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叫?

后娘?小妈?

这人有面具遮覆, 看不到之后的容貌, 因此小修也不是很确信自己该怎么称呼人家。不过方才在巷子里他觉得自己是绝对没有瞧错的,他们那位天神般冷情淡漠的墨帅羲和君,一定是想亲对方的脸。

虽然墨熄之后轻咳一声和他解释道是这位朋友眼里进了沙子,他在帮他吹。但是谁会信?

小修士不由地又是惊惧又是紧张, 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天啊, 他居然在买菜回家的路上撞破了羲和君的奸情!

怎么办怎么办?羲和君会不会杀他灭口?这位后娘得是什么天仙般的容貌?他俩好了多久了?梦泽公主被蒙在鼓里了吗?

一脸冷淡坐在桌前的墨熄是不会知道,他这位看似恭敬的手下脑子里正七上八下翻着泡泡, 每个泡儿里都裹着一个极其危险的问题。

墨熄喝了一口茶,小修盯着他那淡色削薄的嘴唇,脑儿里的泡又开几个:

都说嘴唇薄的男人很薄情,曾以为羲和君是个例外,没想到也是一样的。唉,梦泽公主真是个可怜人儿,苦苦等候那么多年,居然说被抛弃就被抛弃了,好惨呐!!

但是转念一想,这个“后娘”从见到他开始就没有说过话,他既不知道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的样貌,而她穿着的衣袍又很宽松,身量也很难判断——没准她就是梦泽公主呢?公主想和羲和君一起同游,怕被闲人瞧见,戴个覆面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

大抵是心中起伏太大,不自觉地便显露在了脸上。墨熄颇有些无言地看着他,将茶杯搁落:“你在想什么?”

“不不不!我什么也没想!我是根没有想法的木头!”

墨熄:“……”

小修捂着脸,过了一会儿又从指头缝里往外望,闷声闷气地:“墨帅,您的这位……呃,友人……她喝些什么?”

“他跟我喝一样的就好。我们也只是替清旭长老来给坊里送些端阳龙粽,不坐太久。你不用再忙了。”

说着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些在江夜雪宅院里包好的甜粽和咸粽。

墨熄不知该留多少粽子,于是问道:“你家里一共几口人?”

小修挠了挠头:“就我一个。”

顾茫在旁边听了,不由地低低“嗯?”了一声。

小修闻声倏地扭头,惊疑不定地看他。

无怪小修惶然,他方才那一声虽然轻,但是很明显能听出嗓音低哑,并非女儿之身。

顾茫不禁暗道不妙,正是尴尬时,忽听得墨熄淡淡道:“他昨夜染了风寒,嗓子有些哑,不太能说话……能劳烦你给他泡一壶热姜茶么?”

“哦哦哦…原来是嗓子哑了啊…”小修咕哝着,吐了口气,“当然可以。”

好不容易把这事儿揭过去了,两人喝了茶,给小修留了粽子,又稍微说了几句话而后就离开了他家。

走在路上,墨熄问道:“你方才听他说话时,为何如此惊讶?”

顾茫道:“唉,说来话长。那孩子啊,他原来是我手下的人。”

“……我知道。”

“你知道?当年我的三万残部后来都归入你的北境军了,我以为你分不清哪些是我原来的兄弟,哪些是你自己后来招募的。”

墨熄道:“挺好认的。”

“怎么认?”

“你带的那些修士,他们都管我叫后爹。”

“……”

嵌着铁片的黑皮军靴在青砖小路上走着,发出脆硬的声响,墨熄淡淡地:“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清楚。方才那位也是,在巷子里一紧张开口就叫我后爹,一听就是你的人了。”

顾茫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半天才憋出一句:“那群不像话的小兔崽子,怎么随便给你乱起绰号。”

“也没什么,挺好的。”墨熄说,“比起我,你确实与他们更亲。你看过了那么多年,你还能记得一个小修的样子,我却对他们并不太有什么印象,我不擅长记这些。和士卒们也没有走得那么近。”

顾茫笑道:“你的脑子都拿来记术法卷轴和边境奏报了,确实是记不住人的。”

“……”

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说到当年北境军重组一事了。墨熄不打算继续进行这段话头——他不想让顾茫知道天劫之誓。

其实他的治军之风就和他的人一样,硬邦邦,冷冰冰的,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不把士卒当一回事儿。他不太会用言辞鼓舞人心,不太会用柔情拉拢军士。

所以他接手北境军那么久了,他的修士们仍是敬他,畏他,独不爱他。

除了君上,显有人知道他曾消耗了十年阳寿为一支军队作保,北境军的士卒们也并不清楚他们嘴里的“后爹”到底都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尽管如今看来,那个天劫之誓并不重要,顾茫早已为他们做过了一次保,墨熄的誓言只不过是被君上利用了第二次罢了,哪怕他当时不发这个毒誓,君上也不会将这三万热血辜负掉。但那又怎样呢?

身在局中时,谁都不知道真相如何。

他们的“后爹”很闷,不爱说好话,人非神明,也看不到掩藏在表象之下的秘密是什么。他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够好,但他已经在用自己的性命尽力保护着那些他曾经以为即将受难的人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只收获了一声诚惶诚恐的“后爹。”

一句“墨帅到底是贵族,是不会和我们一条心的。”

谁说族群的歧视只是上对下的呢?一个贵族族群里涉入泥尘的统帅,其实也早已在无意间被他的士卒歧视到骨子里去。

墨熄道:“说说那个小修吧,你为什么听到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那么惊讶?”

“哦,是这样。”顾茫道,“你别看那孩子年岁小,他十六岁的时候就参军了,当时是我手下最年轻的一批后生。我那时候问他为什么要从戎,他跟我说,他有三个哥哥,每个都来了,他也闲不住,不想被丢在家里。”

顾茫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黯淡:“他那三个兄长都很出色,很也正派。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离开重华的那一年,他们三人应当都还活着。我没有想到……”

墨熄沉默须臾,说道:“从来刀剑多无情,你也不要想太深。谁都不可能守得住每一个人,做好自己当做的,已足够问心无愧了。”

顾茫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那家的大哥当年说过,只要有钱能置办个房子了,就想娶媳妇过安稳日子。”

“……”

沉默良久之后,顾茫叹了一声:“……要是仗能很快打完,那就好了。”

仗是不可能很快打完的,反倒是熄战日很快结束了。

端阳过了没多久,北境传来急报,说燎国背信弃义,打破了原本休战两年的议定,忽然闪电进攻重华边境处最薄弱的狮驼关,狮驼关告急。

这一则消息传来时,君上的寒疾正笃,甚至不能下地走动,只得嘱托慕容梦泽代他主持大局。然而不解内情的文武百官们多对君上此举大为不满,一时间议论纷纷——

“君上御体有何病恙?”

“君上有异,应当由神农台三长老会诊,而后告知朝中重臣,怎么只丢一句话出来就闭关不朝了?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墨熄其实能够很清晰地感知到朝中涌流的那种气氛:人们并不知道君上身患不治之症,但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许多心思活络的人已经有了非常接近真相的猜测,只是他们如今还吃不准,不敢贸然相探罢了。另外还有一些并不聪慧的遗老,他们虽然没有觉察到君上的异样,但梦泽的代权无疑刺痛了他们的神经,他们暂时还不敢针对君上,针对梦泽却是绰绰有余的。

梦泽的意思是希望拨重华的飞马营前去驰援,然后再从附近两个大关塞调用一部分驻军前去巩固狮驼关的险情。依墨熄看来,她的处理方式确实稳妥得当,可没成想却遭到了一大票人的否决——

“飞马营是君上直属,怎能轻易调离王城?”

“调遣兵力乃是大事,就算公主要调,也得先开了军政会再说。”

这些还都算是讲道理的了,更有甚者,仗着自己是勋贵长辈,直接冲梦泽道:“慕容梦泽,你一介女流,凭什么左右军令?”

“若是望舒君代权也就算了,你连个封衔都没有,同是王室宗亲,谁比谁地位低?我们遵从君上旨意,由着你主持朝会也就罢了,但总不能听由你一个女娃娃来调兵遣将吧?出了大事谁背负得起!”

如此扯皮拖延,官权制衡,哪怕以墨熄为首的一些军机署重臣愿为梦泽作保,军令依然难以很快落下。于是,狮驼关最终失守,燎国黑魔之师一路挥旗南进,一举攻破枫城、大泽城、荻城三大边陲城郭,掳走了城中大量百姓,斩杀守军上万。

等这则消息传来时,君上虽已恢复康健,能够上朝,但终究为时已晚。

他坐在王座之上,面前摊着这二十余日来的边境奏报,脸色阴寒得可怕。

“狮驼关告急前,曾急报求援过十四次,苦撑了七天,”君上把那一叠军报摔在了桌上,森然从裘衣白毛领子里抬起头来,目光冰冷,“孤当时已全权委以梦泽,你们是全体死了还是全体怀孕了需要安胎,为什么龟缩着不调兵?!”

第141章 魔兽

面对君王的愤怒, 一众诺诺,没谁愿意去做这个出头鸟。

“说啊。”君上道, “梦泽代朝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不都挺能说的吗?现在这是怎么了?哑巴了?”

一位年长的老贵族出列道:“君上,狮驼告急需要调兵遣将,然而此等大事必须经由君上亲自首肯, 如是梦泽公主代行君意, 则需要多方相议后方才能执行。否则一切章法都将乱套。”

“章法?”君上眯起眼睛,神情已经极度危险, “真有意思,什么章法?”

“重华国制,祖宗规矩——”

君上蓦地打断了他,龇露着白森森的牙齿:“为了咱们的祖宗规矩, 赔上了边境三座大城!章你的头!!”

那老贵族蓦地瑟缩一下,龟一般老脸瞬间瘪皱了。君上的震怒终再也按捺不住,在朝会上大发雷霆, 敲着桌案质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男的女的就那么重要?孤爱让谁代权就让谁代权!不然怎么样?让你们做主吗?那还不如给孤去后院里牵头猪来坐孤这个位置!”

“大泽且不说, 当年燎师三十万大军想要占据枫城,却被我邦击退。荻城更是重华的原石重城,自古以来敌军进攻一次输一次——却在二十日内尽数沦陷。猪坐镇都不会允许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

“……”

“是谁驳回了梦泽的提议?不让她调兵狮驼的?是你吗?!”锋芒直指方才出头的那个老贵族。

那老贵族忙道:“当、当然不是老臣!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是老臣一个人做主呢?是、是……”

“是什么?!平日里伶牙俐齿, 一到问责问罪的时候就结巴了?说啊!还是你们想要孤让梦泽给孤一个个地都点出来啊?梦泽!”

梦泽是破例入朝的女性, 她戴着金边五梁黑纱头冠,身着黑色凤鸟暗纹蟒袍, 那蟒袍虽是阔袖,但腰封处收得利落干脆,令她瞧上去增出几分与平素不同的挺拔俊俏来。

此时她哥哥唤她,她长睫毛轻动,垂眸道:“王兄息怒。如今狮驼关已失守,三城已陷落,不知燎国接下来将有何异举。如今并不是追究问责的时候,还请王兄早作清点,于北境调将调兵,安排反击。”

老贵族原本还担心梦泽这些日子受尽了排挤,定会趁此时机向她哥哥好好告上一状。但一听她这么说,顿时大松了口气,不由地在心中给梦泽暗自叫好——

这姑娘,不趁火打劫,上道啊!

赶忙说:“是啊是啊,君上,您看咱们当时也是忧心重华的国纪朝纲,心是好的,但结果许是不尽人意,您且息怒。”

另有人出列道:“不错,君上,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臣等按国法办事,虽致三城一关失守,但至少纲纪未乱,也未尝不算一件好事。”

君上一听这话,刚压下去的一口气瞬间就又上来了。

岂知还有人补充道:“君上一连卧病二十余日,臣等的忧心也是不无道理。君上御体若有什么严重病症,按律应当早让长老会的知晓,这般藏着捻着,也容易让朝臣们平白生出忧虑。”

君上登时怒火冲头,他喘了口气,恨得发红的眼眸倏然抬起,拍桌怒道:“你们可真能耐!嘴巴长在脸上不是用来出谋划策的,而是用来嚼舌的,是不是?!”

众人默默。

那谏言的朝臣自恃有开国先君留下的丹书铁券,根系在朝野又深,于是故作惊恐状:“君上莫要动气,保重御体康健要紧。”

君上震怒之下怫然扭头,似乎是再也不想瞧见眼前的这些货色。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旁边的大殿梁柱缓了一会儿,可最终仍是无济于事,滔天的怒火从他心里泛滥,将他整个人淹没在无形的恼恨里。

他闭了闭眼睛。

忽然哗地一声甩袖将面前的案几整个掀翻,樱桃梨子什么的滚了一地,卷轴奏报更是散的不成样子。

“滚!”

“……”

“滚滚滚!都给孤滚!”

“……是!”

君上喘着气,怒到通红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堂下,吐出几个字来:“等等。”

众臣停步。

君上:“羲和君,你给孤留下。”

殿内很快就退的只剩下墨熄和君上两个人了,君上深深吐出一口气,疲惫至极地往后一靠,仰在龙椅上,双目空洞地盯着那雕龙绘凤的丹朱落金穹顶。

“丹书铁券……丹书铁券!”君上念一句啐骂一声,“都是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仰仗着这些东西,一个个见缝插针地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你说孤养着他们做什么?孤还不如养一群整齐划一没有想法的竹武士!孤给那些没花花肠子的竹子人封官授命好了!省却那么多恶心事儿!”

“……都到这地步了,君上就不要再说这些异想天开的事情了。”

“有什么异想天开?”君上阴狠愤怒道,“有野心没脑袋的人,还不如没野心没脑袋的猪!”

墨熄抿了一下薄唇,他们这位君上继位于重华变法的节骨眼上,遇到的阻力几乎可以说是空前的。明着暗着和君上唱反调的人一多,就致使君上一着急就总会冒出这种“养着满朝文武不如养着一堆听话的竹武士”之类的想法。

墨熄暗叹了口气,也不想再与他就这个毫无意义的话茬再继续下去,而是问道:“君上接下来打算如何反击。”

君上却道:“咱们恐怕不止得反击那么简单。”

他说罢,以手加额,狠力揉了揉自己的眉骨:“羲和君,你知不知道孤为何一连二十余日不得出关?”

“寒彻之症。”

“那孤为何不像往常一样寻你来驱寒愈治?”

“不清楚。”

君上坐正了身子,整个人笼在金殿悬匾投落的阴影之下。他说:“羲和君替孤驱寒那么多年,就从来不好奇孤是如何罹患上这种疾病的么?”

墨熄道:“你不说,我不问。”

“你一贯都是谨言慎行。”君上点了点头,“就是容易在你那位好兄弟身上昏头。”

顿了一会儿,君上又道:“其实这件事不是孤有意瞒你,而是觉得之前还未到说的时候。如今局势摆在面前,孤也当和你解释清楚。”

“君上请讲。”

君上斟酌一番,叹了口气道:“此事还要从燎国建国的旧闻谈起。”

“那段往事,想来孤也不用再细说一遍,重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恐怕就没有谁是不清楚的--当年沉棠宫主破例收了奴隶花破暗为徒,后遭花破暗背叛,花破暗举兵反水,在重华北境自立为王,开创了这个万恶之国。如今提及燎国,九州大陆无人不知他们手段血腥,擅长黑魔之术——但是。”

君上抬起头来,“你有没有想过,燎国术法的滥觞究竟在哪儿?”

墨熄:“花破暗是百年难遇的术法天才,燎国如今在用的黑魔法术,大多为他是首创。”

“哪儿有那么多首创,他曾经可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奴仆。是谁给了他开蒙启明?”

答案显而易见:沉棠。

墨熄蹙眉道:“但沉棠从来不沾染什么歪门邪法。”

“谁说歪门邪法的源泉就一定是歪门邪法。”君上道,“顾帅潜伏燎国五年,期间与孤修书无数,搜集了大量燎国黑魔之术。除了一小部分完全脱胎于魔族遗文的法咒之外,孤发现其中很多内容都可以看到重华术法的影子。”

“试想一下,花破暗当年是个聪慧至极的人,这种人不会喜爱照葫芦画瓢地学习术法,当他将沉棠的法术融会贯通之后,他一定会去琢磨研究怎么样让这些法术变得更特殊,更强大。沉棠施展的法术可能只是为了求稳,花破暗却会去求险、求奇。”

君上说着,随手捻了一个金红色的火焰在掌心之中:“比如这个,这是沉宫主当年留下的九莲焰火术,能够驱散凡人沾染的浅表魔息。你应当很熟悉。”

说完这番话之后,君上的手忽又翻结了另外两个咒印,紧接着金红火焰熄灭了,在他手掌心里托着的是一团蓝黑色的漩涡形瘴气。

墨熄蓦地睁大眼睛:“堕心诀?”

“没错。”君上道,“这就是孤按照顾卿传来的黑魔术法记载,修炼出来的堕心诀。你在与燎国交手的那些年里想必曾被它弄得无比头疼,因为它正好与九莲焰火术相反,是能让凡人受到魔气侵蚀的法咒。”

君上说罢,把堕心诀挥散了。

“但是羲和君,若不是顾茫把堕心诀的术法图录密传于孤,孤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原来从焰火术,到堕心诀,中间只隔了两个结印而已。”

墨熄微微愕然:“……君上是说,花破暗的许多法术还是摆脱不了沉棠的影子?”

“不错,燎国大多数的黑魔咒,术法源流都和重华相似。”君上道,“他师从沉棠,出身重华,哪怕他后来再是脱胎换骨,他也无法挣脱他的根系。”

“那么话再讲回来。你还记得沉宫主当年是如何牺牲的么?”

“……史书上说,他是为了遏制花破暗当时炼育的一头血魔兽,最后与它同归于尽了。”

君上点了点头:“血魔兽凶暴残忍,怨戾惊人,如果任其发展,将有移山填海吞天噬地之能,更要命的是它还能不断地散发魔息,影响方圆百余里生灵的心智,逐渐让人感染戾气,变得暴虐嗜血。与它相关的传闻实在太过令人骇然,相传它是一头根本杀不死的魔兽,犹如凤凰涅槃,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哪怕它当年被沉棠封印了,重华历代君王都仍是对那魔兽的存在耿耿于怀。到了我父王那一代……”

他停了一下,说道:“为了以防万一,他开始隐瞒朝臣,偷偷做了一个试炼。”

墨熄一凛:“难道先君也曾想复刻出一只血魔兽?!”

君上道:“不是。”

“那他……”

“他在沉棠留下的图录密卷里,找到了一份关于炼育灵兽的卷宗,上面记载的灵兽与血魔兽极其相似,但能力却截然相反,乃是净世之兽。”

“我父王当年,曾想要秘密地将这种可以对抗血魔兽的灵兽培育出来。”

这个秘密实在是出人意料,墨熄一时竟是无言——老君上曾经想炼一只与血魔兽相似的灵兽为重华所用?

墨熄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既有如此灵兽……沉棠当年为何不炼?”

“因为灵兽虽有净世之能,但炼制的过程终究太过残忍,而且凶险。”君上道,“所以沉棠将之列为禁术,而我父王,他也炼制失败了。”

“不过依孤看来,先父失败的原因也不止是因为法术本身的难度。自古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先父炼育灵兽时,沉棠已经逝去多年,术法卷轴难以完全破译,此为天时不合。而当时的大泽城——也就是沉棠封印血魔兽的地方还被掌控在燎国手里,无法勘测灵流,此为地利不合。最后……”

他停了下来,又开始习惯性地转动他腕子上盘绕的天珠手串:“此举毕竟太过涉险,先父自然不会广布天下咸使闻之,而知道他在进行试炼的那几个人,其实从一开始就各有意见,到后来更是矛盾尖锐不可纾解,此为人之不和。”

“有如此三不合,想要成事也难。所以先父的这番谋划算是失败了,没有人知道他炼化到一半的仙兽灵体最后怎么样,或许自行湮灭,或许被他销毁,这始终是个谜团。灵兽的育化就此从重华的历史上被抹去,而唯一留下的痕迹——”君上顿了顿,说道,“就是当年密切接触灵兽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发生了一些异变。”

墨熄微眯起眼睛:“……有哪些人?”

“这是特禁机密,只一代就销毁,所以就算是孤也不能完全知道。目前能确定的只有三个人。”君上说着,手上的珠串一顿,拨过去一颗珠子。

“第一,周鸮。”

“周鹤的父亲?”

“不错,周鹤的父亲,前任司术台大长老周鸮。他当时应当是直接负责仙兽炼育的第一术法大师,而在他身上出现的异变是变得异常嗜血。”

墨熄沉默一会儿,关于周家的血腥传闻确实不胜枚举。周鹤喜欢给人开瓢戳人脑浆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至于他的父亲周鸮,由于过世较早,墨熄对他没什么印象,不过确实能记得这位大长老在当年的年终尾宴上总爱吃血淋淋的生肉……没有想到竟是出于这个原因。

“那么周鹤残暴与这件事也有关联么?”

“有。”君上说,“这些异变的修士,只要他们与自己的嫡系血亲接触过多,造成的影响会不知不觉地渗透到对方身体里。所以周鹤喜爱血腥味确实是受到了他父亲周鸮的感染。”

“……那第二呢?第二个人是谁。”

“是慕容玄。”

墨熄一惊:“慕容怜的父亲?!”

君上点了点头:“慕容玄作为先父的亲兄弟,当年也直接涉入了这场密谋。但他的情况有些特殊,因为他很早就和先父生出口角,不再参与炼化,并且不久后就牺牲在了战场,所以灵兽在他身上造成的异变并不明显,也没有对慕容怜产生任何感染。孤之所以确定他是第二个人,是因为他的墓地。”

说到这里,君上又转了几颗手串上的天珠,接着道:“战魂山的英烈冢都是用白玉封存的,这种玉质地温淳,不会轻易受到侵蚀,可保下葬之人犹如生前,但先望舒的墓却是个例外。”

“守陵人曾经来与孤禀奏过,说先望舒的坟冢封玉似乎是伪赝品,短短二十余年就已经开始老化沁色。孤于是责令匠人将先望舒的墓重新修葺,却不料在封石玉打开之后,匠人发现里面的尸身周身发黑……已经完全异化了。”

墨熄听得眉心低蹙,问道:“慕容怜知晓情况吗?”

“他当时不在帝都,所以不知道。而且此事太过残忍,孤后来也没有告诉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