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弥漫整座庭院的时候,艳少仍然没有回来。
小丫鬟燃起檐下的琉璃灯,我便做在灯光下发呆。后院的鸽房不时传来“扑簌”之声,那是鸽子煽动翅膀的声音。我不由得佩服起老方来,他就等于是艳少的耳和目,他让这些鸽子飞往天南海北四面八方。把消息发出去。或是带回来……这真是一项特殊才能,不晓得艳少付多少月薪给他?
我想着,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
他看见我,低哑地叫了一声:“夫人。”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不是哑巴。
我看了看那群鸽子,道:“我想请你地鸽子帮我问一件事……”
我还没说完,他便摇头道:“不,夫人,不行。”
我挑起眉头。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道:“它们只听主人的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深情的注视着那群鸽子,没有看我。
我忽然之间感觉很泄气,我不明白林晚词的结论从何而来?你看看,他们的眼里只有艳少,何曾有我?我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夫人。
我回房认真思索一会,决定出门去找林少辞。我从后院进去,他见到我时毫不惊讶,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叫他感到惊讶。
我道:“借一步说话。”
他一言不发,推开窗户跳出来,我们避过闲人,一路到湖心亭方才站定。
我开门见山道:“林晚词要我重回御驰山庄,这件事你知道吗?”
他不动声色道:“知道。”
“你怎么想?”
“我能有什么想法?”
“你是御驰山庄的少主……”
“我不管御驰山庄的事。”他打断我。
“为什么?”我不懂。
他不答,只注目于澄碧的湖水地一弯新月,神色极淡漠。
“当日在无锡,你得到碧玉锋有难的消息,立刻兼程赶回,你明明是很关心……”
“那是过去的事了。”他冷冷打断我。
“现在有什么不同?”我更加不解,“御驰山庄现在的处境更加困难,你难道就撒手不管?”
他紧闭双唇,面色苍白,目光平静而淡然。
我继续道:“你怎么能把这件事完全扔给自己的妹妹,你这是在逃避责任,你忍心……”
他忽然笑了,“那你去做这个庄主啊,你来找我干吗?”
我冷笑道:“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他淡淡道:“哦?有什么蹊跷?”
我没好气道:“我要是知道,还来找你干什么?反正这件事让我感到奇怪。”
他依然不动声色,“真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
我笑了笑。彼此静默一会儿。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晓得风姑娘最近怎么样了?”
他侧头,凝眸看我,目光锋锐如刀。“怎么忽然提起她?”
我耸耸肩,笑道:“随便问问,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语气尽量轻松,心底再次感叹,林少辞实在是一个很敏锐的人。
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道:“你若没事,我就回去了。”
我点点头,“好!”
他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背对着我上:“疏狂,容我提醒你。在这个江湖上,有时候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是不能相信地,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牺牲掉。”
我一愣,尚未明白过来。他已经走远了,青衫飘拂的走过小桥,一直走进彼岸的淡薄水雾里,慢慢不见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少辞。
此后,他便从江湖上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
在后来的后来,我在镆铘山的流云城中,听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说起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即七海连环岛遭南海的海盗寻仇,南宫俊卿失手被擒,幸亏一个和尚乘舟而来,出手相助,方才击退强敌。有人说,这个和尚就是御驰山庄的林少主。又有人说,南宫俊卿最后娶了那个海盗,一统南海。
这是后话。
这一刻,我被他这几话搞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嘀咕一句神经病。直到不久的将来,我才深深体会到他这番话里的悲凉况味。那是一种被最亲近的人所背叛的痛苦,无法言说,无处发泄,只能埋在心里,直到死。
(2)
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苦于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节,便顺着湖边慢慢往回走。
皇帝病危,汉王谋反,藏宝地图,庄主之位……这些事情一股脑儿的赶到了一起,来的这么快,这么急,像是有预谋的,故意不给人仔细思量的机会。
林晚词未必说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她自知不敌艳少,遂主动献图以退为进。但是,她这一着棋赌的却是我。按照她的说法,她是看准了艳少对我的情意,所以才走这着棋。可是倘若她输了呢?她会输吗?我又会让她输嘛?
陡然,这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劈过我的脑海。
及至这一瞬间,我才认识到林晚词的厉害。她深谙人性,尤其懂得女人的微妙心理。这世间的任何一场爱情,不论是否完美,女人内心深处总是隐隐怀着一种不安,不完美的固然没有安全感,而太完美则引发另一种不安,叫人不由得要怀疑是不是真的。就像在这件事上,即便我明确知道艳少爱我,但我仍旧好奇他最终的选择如何。
我想通了这一点,忽然之间,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盆清水洗过。头上星辉朗朗,地下月光皎洁。
我若想知道艳少的选择,大可以直接去问他,何必要去做这个庄主?这场赌博于我来说,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啊,背负整个下午的思想包袱总算都扔掉了。
我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脚步也不由得轻快起来。路过御驰山状的别院时,大门前正好停着一辆豪华马车,车旁站着两名秀丽少女。
我下意识的往树阴里移了移,方便偷窥。
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是被逼的。
等一会儿,大门里走出四五个人,当前二人正是林晚词和南宫俊卿,后面跟着落绯柳暗等人。看那样子,像是南宫同学要谢幕了。
果然,南宫俊卿在石阶下停步,望着林晚词说道:“你身子不好,快进去吧。”
林晚词弱柳般站在阶上,但笑不语,她的笑容很美,估计由南宫俊卿的眼睛看过去,足以令名月失色。
她站着不动,南宫俊卿便也没有走,两人相互看着,好象当周围的人是透明的。
终于,林晚词的笑容暗淡下去,忽然道:“我林晚词这一生,若是欠什么人恩情的话,那么,就是欠你南宫俊卿。”
她说完这一句话,就不再看他,迅速转身走进门里。
南宫俊卿兀自痴痴站在那石阶上,一向毫无表情的脸上恍惚有一丝笑影,扑簌迷离,叫人看不真切。
落绯一直在他身后站着,一直在深深的凝视着他,但是他没有回头。
世上总有这样一部分人,他们的背后默默地站着一个人,可是他们不是看不见,就是选择视而不见,就像林志炫有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你总留给我失恋的泪水,却把你的感情付给别人去摧毁。
人往往经由别人的不幸福,才会认识到自己的幸福。
我想起艳少,便不再管他们,撒腿就往回奔,刚进门,抬头就见着了凤鸣,连忙问道:“艳少回来了?”
他摇头。“主人在汉王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主人没说。他说请夫人将平日钟爱的东西收拾一下,这两日可能远行。”
我脱口道:“汉王是不是准备……?”
他飞快打断我,“属下不知。”
我沉声道:“我要去见他。”
“现在不方便。”
“为什么?”
“主人正和汉王议事,而且夫人根本进不了汉王府。”
“汉王府难道是铜墙铁壁?”我不理他,径直去备马。
他拦住我,极为无奈的说道:“主人说今晚必定回来,你就听话吧。”
我站定道:“他说今晚一定回来?”
“是。”
我想了想,只得继续等他。
我坐着青灯晚风里等一个人,这才体会到古诗词里那些怨妇们的心情。寂寞春庭空欲晓,梨花满地不开门。我等一会儿功夫已经大大不耐烦,她们每天都在等啊等不得疯掉啊。
艳少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换了三支红烛,外面的天空泛起青白色,将要亮了。
他没有立刻进门,站在门口微微偏着头看我,一路风尘的笑容里隐有一丝疲惫。
24(3)
我见到他的一刹那,所有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莫名只觉得心疼。在这一瞬间,他不过是一介落寞的普通刀客,在世事命运的洪流里混一个微薄的名。我是那个等在残阳古道边的女子,向着茫茫尘世倥忽岁月远远眺望,年华似袖口边的一袭凉风,轻轻一个翻腕,红颜便白了头。
不过转念之间,我竟有相濡以沫之感。
我拥抱他,将脸贴着他的肩膀,如刺在喉般说不出话来。
他亦不语,低头吻我的发,声音沙哑说着抱歉。
我抬起头,自他清澈如水的瞳仁看见自己的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地说道:“艳少,我们不管这事了,好吗?”
他微笑看着我,眉梢眼角有细细的笑纹,仿佛藏了无数秘密,低低问道:“林晚词来过了?”
我微一点头,哀恳道:“我不去做这个庄主,你也不要再帮汉王。我们去镆铘山,再也不回中原。”
他收敛笑意,皱眉道:“恩,这件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我的心也跟着他的笑意一起收敛起来。
他伸手摸摸我的脸,柔声道:“天都快亮了,快去休息。下次可不许这样熬夜了。”
我被他拥着往里屋里走,身子仿佛不是我自己的,脑海有无数声音轰然炸开,争先恐后挤近来要提醒我什么,因为太嘈杂,只使人感到绝望。
他脱下长袍,回过头来看我,眸光褶褶,满头银丝披拂在雪白的单衣上,宛如谪仙。
他看了我片刻,忽然长叹一声,道:“疏狂,我一定是着了魔了。”
我怔怔地,抬头望着他。
他直视我的眼睛,斟字酌句道:“我今日一整天都不得安宁,汉王喋喋不休说了很多话,我现在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我更加不解:“恩?”
他道:“我满脑子都在想你,林晚词的要求令你不安了,是吗?”
我张口欲言。
他微笑道:“今天早上你的神情很不安。你虽然不是很笨,有些事却爱钻牛角尖。”
我忍不住抗议,“哪有?”
他笑起来,“没有?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被他搞得湖里糊涂,道:“没想什么?”
他摸摸我的头,柔声道:“傻瓜,本来想等明天再告诉你,但是——”他偏着头,很苦恼的样子,“我又实在不忍心看你难过,所以——我决定回镆铘山,不管这件事了。”
我顿时傻眼,直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皱眉瞪我,用无限委屈的口吻道:“心想事成了,好歹也该笑一笑嘛,我的牺牲可是很大的。”
我回过神来,兀自有些怀疑,追着他连身问是不是真的?事情顺利的太不像话,简直不敢相信。
他沉下脸,佯怒道:“敢质疑我的话,你是第一人。”
我尖叫一声,猛地将他扑倒在床上狂吻一番。过了一会,才放开他站起来。
他拉住我的手,笑吟吟道:“干什么去?”
我道:“收拾东西啊,明天不是要走嘛……”
“老天。”他挫败的闭起双眼,叫道:“你一定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
他说着重新将我拉回床上,热吻铺天盖地而来。我顿时大脑空白思维不清,这其中的步骤详情实在无法叙述,有兴趣的各位不妨尽想象之能事,或描绘活色春宫,或自补千字万言,廖慰春情亦未尝不可。
24(4)
熹微天光自窗棂透进来,屋内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仿佛不太真切。我的感觉也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在梦里似的,身体是极累的,但大脑兴奋着,又不敢略动动,怕惊扰了艳少。正想翻身,便被一只大手按住。他目光炯炯看我,唇角勾起一抹暧昧笑意:“睡不着,是想再来一次吗?”
我笑起来,看着他不说话。
彼此傻看一会,我轻轻道:“你不帮汉王,他会为难你吗?”
他嗤笑一声,反问道:“我帮他,他就不为难我了吗?”
我蹙眉,示意不解。
他笑道:“你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嘛,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