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南是你好兄弟。”
“就因为当他是兄弟才要管。我也不想他带着个疙瘩过日子,把好好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你早点去,去过后直接回家就好,公司里的事不用管。”
听了他这话,尹约没细想,只当是他好说话。结果他送她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突然来了句:“昨晚回家挺晚,没睡好吧。黑眼圈深得遮不住。”
“老秦跟你说的?”
“是。”
“方成就出了点麻烦,我去看看他。”
纪随州笑笑:“别解释,你心里清楚就好。别犯糊涂尹约。”
“我真的只是去看看他,没别的意思。”
纪随州深邃的目光将她看了又看,那眼神直扎人心底。半晌他伸出手来,拍拍她的肩:“行了,去吧,回家给我电话。”
他的关心情真意切,不像往常那样高傲又带点调侃的味道,听得尹约心头有点暖。她站他点点头,拿了包又重新下了楼。
老秦对纪随州让尹约去看白陆这个事情持保留态度。虽然心里不高兴,但嘴上也没多说什么,只问了尹约几次要不要自己陪她上去。
到最后尹约都笑了:“秦叔,白小姐人挺好的,她不吃人,您不用担心。”
“我怕你年轻应付不来。”
“我是去探病的,不是去打架的。真的,白小姐对我不错,就算她以前喜欢过纪董又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纪董早就过去了,您相信我。”
听到这话老秦的叹息声长得跟海浪似的,一波接一波。末了不死心问一句:“真的不可能了吗?”
“不可能。”
“话别说太死,搞不好哪天会后悔。”
尹约在心里笑,这种事儿怎么会后悔。她现在对纪随州已经好了很多,一则是时间长了,再深的伤随着时间的逝去,也会慢慢抚平。二则是因为见到了隋意,想想她的处境,自己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已属不易。
更何况当年她伤了眼睛,说起来也不关纪随州的事儿。
但当时的她对他可真是恨得咬牙切齿。有一阵魏雪如还不怀好意地撺掇她跟纪随州闹。
“好歹要个说法,让他赔点钱。把你害成这样,就这么放过他了?”
尹约当时年轻气盛,想也不想就回了一句:“不必,我就算要饭,也要不到他的坟头上。”
后来想想真是幼稚。不过也幸好有这点幼稚,才没行差踏错。因为这事儿发生后没多久,有天晚上她出来上厕所,路过赵霜房门口时,听到她们母女在里面说话。
赵霜不无遗憾地跟魏雪如感叹,尹约居然没被挑起火来。她是真心盼着她去找纪随州报仇的,这样还能看好戏。母女两个越说越高兴,笑得有点大声。
后来她的手仗不小心打到墙发出动静,这两人才突然噤声。只是她们那兴高采烈的劲儿,她记得挺长时间。
这也是为什么她后来坚决从家里搬出来住。太堵心了。
想到这个不免就要想到赵霜,于是又会想到何美希。纪随州刚刚的话意思很明显,他不希望她再掺和这件事儿。
可她怎么可能潇洒地说抽离就抽离。
车子开到裴南家门口,尹约让老秦先回去,对方一口回绝:“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快去快回。”
搞得好像她扔下东西就得走似的。
尹约拎着纪随州让人准备的东西上前去摁门铃,过了会儿裴南家的阿姨来开门,刚问了句“你是谁”,就听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李嫂,让她进来,是我朋友。”
尹约一抬头看到白陆站在那里,身上穿得单薄,即便屋里打着暖气,她这一身也看得人冷嗖嗖。
她就拿这个为话题作切入:“听说孕妇都怕热,看到你我就信了。”
白陆笑得十分敷衍,领她进客厅让她随便坐,又叫李嫂去倒茶。她自己裹了下身上的薄披肩,往沙发里一窝。
“大白天的你不上班,怎么上我这儿来,叫纪随州给开了?”
不知为什么,尹约看她跟往日不太一样,没了那股端庄大气,说话做事都显得别扭。这还是原来那个优雅知性的女画家吗?
白陆一眼就抓到了她眼底的表情,自嘲地笑:“怎么,觉得我表里不一是吧?我跟你说,外面都是装出来的,谁在家里还带着个面具过日子。我今天懒得装,倒把你吓着了。”
“吓着不至于,就是有点意外。”
“这么容易意外,怎么跟着纪随州混。”
尹约心想她进盛世是避难,又不是为了在商场摸爬打滚。只是这话不好对人说,只能道:“经验不够,以后会好的。”
“今天这给你积累一回。谁叫你来的,纪随州是吧。”
“是,他关心你,叫我来看看你。”
“谁要他的关心。”
白陆脸色一沉,语气十分生硬。正好李嫂端了茶水上来,她拿起自己面前那杯就喝了大半杯。
“他倒是会做好人。”
“纪董是关心朋友。”
“去他妈的朋友,谁要当他的朋友。”
如果没有老秦的“爆料”,尹约不会往那方面想。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完全听懂了白陆的弦外之音。因为听懂了,所以更不知道该怎么接。
白陆斜她一眼:“尹约,你跟纪随州什么关系?”
“我们是上下级关系。”
“呵呵,真逗。不过也比朋友好。对这世上的女人来说,最糟糕的事情就跟纪随州做朋友。一字之差,天堂地狱的分别。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真希望自己也是他的下属。”
“你说笑了。”
“谁跟你说笑,我是说真的。一个能让他放心差遣,没有隐瞒完全信任的女下属。你心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尹约就想,那你知道我因为这层关系,曾经受过怎样的罪吗?换了你,未必肯吧。
白陆还在那里絮絮叨叨,跟个怨妇似的。曾经充满灵气的艺术家,这会儿也沦落成了普通人,为儿女情长痛苦纠结着。
尹约这是头一回听另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谈起对纪随州的感情。她对他的爱慕之情,从两人初见时谈起,明明平淡如水的事情,也能在对方的幻想下平添几分浪漫与温情。
她记得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就像播电影似的,细水长流事无巨细地讲出来。到后来尹约都觉得自己像在听一段唯美的爱情史诗。
纪随州无意间给了白陆这么多错觉,他自己知道吗?
“他这个人真是无情,惹了我又不爱我,害我最后只能嫁给裴南。”
白陆一谈到裴南,脸色瞬间一变,比刚才尹约进门时看到的还是森冷几分。她撩起袖子冲尹约晃了晃,无所谓地道:“你今天来,就为看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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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约头一次清楚地看到了白陆身上的伤。
“家暴”这个词也开始从抽象走向具体。电视里被家暴的妇女一遍遍地流着泪诉说自己的痛苦和遭受的折磨,也不如亲眼看一回来得震撼人心。
裴南以往的好好先生的形象,在瞬间崩塌。
相比于她的纠结与痛心,白陆显得有些不屑。从她的表情看这种事情发生不是一回两回,她已经习惯甚至麻木。
“没什么,多大点事儿。”
白陆语气轻松自然,就跟手上那伤不是自己的似的。
当事人这么不在乎,尹约自然没有立场再劝什么。本想找个借口告辞走人,但看到白陆隆起的肚子,还是忍不住问:“预产期什么时候?”
“快了,还有一个来月吧。”
“那你小心点,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你把他带来这个世界,总要让他过得开心才是。别让他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你自己也不想一辈子这样吧。”
白陆脸色微微一变,尹约的话戳中了她的软肋。她自己怎么样无所谓,反正裴南也不经常发脾气,看在钱的份上忍一忍就过去了。他不生气的时候对她真的没话说,感觉跟两个极端似的。
可孩子太小。如果他出生后裴南还这样,她要怎么办。听说有的男人连自己孩子都打。她想到裴南喝醉酒冲她下手那个狠劲儿,心有点发颤。
说不疼都是假的,只是假装不疼而已。
她想问尹约该怎么办,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对尹约的情绪十分复杂,又爱又恨的,在她面前示弱,这令她难以接受。
所以到最后她也只是收起满身的刺,重新装回云淡风轻的姿态:“行了,我知道了,我心里有数。咱俩以后多联系,当交个朋友谈谈心。”
见她态度软化,尹约知道自己劝的那些话起了效果。她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当天就没再说什么,跟白陆聊了聊孩子出生后的事情,又约了抽空陪她去逛母婴店,然后起身告辞。
尹约走后,李嫂收拾她喝过的杯子,顺嘴跟白陆聊天:“这个尹小姐人不错。”
白陆站在电视边上双手抱胸,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沉默良久后才道:“人好,所以命也好。”
尹约可一点儿没觉得自己命好。本来都准备回家了,又被纪随州一个电话招了回去。本来只当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结果去了说是昨晚酒喝多了头疼,要她提供“特殊服务”。
尹约在办公室里给他捏头,两人又谈起白陆的事情。
“这是你不好,好好的招惹人家做什么。招惹了就娶回家,把她给了裴南害她受这么多苦。你这人是老天爷专门派来折磨我们女人的是吗?”
纪随州宿醉后有些不舒服,尹约轻柔的手法正好能解他的乏。刚才她这话要是放在平常,早被他嘲回去了,但这会儿他却觉得很受用,指责的话听起来也跟情话似的,软棉棉的。
“我可没有招惹她,要真惹也是无意的。我就长这样,我怎么知道她就好这一口。所以以后但凡长得周正些的,出门前要么戴个面具,要么索性拿刀把脸划花,一了百了。省得让人看了有想法,自己还不知道。”
“我可没这个意思。你就是光长得好看吗,平时说的话做的事,是不是有叫人误会的地方?”
纪随州伸手在她柔嫩的手背上摸了一把,低沉的笑声从嗓子里溢出来:“我没那个闲功夫。我要想跟她有什么,也轮不到裴南什么事儿。我对她那样的不感兴趣,就喜欢你这样的。”
尹约手里加重了点力道:“她是什么样的,我又是什么样的?”
“她是自以为聪明的。你么…是真的不聪明的。”
如今的尹约,听到这种话只当没听到,反正也习惯了。后来她才想,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难怪白陆被裴南打成那样,居然还能跟他过下去。
不仅过了下去,还过得挺高兴。
没过几天白陆给她打电话,真约她逛街。尹约看她气色不错,再看她手上有意无意露出的钻石手镯,心里有些了然。
钱这个东西跟□□似的,再清高的人也抵不过这一关。
白陆手里有了钱,花起来没个节制。为孩子买东西更是疯狂,商场里高级的母婴专柜她一个没放过,专挑贵的好的买。
一开始尹约觉得她是宠孩子,虽然给她拎东西拎得手酸,但也是心甘情愿。白陆还说要让孩子认她做干妈,尹约干笑了两声没答应。
“怎么,还嫌弃啊,多少人想当这个干妈抢破头。”
“没有,我年纪还小,不想这么快当妈。”
白陆白她一眼:“小什么,都奔三了。胸小才是真的吧。”
她跟尹约混熟之后,说话有点肆无忌惮,尹约一开始吃惊于她的变化,处久了也就习惯了。谁不喜欢说话自由自在,拿腔拿调的她也受不了。
因为这个,中午的时候白陆特意带她去吃炖木瓜,说给她补胸。
吃饭的时候,她兴致勃勃地把一早上的战利品拿出来欣赏,精神奕奕容光焕发,一点儿也不像个大腹便便行动里便的人。
她看起来阳光又开朗,脸上的笑容跟外面的日头一样灿烂。可她越是这样,尹约心里越是不安。她渐渐明白白陆的高兴来自哪里。
她花钱不为孩子,也不为自己,她纯粹就是享受这种花钱的过程。裴南打她打得越狠,给的钱就越多。她受的伤越大,花起来就越狠。
这已经是一个恶性循环的事儿了。尹约发现白陆就像个吸/毒的人,处在一起自己控制不了的高亢情绪中。
她最后会不会疯掉?
白陆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把刚买的连体衫塞回包装袋里后,开始催促尹约:“赶紧吃,吃完再逛下一轮。这些东西怎么办,要不你跑一趟给我塞车里去,带着它们逛街太麻烦。下午咱们逛女装,给自己买两身。我得赶紧瘦下来,我那一屋子的衣服因为怀孕全都穿不着,我得买点新的…”
她喋喋不休说着,拿起刀叉就要开吃。冷不防尹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尹约没说话,只安静地望着白陆。白陆亢奋的情绪一冷,渐渐地平复下去。她眼里的火热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隐忍。
“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尹约轻声道。
“为什么?”
“我累了。”
这个借口给了双方面子,谁都没有反对。
决定不去逛街后白陆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了许多,胃口也不好,只吃了一小半就不吃了。尹约也剩了一些没吃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决定回家。
她起身去替白陆拿东西,看着眼前的大包小包不免头疼。她又不敢让白陆拎太多东西,怕她动胎气,唯有一切自己上。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白陆刚收起服务生找过来的零钱准备起身,突然叫了一声又重新跌回座椅里。
“怎么了,孩子踢你了?”
白陆皱着眉头摆手。
“肚子疼?”
“腿抽筋。”
没怀过孕的尹约不知道这是孕晚期特有的症状,只是问:“那怎么办,休息一下再走?”
白陆疼得眼冒金星,不顾形象龇牙嘞嘴,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尹约反应快,知道情况不妙赶紧给裴南打电话。可电话打不通,她想起纪随州说裴南去东南亚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回来没有。
那边白陆情况略有好转,抓着她的手臂说:“打给纪随州。”
尹约有点犹豫。
“裴南不在,他有这个责任管我们母子俩!”
眼见白陆情绪激动,尹约只能给纪随州去电话。纪随州刚吃过午饭,问清楚事情后嘱咐她们留在原地不动,说自己立马过去。
从盛世到商场,半小时的车程他开得飞快。倒不是担心白陆,只是怕尹约应付不过来。让她一个未婚姑娘侍候一个孕妇,他真有点担心她。
商场那边尹约倒觉得还好,只是白陆比较难受。抽筋的时候整个小腿绷得紧紧的,连脚趾头都动不了。疼痛从里面蔓延开来,顺着神经一路往上,连带着大腿跟盆骨都疼。
生个孩子太糟罪。尹约看她这样就提议:“不如叫救护车。”
“不用。抽个筋就叫救护车,得给人笑话死。我就是有点疼走不了道儿,缓一会儿就好。”
看她这个样子,尹约更觉得不结婚不生孩子是明智的选择。
纪随州来的时候,见两人还坐在餐厅里等着。白陆折腾了半个小时,情况好了很多,疼痛已基本没有,就是走路一瘸一拐很不方便。她肚子大尹约扶不动她,怕一不留神给摔了,就招呼纪随州过去帮忙。
纪随州神情有点尴尬,捂嘴轻咳两声,这才上前。尹约还催他:“快点,去医院查一查吧。”
“这个不用查,正常生理现象。”
“你懂得挺多啊。”
纪随州心想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他跟尹约好,有一回办事情后发现套破了,他担心对方怀孕后手忙脚乱,就提前查了一堆孕期知识。
这其中就有这么一条。
但他始终没告诉尹约,因为她并没有怀孕,而他们也没有再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