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壶热茶,这天气!”

小猫也没多说什么,就请他们两个进来,开门做生意,本来就要大开方便之门,小狸也极有眼色,替这二位找了欢喜的衣服,幸好两个都是大男人,也没那么讲究,家里小莫的衣裳勉强能穿,短一点儿,瘦一点儿,长袍穿着也显不出什么。

换了衣服,喝完茶,两个客人总算缓过劲,就坐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地商量事儿。

红尘扫了一眼,就见左边年纪稍长的男人,从背囊里拿出一个木雕。

是两个娃娃,一男一女,宛如观音座下童子,十分灵透可爱,并肩坐在一叶扁舟里面,一个吹笛,一个摇摇摆摆地跳舞,人都只有拇指那么大,如此之小,却是五官精致,实在不容易。

那个年轻的客人看了看,显然十分满意,竖起大拇指笑道:“好,补得真好,和以前一模一样。”

真是挺漂亮的。

红尘一看就心生欢喜,忍不住过去仔细瞧了瞧,年轻的客人也不介意笑呵呵地捧起来任凭大家观赏:“我们陶师傅做这个那是一流,你们谁家若有女眷想求子,不如请一个娃娃回去,说不得来年就能抱个大胖小子。”

年长的客人只是笑着摇头,“也就讨个吉利而已。”

他们这么一说,还真有客人过来攀谈,看样子想买,年长的客人确实是靠手艺吃饭,便把大家七嘴八舌的要求记下,笑眯眯应了一定给他们好好做。

红尘拿来看了看,笑道:“这是陶师傅修补的?从中间裂开了吧?”

说着,她又拿起凑在鼻尖闻了闻,轻声道,“当初做这个的人,莫不是伤了手,怎么竟有一股子血腥味。”

年轻客人登时一惊,“咦,小姐竟能看得出来?”血腥味他们不知道有没有,可断裂却是真。

陶师傅也吓了一跳:“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妥?”他对自己的手艺还很得意,修补得毫无缝隙,浑然天成,不曾想让人家一上手就泄了底。

红尘忙摇头:“这可看不出来,师傅的手艺绝对一流,只是隐约感觉到两个娃娃之间的气场有缝隙,到像是曾被利器斩断过,直觉而已。”

年轻的客人就笑了:“小姐还真会想。”

他这东西就是年头久远,这才腐朽断裂,怎么可能会被什么利器斩断?

到是陶师傅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红尘说了句便抛在脑后,还是喜欢这样的小物件,干脆就把家里大大小小,包括平安都叫在一处,让陶师傅按照大家的模样,一人给做一个娃娃。

“我们都不急着要,慢慢做便好。”

另外…红尘随手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一只大白虎,一只小老虎,一只小豹子,还有只白猫,线条简单,要他一起做。

那客人失笑道:“大生意啊,陶师傅一个人,怕是要做个半年呢,不过按照诸位的形貌做得话,难道不会觉得忌讳?”

毕竟是木人,做出来有些不妥当。

红尘笑道:“没事儿,我们家百邪不侵。”

小莫也走过去低声和这位师傅说了几句话,一边说,陶师傅就一边点头,显然也是想做点儿东西。薛柏桥是有热闹看就要插一手,谁也别想落下他。

不过他要的东西显然很让人为难。

“看见没,看见没,招风耳,大鼻子,黑脸,旁边要写字,写上我是林旭!”

陶师傅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薛小侯爷在桌子上画什么东西:“这是您养的猪?叫林旭?”怎么还给猪起名字,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心里想什么。

薛柏桥一愣,随即哈哈哈大笑起来:“对,对,就是我养的猪,您可好好给我做。”

红尘:“…”

算了,由他去。

这一趟避雨,谈下的生意超过一整年的,那位陶师傅显见非常满意,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灿烂。

等大雨停歇,临走之前还约定了时间,过两日就过来做工,要是只有一件半件的,陶师傅的记性好,看一眼就能做出来,可茶馆上下这么多人,都要他做,那便得仔细些才好。

陶师傅是个很认真的人,答应要做,第二日就拎着他那一套家伙事直奔茶馆,也不用红尘她们专门摆姿势,只看一眼,便低头雕刻,不紧不慢,动作熟练又优雅,拿着刻刀,这位到有些宗师的架势。

红尘一看便笑道:“陶师傅学这个,得有多少年了?”

“从五岁替我爹打下手,至少整整三十年,正经出师到才十年有余。”他们家祖上就开始做木匠活,曾祖甚至参与皇陵修建,就是活得时间太短,也没给家里留下多厚的家底,以至于他爹本来想供他读书,改换门庭也只能再往下拖一代。

“我儿子可不做这个了,做好了也没出息,还是要读书,读了书就算考不上举人进士什么的,只要中个秀才就能开蒙学,那才是真出息。”

说笑的工夫,陶师傅已经做出一个粗胚,是平安的。托在掌心里让大家看,小平安肉乎乎,圆滚滚,特别可爱讨巧。

红尘伸手捧住,细细把玩,越看越爱不释手,到让陶师傅脸红了红,有点儿羞赧。

正说话间,小猫一脸古怪地跑过来,看了看陶师傅,苦笑:“…李捕快来了,要带陶师傅走,好像有人告陶师傅以假换真,把他们家老太太气得中了风,昏过去到现在还没醒。”

陶师傅顿时大吃一惊:“什么!?”

红尘皱了皱眉,让小狸把李捕快迎进门,这位对红尘很客气,因着陶师傅是她的座上宾,也就没太为难,简单说了下,就是陶师傅的一个雇主,托陶师傅修补了一个破碎的木质摆件,但对方把东西拿回去之后,老太太一看就说是假的,而且一着急,一口气没上来就晕过去了,请了大夫,大夫都说可能是中风。

“眼下闹成这样,死者家属哭着喊着说陶师傅畏罪潜逃,还是我们衙役过去问,才知道陶师傅是来了红尘小姐这里,您看这事儿弄得!”李捕快也有点儿别扭,毕竟从人家红尘小姐的茶馆里逮人,还是有点儿不给人家面子。

陶师傅整个人都傻住:“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们老陶家的人,绝不能干那种事儿,再说,我就是个做木匠活的,经手的东西,有个几十文大钱就算贵的,为了这么几十文,我值当毁了自家的名声么?”

而且什么以假换真,又不是古董玉器,一堆木头玩意儿罢了。

他是满头雾水,但衙门既然接了案子,这位怎么也要跟李捕快走一趟。

“哎,因为秋家三兄弟,老大瘸腿,老二目盲,老三乃天哑之人,都身患残疾,这事儿反而要小心处理,要不然于我们县太爷的名声上或者有些妨碍。”

一时间,茶馆里好些客人都很同情,惹上官非并不是小事儿,也不知道陶师傅能不能度过这一劫,原告还如此特殊。

红尘他们多多少少都为他担着心,不过,陶师傅只去了半日,就轻轻松松从衙门回来,又到茶馆做活儿。

“幸亏县太爷明察秋毫,要不我可要做一个冤死鬼了。”

陶师傅是忠厚人,可再忠厚,碰上这等倒霉事也要生气。他吃一场官司,成了冤死鬼或许不至于,但若真陷进去,陶家家风败坏不说,说不定还得有牢狱之灾。

“整个都是糊涂人办了糊涂事,幸亏秋家那老太太醒了,否则我可真说不清楚。”

陶师傅叹气。

“老太太醒过来,跟县太爷派去问话的师爷说,她抱着真的娃娃睡觉,她家老头子就会来与她说话,拿了我给修补过的娃娃,老头子根本没出现,所以,娃娃必然就是假的。”

客人们一听都笑叹,老太太糊涂了。

可不是糊涂,这般分出来的真假可不能作数。

闹了个大乌龙,李捕快怕红尘介怀,还特意来跟她说了说始末。

‘苦主’秋老太太今年六十五岁,早年丈夫失踪,不知去了哪里逍遥快活,她一个人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到如今四世同堂,儿子们身子有些不好,可都被养得不错,经营了不小的买卖,还置办了好些田地,她也是时候安享晚年了。

可她年岁一到,就想着把家业分一分,自己的嫁妆分一分,提前做身寿衣,她也能挑挑颜色,再打造一口棺材,生前就进去躺一下,不舒坦还可以改,等死了再进去,舒服不舒服的也没办法告诉别人。

老太太家里的儿孙都孝顺得很,她老人家说什么是什么,就依着她的意思操办起来,大家都有商有量,半点儿也没因为产业而有芥蒂,反而互相推让。

那日,老太太把东西分好,心里有了盘算,一时松心,就又想起她家老头子,忽然要找一个娃娃摆件。

这东西是老太太的心头好,他老头子新婚时送给她的,当年老爷子不见之后,整整一个月,她老人家日日抱着那个物件以泪洗面,还是为了孩子们擦干眼泪,把东西藏了,再也没去看一眼,今天却不知为何,忽然想看。

她大儿子就亲自去库房翻找,结果找出来傻了眼,那木雕娃娃居然从中间截断,男女之间分裂开来。

家里人立时就不知该如何是好,要知道这东西可是老太太的宝贝,这些年来虽然不看,可即便是举家逃难时,也没给丢掉,老了之后更时时絮叨,但凡有空就说她和老爷子的事儿,说起来就要提一提这个东西,那是二人定情之物,十分要紧。

虽然孩子们都觉得,自家那个爹抛弃妻子,着实不靠谱,当儿子的不好说爹的不是,可娘如此惦念一个绝情人,实在是让人不能理解。

只是老太太年纪不小,孩子们都怕她伤心,便想了个法子,先让孙子过去闹腾,闹着她讲古,看看能不能让老太太把这个给忘了,他们再想办法把东西修好。

这办法到是不差,一切很顺利,几个大孙子缠了老太太好几日,那摆件也被复原如初,却不曾想,老太太一拿到东西,当场就变了脸色,仔细看了半天,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哭着厥过去,非说这是假的!

一下子把秋家人都给吓得发蒙,尤其是老大,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刮子,立时就连夜跑去找陶师傅。

当时陶师傅正在茶馆干活,在红尘这儿,吃得好,喝得好,又热闹,他都有些乐不思蜀,那秋家老大去找了两次没有找到,再加上大夫说他娘可能中了风,一时气愤,竟去报官。

他报了官也有点儿后悔,老百姓显少愿意和衙门打交道的,幸亏县太爷是个明理之人,念在他们母亲生病,不是故意戏弄的份上,并不曾为难。

“不幸中的大幸,没出乱子。”

陶师傅一脸的心有余悸。

客人们讨论几句就去说别的新鲜事,一个老太太的呓语,没什么好在意。

夏日里暴雨过后,园子里的花花草草落了一地,红尘抱着小茉莉出来晒晒太阳。

老参也似模似样地躺在地上,眯着眼睛享受阳光,他是一副老仙翁的扮相,哪怕这么躺着,乍看上去也如那位太白金星一般有派头,红尘笑了笑,就拿出笔墨画了一幅画。

这是书院童先生留的作业。

后来这份作业交上去,还变成书院财产,挂在山长的书房受人瞻仰。

山长给它取了个名字,就叫学生眼中的最好山长!

郭老从此留起一嘴漂亮的胡须,因为不是白的,还恨不得去找来白色染料染上一染。

当然,让他夫人强烈镇压了。

此时此刻,红尘却不知道这幅画后来的名气,只有一笔没一笔地画。

最近那些先生们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一下子紧迫起来,给学生们加了好些功课,一时间怨声载道的,连红尘这茶馆都被带累的少了不少客人。

常来茶馆的客人里面,阑珊书院的学生们可占了百分之三十。

“小姐,秋大夫人来了。”

小猫提着衣摆,穿过园子,走到红尘眼前小声道。

秋家的人?

“找陶师傅的?”陶师傅受了一番惊吓,心情不定,怕自己手抖,再雕坏了东西,又工作了两天便回家休养,打算养精蓄锐一阵子,这会儿却是没在。

“不是,说他们让小姐受惊,特来赔礼。”

礼多人不怪,人家来赔礼的,红尘怎么也要见一见。

小狸把人送到客厅,上了茶,粗粗一看,秋大夫人面容白净,手脚纤细,指尖略有些茧子,想来常做针线活,是个勤快的,打扮得干干净净,显得斯文懂礼。

见了红尘,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致歉,再奉上一份礼,略坐了坐便告辞。

“这秋家还真是讲究人家!”罗娘她们都失笑。

后来有个客人说起,大家才知道,不只是他们茶馆,还去了人家陶师傅的左邻右舍家,当初秋家找人时,没少喧闹,搅了那些人家的清净,他们老太太一回过神,就强令他们速速去赔礼。

却说这本不是什么坏事儿,只说明秋家的人谨小慎微,陶师傅却一连好几天心神不定,甚至还过来亲自跟红尘他们赔了不是,退了订金,推掉手中的活儿。

“我这心乱了,雕出来的东西不能看,实在不能敷衍小姐。”

秋家这般客气,那老太太也不像是无理取闹之辈,还听说她老人家几十年茹素礼佛,不见荤腥,近年来条件好了,更是时常捐赠香油钱,又每年都放生。

这样一个老太太,偏偏对这件事不肯松口,只说娃娃不对,陶师傅又是个仔细的,越来越觉得可能是自己修补的不好,才让秋家老太太有这般错觉,一时间竟否定其自己。

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做了,红尘没辙,只是略有些失望,又换了个会做娃娃的师傅给做了个,但总觉得不如意,像归像,却没有之前的灵气。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红尘晚上没睡踏实,老看见那个损坏了的娃娃摆件。

一男一女,两个娃娃裂开,断口平滑,隐约带着一股杀气。

第二日,红尘醒后便托老参打听了打听,当年秋家那位老太爷究竟是为了什么失踪的。

看老太太的样子,夫妻两个感情应该很好才对。

因为年代久远,这事儿已经湮没在时光中,就是植物的记忆恒久,对时间也不敏感,还是不大容易打听得出来。

不过也知道了一点儿,那个秋老爷的失踪是个谜团,连具体的确定的时间都没有,秋家失去当家人一团乱,又是那么个年景,也没人去追究。

当年的杞县可不是现在,那阵子战乱频频,举国闹饥荒,旱涝灾害,加上蝗虫,真是不知多少个村子变得十室九空。

那种情况下,秋家没了个人,还有谁有力气去管?秋老太太竟一个人把三个儿子都平平安安地带大了,着实不容易。

“人家老太太本来就是能耐人,他们家东边的老槐树说,老太太把日子过得很好,甚至还积攒了一布袋的肉干,最困难的时候,连树皮都没了,她那三个儿子又都有残疾,想逃荒都难,愣是让她靠着肉干,野菜杂草给养到这么大。”

线索特别的少,红尘却骤然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个娃娃,有了一个有些恐怖的猜测。

第九十章 勇气

“…有什么不对吧。”

罗娘拿着块儿抹布,东抹抹西蹭蹭,在院子里打转,转来转去,就看见小莫一脸忧伤,坐在石凳上看月亮。

“小莫,怎么这几天咱们小姐都不说要吃东西了?”

不光不闹着要吃新鲜吃食,还没了胃口。

晚上曲三娘炖了一大锅猪蹄,香糯绵软,晶莹剔透,馋得他们还没吃就垂涎三尺。

可最爱吃猪蹄子的红尘小姐,连看也不肯看一眼,闻见味儿就皱眉头。

曲三娘急得私底下跑过来问,是不是她手艺变坏,还是小姐想尝鲜,莫不如请个大厨做点儿大菜。

可大菜她也不吃。

昨日中午薛老爷推荐了个大厨,擅长南北菜色,尤其精通烤全羊,特意精挑细选,选出来一只小羊羔,细细烤得焦黄给她奉上去,结果红尘小姐连看也没看一眼,就让人拿出去给客人加菜,到让几个书生吃得走不动路。

小莫也低下头,把视线从半空中收回,声音飘忽:“三天,三天来小姐都是吃的素菜,一点儿荤腥不沾。”

罗娘一怔,她到没注意,红尘小姐对吃食有点儿挑剔,但也只是爱个新鲜,并不难伺候,注重养生,每次摆在桌子上的饭菜也是荤素搭配,一个月一般还有一日节食清肠胃,她们现在都忙,吃饭跟打仗似的,也没注意到小姐吃的是荤还是素。

园子里灯火通明,隐约甚至能看到外面群山的影子,有少年的朗朗读书声。

这么好的风景,以前红尘小姐看见都会高高兴兴地说:“加一道红烧肉!”

这会儿,红尘从房间里走出,大门开着,里面铺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符箓,龟甲,铜钱,还有些零碎,瞧着都别扭。

红尘是半点儿也没在意,随手拿了一张信笺,递给小猫:“去,送到秋家,给他家老太太…罗娘,我今天想吃炒芹菜,蒸茄子,酸豆角,再煮一碗小米粥。”

肉呢,肉呢?罗娘苦笑,小姐什么时候变成兔子了,茶馆里养的兔子偶尔也要吃点儿肉末的。

据说吃肉的兔子肉质更好!

曲三娘的拿手菜叫醉兔,就是给兔子吃肉喝酒,养上三天,宰割下锅,味道鲜美至极。

好几个客人打算偷师,结果派出去的厨子看着曲三娘做菜,回去重复一遍过程也做不出那个味道,就是因为这种秘方。

罗娘一脸的不可思议。

红尘心下叹气,从善如流,要了一道鱼汤,不要鱼只要汤,罗娘登时觉得万里晴空,高高兴兴去了。

然后那碗鱼汤就喂了老参。

“浪费啊!”

再浪费她也不大想喝,尤其是罗娘还在汤里面加了鱼脑子,鱼眼珠儿…

“我是不介意。”

老参它们是不介意的,植物根系发达,什么都能吃。

红尘这等莫名症状,持续了七八日,幸好不太长,她就又恢复过来,愿意上餐桌跟大家伙一起用饭。

只是不知为何,忽然就多了些感慨,偶尔说一些玄之又玄的话,常叹人生不易。

人生不容易这种事,难道是现在才知道的吗?

还有一件好事,陶师傅那段怀疑自己,怀疑人生,怀疑一切的自卑症状也过去了,又跑到他们茶馆干活。

效率非常高,很快就做出好些个漂亮娃娃,平安的更是第一个打磨好,上了色,红尘拿红绳拴着,挂在小狗子的脖子上面,它似乎也很喜欢,一点儿都不闹腾。

往日给这小东西穿个衣服,它都只在红尘面前乖巧,一扭头就又撕又咬,非弄破不可。

“秋家老太太这会儿清醒了,说自己那会子糊涂,现在看我修补的那娃娃,觉得哪儿都好,还特特让她大儿子亲自过来给我赔礼。”

陶师傅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老人家是个好人,这点儿小事儿,我也不会计较。”

不计较还耍脾气不干活?还好意思说自己要养家糊口,要工钱要得那么狠,连个折扣也不肯给。

这日,红尘刚准备去书院,秋家就递了消息,说是老太太想登门拜访。这山路不好走,秋家的人都怕老人家摔到,一个劲儿劝,死活劝不住,红尘哪里能让人家六十多岁的老人拜访她,何况还是刚刚病了,疑似中风的病人,连忙让秋家的下人带话回去,就说若是老太太方便,她就过去拜见。

秋家在杞县不算是多大的人家,底子毕竟薄得很,都是连饭都吃不上的苦哈哈出身。

就是如今条件好了,秋家人依旧住在一起,房子显得逼仄,灯光也黯淡。

三兄弟和他们的妻子都坐在东厢房,把小小屋子挤得更显昏暗。

“咱老太太这两日也不知怎么的,一时问寿衣好了没,一时又问择没择墓地,还说要准备两副棺木,她想和…爹…”

秋家大儿子皱眉,若不是娘耳提面命,他连一声爹都不愿意叫,他娘小时候总告诉他,说他爹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很疼爱他们,可小时候他还愿意听,如今是万万不肯信,或许是见自家兄弟都身患残疾,那人才不肯负责,偷偷溜走,只剩下娘亲一个人带着他们苦苦煎熬。

“大哥,你说爹还活着吗?娘若真有那想法,咱们不如替她老人家寻一寻?”

秋家老二自幼眼盲,到被母亲和哥哥保护的极好,并未受太多罪,也是家里对那个爹最有好感的一个,“不是说他老人家还是大族公子,识文断字,有一身好文采,就是身子骨弱,一身的病痛…”

一家子全翻白眼。

这都是老太太说的,他们到觉得那应该是她老人家给自己的丈夫脸上抹金,先不提别的,光他们爹是倒插门,入赘到秋家来,就知道他不可能是大家公子。

哪怕小伙子出息些,想要入赘,也会选择富贵人家,娶媳妇不容易,想入赘难道还没门路?秋家的亲眷长辈,几个尚在人世的族老提起他就讳莫如深…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先不说这个,娘要见红尘小姐做什么?”

老三拿出本子,写了一句。

他口不能言,到是兄弟三人里读书最多,识字最多的,两个哥哥只是认识几个字,能算得清楚帐,他却认认真真念过书。

“红尘小姐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别人说,她本是蒋家庄的人,后来发现自己的生身父母另有其人,又被养母不容,这才断绝关系,现在在阑珊书院读书,乡亲们对她到没多少诟病,似乎是她养母有些问题。”

只听说红尘是阑珊书院的学生,秋家兄弟们就安了心,既然能考入书院,自然是品德极佳的人物。

可母亲找人家作甚?

一时间,三兄弟脑洞大开,难道是娘亲知道了亲爹的消息?红尘小姐是他们爹爹再娶生下的孩子?年岁不对,那是孙女?

如果红尘知道这三兄弟的想法,登门的时候,也许就不会因着这几位客客气气,而对他们心生好感。

秋老太太催得急,红尘当日便乘车去秋家,其实她略有些犹豫,这几日推算秋老爷的死期,越推算,越觉得不对,猜测的答案过于匪夷所思,偏偏连玉珏空间里的大能都好奇,替她推算了下,结果着实不好。

她思绪有些乱,只并不是真正没见过人间惨事的小姑娘,面对秋家三兄弟时,也仅仅略微显得沉默了些。

秋老太太在堂屋里坐着,面容慈祥,一头银发,手里抱着那个娃娃摆件,一挥手让儿子媳妇们退下。

秋家老大回过头就有点儿别扭——客人登门,怎能不奉茶水?但母亲发话不许进,谁也不敢进去。

“原来竟是个小姑娘。”

秋老太太看着红尘,颇为意外,叹了口气道,“多年心结,竟让你一个小女孩儿看破,还是身处局外之人。”

红尘低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下子猜到了,就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

秋老太太显然也是这么想:“听说小姑娘能通灵,或许就是我的夫君主动告诉你,想让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他不是个负心人,却背了这么多年的恶名,想必也心有不甘。”

也许红尘是外人,老太太说话无所顾忌,也或许是她沉默太久,如今想要倾诉,红尘正好撞上,老人家打开话匣子,微笑道:“你还小,大约没挨过饿,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四十年前,大周初立,四境不安,周围都在打仗,咱们龙椅上坐得这位天子还是幽王…这话是我夫君告诉我的,我可说不出来,只知道那会儿日子难过得很,别说吃饱饭,乡亲们家家户户都是吃了上顿就得愁下顿,一有个天灾人祸,卖儿鬻女都寻常。”

红尘没说话。

别说以前,就是现在,那些个灾荒连年的地方卖儿鬻女又有什么新鲜。

“我记得那一年,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我刚生了小三,夫君身体也不太好,家里一连半个月没粮食,外面的树皮都扒干净了,村子里还有族里的父老,就商量着要易子而食。”

秋老太太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脸上的表情十分冷淡,好像说的不是什么凄惨的事,仅仅是把那最平常的生活讲述出来。

“夫君身体不好,这天灾又不知何时才能度过去,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与夫君商量,莫不如拿小三儿去换点儿粮食,他是个哑子,就是活着又能活多好?再说,大人都没粮食吃,我连奶水都要挤不出来,快给他喝血水了,又如何能养得活一个小婴儿。”

明明秋老太太没有太激动,但红尘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我说的时候,夫君看着我,看了好久,我长得不好,皮肤黑,也不大会化妆,他却不同。”秋老太太的表情很奇怪,就像是天上掉下来一块儿大馅饼,砸在她怀里,她既暗喜,想吞了,可含在口中又怕这里面有毒,最后发现确实是一块儿很好的馅饼,反而疑惑,这东西怎么就给了自己?

“我夫君是个极好的男人,我想,我这辈子,下辈子,哪怕十辈子,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他看着我说,老天只给他这五年好日子,命不久矣,希望能好好陪我一日,带我去玩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