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惊讶:“听起来,你很了解他?”
他一笑:“因为我是一个男人。”
我失笑:“好高深的回答。”
他不语,习惯性的伸手来摸我的头,手到中途又缩了回去,咬牙道:“这究竟是哪个混蛋干的?一会儿我非教训他不可。”
我首次听他骂人,心里觉得好笑,但是又不敢笑:“我怎么知道呢?那时候打得激烈,那一剑就贴着我的脸过来。要不是我够机灵,躲得够快,头就没有了,现在只是没了头发而已……其实头发太长也不太好的,每天要花很多时间梳理,洗起来也很麻烦,剪掉以后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话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只好乖乖闭嘴。
这时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幕上的几缕轻烟似的白云,越发衬得天空瓦蓝纯净,无一丝杂质。杜杜鸟在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地里捉虫子。玩得兴致勃勃,到底还是个孩子。昨晚吓得脸色发青,差点儿尿裤子,这会子全都忘了。
我自行李中取出水囊递给艳少,他微微摇头,表示不渴。
终于,官道那头依稀扬起一股灰尘,隐有马蹄声响,少顷,一骑骏马夹带着一路尘烟。飞驰而来,马上的一个白衣少年,身姿清挺,即便在滚滚风尘中亦如山涧清泉,一尘不染。
我恍惚又回到第一次见到风亭榭时的那天。少年白衣俊秀,丰神俊朗,黑曜石般的眸子透出温和的光芒,偶尔泛起羞涩的笑……但,那样一个小榭,永远不会回来了,此刻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他的妹妹风净漓。
她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愿多看我们一眼,单刀直入道:“楚先生,我冒着欺君的危险,放过了容疏狂,现在轮到你履行承诺了,那批宝藏究竟在哪里?”
艳少长身而起,微笑道:“恐怕还要等上几天。”
风净漓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艳少道:“风姑娘尽管带着你的车队上路,届时,我们在济南碰头,假如不出意外的话,宝藏应该已经到济南了。”
风净漓明眸忽闪,提高嗓音道:“楚先生这是在耍我嘛?你们进入南京城左右不过三天的功夫,宝藏怎么就忽然到济南去了?”
艳少微微一笑:“风姑娘先不要急着动怒,耍你的人是林晚词。她假意将宝藏献给太子,挑拨你派人来杀疏狂。实际上,她已经让蓝子虚将宝藏偷偷运走……”
风净漓的语气仍然很不确定:“是嘛?”
艳少道:“风姑娘,我们来做个假设。倘若你我没有约定,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押运宝藏前往京师的路上,而身在南京的我,就会发现宝藏不翼而飞,林晚词必然推得一干二净,她敢这么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风姑娘你呢?你将十几箱石头献给皇太子,你猜他会有什么表情……”
风净漓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露出惊骇之色。
艳少笑笑,续道:“其实,风姑娘昨晚在庙前阻止属下打开箱子,已经表示姑娘相信我们,现在风姑娘只要继续相信我,放心去济南,自然不会失望……”
“昨晚是昨晚。”风净漓终于开口说话了,“昨晚楚先生需要我的帮助,去迷惑林晚词,现在楚先生需要我做什么?我又怎能轻信你?”
“这么说吧风姑娘!”艳少换了一副口吻,“你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那批宝藏现在显然不在我的手上,你只得去济南等。我已经命凤鸣前去处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在济南了……”
“咦?”我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心想:凤鸣不是去给雷攸乐送信了嘛?
艳少似知我心中所想,侧头对我一笑,解释道:“为了这笔宝藏,御驰山庄派出好几名高手押运。单凭凤鸣和泓玉对付不了他们,也运不走东西,所以,还需要雷攸乐的帮忙……二十年了,她的武功想必有所进步。不至于让人失望,更何况她出生镖局,押运那批宝藏再合适不过了……”
我恍若大悟:“你真是千年狐狸,不,千年狐狸也没你厉害,那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我……”
他打断我:“不,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有一种隐隐的预感,遗憾的是,我的预感总能成为事实。”
他说着不禁苦笑起来。
风净漓静默一会儿,终于点头道:“好,我们就在济南见!”
她说完翻身上吗,疾驰而去。
长风掠过,送来阵阵清甜的花香。艳少望着远处的田野里金灿灿的油菜花,忽然发出感叹:“疏狂,我老了。”
我吃惊的看着他:“怎么了?”
他不言语,兀自望着那片田野,过了一会才道:“骄傲与自卑互为一枚铜钱的两面。我老了,疏狂。老去令我自卑,你可明白?”
我惊骇得失语,怔怔看住他,说不清是心酸还是心疼。
“每个人都会老的,在时间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
“我生君未老,君生我已老。”
我缓缓吟道,低转过头来,伸手摸摸我的脸,我控制不住,热泪滚滚直下。
“你们在干什么啊?”杜杜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抱了一束油菜花,看着我,又看看艳少,一脸好奇的问道:“楚先生,容姑娘哭什么啊?”
“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我们不约而同喝起来。
……
到达济南的时候是深夜,凤鸣满脸春风的来接我们,半月不见。他越发开朗活泼了,彼此将别后的情形大概说了。
原来凤鸣和泓玉那日离开我们之后,他去追踪蓝子虚等人的车辆。泓玉则拿了艳少的信,前往峨眉山去见雷攸乐,雷攸乐见信当即下山,在镖局挑了十几位镖师前来与凤鸣会合。双方人马在两省交界处一场恶斗,雷攸乐劫下宝藏,交给凤鸣走水路偷偷运至济南,她自己则和几位镖师亲自押运几车石头走陆路往峨眉,引开对方的视线。
杜杜鸟听说泓玉和雷攸乐一起往峨眉去了,不禁喜得心花怒放,终于没人管束他了。
是夜,我问艳少:“你真决定把宝藏给风净漓吗?”
他不答,反问我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嘛?”
我两手一滩,撇撇嘴道:“你是知道我的,榆木脑袋一个,能有什么法子。”
他颇为苦恼的拧紧眉毛:“可是怎么办呢?要不就失信汉王,要不就失信风净漓……”
我双手一拍,叫起来:“干脆将宝藏一分为二,一半给汉王,一半给风净漓,这样两边都不失信。”
他沉思一下,展颜笑道:“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我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没好气道:“你自己都想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他笑着过来搂我,调侃道:“这种浅而易见的办法,正是你的特长啊,不问你问谁呢?”
我抬脚踹他下盘:“你干脆直接说我蠢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他的小腿异常灵活,我不但没踹着目标,反而被目标压制住。一路摩挲着爬上来,正是紧要时刻,风净漓就来了,真是大煞风景啊。
凤鸣早在艳少的吩咐下,将宝藏分了两份,一份已然送去了汉王府,另一份就等她来取。好在那批宝藏的数量足够大,风净漓并没有怀疑,待到把她打发走,天已经亮了。
大概是因为夏天的缘故,夜晚很短,白天很长。我觉得莫名困倦,一进马车就昏昏欲睡,待到中午打尖时分,才知道马车行驶的方向是四川峨眉山。
杜杜鸟一路上愁眉苦脸的不愿回去,和凤鸣一付兴奋雀跃的样子形成两个极端。我不禁暗自奇怪,便问道:“凤鸣,你高兴什么?”
“好看啊。”他理直气壮答我。
“什么好看?”这孩子莫非是看中泓玉了。
“峨眉山啊,听说很好看。”
我顿时语塞,艳少忍不住笑起来。
我道:“你还好意思笑啊,看你都把他虐待成什么样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看向凤鸣,柔情泛滥的安慰道:“别担心,我们这一次会在峨眉多住些日子,让你尽情的玩,一次玩个够啊,可怜的孩子。”
他只管低头吃饭,也不理我。
艳少似笑非笑看我,握着茶杯把玩。
我面上挂不住,敲了敲桌子咳嗽道:“跟你说话呢。”
他自碗里抬起头,眼睛却低垂着,一口气道:“夫人,我不说话是为您好,否则您今晚只怕又要叫个不停了。”
艳少闻言差点被一口茶噎住,大笑不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稍后明白过来,直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一瞬间,我无比怀念那个沉默寡言的他。
这趟出行是真的了无牵挂,全身心放松的,兼天气太热的原因,故而一路上走走停停玩玩闹闹,直走了十几天,连皇太子都登基了,御驰山庄都选出了新任庄主,我们还没有进入四川境内。
据说,御驰山庄的新任庄主是燕扶风,我对他印象不错,整个御驰山庄就他还算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本来我是很担心林晚词丢失了宝藏,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是艳少自信满满说不会有麻烦,因为林晚词是一个聪明人。
唉,这是他们两个聪明人之间的事,我搞不懂,也懒得搞懂,我只管躺在宽大舒适的车厢地毯上,吃我的水果(其实我蛮想写吃香蕉的,但自从艳照门之后,我就有些战战兢兢了,汗)
如此一天下来,晚上便觉得很不舒服,有些想吐。艳少似笑非笑的说不会又是胃痛吧?我心里还没朝那方面想,便被他一路带到医馆诊断。终于确定是怀孕了,他兴奋得像个孩子,恨不得把我当国宝圈养起来。一整晚摸着我的肚子,我被他搞得睡不着,就把昔日在船舱里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还说了许多其他肉麻的话,这里就不说出来雷各位了。
隔天晚上,我被勒令早早上床躺着,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动静,爬起来一看,却见他捧了一本书在灯下翻看。
我奇道:“什么书看得这么入神?”
他头也不抬,道:“医书。”
我笑:“医书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以为是武学宝典呢?”
“这是《金匮要略》。”
“讲什么的?”
“女人妊辰的……”
“天……”我抚额长叹。
雷攸乐
雷攸乐坐在院子里,低头看一张纸,她的神情既认真又惆怅。峨眉山的风呼啸着刮过松林,无边落叶萧萧直下,树叶簌簌汇成一股巨大的声音,自后山远远的传过来,一阵一阵的,这种声音在平时听起来是极壮观的,但此刻她神思恍惚,便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好像是梁冰往日的浅吟低唱。
但她心里是清楚的,她清楚的知道这不是梁冰的歌声。梁冰已经不在很多年了,她是一个相当忧郁的人,身子又弱,禁不得峨眉山上的气候,她曾经要陪她到山下去住,她却是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山上清静,她喜欢待在山上,其实,她是厌倦了尘世。那样一个人间,留给她的只有痛苦和屈辱的回忆。这世间的一切欢喜都不会长久,唯有痛苦不堪的回忆,才会被人屡屡提起,难于忘记。
梁冰无法忘记,所以,她很不快乐。
那么,雷攸乐自己呢?
她站起身,向着云雾袅绕的山峰凝望,手里的纸被山风吹的嘶嘶直响,她一扬手就想将那纸扔出去,手中半空停了一停,终于没扔。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扔不了。
雷攸乐慢慢的放下手臂,胳膊便一阵隐隐的痛。
她的胳膊上有伤,不是很严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个人到达峨眉山的时候,肯定不会看见她胳膊上缠绕的布带。她也不想让他看见,二十年了,她已经习惯了。
她听人家说,一个人活得年岁越久,记忆就会越模糊。
但是,她不是这样的,她已经三十八岁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晰了。二十年前的事情,就好像发现在昨天一样,清晰得令人惊怖。
直到今天,她仍然记得那一天,峨眉山的风是怎样的温柔而暴烈。它们自遥远的天边吹过来,呼啦啦的穿过峨眉山密集的丛林,带来树叶的清新,和落叶腐烂的气息,他们怀抱着山峦间浓郁的白色云雾,将之变幻出它们想要的任何形状。初看像龙,再看像虎,继而细看像无数个的龙虎,依稀还伴随着几声低抑的兽鸣,但是,等你定睛认真去瞧时,它们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压根就没有变幻过……
然后,她看见一道绯丽的光芒自峰峦间破云而出,青红两色在白云的衬托之下宛如仙人飞舞。那一霎时,她真的以为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上苍。但是,她立刻知道不是。她听见宝剑在真气激荡之下的龙吟之声,她看见峨眉掌门的道袍在白雾间或隐或显,黑白相间的道袍在山风中舞动,翩然若蝶,若垂死的蝶。
白云飘荡,山林摇曳,大自然用它悉悉索索的微动,来反衬它那股巨大的静,欲死般的静。
绯衣少年在一片静谧中,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宛若一个明媚热烈的盛夏。
这个笑容,在往后的日子里,陪伴她走过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后来她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常常微笑的男子,于是,这个笑容便尤显得珍贵。她的武功得益于他的教诲,方能报仇雪恨,她曾经一度把自己这种奇怪的情感归结为恩情,仿佛这样,就更有理由去铭记了。
很多东西还是旧的好,如果说,你的眼里仍有自己十八岁时的影子。
雷攸乐便是这样,她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十八岁。
但是,现在不同了。一纸书信把她拉回了现实。
那个人,他回来了。
说起来,你一定不会相信,她居然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除了传授武功,他很少说话。更多的时候,举头仰望明月,或面对着一川逝水,长久的沉默着。
绯艳的衣袍映照着明澈的水波,像一株寂寞的水仙。
她一路跟着他从峨眉至青城,再辗转中原各大派,她亲眼看见那些闻名江湖的前辈高人和各派掌门们纷纷败在他的剑下。
然而,他不快乐。
他几乎无敌天下,拥有一切,但他的眉宇间总存有一丝茫然、惆怅。
他像一切浪迹江湖的少年游侠们一样很容易就惹起女人们的一腔柔情,她对他有过想法,梁冰也曾经有过。她们彼此没有明说,但那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可是,他总是一副淡漠沉静的样子,不动声色,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有时候,记忆是一件很令人伤神的事。尤其是这种捉摸不定,患得患失的记忆。
所以,雷攸乐用了很长的岁月去遗忘,只是,她忘不掉。
在她的意念里,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过,也许有一天他们会重逢?她想象着那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局面?他是否已经娶妻生子?他的妻子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很快就会知道了。
今晚,就在今晚,他将和他的夫人一起,到达峨眉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