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人都会读《诗》罢。”赵佶说,“妹妹在宫中必定也读过。”

“是的,小时候便学过。”蕙罗道,“但那时学的内容尚宫们都筛选过,并不是每首都学。其中的《郑风》尚宫是绝对不给我们看的…”

听到此处,赵佶一哂:“郑声淫,多咏男女之事,尚宫当然不会让你们去学。”

蕙罗点点头,继续说:“可她们越禁止我们看,我们就越好奇…有一天,讲课的女官吩咐我与两个同伴去藏书阁取那天要学的书,我们取书时发现《郑风》就搁在旁边。我们见四下无人,就各取了一册翻开看,没看多久便有洒扫的黄门进来,我们吓得赶快把书放了回去。这一会儿工夫,我只看见了《郑风》中的一首诗,但我却记得很清楚,直到现在都没忘…”

赵佶含笑问:“可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不是,”蕙罗抬首,冷静的目光直探他双眸,“是‘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这寥寥一语令赵佶沉默许久。他不回避蕙罗的直视,也盯着她双目,略带探究意味地凝视她。这两厢目光的交汇到后来渐成对峙之势,直到湖山石外一点突发的声音打破了此间静寂。

那声音很清脆,像是玉石相触发出的叮当声。蕙罗与赵佶侧首,见湖山石后有裙衩一闪,应有个女子躲在后面。

蕙罗悚然一惊,惶然低目,僵立着不知该留该走。而赵佶倒似乎不惊不惧,施施然朝蕙罗一揖,朗声道:“多谢典饰前来传讯,我这便回去见娘娘。”

引袖回身,他步履从容地穿越梅林,自蕙罗视野中淡去。蕙罗再回头望向湖山石,犹豫须臾,终于还是朝那方向徐徐探去。

那边依然保持静默,不见有人走开。直到蕙罗移步将至,才有一女子现身走出,面对她道:“蕙罗,是我。”

是冯香积。此刻她面带微笑,注视蕙罗的目光很友善,有安抚的意味。蕙罗松了口气,适才怦怦跳动的心也逐渐寻回了起初的节奏,但想起之前与赵佶那般情形,也不知香积看见多少,脸顿时又红如彤云。

好在香积并没有追问,只说:“我是来梅林摘花制香的…天色不早了,你快回福宁殿罢。”

翌日蕙罗回尚服局,又与香积相见,而香积对此前之事只字未提,一丝不苟地准备好福宁殿除夕所需香品交给蕙罗,与蕙罗谈论的也都是与年节相关的事体,直到蕙罗将要回福宁殿时,她才唤住蕙罗,走到近处低声嘱咐:“这两日还会有内人去梅林摘花的,别再去那里了。”

她语气淡淡地,但眉目之间颇见关切之情。蕙罗甚受触动,又回想与赵佶之间事,忽然百感交集,回应的话尚未出口,眼泪已涌了出来。

香积见她如此动容也吓了一跳,忙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房中,关好门,方才问她:“好好的哭什么?我又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别人。”

蕙罗只是摇头,泪仍止不住地扑簌簌往下坠。香积愣愣地看着她无计可施,索性把她搂在怀中,像母亲安抚孩子那样轻拍她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

待蕙罗哭音减弱,她取自己方巾为蕙罗拭净眼泪,才轻声问道:“我昨日看你与十大王那情形,你们相识应不止一日两日了罢?”

蕙罗默然颔首。

“那…你们是怎样相熟的呢?”香积再问。

蕙罗迟疑,一时不答,香积便也不问,站起取来香粉,开始为蕙罗掩饰哭红的泪眼。少顷,她工作完成,又取过一面镜子,含笑让蕙罗自看。蕙罗看了浅笑以示满意,香积明朗地笑开,转身收拾奁盒的身影也显得特别轻快。

蕙罗凝视着她的笑颜,终于开了口:“龙涎香,我是因为龙涎香,才遇见了十大王…”

她把两人相识与此后几次独处的情形跟香积简单地说了说,香积听后道:“十大王一定是喜欢你的,这是好事。在几位亲王中,太后对他特别好,将来若是他向太后请求纳你为妾,太后一定会答应的。”

蕙罗摆首,道:“我不会做十大王妾室,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为什么?”香积大惑不解,“十大王身份高贵,才华横溢,人又生得那么好看,这宫里喜欢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而他平日真正看得上眼的,其实也就是郑滢、王湲和崔小霓她们几个,都是宫中一等一的人才。如今对你青眼有加,你应该高兴才对…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又还对你这样好,难道你会不喜欢?”

见蕙罗没回答,香积又反复问:“你不喜欢他么?”

“我…”蕙罗神色郁郁,断续说:“我起初是怕他的,怕他突然的接近,怕他说出过分的话,令我猝不及防…但是很多时候,他又对我很好,会细心地观察我的喜好,送我相应的礼物…在与他独处时,他会给我一种错觉,让我仿佛觉得我是他最重视的人…这感觉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我很想躲避,可是他的影子却和他送来的礼物一样,不知不觉地就占据了我的空间,且让我狠不下心来抛舍…现在他对我来说,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很关注跟他有关的事,别人谈论他时,我会认真倾听,听到好事会为他高兴,听到坏事会为他担心…闻到他所用的香,会觉得特别亲切,而见到布匹丝帛的颜色跟他穿过的衣裳相似,也会觉得特别可爱…他一日未来福宁殿请安,我就会胡思乱想,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而一旦他来了,我又不敢细看他,甚至避开他,但心里的那双眼睛还是在看着他…”

“够了够了,这不是喜欢是什么?”香积粲然笑,再问:“那你为何还说不想跟他有瓜葛?既然两情相悦,将来为他所纳又有何不可?”

蕙罗黯然道:“是两情相悦么?我喜欢他也许不算奇怪,可是我又凭什么让他喜欢?我没有郑滢的才学,没有王湲的娇俏,也没有崔小霓的清傲冷艳,他是真的喜欢我么?或者接近我,只是为了扩大他对宫中女官的收藏?”

“你性情温柔,又会制一手名香,十大王精于香道,肯定会因此喜欢你的。”香积解释,又握着蕙罗手说:“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你,肯定是有纳你之意,你何不答应?将来做亲王之妾,总好过老死宫中罢?”

蕙罗只是摇头:“老死宫中固然凄凉,但真正的孤苦无依,应该是感受过情爱之美又骤然失去之后罢?宫中的女子,常会因争宠不得安宁,患得患失,或忧愁积郁,或烦躁易怒。十大王接近的女子,也常常会被他影响到心情,我,也…他如果对我有亲密举动,我会害怕被人窥见,但如果他在人前视我如路人,我又会为他的冷淡感到难过…他对别的女人好,我看见心里自然不好受,而他对我示好时,我又会想他对别人是不是也这样…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不喜欢这样的我,不想去计较他叫多少人为姐姐,也不想追问昨晚他的猫儿跳得有多高。”

香积叹道:“男人经常都是三妻四妾的,你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十大王是那么尊贵的一个人,你又岂能要求他对你一心一意?”

“我并无资格要求他一心一意,但我可以要求自己避开沦为三妻四妾的命运。”蕙罗道,“前日我最喜欢的襦裙在晾衣时被风吹走…我喜欢它,是因为我那次深夜遇见十大王时,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发现再也找不到它时,我很难受,很心疼,可是那毕竟只是一条裙,失去了它,我也还有别的衣裳,不会衣不蔽体…现在的十大王对我来说,还只是一件美丽的衣裳,如果从我面前消失,我或许会心疼一阵,但也不会太过伤心,因为他并不是我所有的衣裳…我说的衣裳并不是指别的什么人,而是我所制的香品、我调的脂粉、我为官家梳的头、我为后妃画出的妆容和我可以教给尚服局小内人们的知识…我有很多事可做,这样就算我此生消磨在这宫里,也不会觉得寂寞,不会像我妈妈那样,最美好的年华都用在对夫君的等待和回忆中,且毫无出路…所以,现在我不能接受十大王的亲近,不能让自己就此陷落进去…现在悬崖勒马,他还只是一件可以抛弃的衣裳,如果与他更进一步,我怕他会越发束缚着我,变为我的皮肤…我不希望将来有切肤之痛。”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诗经·郑风·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皇后

除夕宴集是天子家宴,这日近支宗室入宫,聚于紫宸殿拜贺帝后,饮宴观礼,与士庶人家一样,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这一日,蕙罗首次见到皇后刘清菁。

如此重要的宴集皇后也似浑然不放于心上,直至所有人,包括太后、太妃与皇帝均入座了才姗姗来迟。

听黄门传报后,紫宸殿内外宗室宗妇依序而立,以迎接皇后。又迁延须臾,才见殿门外中宫行障花盖徐徐朝这边移来。仪仗隆重,大伞、锦花盖、锦曲盖、大小雉尾扇、朱画团扇一些不少,由数十人举着,一列列入内后方见皇后于这重重叠叠障幕掩映下现身。

刘清菁穿着一袭皇后燕见宾客的钿钗礼衣,真红大袖,红罗生色为领,褙子上加红霞帔,药玉为坠,镂雕云凤纹,内裙亦为红罗裁成,又覆一层明黄裙,外罩黄红纱衫子及粉红短衫,头上钗冠有首饰花十二株,饰以九龙四凤。她身段婀娜,行动间小颤步摇,轻荡罗裙,薄露层层衣裾,姿态柔美。

日间下过一场小雪,这时殿外积雪寸余,皇后所经之处遗下足迹一行,明显比身边侍女的足迹小巧,细细窄窄,不盈一掌,弧度柔和,可想而知那隐于裙下的半弯凌波如何美好。她移步时裙下有一串细碎的声音逸出,沙沙作响,有如金银首饰相触之声。

刘清菁走至阶前,微褰裙幅,拾级而上。在殿外迎接的蕙罗由此留意到皇后穿的是一双赤色缎舄,内着青韈,这本是与钿钗礼衣相配的鞋袜,并无异常,但那赤舄鞋底是木头雕成,亦如蕙罗此前所着花靴,有三寸坡跟,而那坡跟四周又朝内削薄,难怪足迹如此细窄。皇后赤舄常加以金饰,刘清菁这双也不例外,绣有金丝卷草纹,最特别的是鞋尖缝有一簇金叶子,举步时金叶相撞,这便是那串细碎声音的来源。

随着刘清菁莲步轻移,金叶声音再起,众人恭迎皇后,殿内一时异常安静,这裙底的声音便显得尤其清晰,带着从容不迫的节奏,这幼细的沙沙声通过耳朵自众人心头碾去,殿内许多宋室听见都不禁逾礼地抬起眼帘,移目向皇后罗裙,凝视之间有神往之状。

蕙罗见状,联想起赵佶此前含笑看自己花靴之事,不免回眸视赵佶,心想以他对女子鞋弓的兴趣,必然会对皇后莲步玉足有特别的关注。

但结果颇令她讶异——赵佶正襟立于自己席前,微垂眼睫,目不斜视,微微倾身呈迎候状,神色庄重,面对莲步姗姗的皇后,他看起来完全像个严守礼义的圣人子弟。

刘清菁行至殿中,秋波朝周遭一转,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她气定神闲地微微笑了,然后才在太后、太妃帘前施礼。太后、太妃淡淡说免礼,她亦淡淡谢过,再朝赵煦走去。

这次她直走到赵煦面前才止步,与他相距不过三尺,敛衽为礼,盈盈下拜:“官家圣躬万福…”

她声音亦如金叶声音一般,并不清脆,但有一种悦耳的沙质之感,面对赵煦说来,语调中又透着几分慵懒,仿佛美人春睡初醒,犹带倦意。

赵煦俯身向前,亲手搀扶皇后。而这一扶,他是直接握住了刘清菁的手。

刘清菁抬首与他相视,温柔一笑,但目中水光莹莹,是忧思恍惚的样子。

蕙罗此刻已走至赵煦身侧侍立,皇后的面容看得甚为清楚。以前听刘翘翘说皇后每日必化妆,除夕节日盛大,蕙罗原以为皇后此日会施浓妆,但眼前所见并非如此。刘清菁妆容素净,看来蕙罗所制面药颇有效,面部斑痕已不明显,她小心地把脸上瑕疵掩盖之后再薄施脂粉,调出的颜色如肌肤本色,并未再加胭脂斜红,只在青黛画出的清淡远山眉下以浅赭色薄染眼睑,朝外晕开。这种妆容名为“檀晕”,她眉心和唇边用的是白色东珠制成的花钿,唇上未施浓重口脂,仅轻抹以蔷薇花汁,再加一层无色香泽,与檀晕妆相配十分素雅。

刘清菁的容貌也大异于蕙罗此前想象。蕙罗常听人说刘皇后如何美艳冠j□j,便以为她是那种华美浓艳、体态妖娆如杨贵妃般的丽人,却没料到她虽身着盛装,但眉目清雅,仍如纤纤少女。但她确有惊人的美,这种美不在于艳光四射,而在于细节之雅致。就如她的妆容,乍一看宛若素面朝天,其实颇费心思,以淡雅的颜色强调了精美的五官轮廓,亦不失清水出芙蓉的意趣;就如她的赤舄,历代皇后都会穿那些的鞋袜,可也只有她能想到在鞋尖缝金叶,令这莲步声色俱佳。

她姿态柔弱,我见犹怜,那种柔弱却又非端王夫人那般的青涩之状,从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中会流露出并不泛滥的娇媚。蕙罗怔怔看着,竟也有一瞬的失神,不由暗暗叹道,若自己身为男子,只怕也会喜欢她这样的美人罢。

赵煦似也看得出神,握着皇后的手良久未松开,最后是皇后自己将手轻轻抽出。那指甲染成粉红色的葱葱玉指在滑出赵煦掌握之际悄然回旋,有意无意地挠了挠赵煦手心,而她容色如常,谢恩如仪,款款退入后妃所处的珠帘后,再整装端坐,含笑接受诸妃拜谒。

此后开宴,乐声迭起,觥筹交错。赵煦却完全无心观赏歌舞,频频侧首望向帘后,寻找皇后身影。而皇后有时凝神看殿中表演,有时转眸与身边嫔御言笑,回顾赵煦的时候倒不多。

行过三盏酒,刘清菁忽然起立,朝殿后走去。赵煦发现,唤过一名侍女,问皇后去向。侍女说:“适才皇后饮酒时不慎洒了些许在裙上,因此要去东厢更衣。”

赵煦颔首,继续漫视殿中舞伎,却始终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过片刻,仍不见皇后回来,赵煦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对蕙罗道:“这里热,又饮了几盏酒,我中单背上都是汗。你随我去东厢更衣。”

蕙罗答应,扶着赵煦往东厢走去。

走至厢房前,侍立在外的黄门见皇帝驾到,立即扬声传报。赵煦也不待皇后回应,径直推门入内。里面立时传来女子惊呼,是刘清菁的声音,旋即又听见她连声催促侍女拉好帷幔,不得让官家看见。

赵煦在帷幔外笑道:“夫妻都做了好几年,你如今更衣还要回避我么?”

刘清菁在内道:“非礼勿视,更何况官家还是一国之君,还是稳重些好。”

赵煦笑而不应,回头吩咐蕙罗为自己更衣。蕙罗取来内人们奉上的备用衣裳,开始为赵煦宽衣解带。

赵煦展开双臂,一壁任蕙罗解衣,一壁又问刘清菁:“你来了这许久,怎的衣裳还没换好?”

刘清菁答道:“如今管我服玩之事的小姑娘呆头呆脑的,竟忘了带备用礼衣过来,于是又得等她回坤宁殿去取,便耗到这时才更衣。”

赵煦蹙了蹙眉:“如今管你服玩的不是韩锦儿了?”

刘清菁轻笑出声:“你还惦记着她呢?”

赵煦笑道:“什么惦记…上回我不过是跟她说了几句话,你就不高兴,生了好一阵子气,我还敢惦记她么?”

“说了几句话而已?”刘清菁一哂,“什么话要关上门来说?还说得头发也散了,衣带也松了。”

赵煦笑而摆首:“你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这么久不来福宁殿看我,也是因为那气没消罢?”

“臣妾哪敢生官家的气,”帷幔上映出美人漫系罗带的影子,刘清菁的声音继续传来,“我不去福宁殿是为了避嫌,免得人说我狐媚,把官家害得这样…其实,跟官家说话的人多了,怎的她们不去管别人,偏偏就盯着我一个?”

“不错,跟我说话的人是不少,”赵煦从容应道,“但我甘冒天下大不韪,不顾众人反对,立为皇后的却只有你一人。”

帷幔上浮动的影子有短暂的凝滞,旋即继续着整装的动作,而不见有声音响起。

赵煦犹衔笑意,调整了话题的方向:“若我派人去坤宁殿传宣,你会来么?”

刘清菁又在那边厢悠悠笑道:“那要看我高不高兴了…若来了,也不许你…”

“只许看,不许动?”赵煦欣赏着帷幔上正在轻挽披帛的影子,说出这句语意暧昧的话。

这时内侧侍女拉开帷幔,盛装如初的刘清菁自内走出。梨花淡妆,兰麝逸香,她微步袅袅,几乎是以飘移的姿态靠近了赵煦。柔若春水的眼波漾过夫君眉目,她嫣然笑着,在他耳畔私语:“只许动,不许看…”

这时蕙罗刚给赵煦披上一身洁净的中单,正在为他系腰间衣带。刘清菁话音甫落,赵煦未见有任何应答,蕙罗垂目专心系带,也不知他此时是何表情,但她下视的目光却令她无意中瞥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景象——赵煦腰下有物凸起,顶着中单,像一个陡然支起的小帐篷。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注:

青韈——即黑色袜子。

剑舞

蕙罗愣了愣才隐约意识到这是什么,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别过脸去不敢多看,同时加快了系带的动作,仓皇系好,又迅速接过礼衣,一层层地为赵煦披上穿好。赵煦似乎也有些尴尬,此时一言不发,而刘清菁则似笑非笑地观察蕙罗举动,不再与赵煦说话。待赵煦更衣毕,刘清菁退后示意皇帝先行,赵煦亦仰首举步,回殿入席,刘清菁相从而去,也回到帘后坐下。

除夕夜宴要行酒九盏,每行一盏教坊乐伎会上演一出歌舞或杂剧,行至第七盏,赵佶与赵似双双离席更衣。第八盏饮毕,要上呈的节目便是他们的剑舞了。

待殿上司仪宦者扬声宣报剑舞之名后,先有二人自两侧的宗室贵戚席位中站起,一位手提洞箫,一位怀抱琵琶,缓步走到殿中,先朝皇帝及后妃施礼,再两厢欠身,随后在为乐部主奏所设的椅中坐下,各自备好乐器,屏息静气,以待开演。

那执箫者约莫五十上下,面白无须,但行止倜傥有贵气,衣裳还染有馥郁的韩魏公浓梅香,显然不是宫中宦者。蕙罗盯着他无须的脸想想,也猜到了他身份——英宗皇帝第二女宝安公主的驸马,今上姑父王诜。王诜出身于公卿之家,仪表不凡,又注重修饰,天生少须,他索性把所余那寥寥几根也都拔去,因此颌下光洁,也以此形象闻名天下。他精于翰墨丹青音律,与赵佶趣尚相投,赵佶常与其切磋,二人情同父子,赵佶舞剑,请他配乐倒也不足为奇。

再看怀抱琵琶者,那人年纪要比王诜小一些,可能不到四十,面容不如王诜俊秀,但凤目美髯,目光柔和,面带谦逊微笑,看起来倒比王诜多了几分亲切之感。

“大年几时从西京回来的?”赵煦看着他低声问身边的梁从政。

梁从政躬身答道:“回来将有半月了。听说十大王此前练剑,对教坊琵琶手不甚满意,说过于柔婉,不符剑舞气韵,所以特地遣人去西京把他请了回来。”

大年是太祖五世孙赵令穰的字。他是自宗室一侧出列的,又与王诜一起为剑舞配乐,蕙罗便已想到他可能是传说中与赵佶过从甚密的这位宗室。据说令穰善文辞,妙图画,学黄庭坚书法,赵佶从小与他交游,甚至也深受其影响,如今精于黄氏书体。

王诜徐徐引箫至唇下,乐声渐起,数名舞者相继而入,皆着楚汉铠甲,手持磨去锋芒的长矛,进至殿中,分为两列,舞动兵戈作对战状,但动作花哨,节奏徐缓,程式有舞蹈之精巧而无武技之犀利。舞罢一轮,舞者立定,有二人站出,应着箫声念道:“伏以玳席欢浓,金樽兴逸。听歌声之融曳,思舞态之飘摇。爰有仙童,能开宝匣。佩干将莫邪之利器,擅龙泉秋水之嘉名。宜到芳筵,同翻雅戏。辄持薄技,上侑清欢。”

赵令穰扬声问:“既有清歌妙舞,何不献呈?”

众舞者应声再舞,且舞且退,退至殿门边,两两聚拢,最后围成屏风状立定,随着乐声再起,又逐渐朝两侧散去,而这回他们适才屏蔽之处已多了二男子,均头戴纱冠,长缨结于颌下,穿广袖绛缘玄色深衣,腰束大带,手提长剑,面上覆有半幅金面具。

这便是剑舞的主角赵佶与赵似了。但二人穿着相同服装,又戴有面具,远远看去,一时倒也辨不出谁是谁。

此时赵令穰横抱四弦琵琶,弹指一挑,琵琶声起,寒光闪过,广袖一旋,两位亲王开始引剑相对。

赵令穰双目微阖,长指飞动,弹、挑、摙、点、挞等指法流畅呈现,引出一串如珠落玉盘般的清亮乐音。二亲王随乐舞动,广袖飘飘,剑身含劲,剑尖藏功,相触时若龙蛇蜿蜒,流光飞舞。而王诜的箫声于其中若隐若现,曲绵起伏,交织出一层深沉娴静的背景,剑器与幽扬乐声相融,气韵协和,既悦耳也悦目。

舞了一段,乐声稍止,再起时琵琶节奏陡然加快,音色高亢,赵令穰指法繁复,错叠相弹,看得观者眼光缭乱。而剑舞动作亦由起初的舒缓单一转入急促繁杂。二位年轻的亲王手握青蛇,袖翻紫电,剑器浑脱。这段曲风自由而澎湃,本来是剑舞中的华彩段落,但其中一位明显力有不支,运剑动作开始减慢,蕙罗也由此看出了那是赵似。

赵似举剑艰难,而赵佶仿佛也无意援手,仍以正常的速度与之对舞,最后挽剑直直刺去,眼见就要刺中他胸口,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呼声,赵似也怔住了,几乎垂剑不动,而赵佶微微一笑,剑尖上挑,干净利落而又准确地挑落了赵似的面具。

乐音于此时戛然而止,使那面具颠仆于地上的几声余音显得尤为清晰。朱太妃不由恼火,在帘后面朝赵煦道:“十哥这剑怎么舞得这样狠?只差一点就伤到十二哥了。”

赵煦尚未答,向太后便已开口为赵佶辩解:“不妨事,那剑尖并未开锋。何况十哥一向懂事,知道点到为止。他们之前演练我曾看过,今日这段比以前短了一半。”

朱太妃愠色不减,但也未反驳,又侧首看向了殿中。

这时赵佶也摘下了自己的面具,与赵似双双向赵煦长揖。然后琵琶与箫声再起,这回奏的是一曲《霜天晓角》,节奏不快,二位亲王也不再如起初那样对抗,而是引剑展袖,联翩曼舞。

赵佶先应着乐声唱道:“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半阕唱罢,他住口不再唱,只是继续着舞蹈动作,在等赵似相和。而直待下半阕乐声奏了数节,赵似都未开口,许多殿中人不由窃窃私语,都在猜他是否忘了该唱的词。

赵似沉默着,若有所思,而与赵佶对舞的动作倒一直未停。待一曲奏毕,他回视王诜与赵令穰,示意再奏一遍。第二遍乐声响起,赵似扬声唱,而唱的词却与赵佶的全然不同了:“荧荧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

所有看过他们此前演练的人多少都露出了些诧异神色,不知他为何临时换词,赵佶也微微皱起了眉。

而赵似振剑一挥,舞蹈的动作多了些刚劲意韵,又清晰响亮地唱出了下半阕:“唱彻,人尽说,宝此刚无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注:

本节剑舞程序改编自史浩《剑舞》。其中赵佶所唱《霜天晓角》是范成大所作,赵似所唱的是史浩所作。这两首词应该都作于高宗朝,因词意符合本节内容,暂且借来用用,以后如有必要再填两首来替换。

玉佩

赵似唱完,四座无声。须臾,有击节声起,是自赵煦席上传来,殿中诸人随之附和,击节喝彩声才陆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