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地有声的三个字,苍老却沉实有力的语音语调。
别来无恙(下)
正文 别来无恙(下)
“三年多不见,师傅您依然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乖乖地目送傻福他们先行离开,跟随着郎中师傅步入内堂,我与瑾娘一道儿,大喇喇地就坐于病患专用的诊椅。兴奋且惊喜地环视已被修葺一新、格局也变得大为不同的药铺,我不禁感染于这间处处流露出脉脉温情的屋子,“师傅,您终于决定续弦了啊?!”
“噗——”
正慢条斯理品茗的老郎中,差点儿把茶水直接喷在我脸上。
“疯丫头,越大越没规矩。”忍着笑,颤巍巍地把茶盅搁置一旁,老头儿轻咳了几声,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的发问道,“现在你富贵了,终于知道荣归故里?也打算学一番衣锦还乡?老夫还以为,今时不同往日,你早已忘却了这里的一切。”
言谈间,我听出了几分不满。更何况是,老头儿直视于我的目光,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奚落。这种神情,我太熟悉不过。就在方才,就在方才与瑾娘的争执之中,她的眼底也不禁有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嘲讽”。
仿佛,我那曾经引以为傲的简单过去,已成为他人眼中“嫌穷爱富”的有力证据。不知道,究竟是别人太多心,还是我自己太多疑。从钱塘回到长安之后,我明显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压力——人言可畏。
就好像,如果一个人说,你错爱了,你还可以欣欣然继续坚持。可是,一百个人,一千个你认识的人都说,你错爱了,你仍然能甘之如饴的坚持么?即使深知人生在世,没有纯粹是非黑白的道理,为何人们总喜欢以批判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正确’?
只要自觉心安,东西南北都好。我如是以为。
“疯丫头,干嘛傻乎乎地瞪着老夫直发愣?”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尴尬,愣神之间,老头儿已是笑得淡然。此刻说出口的话,也似乎在悄然提示着我什么,“流年往事,不过是倒在掌心中的水,不论是摊开手还是紧握拳,终究,还是会从指缝里一滴一滴流淌干净…人生,能遗忘,方可继续记忆。忘却,未尝不是件好事。”
“疯丫头,对他人解释容易,而欲摆平自己内心的疑惑却异常困难…你有你的生命观,他人自有他人的生命观,互不干涉而已。若是力所能及,则为之顺应变化;若是无能为力,惟有甘愿认命。”
下意识的朝瑾娘瞥去一眼,倏然间,心境,没由来的因为这席话而有所感染,我不禁讷讷地叹息道,“师傅,您还真是深谙我心…”
“不客气。”一只老枯扁瘦的手,突然伸至我面前。
啊??!
瞅着笑的满面春风、神情甚是得意的郎中老大夫,我如同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下乘医者治人,上乘医者治心…疯丫头,诊金拿来。”晃晃五指,他脸不红气不喘、身体似乎比从前更倍儿棒。
不正经的老头儿,当年就喜欢倚着一张看似慈父的和蔼笑脸蒙蔽众人,实则是怀着周扒皮的心智,尽情压榨我们这群‘小二‘的剩余价值。更绝的是,郎中老头儿偏巧也姓周…晕了,许久不见,还是一如既往的贪财?!
我不由得庐山瀑布汗。
“好好好,诊金就诊金。”点头如捣蒜,我忙不迭的应下,“只不过,今日出门走得急,不曾携带碎银。师傅您老若是不嫌弃,明儿,我让贴身丫鬟送一份厚礼过来。毕竟,您对我有栽培之劳,师恩不可忘…”
“不嫌弃,当然不嫌弃。”笑呵呵地捋了捋苍白的胡须,他却是得寸进尺,“只不过,明日送来,合该是双份大礼。”
“嗯?呃,这个,您老也未免太贪了吧…”瞪眼,我挑了挑眉。拜托,萝卜安同学赚点朝廷俸禄也不容易哇~~
“不贪不贪,是恰如其分。”眯起双眼,老头的眉宇之间竟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快乐,“婉之,明日…是我孙儿周岁的喜宴。”
孙儿?!我顿感愕然。如果没有记错,师傅他早点丧子,晚年丧妻。即使是梅开二度、终于决定续弦,‘勉强’生下来的…也不应该是孙儿罢??
“你离开近三年,当然不知道世故的变化…”仿佛是知道我心中所猜想,老头摇摇头,不急不慢地解释,“方才湘晴怀中的稚子,正是我的义孙。”
我愣住,“湘晴又是谁??”
“方才,你还不是与她匆匆照面么?湘晴是我的徒儿,和当年好吃懒做、又笨又傻的你比起来,她可谓之是蕙质兰心、聪慧乖巧。”
哦~~~原来,之前巧遇的贤惠俏佳人居然是周郎中的义媳啊?!思及此,刚想出声祝贺,我的思绪却蓦地转过弯来,“诶,不对啊,傻福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义子了??”
摊摊手,他一脸无奈,语气亦满是调侃,“婉之,老夫并非心甘情愿。”
“死老头,净说风凉话~~”惊讶得差点没从椅上跳起来,我连声指责道,“你个贪财的周扒皮,都已经是傻福的干爹了,居然还要诈骗我两份大礼??太没天良!再说了,孙子周岁,身为‘干爷爷’,张财主还能不给您送上一份礼单?”
傻福虽然傻,可是张财主家,虽称不上富甲一方,也依然是富得流油。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若是没有足够的家底,怎敢一年内连娶二房如夫人??坏心眼老头儿,居然在我不知不觉中攀上了这门“亲戚”,还敢狮子大张口、尽情搜刮?
无声地看着我半晌,老头儿的眸底,忽然掠过一抹深深的悲伤与感怀,“婉之丫头,你难道未曾听说…”
“嗯??”
“张继昌张员外一家,四十八口…灭门血案。”
游魂惊梦
正文 游魂惊梦
“四十八口血案??!”之前还在悠闲自若饮茶的瑾娘,闻言已是大惊失色。陡然凝住嬉笑的神情,她下意识地侧过脸来看向我。同样的,突如其来的错愕感与惊惧,亦深深攫住了我。吃惊于这场无法预料的灾难,我的心情也不禁随着血淋淋的事实而转为沉痛。不可置信的,我此刻说出口的话,也因为心底莫大的惶惑而断续,“怎、怎么会…奇怪,我怎么从来不曾有所耳闻?这桩血案,怎会…”
捋了捋胡须,摇摇头叹息一声,老人眼中的悲伤情绪逐渐鲜明而深刻,“婉之,人世,常常比我们自以为是的认知要来得更加残酷。真正坦荡的人不多,故作正直的人更是不少。而所谓的世事难料,则是在当前未发生时,你永远不可料知后续会有多么翻天覆地。”
“即使是张员外他自己,都无法预料去年的中秋佳节…亦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个节庆之日。倘若他仍然在世,同样的难事,或许更能轻易办妥。然而现在,仅凭张忻一人之力,又如何…”
话语之间,充满了对人世的无奈,与隐隐的忿恨。从老人的眼中,我还清晰地看到了一抹他对于傻福张忻凄凉身世与飘零境遇的叹息,同情。
“老人家,您的意思是…官府在庇护行凶歹徒?!”清清嗓子,瑾娘沉声问,“天子脚下,如此骇人听闻的血案竟然没有引起长安府尹的足够重视?居然不了了之,草草处置?!”
“并不全然是官官包庇,只不过…处置?如何处置??最初,还会有差爷、捕快前来拘提嫌犯,往往是审讯了几日,疑犯便被放回…来回折腾了近两个月,官府却始终未能确定是何人所为。旋而不结,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桩无头公案。至于现在,更是被人所遗忘。”
折腾了近两个月?默默在心底盘算着,我发现官府查案的这段时期,我刚好离开长安城、不是身处洛阳,就是与萧奕安一同前往于钱塘。听及此,我疑惑地问出口,“师傅,是不是张员外得罪了仇家?抑或是,遭了山贼?”
“你的猜想,与大多数人的想法相似。虽说,张府的奴仆偶尔会狗仗人势横行乡间,并时不时惹出一些事端,但是在老夫看来,鸡毛蒜皮之事总不至于引发血海深仇。如果说,此事乃山贼所为,老夫更是不会苟同。我曾经亲眼见过尸身…旦夕间,四十八条人命,皆死于一剑封喉。”摇摇头,郎中老头儿神情皆是肯定之色,“剑法之精准、手段之毒辣、行事之决然,不能不让我怀疑行凶者是蓄谋而来,存心置人于死地。”
“再者,若是盗取钱财,山贼大都见钱眼开,又何须大费周章取四十八口之人性命?”
“一剑封喉??天呐,这些凶徒真是…”低低的抽气一声,瑾娘惊骇的瞪大双眼,“真是畜生!把人命都当成什么了!”
不知道为何,当听见‘一剑封喉’四个字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居然闪现了一幕幕鲜血淋漓、却诡异得真假难辨的屠杀场面。场面之血腥,却又令我倍感熟悉,在这压抑、沉重的熟悉感的笼罩下,我忽然觉得自己胸口憋闷得慌,似乎是快要喘不气来。
难耐的蹙起眉头,我再次问,“既是如此,那么傻福他又是如何得以脱险??”
“傻人有傻福,幸亏老天保佑,命中注定他能躲过这一劫…四个多月前,那天夜里张忻与湘晴本是早早睡下,但不知为何,半夜里婴孩竟然啼哭不已。湘晴试探性的摸了摸孩儿的额头,不想竟是热烫。也因此,湘晴唤醒了傻福,二人一同带着孩儿来到了我的居所诊治。待到痛症减退,已是接近天明。恐怕小娃娃再生意外,我便同他们二人一同前往,不想回到张府,却看见…”
心跳,陡然加速,在此时此刻仿佛要蹦出胸腔般。甚至是眼睑,亦突如其来的跳了老半天。曾经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我,在历经“穿越”之后,也不得不大感奇怪…莫非,此事蹊跷,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
身子,倏然战栗了;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而脑海中那不忍目睹的场景,却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清晰…
莫名的,我以为自己看见了实际存在的屠杀场面。
地上,到处都是断肢残躯。所经之地,到处都是绝望而痛苦的呻吟、惨叫。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刺鼻的味道。重重叠叠的尸体…甚至,殷红的鲜血把地面都已染成赤红…曾经热闹一时的府邸,此时间,已经彻底沦为人间地狱。
寒颤,
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了。
慌乱的摇摇头,尽力摒除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印象,我为这一幕心慌、惊恐不已。
“你们没有见过那种鲜血淋漓的场景…满室,都是刺目的红色。恐怖、压抑,人置身其间,会有一种陷入到了十八层地狱的恐慌感…现在想来,他们一家三口真是福大命大,如果不是孙儿夜半哭闹不已,恐怕张家最后一抹血脉也…不过,这一幕惨景的确刺激了傻福,如果说正常人受了刺激会陷入癫狂,他的神智居然恢复了几分清醒。这一点,连老夫也不知道为何…”
“或许,这就是老天有眼,要让张忻活着指证凶手!”此时此刻,瑾娘已是出离的愤怒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张忻的神智竟在一夜之间有所恢复,但依然不能称之为完全意义上的正常人。经过老夫针灸与药石的调理,近半年来,他的心智与情绪正逐渐恢复、趋于稳定。虽然眼下他依然木讷,但比起以前,张忻他已是进步了许多。”说到此,郎中老头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欣慰,“我年岁大了,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这家药铺虽小,但也能维持生计讨口饭吃。如果傻福他将来能与正常人的神智差不多,我也好放心的把药铺生意交予他和湘晴打点。至于我百年之后,他们一家三口也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用为生活发愁。”
“再者,湘晴也算是你的师妹。”笑呵呵的,老头调侃道,“婉之你如果有心,不妨…”
他的话,中止于见到我额前遍布的冷汗。
“婉之,你这是怎么了?”同样亦是不解于我为何双臂环绕着自己,蜷缩着,战栗不已。瑾娘伸过手来,意欲为我拭去冷汗,却被我蓦地躲开。
思绪,在一刻悄然凝固。剩下的,只有痛楚,源自于身体内部的莫大痛楚。
它无端的折磨着我,并一点一点吞噬着我的神智。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腹部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压榨着,却又撕裂着。
心悸,深深的心悸。
惶惑间,我的脑海里再度出现了一幕骇人的场景,一幕满是鲜血、厮杀争斗的场景。睁大眼睛,我试图去看清楚这一切,却始终茫然失措。
而腹部,好像是被人用冷箭予以贯穿。疼痛,灼热难忍的疼痛,掺杂着热痒,让我苦不堪言。诡异的,我居然感受到了血液,正顺着我身体一滴一滴缓慢汨出,那么冰凉,却又在流淌的时候,倏然带来凉爽的感觉。
苦难,渐渐升华。
四周,一片寂静,沉默得让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从身体某个伤口处汨汨淌出的血液滴落声。明明,可以看见瑾娘眼中的惊恐,可以看见郎中老头眉宇间的担忧,明明知道他们在对我诉说着什么,我却像是丧失了听觉般,被隔离在了一个空洞、死静的空间。
就好像,我被时间所封闭。
意识,随着血液的流淌而慢慢混沌不堪。惶恐的心绪,终于在此刻稍稍变得几分安宁。然而,分不清是哀伤还是绝望,抑或是沈静,泪水,掺和着莫大的哀伤与悲恸,正悄无声息地,缓慢从我面颊滑落。
…
“林婉之,你清醒了么?”耳边,是熟悉的女性声音。语气之中,惊惧与担忧之情,深刻且明显。
混乱的思绪,瞬时间中止;腹部的疼痛,竟也快速消失;脑海中那栩栩如生的屠杀场面,亦悄然殆尽。只不过,左脸颊却是火辣辣的疼。
心境,淡然平静得并未曾历经任何荼靡洗礼。
“林婉之,你究竟清醒了没有?”瑾娘伸出五指,在我面前晃了慌。
怔怔的发着呆,我忘记了回答。
苍老的手伸来,紧紧地贴上了我的额头,“丫头,你说说话!是不是吓着了?!”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深处,我却不知该如何道明。而之前于墓碑底下拾起的银链,在此刻间,居然自发地从袖中滑落。
倏然,它跌落在了地面,发出了清脆、亦刺耳的声响。
…
“不!”我怵地从木椅上站了起来,骇然尖叫出声。
番外 江城子II
正文 番外 江城子II
康定四年冬南魏北方边陲重镇止阳
******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清冷平淡的语调,不急不慢的叙述,如同他不期而至的“道来”,是如此突兀。话语之间,好像掩藏了几分不可捉摸的压抑,且是在我稍感困惑的瞬间,捆绑在我身上的粗绳,却悄无声息地,猝然断裂。
削断的绳索,无声地滑落至地面,被冬日里冰冷刺骨的雨水缓慢浸湿。
屏持着的呼吸,缓缓变得急促。
身体,随着那渐次剥离的沉重束缚感,悄然觉得轻松。亦抑制不住地,在冷风吹佛下,轻轻颤抖起来。
吃力地,我勉强抬起眼帘,想要在被雨水模糊了全部视野的情况下,努力看清此刻站在我面前,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俯视着我的神秘男子。
他的目光,或许没有糅杂鄙夷的成分,却有着不屑靠近的疏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我落魄于斯,
并不代表我与生俱来般,低人一等。
我静静地看着他,凝视那对深幽眸子里透露出的冷漠神采,以及眸底深处似是而非的复杂笑意,蓦然间,我忆起了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真正的睿智,不在于洞察眼前的一切,而在于预见即将发生的事。
“我对于你,毫无用处…”哑着嗓子,我低低地笑出声来。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我尽力忽视倏然袭上心头的彻骨寒冷。
当你知道迷惑时,并不可怜,当你不知道迷惑时,才是最可怜的。今日的虚妄执著,必定造就明日的后悔。
尽管,他的五官轮廓被胄甲遮挡去了大半。方才的一瞥,让我察觉到了,他本是生动的脸颊由于被冰冷的雨水浇淋而失去了颜色和内容,却依然难以掩饰那强烈得、几近于咄咄逼人的庄稳、与从容不迫。
冷漠,他的神情冷漠得,让我心跳骤然加速。在这一刻,我闻到了威胁的气息。暗自叹息一声,我垂下眼帘,不再直视与他。
“你走罢…我亦不会,对你感恩戴德。”
有些人,能在别人遭受灭顶之灾时心怀淡漠、甚至是麻木不仁。但是,总存在着为数不多的、暗揣着叵测心思的野心家,尽管,他们的神情看似平和,但是,在那晦疑莫测的心思背后所暗藏的深刻目的,不过是让猎物们,不,是让棋子们前仆后继,愚忠地宁可舍去生命亲情也要为之承载的忠诚!
生命,不为己所控。然则权力,便是野心家们生命中的永恒主题,更是涌动在他们不安分血液中,摒除不了的宿命诅咒。
再一次,我缓缓地叹息,绝然闭上了双眼。
我深深地明白,我是懦弱之人。我的懦弱,来自我坎坷的命运际遇以及不堪承担的重负;但是我亦是果敢的,只因懦弱,赋予了我常人无法具备的勇气。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放弃。只因,不想再次受制于人。
“你,果然很像她…在我看来,自称一无是处的人,或是以退为进、或是意欲明哲保身。可惜,当下你并没有回旋的余地。”浑厚低沉的话语,再一次响起,任凭我如何刻意抵挡,却始终在耳畔萦绕着,挥之不去,“毫无光彩地跪于此,甚至是在一炷香之后便要以最最卑微的方式离开人世,你当真无所求?!不如,选择重新站起来,夺回本该属于你的…”
“家父,以及家母,都已经过世了。”轻轻地,我打断他。
曾经,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会因为父亲大人的辞世而黯然神伤。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悲伤沉淀,现在的我,并非往昔的我。至于,那些令我日日夜夜朝思暮想、备受煎熬的过眼云烟,早就随着记忆深处愈渐模糊、愈渐生疏的长安夜景一道儿,变得遥不可及、不再绚丽多姿。
过去,已然腐朽。
曾令我身心颤抖的怨愤思绪,曾令我血脉贲张的仇恨情绪,曾令我绝望至极的悲哀心境,已被寂静无声的岁月,缓慢磨去、逐步削弱。惟有,绵延不休的麻木与无止境的孤寂,如今正毫不留情地嘲弄着体无完肤的我,一丁点一丁点地,将我吞噬。
“睁开眼睛!”
简单的言语,却沉重得仿佛不允许我拒绝。
微微侧转身子,我半眯着眼睛望向他。雨水之中,他的身形依然高大健硕,明亮的眼睛,亦不见丝毫倦怠。更让我不解的,他的眉宇之间,居然多了份让我难以忽视、尽管淡薄得恍若游丝般的杀意。
“惟有泥泞的路,方能留下脚印。碌碌无为的凡常百姓,终其一生不经风不沐雨,没有起也没有落,就像是走在又坦又硬的石板路上,什么也不能留下。而历经坎坷,历经磨砺的人,他们在苦难中跋涉,如同行走在泥泞的土路上。即使走远了,但脚印却保存了他们行走的价值!”
他沉着脸,大声诉说着。只不过,自他嘴里冲口而出的话,却熟悉得让我暗自惊讶。依稀,父亲大人的谆谆教诲,虽遥远,仍如此贴近。
注视着他肃穆的神情,我的脑海中,开始自发地闪现出年少时期最缤纷的往事。默默回想着我曾经感受过的快乐和幸福,我好像又回到了往昔,回到了无所畏忌、不谙世事的时代。
只有我还会记得,那些许几分陌生、却终不曾忘怀的甜美畅念;只有我还会期盼,那张熟悉的面孔正挂着淡淡的微笑,缓缓向我迫近…然且,每当我伸开双臂,试图拥抱足以驱逐全部寒冷与悉数忧虑的温暖时,我总会失落地发现…寂寥,才是我波折人生的唯一写照。
未曾得到,却早已失去。
“如果,从最开始,路已是走错…”黯然地摇了摇头,我的心境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怯弱。”语气,充满了鄙夷。
愣神瞬间,我已是被他扼制着右手手臂,强迫性地拖离原地,往前大步而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语不成句地问出口,“你,你要做什么…”
茫然失措地扭过头去,我望向监斩官。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监斩官面部流露出的神情,居然是异常平静、沉定。之前还是满脸鄙夷的路人们,也诡异般的,极其木讷、极其沉默看着我和他。
周遭,一片寂静。
恐惧,倏然间攫住了我。下意识地,我奋力挣扎,想要摆脱眼前男子的挟制。我害怕,害怕从此以往,我将受制于人。就如同我的父亲,命运掌控在了别人手里。无论日后如何挣扎、反抗,依然是被深深束缚着,动弹不得。
尔为刀俎,我不堪为鱼肉。
“放开我,你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嘶哑着嗓音,我用尽全力,愤怒地吼骂出声。只是,虚脱的身子仿佛真的倦怠了,茫然间地,我不得已踉跄着,步步追随神秘男子的步伐,往停歇在一旁的马匹步行而去。
疲于挣扎的过程中,我忆起了我的父亲。在面对权力威胁时,他也曾摒弃了豁达,不得不迫于生存底线而勉强思索、算计一切。可是到头来,权力却使人心愈加叵测、迷离。无论怎样做,即使是为了自保而委曲求全…最后,还是被对手,被播弄权力、孜孜不倦引以为乐的阴谋家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苦苦争斗的结果,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岁月,难得沉默。
可是,人生,却从未因此而有藉口声称“身不由己”。机缘巧遇般,命运总是这样或那样的,把人卷入一个又一个不能抵挡的漩涡之中。
“你知道么…今天,将是你我二人宿命的转折点。尤其是,对你而言。”双腕,被马缰绳的一端用力勒住。此时此刻,他眼底的笑意更是让我背脊兀地发凉。死亡,在我看来,不像是惩罚更胜过于解脱。但是,他的不期而至,以最蛮横的方式强行中断了我的平静,带来令人深深不安的惶恐、以及动荡。冷漠的笑着,他看着我的眼睛,沉声吐露一句,“你不会如此平淡的…死去。”
“你…”怔怔地看着他,我顿感语塞。
“雁荡山的狼,如果没能置你于死地…”缰绳的另一端,被他不动声色地收紧于马套。他愉悦的笑了,阴霾的神情竟然在此刻豁然有几分开朗。矫健地骑上马背,他居高临下的上下打量着我,以一种极为满意的心态享受着我骤然失措的表情,“或许,我会考虑让你见见…当年,在仓皇错乱的局势下,被家仆送出府的亲生妹妹。”
二妹??!七零八落、混沌纷杂的神智,倏然变得清晰。我惊愕,亦是大感惊喜。舔舔干涸的唇角,我不确定地问,“你怎么知道…”
“你的父亲,曾是左宰相李哲的座下客。”淡漠地诉说着,他冷淡的看了我最后一眼,旋而背过身去,毫不犹豫的挥起马鞭,“吁——”
马匹,长啸的嘶鸣声,
在这一刻听起来,竟然有了让人心潮澎湃的快慰,以及满满充斥于心底的沉实。
雨水,似乎是稍稍减弱,又好像下得更加滂沱。一滴连着一滴,一串继着一串,无声跌落在了心底,却在悄然间,惹得眼角泛起了温热的薄雾。
好像,此时此刻,我以最狼狈不堪方式的拖行于地面,以最难承受的方式被咯人的石子磨破肌肤之后,亦因为长久以来最不堪承担的巨大伤痛…而悄然流淌下了,脆弱泪水。
卑微,低贱于尘埃里的心,
倏然间,好似守得云开见月明般,不再沉重。只是,唇边的淡淡笑意,却杂糅在了冷风中,无声无息地凝滞。
这个世间,从来不会缺乏圆滑。没有的,只是圆满。
…
开端
正文 开端
“你倒是说说,究竟出什么事了??倘若一切安康,好歹吱吱声示意。”瑾娘伸出手抚上我的额际,试探性地轻轻揉捏,亦是满脸关切地在我耳畔呢喃道,“即使不愿意说也无妨,至少婉之你先侧过脸来看看我,别一言不发直瞅向窗外。怪吓人…”
瑟缩了身子,我倏地往一旁躲闪开。
停留在前额的指尖,似乎变得更加冰凉,而瑾娘的神色,早已是凝重。明明知道面对她的关切,我应该有所解释,可是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哪一段说起。过去,我已经释怀了的过去,从未像此刻般呈现得异常鲜活与具体。它像是一件正在发生的事情,不,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深重灾难,不断摆布、影响着我眼下所有的心境和情绪。
近西山的夕阳,正散发着最后一份余热。透过车窗间隙而洒落在我身上的几缕光线,惨淡得好似行将就木之人脸上苍白失血的肤色。
我以双臂怀抱着自己,想要紧紧拥住最后一抹关于未来安宁生活的美好憧憬。神情呆滞地,我凝视着窗外落寞的日落斜影,亦静静聆听车轮转动的轱辘声,即使我在心底不断游说劝服着自己疑神疑鬼的思绪,可是,我却越来越觉得疲惫、无助。
默默感受着自己重回长安后的期翼,正一步步丧失着原有的温热感触。我近两个月恬淡平静的婚姻生活点滴,正随着那场梦魇记忆的苏醒,而渐次从我生命中抽离。这个世界上,再次剩下了我,剩下一个执著渴求爱情的孤独女人,与一颗同样执拗并始终耐心守候希望的寂寞心灵。
泪水,不禁潸然而下。为什么,我总是要在历经短暂幸福之后,三番五次遭逢更艰险、更不堪承受的磨难与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