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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末传到邹尚食耳朵里的时候,邹尚食愣了一会儿,哭笑不得:“芝麻大小的地方,作什么啊?”

事情也确实是这样。紧邻大齐西南边境的罗乌国,和大齐相比,还真就是个“芝麻大小的地方”,算起来那地方真没什么好,没有好风景、国力也弱,但偏有两样要紧事。

一是盛产黄金,每年贡进来的黄金于大齐而言不可或缺;二是屏峰山横亘其中,地势易守难攻,由罗乌国守着,隔开大齐与更南边的渔猎民族克尔塔,井水不犯河水。

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如今皇帝冷不丁地接到了罗乌使节的奏章,大致意思就是:克尔塔近来频频向我们国王大献殷勤,为了不让陛下徒增烦恼、不影响两国邦交,我们打算赶紧去洛安觐见一下,表表忠心。

——鬼才信这话。

克尔塔拉拢罗乌的事明显是暗中进行的,而且做得十分小心,要不是他这奏章里提了,谢昭都不知道,连隐藏在罗乌的御令卫都没听说。

所以这话就是故意的。那个老奸巨猾的罗乌国王这是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向着哪边了,所以打算四处转悠转悠,看哪边好处多。

翻译一下就是:克尔塔最近拉拢我们来着,陛下您不往回拉一把,我们可就走了啊?

谢昭:呵呵。

他其实不怎么有心情跟罗乌玩这种游戏,要真让他按自己的想法来,他更倾向于给那边回一句:“你走!我没你这种混蛋朋友!”

不过这也是没必要,真让罗乌走了,大齐就得多调至少二十万大军驻守边境去,虽然按国力来算即便真的开战,一定能按住了克尔塔往死里揍,但这不是没必要吗?有这个闲钱干点什么不好啊?何必又伤财又劳命啊?

所以谢昭打算表明个态度:想捞好处没有,但你看清楚了,大齐你得罪不起。

使节想来看看就来吧,就算拖家带口不要紧。这边大大方方地招待,保证衣食住行全方位让罗乌国感受一下什么叫“地大物博”。

说白了就是从各方面让他们眼晕一把,适当地时候再点拨一下,微笑:这些享受用的都是闲钱,有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可以不享受,把这闲钱挪给军队。

先软后硬,先礼后兵。能唬住就唬住,唬不住再说揍一顿的事儿。

这样烧不烧钱?自然。但总比直接大动干戈调兵要好得多了,不止省物力,还有人命呢。

是以不止是尚食局和御膳房,其他五局乃至各织造什么的都接到了相关的安排。只不过接风的宫宴之类更加直接,弄得尚食局众人顿时有一种“自己肩负国家兴衰”的错觉。

御膳房里,从崔婉到底下人都有点乱阵脚,匆匆地请了尚食来坐镇,有什么事要商量着来。

雪梨她们这些年纪偏小的就更觉得不解了:这哪是政事啊?怎么感觉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你跟别人玩我就不给你好吃的了”——这个意思?

阅历丰富的邹尚食悠悠一笑:“你们还别奇怪,这事啊,还真有点渊源。”

然后邹尚食接了岳汀贤奉来的茶,给她们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事我也是刚进宫的时候,听年老的女官们说的。”邹尚食这么说,“几十年前,还是陛下的爷爷刚继位的时候,大齐和罗乌还没结交。大齐主动派了使节去,但那时国力还弱啊,罗乌也没太把大齐当回事,爱答不理地拖了半年。”

“然后呢?”雪梨一见邹尚食要卖关子就赶紧问。毕竟她之前听说的是,让罗乌俯首称臣的过程可顺利了…

“当时罗乌的太子呢,和派去的使节差不多年纪,使节就想走这条道,偶尔请太子到住处喝喝茶聊聊天什么的。那太子虽然赏脸常去,但一提正事就兜圈子。”邹尚食想着后面的事,自己也笑起来,“直到有一天,太子不知怎的心情好,不请自来到了使节家。碰巧了那使节正做饭呢——都说‘君子远庖厨’,使节当时还很是窘迫…”

邹尚食又要停顿,雪梨听出来这是要到关键点了,给面子地继续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那一锅糖醋排骨,太子连汤都没给他剩下。”

众人一脸:“…”糖醋的芡汁?没剩下?罗乌太子口味挺重的啊!

之后这条大道就算真的打通了。罗乌虽然是小国,太子手底下也还是有人马的,他对这个一感兴趣,就派了一批人来探索中原美食。据说还真的挺下功夫,记录了不少东西回去,又是传授又是著书。

邹尚食说:“好长一段时间,罗乌的典籍里称大齐为‘大佳肴国’。”

宫女们都惊呆了!原来她们天天接触的油盐酱醋土豆萝卜红肉白肉有这么大作用吗?

总之实情就是这样。虽然去建交的时候台面上没有半个厨子,但在建交之前有一个重要过程,就是太子派去的这批人不停往返于两国之间,每每回去都对大齐美食赞不绝口,连带着看整个大齐特别顺眼,竖着拇指夸大齐啥都好,有效地促进了建交的过程。

之后一太平就是近百年。

听完这个之后,雪梨她们突然变得特别有底气、特别有雄心壮志!

钻回房去就开始忙了,把手札翻出来圈圈点点,设身处地地想哪些做法能震住番邦,然后来回来去地努力练习,好像怎么做都不满意。

光是煮米饭的法子雪梨都一连练了几十种,换着不同的水、不同的米去尝哪种味道最好、煮多久味道最好,还有煮好后怎么吃最舒服。

如此四五日下来,谢昭就感觉到这几天看见雪梨的时候明显少了。

从前她是先到紫宸殿“报到”,要做东西时去、做完了再回来闲着;现在成了报个到就没影了,做完了也不回来,直到晚上要回去休息了才再过来行个礼。

这是干什么呢?

雪梨傍晚再来告退时,皇帝就把人叫住了。

他把早先备好的一碟芸豆卷往她面前一搁,面色微沉:“这几天忙什么呢?”

雪梨没心思吃,想着告退完赶紧再钻回膳房去练厨艺,半点都不想多耽搁,被他一问立刻乖乖说个明白:“陛下让尚食局和御膳房一同料理为罗乌使臣接风的宫宴的事,大家都忙着准备呢!肯定震住他们,决计不在这上面丢大齐的脸!”

说完了又是一福:“奴婢告退!”

“…坐下!”谢昭喝住她,直把她喝得骤然一脸惊惧,诚惶诚恐地过去乖乖坐下。

他想想,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宫女们为国事出力,他个当皇帝的还能说这不好不成?

雪梨低着头老实了,两手食指互相绞着,正认真反思自己刚才又说错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这方面很笨,弄错了的地方一点都觉察不到,就算看到他阴了脸都还是不懂。

谢昭想了想,板着脸问她:“你觉得这种事很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啊!她从来不知道美食还有这么大的作用!顿时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惊心动魄了呢!

雪梨这么想着,头更低了:“没有。”

谢昭眉头微蹙。

她紧张地抿抿唇,放在膝头的双手手指都快绞成麻花了,抬眸小心地扫扫他的面色。

尚未定睛看清什么,一本略厚的奏章拍在她的额头上。

第56章 使节

连续激动了几天的雪梨这日破天荒地从紫宸殿告退后就真的“告退”了。

回御膳房和子娴汀贤打个招呼,然后乖乖回去睡觉!

躺在榻上却睡不着了,想想刚才的事就好兴奋——陛下跟她说,只要她别在罗乌使节来前把自己累坏了,他就许她到宫宴上一观究竟,还可以去行馆待几天!

雪梨自然而然地被这个挑起了兴趣,没见过啊,从来没见过罗乌使节…哪个国家的使节都没见过!

于是接下来的数日,雪梨既要抓紧练厨艺、又要保证自己睡够时辰,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七月中旬,罗乌使节一行近百人抵达大齐都城洛安。

行馆在十几日前就已准备妥当了,就在皇城之内,一处颇为讲究的宅子。

六尚局都派了宫女宦官过去,各有各的分工。近前服侍的大多是尚仪局和尚寝局的,其余四局各有一处小院,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尚食局的这处院子是三进,头一进放各样食材,次进全是膳间,最后一进住人。

御膳房派过来侍奉使节们平日膳点的,只有雪梨、子娴、汀贤三人,崔婉她们皆留在宫里为宫宴待命,这边掌事的是尚食局的司膳方氏。

这样一来,雪梨她们三个御膳房的人特别引人注目,又是三个小姑娘,手脚麻利地做事倒也活跃气氛。

辰时的时候外面传了话进来,说罗乌使节已进洛安城门,先入宫觐见,大约晌午便可到行馆来,宫女间很是起了一阵交头接耳。

而在使节进入皇城之前,又有人传话来说,陛下要到皇城前的城楼上迎接,准许她们去看个热闹。

行馆里好一阵欢呼!

可即便是“看热闹”,一行人也还是规规矩矩的,宫女宦官各成了两列往外去,到了皇城门边的大道上,即有御令卫持刀拦在两侧,一丈一人排得齐整威武,宫人们只能在远些的地方看看。

隔着皇城的大门,依稀能听到外面洛安城的喧闹。

但皇城里就是这么安安静静,任何时候都井然有序。只有皇亲国戚们住的地方,总是寂静得高不可攀一样。

雪梨探头张望着,遥见一人从宫中策马驰来。

卫忱骑着马前前后后检查了一圈,确定各处皆无差错时方松了口气。再往旁边一瞧,一众前来围观的宫女宦官也没添乱,心情十分地好。

目光稍稍一定,卫忱马鞭轻扬,朝那边行去。

“雪梨。”他一笑下了马,旁边的御令卫会意退开,雪梨福身:“卫大人!”

都好久没见了。她被汪万植刁难那会儿去找他,他恰好不在;七殿下生辰那阵虽是卫忱帮着查小院的事,她却也没碰上。

这么算起来,上回见他的时候还是新年呢!

“长个子了。”卫忱打量着她笑道,又问,“陛下让你也去行馆了?”

雪梨点头:“嗯!不过宫宴的时候我也会回宫去的,陛下许我去宴上看看!”

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卫忱禁不住也笑了一声,又道:“在行馆有事可以找我,那边归我管。”

原来他是负责这回使节觐见的官员啊!

雪梨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觉得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会过得很有意思!

如此等了一刻,好生感受了一番皇城的肃穆后,有御令卫疾驰而来,向卫忱抱拳:“大人,御驾已离宫。”

周遭骤然腾起的那种兴奋与好奇太明显了,雪梨就算日日都见得到皇帝,一时也被这气氛带得心里乱跳,随着众人一起张望过去。

但是皇城这么大,现在还什么都看不到呢。

又过了将近一刻,才见红黑的卤簿浩浩荡荡地靠近了。

再近一点,就可以看清楚天子步辇了。但方才还在好奇张望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不看了,齐刷刷地拜了下去,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天响,挡在前头的一众御令卫都被震得心里一栗。

皇帝下了步辇,后面的步辇上是惠妃。

从惠妃搭着宫女的手移步下来起,两片队列齐整的御令卫就都低了头。

皇帝稍等了一等,带得惠妃走近时似有意伸手挽她,惠妃却立即止了步,微笑欠身,垂眸不言。

皇帝微微蹙眉,倒未说什么,若常向前走去。

登上城楼的石阶一共两条,是在城门两侧向左右铺下,皇帝向右一拐,目光甫一抬,就注意到那边一众正施大礼的宫人。

“卫忱。”皇帝低道。

卫忱立即上前候命,皇帝睇了眼惠妃,想了想:“随行宫人不多,行馆若有熟悉御前礼数的,叫上来。”

她肯定想看热闹。

皇帝言罢便举步往城楼上去了。卫忱一愣,旋即明白他在说谁。

竟已到这个份儿上了么?

他回一回神,扭头叫人:“雪梨。”

雪梨跟着卫忱一起登上城楼的时候,皇帝与惠妃已在城楼正中站定了。

这天的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上有几朵白云点缀得适当、又不掩阳光。那阳光将皇帝一袭玄色冠服照出光泽淡淡,城楼下,是洛安城里的万民欢呼。

“好热闹啊…”雪梨心觉震撼,感慨的声音都有点发虚了。

卫忱一笑:“你若爱看人声鼎沸,来年新年的时候告个假。”

“新年?”雪梨怔怔,卫忱颔首:“除夕夜陛下会来这里与民同乐,天上是烟火、地上是欢呼,盛世奇景。”

她被他的话挑起了好奇,转念想想又已失望起来:新年告假是不可能的。新年时最忙了,宫宴一场接着一场,还要为觐见的朝臣们备点心,连睡觉的时间都少之又少。

几丈外,天子神情谨肃,淡看着脚下的喧闹无动于衷了许久,终于轻道了句:“真热闹。”

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惠妃微微欠身:“是,恭祝陛下国运恒昌。”

皇帝一时无话。心里忽然觉得,好像一切都客套得太过了。或者说,一切都被惠妃的这句恭祝衬托得客套太过了。

他侧头一睇她,语中略带了点说笑:“说句别的。”

惠妃浅怔,复又抿笑:“国泰民安,万事如意。”

皇帝轻吁了口气,兴味索然。目光稍挪,俄而一定。

就在惠妃后面不远的地方,看上去就跟另一个世界一样。

也不知在聊什么,雪梨眉目间笑意盈盈的,脚下偶尔还那么轻跳一下。卫忱也眉眼带笑,她一跳他就按她肩头,从此处看去,一派轻松,和他眼前的死板完全是两个模样。

脚下的雀跃声猛地高了一阵。

皇帝抽回神思举目看去,是使节团近了。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为首的那个执着旌节,旌节上紫红的绸旗随风轻扬,是罗乌王室惯用的颜色。

皇帝稍上前了一步,似有什么力量无形中压了下去,底下的呼声戛然而止。

谢昭淡视着下面近在咫尺的一行人,心下冷峻而笑,倒想看看他们敢不敢现在就自行免了大礼。

旁人也都紧悬了一颗心,静静地等着。

须臾,雪梨看到为首的使节深深长揖,后面随行的众官员随之长揖,再往后的女眷也躬身施礼。

旁边的卫忱面色陡然铁青。

天子的神色被冕前的十二旒覆着,看不清楚,但雪梨依稀能看到他广袖下的手一紧。

“不知天高地厚。”卫忱冷然切齿。

雪梨一滞,茫然间正要问他怎么了,他手一扶刀,已径自朝石阶走去。

皇帝偏首看看,强定口气,招手让雪梨上前。

雪梨望见他的神色,连呼吸都窒住了。

“你跟卫忱一起去宫里传句话,告诉尚食,接风宴提前到今晚。”皇帝道。

原本是明晚。

“诺。”雪梨福身应下,觑一觑,又问,“陛下还有别的吩咐吧…”

他看上去像是话没说完。

“嗯。”皇帝被她问得稍一笑,目光从使节团众人头顶一扫而过,“告诉尚食,今晚要你定一道菜,是朕的意思。”

啊?!

雪梨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意思”吓得差点往后跳。

为罗乌使节接风的宫宴要她定一道菜?

“陛、陛下?要什么菜?”她惊魂不定地望着他。

“随你,你想一道能唬得住他们的菜便是。”皇帝淡泊而笑,续上的鼓励之语道是诚恳,“你比旁人心思活,这事交给你了。”

他也是片刻前对比惠妃和她时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前些日子光觉得她傻了,差点忘了她其实还是个灵巧的小姑娘。

不止是在规矩上不死板,在做菜上更不死板,他明明见识过的!那道冰糖雪梨、还有做成小白花形状看着很有食欲的桂花松糕,都很不错。

但雪梨自己可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站在皇帝面前,神色挣扎得都快哭了,薄唇翕动地踟蹰了半晌,大着胆子问:“那如是奴婢没办好…”

她想求个免死金牌,结果他悠悠一笑:“不会的。”

雪梨感觉就像直接把刀架在了脖子上,她好想跪下求饶!

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蹭下石阶,心下一道道地过着菜谱,等走到卫忱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泪眼婆娑:“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