几本书。”许久不来的小扫,一来就添堵,但这回他身上还背着个大包裹。
兰生立刻留心了,“你背上是什么鬼?”
“不是什么鬼,是什么东西。”小扫翻翻白眼,一副看笨蛋的表情,“夫人说这儿缺个扫院子的人,把调我过来了。”
“等等!”兰生忘了问红影女,惊讶道,“把你调过来,是从今后跟着我的意思吗?”
“很不幸吧?我也这么觉得,而且夫人明知我的新志向。”小扫望天没精打采叹口气,看看一眼数得清门扇的屋子,“该在哪儿安顿?”
有花好奇得却是,“小扫,你什么新志向?”
“去金薇的院子扫地。”兰生笑着喂小黑果子,又答小扫的问,“我这儿没地方住了,要么出去跟无果挤,要么跟小黑挤。”
有花是偏心娘家的掌家人,“那么小的柴房如何住人?还是我和无果说——”
她话未说完,小扫快步跑到柴房那儿,打开门看了看,直道不错不错。“柴垛子上睡得才舒服,还有小猴子作伴,我就住这儿了,你们记得以后进柴房前问我一声。搬家当过来累得很,夫人拒绝调我去天女那儿,我心情不好,所以别吵我睡觉。”
门一关。门环啪啪响。
小坡子没见过以前的有花,但见识了小扫的个性,啧啧称奇,“这位不是光扫地的人吧?好大的架子。”
“除了扫地,没见过他干别的。”兰生习以为常。
将装着果子的盘子捧给小黑,她回屋换了桃红春溪的衣裙,出来时见小坡子还在,“你值夜的次数最多,跟其他人换换吧。”
小坡子忙摆手。“奴才生下来就是夜里郎,白天反而精神不济,一时难改。多谢娘娘关心,要是觉得撑不住,奴才一定不敢逞强。倒是娘娘每日出门四处求福,十分辛苦。”
兰生笑得淡恬。“各尽其力罢了。我又不是大夫,想照顾服侍殿下,偏这双手又笨。为殿下积足长生福愿。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只要他能醒来,跑断腿又何妨。”
小坡子感动得直抹眼角,紧跟着 送兰生到门口,马车走远还在挥手,不知他的女主人说谎不眨眼。
过了几日,常海带着伊婷到通天书阁对面喝茶。书阁之名虽响亮,不但通不了天,甚至连对面那个竹架油棚都高不过。据马何回禀,除了返工第一日搭竹架子的东西,之后拉来的造料全都盖得严严实实。马车进出大门,却也只能看到一排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工人们吃住在工地上。棚屋后面是什么,根本一点痕迹不露。看来,真是毫不夸张。
伊婷坐不住,时不时站起来往那边张望,好似这么做,那巨大的竹棚就会塌下来一般。
“对方要得就是你这样焦心焦虑不知所措。”常海凝视着几辆盖着油布的马车进门,“别忘了,长风造能移山,而山用马车是搬不来的。多半是故弄玄虚,即便要输,也想让我们不好过罢。”
“如果那位兰大姑娘想到一种砸不烂的造料呢?”伊婷的爹是能工巧匠,加上多年耳目渲染,尽管两位义爹希望她成长为温婉女子,三令五申禁止她学习工造,也无法遏止她骨子里的天性。
“砸不烂?”常海闲定吹着热茶,“那只有铁了,还必须是一整块铁。哪怕造铁屋子,有衔接和拼缝,就能拆能造。”
伊婷眯眼,“大爹,不能想办法混进去打探么?”
“那块地很小,他们又谨慎,生面孔很难混入。更何况长风已通令全城不准帮他们,这时上门,无疑是我们派过去的。我不担心那位姑娘要造什么,却很好奇三月最后一日她是否来得及交工。十三四个门外汉,即便铁木土三人加入,作为也相当有限。”不知怎么,看兰生领着一批人造宅,常海心中对女子不可工造的坚定有些动摇,破天荒用教导的语气说道,“婷儿,你要明白工造是一群人的心血凝结,一个人再强大再有天赋,没有强大且足够数量的伙伴,也不过空有心而力不足,造出来的宅子也好,宫殿也好,都会有同样的不足。只要我们掌握这种不足,对方就会被击溃。”
伊婷聪慧,立刻感觉常海是在教自己,不禁高兴万分,“大爹,女儿记住了,今后您就多教我吧,我一定用心学。”
常海却瞥伊婷一眼,“谁教你了?还是学着怎么当个好妻子好儿媳,将来才有人疼惜一辈子,幸福得过。照我看,那位兰大姑娘虽具与众不同的魄力气质,恐怕找不到好人家。”
伊婷看着常海,皱皱鼻子,“大爹撒谎,要不是心里也有些佩服,说不出与众不同还魄力气质这样的话来。我要是大造匠,能找到如此意气相投的姑娘作伴才真幸福,就像您和小爹——”啊,口没遮拦!
“也许你说得对,我年轻时候若能遇上那样的姑娘,会非常心仪。但我以为,像我这样的男子实属少数的少数。”常海神情未变,好像在说笑,却似真无奈。他的脾气一直温温的,即使娶了田氏这样的庸俗女子,即使知道她背着他干的那些勾当,也从来没有愤怒过。
伊婷张张嘴,觉得自己会说多错多,尴尬看向对面,咦一声,“那些是什么人?”
几辆大板车上坐了满满当当的汉子,清一色穿得破烂,也清一色凶煞。门里冲出褐脸工头,还有整日拿着算盘晃进晃出的账房。那新来的几十名汉子毕恭毕敬抱拳喊三哥四哥,然后门里工队都冲了出来,五六十人抱作一团又拍又打,大笑声震天。
马何跑进书阁,慌张失措,“造主看到了吗?他们好像找来更多人手。要不要我去打听是哪儿来的,居然不听长风令?”
常海定睛看了一会儿,“那些人显然和兰大姑娘的工队来处相同,你打听不到工队,怎么打听得到他们?”
“从一个地方来,那么他们也是外行人,不用担心了。”马何近来心里七上八下,就跟大冬夜里深井打水,半天拉不上桶,放手又觉得亏。
伊婷却不这么认为,“人多力量大,刚才大爹还说兰姑娘未必能及时交工,十几人的工队却变成了五十人。而且,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那三个曾经历白羊祭的人,马叔你赞过有真本事,如今加入过去。至于工造,谁天生就会?都是靠好手耐心带出来的,还有两个月呢。”
马何道有理,“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大爹,还是让我混进去吧。我是女子,兰姑娘也许不会提防。”伊婷又提。
如果这真是对方的故弄玄虚,常海不得不承认,对方已经达到了目的,因为他心里也有了隐隐不安。然而,对伊婷的提议,他还是不能同意。并非不放心她,而是不以为兰大姑娘会没有提防。初祭时,他和她不远不近短短对了面说了话,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她非同小可的沉着,孤山寒顶的倔傲,容纳天地的目光。
常海接掌造主之位以来没祭过白羊,他觉得近乎野蛮的强制不能让人心服,但传了百年数代的规矩,又确实是巩固长风霸位的震慑之法,他从没想过任何人能摇撼它。
当然,他此时只是不安,要说长风祭不了这宅子,仍会觉得可笑。各方已经打全招呼,连官府朝廷都只会观望,如果那位姑娘仅凭奇思妙想,长风的人海就会将这块巴掌地夷为平地。他甚至将自己放在对方的立场想过,唯一能避过的方法只有走权势。长风造的靠山是层层密密的官网,上达繁京钦天和数位丞相阁老。那姑娘若能找到皇权当靠山,他大概会放她一马。只不过,不可能的。如果和皇族有关,那姑娘早就说出来了。
“别自己吓自己。”这话既是对伊婷和马何说,也是定自己的心,“马何,从今天起不用日日派人盯着,显得我们很紧张似得。”长风跺跺脚,帝都还是会摇的。
马何怏怏说是。
伊婷上车回府时,忽听有人道留步,侧头见一个女子,一身黄裙,额边一朵花形。
“伊小姐若想知道那工地上的情形,我能帮你。”黄裙女子笑道。
如果换作平常,伊婷压根不会理睬,但那个高到不寻常的竹棚在她聪慧的脑袋里戳了个无底洞,竟不在意对方是陌生人,问道怎么帮。
黄衣,柳氏姐妹之一,柳浅浅是也。
第156章 心术
柳氏姐妹一开始跟到锦绣山庄,差点就以为跟南月兰生没关系,再查探却发现它是她的供材商。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巧合,两人就此和兰生结大了梁子,咬牙切齿要讨回鲁老爷这只熟鸭的账,还有玲珑水榭那会儿也一起算到她头上去了…
柳今今虽不肯吃亏,但处事十分狡猾,虽打定主意要狠狠还兰生以颜色,却不想自己出面,这才从长风造着手,最后将目标定在伊婷身上。
长风造主的养女,与养父如亲父女,外表温婉,个性活泼,对白羊祭这件事特别热忱,通天书阁来了好几回,一直张望不停。刚才在邻桌听到伊婷自告奋勇,更促使柳今今相信这是最合适的人选。
“工人们吃住在工地,但伙食从外面送入,伊小姐可以扮成送饭的伙计混进去。这个--”柳浅浅拿出一只小瓶子,“里面是让人说真话的药粉,混在水中无色无味,到时候你想知道什么都行。”
伊婷毕竟是在富贵环境里长大的,虽无父无母,又受田氏和义弟妹们的刁难,但常海今涛待她无微不至,平复了委屈,其他人更是敬重喜欢她,所以心思天生敏捷却仍单纯,对黄衣女子的话信了大半,伸手要拿瓶子。
柳浅浅却缩了手,“伊小姐,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这么好的东西不能白送你啊。”手指翘一根,“不多要你,一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