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楼船的舱内,有个身影晃悠着从船舱阴暗处走出来。
他再次看到了顾茫。
顾茫比从前晒得肤色更深,体魄也更强健,只是那双眼睛还没变,黑亮黑亮的,好像能看透世上所有的伎俩。他赤裸上身,精悍劲瘦的细腰裹了好几圈绷带,肩头披着件黑色罩衫,额前随意束着一道染血的一字巾——是从牺牲的重华王师士卒头上扯落的。
他吊儿郎当地往船舷上一靠,眯眼瞅着前方,然后笑了笑:“羲和君,咱俩好久没见了。”
腥风猎猎鼓动着。
墨熄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叛徒。这个乱臣贼子。
怎会如此——?
他曾觉得燎国是个只崇尚战武残暴至极的国度。顾茫本性纯善,所以他就算会离开重华,也不该投往燎国的属地。
可是现在……
他阖上眼睛,喉结滚动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顾茫……”
“嗯?”
墨熄的声音低沉,却有些压抑着的颤抖,“……你就把自己混到这个地步。”
顾茫在火焰烈光中笑了,垂到脸侧的黑发微微拂动着,他几乎是姿态风流地摊开手掌:“有什么不好吗?”
“……”
“我觉得挺好的,燎国尚才。即使所修黑魔不义,但人人都很公平。”
顾茫说着,指了指自己额前的蓝底金边的一字巾。
“这种纯血贵族的巾带,无论我在贵国怎样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声名。因为我的出身,我都永远别想得到。……你知道那种疲惫吗?”
顾茫笑了笑。
“我不甘心。”
墨熄怒道:“那是祖辈牺牲的英烈之子才有的勋带,你摘下来!”
顾茫摸了摸那血迹斑驳的帛带,饶有兴趣:“是吗?这是一个挺年轻的小修士戴的。我的手下一刀割了他的头,我看这带子做工精致挺好看,戴在死人头上可惜了,所以拿来玩玩,怎么着,你也想要?”
他卷一溜邪气的笑,“你自个儿应该也有一道啊,你跟我抢啥。”
墨熄几乎是震怒地,厉声道:“摘了!”
顾茫甜丝丝的,语气却很危险:“羲和君,你孤身入重围,怎么一点也不客气。你是真以为我会顾念旧情,不敢杀你?”
手上聚起黑雾缭绕的黑魔刺刀。
顾茫道:“今日的洞庭湖已沉葬了贵国几乎所有的前锋军。墨熄,你虽厉害,但终究是个副将,拗不过你们那位蠢到吐血的老贵族。如今死了那么多人,他不来求饶,你倒来犯险了。”
“……”
顾茫笑眯眯地:“你是想给战死的重华将士做陪葬么?”
墨熄没有答话,沉默片刻,朝他走过去。
“…………”
战靴在血迹未干的甲板上踩出斑驳的印子。墨熄终于开口,“顾茫。我知道重华欠你,我也欠你。”
“你为我做过太多,所以今天,我不会跟你动手。”
顾茫冷笑:“你倒动手试试。”
“你问我是不是想给今日战死的将士陪葬。……如果我死,可以换你离开燎国。”一步步走近,“那好。我的命给你。”
顾茫不笑了,黑眼睛盯着他:“……我真会杀你的。”
“……”墨熄对此未置一词,只瞥了一眼顾茫额前,蓝金帛带上的血迹,然后视线慢慢下移,落到顾茫脸上,“那就杀吧。在那之后。记得回头。”
这是墨熄最后一次试图捞他。
白鹰从桅杆上掠过,刺刀光闪——
嗤地闷响。
血从伤处汩汩淌出。
寒刃穿心--蓦地狠然撕搅!
“我说过我会杀你的。”
刺刀还在墨熄血肉里。顾茫停顿一会儿,忽然拧着嘴唇嗤笑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跟我讲条件?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愧疚就会回头?别傻了!”
他仰着脖颈,目光睥睨而下,叹道:“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他说着,慢慢俯身,单膝跪着,一只手肘闲适地搁在膝头,另一只手握着滴血的刺刀,嗤地抽出。
鲜血四溅!
顾茫用血淋淋的刀尖抵着,抬起墨熄的脸。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羲和君,你不是真的不愿跟我动手。你是明知自己没有胜算,才愿用命赌我良心。”
衣襟缓缓洇开了鲜红,那一刻墨熄竟不觉得疼。
只觉得冷。
真冷……
他阖上眼睛。
不是的。
如果可以,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你动手。
曾经,光是你给的,热是你给的,所有心脏里奔流的热血,都是因为你。
没有你我也不会有今天。
顾茫淡漠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
“墨熄。如果我是你,今天我落入绝境,我宁愿赌自己能够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不会跟你一样,天真烂漫地劝对手回头。”
“你我兄弟一场,这是我最后能教你的东西。”
墨熄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得的景象就是有燎国的修士从水面御剑而来,急吼吼道:“顾帅,东北方向有增援,是梦泽的药修大军,您看——”
话未听完,墨熄已支持不住,蓦地前倾,倒在了血迹斑斑的甲板上。
这一次血战,重华确认了叛将顾茫转投燎国,在替九州大陆最黑暗的国度卖命。老主帅督军失策,大军损失惨重,一万前锋生还者不足百计,墨熄也是在病榻上昏迷了数日才醒转过来。
顾茫在他胸口刺了一刀,却并没有就此收手回头是岸。
按顾茫很早前——还没离开王城时讲过的一句话——
“墨熄,上行之路已经给我堵死了,我没有地方去,只能往地狱里摸。”
他说完,问小二要了一坛酒。
拍开封泥,顾茫笑吟吟地斟满了,一盏给自己,一盏给墨熄。
“当”地一声碗盏碰在一起,酒花四溅,顾茫的眼睛亮晶晶地,“再请你喝一杯,你顾茫哥哥从今往后就要去当坏人了。”
墨熄那时候还摇头觉得他太不正经,说话跟闹着玩似的。
这个兄弟他认识了那么多年,心太软了,连只蚂蚁都不愿意踩死,如此丹心赤子怎么可能会成为坏人。
结果呢?赤子的手下杀了他的同袍。
而赤子本人差点杀死了他。
——“幸好梦泽公主及时赶到救了你,那柄刺刀是燎国神武,淬了魔毒的,再晚一点怕就要不行了。你胸口会留疤,这几个月都需要安心歇养……”
后面那个药修说了什么,墨熄并没有再听进去,他低头望着自己胸口缠绕的绷带,腐肉被挖走了,然而还有什么东西也和腐肉一起,从血肉胸腔里被剜了出来,让他觉得空,觉得疼,觉得不甘,觉得仇恨。
直到后来,顾茫恶有恶报,被遣回旧都。
墨熄觉得自己胸口的伤疤才终于止了血。
却仍痛。
时隔多年,在北境军班师回朝的前夜,无法入眠的墨熄独自坐在营帐内,手指撑在眉骨前,指腹无意识地擦过有些湿润的眼。
他把脸转过去,熹微的烛光从绢纱覆照的灯台内流出,照着他那张棱角冷硬的侧脸,他阖上了眼帘。
顾茫……
顾茫。
毋庸置疑的,他是良臣,他是反贼,他恨极了他,也知他有罪。
可是睫毛颤抖间,他却好像看见了学宫时代的顾茫,笑嘻嘻的,亦正亦邪的一张脸,开心起来的时候会露一颗虎牙,眼睛比他见过的任何星辰都亮。那时的阳光灿烂,长老话语冗长。而顾茫伏在桌上,偷偷摸摸地写着自编自演的黄书,并为黄书里所有的女孩儿都爱他而洋洋得意。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明天。
小剧场:
顾茫茫:我什么时候能不活在对话/回忆/台词/楔子里?!
墨熄:等你乖的时候。
顾茫茫:老子他妈的一直很乖!
墨熄:注意用词。
顾茫茫:老子是军痞老子不说老子难道要说人家?
墨熄:若不听话,再你锁一章。
顾茫茫:大哥老板主人老公陛下甜心祖宗,你让我叫什么都行,有事好商量……
墨熄:可以。那你叫个床。
顾茫茫:???
第5章 性感墨熄,在线装逼
第二日,大军班师。
满城热腾,妇孺老少夹道相欢,一时间万人空巷。
“恭迎北境军回朝!”
队伍进城,官道两旁霎时翻涌起某种奇怪的气氛,像是热油锅里倒了一汪水,却又迅速盖上了个木盖子,把那些滋啦滋啦的狂热都硬生生压在了锅盖下头。
人们低着头,余光却不住地往前头瞟,去偷看那支王师的精锐骑马行过。
墨熄一身禁军装束,嵌有铁皮的长靴踩着马镫,除了腰带和护手闪着泠泠银寒之外,全身都是玄黑打扮。
“羲和君真是太帅了啊啊啊!”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刚刚好像看了我一眼!”
“哇,别开玩笑了,他眼里除了梦泽公主就不会有别的人好吗?”
“可他又没和公主成婚……他今年都三十了,没妻子没未婚妻也没小妾,我想想还不成嘛,真是的!”
至于其他将领和兵卒,那表现就比墨熄甜蜜多了。
他们一个个都开开心心地和夹道欢迎的百姓们招手,尤其是岳辰晴,居然还兴高采烈地接过少女们递来的花,打算往自己鬓边插。被墨熄警告地看了一眼,才悻悻作罢,改委屈巴巴地捧在手里闻。
官道很长,岳辰晴老实了没一会儿就又开始花枝招展,笑眯眯和别人乱抛媚眼:“姑娘你好~”
“你真好看~”
“鄙人诚招小妾,管吃管住。”
墨熄厉声道:“岳辰晴!”
岳辰晴捂住嘴巴。
北境军甲光映日,刀枪晃目,一路行来,军容极盛,和当年顾茫回城的气势完全不同。毕竟当年顾茫凯旋的时候,自己就一马当先在前面招猫逗狗,后头跟的士卒也乐得轻松,嬉笑着去接百姓递来的点心与美酒。而此刻领军的是羲和君,羲和君连笑都不笑一下,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太过放肆。
从城门到王宫缓缓行马要走上半个多时辰,到了宫中,还有冗长的授勋礼,又跪又拜又谢,烦人得要死,一来二去总算熬到了夜宴开始,墨熄却仍是不得安生。
用岳辰晴的话来说——他得“贞烈而不失高冷,疏远而不失礼貌”地应付着那些千金小姐。
顺带一提,岳辰晴第一次开玩笑说墨熄“贞烈”的时候,被羲和君罚抄了整一百遍的《女德》。羲和君冷冷地表示,岳辰晴你是不是不知道贞烈是什么意思?来,你过来,我让你抄个够。
但不管岳辰晴哭着抄了多少遍“女德无极,妇怨无终”,羲和君“贞烈而不失高冷,疏远而不失礼貌”这句玩笑话还是暗搓搓在军中传开了。
大家心想,没错呀,羲和君为了等待梦泽公主,拖到三十不肯成家,看看晚宴上的情形就知道了,一群千金小姐围着他叽叽喳喳,可他连正眼都不带看的。
“羲和君,好久不见你了。”
“羲和君,你好像瘦了些。”
“羲和君,你看我今天的步摇好看吗?”
这群金枝玉叶中,最为惹火的是宴平公主。她是梦泽公主的亲妹妹,今年刚刚及笄,身段却已然生长得极为窈窕,顾盼间都是茂盛的盎然春意。
她笑吟吟地走到墨熄面前,嘴唇鲜嫩犹如多汁的浆果。
岳辰晴在远处见状,连嘴里的糕点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忙拉住自己一个许久未见的兄弟:“哎哎哎。”
兄弟:“干什么?”
岳辰晴兴奋道:“来,你往那边看!”
“那不是宴平公主和羲和君么……有什么好看的,宴平公主肯定没戏的。”
“不不不。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传说中的贞烈又不失高冷,疏远又不失礼貌!”
兄弟:“……你《女德》没抄够么?”
岳辰晴好了伤疤忘了疼,笑嘻嘻地拽过朋友转到附近去偷听。
“姐夫。”宴平公主笑着在墨熄跟前站定,一开口便十分调侃。
墨熄低下眼睫,因为这个称呼停顿须臾,而后转身“贞烈”地想走。
宴平忙拉住他:“姐夫,你一直不去和别的姑娘玩,就站在这里板着张脸,是不是在生气我姐没来呀?”
顿了顿,墨熄“高冷”地答道:“公主认错人了,我尚未婚娶。”
“我随便叫着玩玩嘛。”
墨熄按捺着火气,“疏远”地答道:“此事岂能儿戏。”
“好啦好啦,你别生气,我姐上个月身体不舒服,去扬州的汤泉宫安养了,压根就不在帝都,不然她肯定会来见你。”
墨熄知道梦泽公主的体质变差,其实与自己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于是“礼貌”地问:“她还好吗?”
岳辰晴:“哈哈哈哈哈!我说什么!我没说错吧!”
兄弟觉得他笑得太响,哪怕筵席上众人热闹往来,也有危险会被羲和君留意到。就算岳辰晴无所谓抄《女德》,自个儿也丢不起这人,遂一把捂住岳辰晴的嘴,拖着他走远。
他俩走了,宴平公主和墨熄的对话却还没完。
宴平继续抿嘴笑道:“吹了两年塞外的风,还只想着我姐姐呢?放心吧,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静养一阵就没事了。”
墨熄没说话。
“不过讲真的,我姐身子那个样子,没调养好之前又哪里消受得了羲和君你呢?”
宴平说着,目光崇慕又渴望地往墨熄的长腿上一瞥,又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看了好几眼。
这么长的腿,这么挺的鼻子,还有性感的喉结,以及秀颀修长、骨骼修匀的手。真是光看看就能想象到这个男人的力气有多大,被他压在身下干又会是怎样蚀骨销魂的滋味。
宴平因此叹道:“若我姐姐一辈子都病着,一辈子不能嫁人。那你真要为了她一辈子清守?”
“……”
“那岂不是太可惜了……”
她贴得墨熄很近,身上是甜腻的脂粉香味,满头珠翠映着乌发,额间落着胭脂色的牡丹额面,笑起来的时候刻意前倾,半露的高耸雪胸脂玉般颤动。
“不如考虑一下我?我也长大了,不比姐姐差。”
说着想伸出酥手去环他的腰封:“不过上个床而已,不要太认真嘛。”她言笑晏晏间,似有似无地伸出点娇粉色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会喜欢的。”
完了。
“上床不要太认真。”这句话简直可以位列墨熄生平最痛恨的话的前三位,宴平公主撩汉不成,居然还精准无比地戳中了他的痛处。
“……”墨熄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冷然道,“你让开。”
“哎——你、你——!”
但墨熄已经剑眉低压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飞瑶台华帷流苏飘飞,墨熄从仆侍那里重新拿了一盛着琥珀光的琉璃盏,走到华台边缘,黑皮军靴包裹的长腿放松了些,靠在朱栏边看着万家灯火。
离开了那满殿烦闷,他透了口气,喝了点杯里的浆果酒,喉结微微攒动。
他已经连续好多年饱受姑娘们的“青睐”了。
但他仍是不喜欢,也不习惯。
要知道从前,墨熄是没有那么多人爱慕的,走在路上,也并没有那么多人敢偷看。当时他的脾气非常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呢?——相比之下,如今的羲和君简直能算是温柔和善的小可爱。
后来他家中出了大乱,人人都觉得这个墨公子是要末路穷途了,贵族修士们不愿意搭理他,庶奴出身的修士也不敢靠近他。
只有顾茫这个疯子不怕死,愿意与他同袍。只有他主动选择了陪伴那个落魄公子,安慰他说,没关系,就算你不再是贵公子了,你也是一样是你啊,你自己心里是有火种的,迟早会闪闪发光。我看得见,以后也会有人看见。
后来,墨熄捱过了难关,也确实摆脱了“墨家”的阴影,他南征北战,军功甚至胜过了祖辈当年,再没有会觉得他是墨家的独子,而是只把他当做羲和君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