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好大的食盒。
食盒沉甸甸的,她拎着都费劲。指挥使连忙接了一把,放在石案上,不解地问她:“干什么?”
雪梨笑嘻嘻地揭开盖子,第一层,五只小碟子:芝麻酥糖、花生酥糖、杏仁酥糖、蜜桃果脯、去核蜜枣。
这一层完整地拿下来搁到一边,露出第二层,四只略大点的碟子:虾仁滑蛋、肉末酸豆角、宫保鸡丁,还有片好的冰糖肘子。
再拿开,第三层是三碟子薄饼,一白一绿一紫,另还有一碟酱。雪梨依次点过三碟饼:“小麦面、绿豆面、紫米面。”
最底一层,是一小钵适合冬日驱寒的清炖羊肉汤。
指挥使看着这摆了一桌子的吃的,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她的意思。
他疑惑地看过去,雪梨水眸含笑:“吃些好吃的心情就好啦!尤其是凉面、春饼这些要自己动一动手的,特别管用!”
特别管用…
指挥使的神色十分挣扎。
这换心情的方法也太…清奇了点。
雪梨的话还在继续:“其实这时候我最喜欢火锅啊!自己涮着吃一顿,出一身汗,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真、是、个、小、孩、子!
指挥使纠结地深缓了一口气:“多谢你,但是…”
抬眼一对上她一眨一眨的眸子,他蓦地把话咽回去了。
吃两口就是了,顶多就是不管用,又不会有坏处。
手上还沾着血迹,指挥使径自去次进院里取了水来洗了洗。雪梨一看他挺配合,愉快地也跑去洗手。
指挥使揭了一张小麦面的饼托在手里,看看眼前各色的酥糖和菜,不知怎的,明明还没开始吃,好像心情已经好了点?!
那道虾仁滑蛋看着最诱人,淡粉的虾仁和金黄的鸡蛋盛在一起,瞧着鲜而不腻。
他饶有兴味地正要夹一块起来,一只小手伸到了面前:“吃这个!”
垂眸看看,送到嘴边的手里正拿着一小方杏仁酥糖。
指挥使下意识地避了避,解释说:“我不爱吃甜的。”
“但是吃甜的心情会好!”雪梨歪着头恳切道,“我刚进宫时听姐姐们说的,后来自己试了好多次,是真的!”
那是因为你是个小姑娘…
指挥使一边腹诽,一边不由自主地把她送过来的糖吃了。嚼得十分勉强,这东西于他而言实在太甜了,甜得满口都腻。
杏仁味倒是醇厚浓郁,和甜味一起弥漫满口,又在鼻中撞着,香味宜人。
他全神贯注地把这块糖吃完,雪梨可算放过他、允许他好好吃春饼了。
于是再度执箸,筷子沾了点酱涂在饼上,然后夹了三两块鸡蛋、两片肘子肉,有用勺子舀了一小勺肉末酸豆角、一小勺宫保鸡丁。
左一卷右一折,他手里卷出一个漂亮的狭长卷饼,再抬头一看…
雪梨正捧着一张塞得满满的、包成了个包袱般的春饼“吭哧”一口咬下去。
鲜少在宫里见到这么丧心病狂的吃法,指挥使愣了半天,缓缓神:“你平常都这么吃东西?”
雪梨连连摇头,嘴里塞得太满半天才腾出空闲来说话:“春饼这么吃比较痛快而已,满满一口咬下去,全是开心!”
看起来她吃得很痛快,指挥使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饼,矛盾了半天,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这么吃!
雪梨虽则吃得“豪气万千”,但到底进宫被规矩管了三年,胃口不大,这么一个吃下去就觉得饱了。
掸掸手,托着腮,她专注地看指挥使吃。
指挥使也时不时抬眼扫她一眼,几回之后,他有点不自在。
吃饭的时候面前坐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这感觉也是奇怪得可以!
于是吃完第二张饼之后,他推了一碟果脯给她:“喏。”
“我吃饱了!”雪梨清凌凌道。
指挥使沉息,诚恳道:“那你别盯着我,好么?”
“…哦。”雪梨讪讪地别过脸去,抬头看廊檐瓦当、低头见青石板砖,看了一会儿就又忍不住想把头转回来了。
她没事做啊!
在指挥使第三张饼吃到一半的时候,雪梨被逼无奈到廊下溜达去了。
绕着回廊转了一圈,他吃完第三张饼了;再院子里晃悠一个来回,第四张饼也吃完了。
指挥使放下筷子,雪梨明眸大睁:“心情好点没?”
“…嗯。”指挥使颔首。应得平淡,但还真不是敷衍她,确实是舒服些了。
也不知是因为吃得舒服还是因为这卷饼、吃饼的过程消磨了时间,将心中的不忿磨淡了。
指挥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似乎心中最后的沉郁都随着这口气消散不见。
他抬眸,端详起几步外的雪梨来。
夜色下小院里被廊下宫灯照得暖融融的,反衬得她那一身蔚蓝色的齐胸襦裙更显清丽。一轮明月在她头顶高悬着,微微寒光照在她丫髻上成对的银簪上,反出的星点光泽和天边星辰相映成趣。
她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这方有些空荡的院子里,一动不动,只一双水眸偶尔眨一下,像个漂亮的瓷娃娃一样。
他看了她一会儿,嘴角不知不觉地就稍扬了起来。
雪梨见他笑了,纤指点了点糖碟:“再来一块?”
“不用。”指挥使蓦笑出声来,目光落在早先看到她放在桌上的木盒上,问说,“把它拿回来干什么?”
雪梨脸上的笑敛去了一些,看上去真诚了点:“我是来还这个的。这东西好贵重,我不能收。”
她说着摇摇头,丫髻上成对的簪子下坠的流苏晃得飞快,好像在有意配合着她拒绝。
指挥使面显不快,凝睇着她默了会儿,平静说:“贺你生辰的东西,没什么不能收的。何况已是送你的东西,我怎么能再收回来?”
雪梨还是摇头,稚容上笑意尽脸以示诚恳:“大人您在朝中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要应付。这么好的东西,给别人兴许能更有用呢…”
他话音未落,指挥使的脸色说阴就阴了。
雪梨话音一噎,眼睛转转,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送你的东西,我不会收回去。”指挥使一字一顿地说着,已径自起身向外走去,口气不能更生硬,“我也不是爱四处送礼、左右逢源的人。”
这晚雪梨回去得很是晚了些,又拎着食盒,往住处走时便被路过的女官拦住问了几句。
她敷衍说是给尚服局的好友带些吃的去——这样的事在宫里很是常见,那女官也就没再多问。
回房盥洗后躺下,雪梨一闭眼就是指挥使那张说阴就阴的脸,她越想越觉得很委屈啊!
她又做菜又跑腿地费了那么多周章就为让他高兴一点儿,到头来他还凶她!
怎么想都觉得很冤啊!
转念,却又觉得可能是自己不对。
他特意备的生辰礼呢,她不该退回去的。
虽然御令卫想查个宫女的档不算难事,她之前也感觉到他们早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盯住了。但他竟有意记住了她的生辰…
还是挺开心哒!
这日回来得晚又小失眠了一会儿,睡了不足一个时辰,就听到了苏子娴的声音:“雪梨,起床起床!”
没办法,自打晋了恭使,她们也时常要轮早膳的值了。各宫传早膳大多在寅时卯时,是以必须半夜就起来准备。
雪梨揉揉眼睛,起床更衣,盥洗干净后去膳间着手准备。看过膳单,二人连同其他几个恭使负责熬粥,另有两个选侍与她们一起,但熬的是皇帝早膳中的粥。
那道好像是莴苣鱼片粥,鲜香味美,刚熬上不多时就让人闻着饿。
然则粥还没熬好,典记女官进了膳间来,黛眉微皱:“陛下这道粥得换成别的。”
“啊?”熬粥的选侍一愕。
“我问过尚食女官了,换成红小豆粥便是。”典记女官说着,一喟,“太医院来传的话,说陛下受了些伤,不能吃这些荤腥的东西,对伤不好。”
那选侍这才了然,欠身应诺,着手去备新的粥了。
“陛下怎么会伤着啊?”一同做事的白馨宜压音好奇道。
众人却都只能摇头,没有一个知道原委的。
“但肯定是大事…”一个声音压得极低,低到辨不出是谁,“能让陛下伤到,多难啊?陛下近来必不高兴,我们小心些。”
火锅
疹子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尚食局众人想想那么大阵仗的责罚就心有余悸。眼下听说皇帝受伤了,更是格外紧张。
邹尚食和四位司膳出现在膳间的频率明显多了,四处巡着看众人做事。瞧见不熟练的索性亲手接过来做,总之不能出半点岔子。
半夜起来当值的到了中午便可回房歇下。算来其实和从早当值到晚的时间差不多,可这一上午紧张下来,到中午离开膳间时感觉好像过了好几百年似的。
真可怕!
雪梨情不自禁地为皇帝祈祷起来。祈祷不管他伤了哪里、有多重,都赶紧痊愈吧!千万别拖得太久,拖得久了尚食局出小岔子的可能更大了!
当晚,整个尚食局炸锅了。
御前来传了口谕,说今晚皇帝召七王一起用膳,要吃火锅。
早上说要忌荤腥,晚上说要吃火锅。
邹尚食脸色铁青,和来传话的御前宫人磨了半天,先是委婉地表示“为陛下圣体安康,能不能不吃火锅”。
来传话的宦官叫徐世水,瞧着年轻,却是气势十足,眼皮一翻:“女官别为难小的,小的就是来传个话。陛下点了名要这个,女官让小的怎么拦着?”
邹尚食死了劝回去的心,静一静神,又道:“那若是只上素的…”
徐世水一斜她:“您听说过吃火锅只吃素的吗?”
离得近的宫人们都禁不住一哆嗦,眼巴巴地看向邹尚食,盼着她把这事兜住。
眼下对邹尚食而言,能做的就只剩给尚食局求个免死金牌了。
话里旁敲侧击地绕着探徐世水的口风,她就想探出一句“万一出了事,不怪尚食局”来——虽然他一个小宦官说这话也不管用吧,但只要他敢说,至少意味着皇帝、或者大监陈冀江有过这样的意思。顶不济了,逼得他一时失言在这放了话,到时候陈冀江也多少得为她们兜着点。
谁让他是陈冀江的徒弟呢?
可御前的人都是人精,徐世水心里头明白邹尚食想听什么,任她说破天也不松口。如此耗了将近一刻,他一揖:“女官您赶紧准备着吧,免得到时候呈不上去。”
话音一落,人就走了。
一群尚食局宫女在身后把他骂了八百遍!
仍在当值的宫女们洗着菜、调着酱、备着锅底,一个个都愁眉苦脸得跟在上刑一样。
鲤鱼要取腹上最精最嫩的肉剖片,收拾着鱼的宫女切着切着都想给眼前的死鱼跪下了:您可别让陛下出什么事啊!
一乍长的鲜虾要剥皮去头后再上,剥虾的宫女悄悄藏了几个虾头,琢磨着回房上三炷香给供上,祝它们来世投个好人家,至于这辈子…死都死了,千万别折腾陛下!
这些鲜鱼鲜虾都是提前一点备好再拿冰镇上保鲜,牛羊肉因要片成极纤薄的肉卷,便要在呈膳前一刻再片,放的久了卷就塌了。
但几个一会儿要负责片肉的宫娥已是挪不开眼地盯着眼前的肉块,一个个咬牙切齿的,简直希望自己能有点神力,看看牛羊肉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会影响伤口愈合,把它摘出来!
压抑在尚食局里一点点蔓延着,很快就连不当值的宫女们也听说了。十几个姑娘原是聚在院子里抄写菜谱呢,听新来的小少使语调夸张地说完这事之后,齐刷刷地目瞪口呆。
胆子最小的白霁明显打了个寒噤,开口时说话都不利落了:“这这…万一、万一陛下吃坏了,我们岂不是…”
她已然双目一红。蒋玉瑶在旁见了,直嫌她这样在新人面前丢人,厌恶地皱眉:“哭什么哭,有本事你求陛下去?”
苏子娴和蒋玉瑶互看不顺眼久了,听言立刻要开口呛她。但还没骂出来,就来了位典记女官。
大致点了一遍院里现有的人数,典记女官松了口气:“你们几个一会儿帮着呈膳去。”
众人:“…”
重新梳妆后回到膳间,底汤、蘸料和大部分菜品皆已备好,牛羊肉也再片着了。
一群被叫来传膳的恭使们颇是幽怨,这原该是中使少使的活,怎么她们晋到恭使还要来做这个?
有人大着胆子去向女史询问,得到的答复是:怕刚进宫的小丫头手生出岔子,现在犯不得错。
这一趟足足差出去三十多人。
走在最前面的四人每人端着一只铜锅,是四样不同的底汤:清汤、辣汤、骨汤、菌汤。
紧随其后的两人每人手上都是一只两尺长的大檀木碟子,里面呈着若干小碗小蝶,是各样酱料。
再往后的宫女手里就都是一个檀木盘里呈三碟菜了。雪梨手中的三样是粉丝、生菜、鱼丸。
粉丝生菜都不要紧,雪梨一路都在死盯着那碟白净的鱼丸,目光森冷地跟每颗鱼丸都念叨了一遍:别让陛下吃到你!
踏着夜色,一众宫娥到了紫宸殿前。
捧着小炉的四个宦官先进了殿,而后端着底汤和蘸料的宫女呈了进去,其他人仍暂且在外候着。
过了一会儿,七王到了。
二十多个小宫女整齐划一地福身,齐刷刷地矮了一头。
七王进殿后她们起了身,又很是等了一会儿,却还是没传菜。再接着等下去,却看见个熟人。
卫忱正从前头宣政殿的方向来,步子踱得悠闲。
一直到他走得很近了,雪梨才看出是他——他穿着一袭白色灰蓝边直裾,看上去温文尔雅,而她此前只见过他穿飞鱼服的样子,反应了半天才将这两个大相径庭的形象对上。
怎么是穿着常服进宫的?
雪梨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又抬眸扫了一眼。卫忱也恰看过来,见她在此稍一愣,刚要近前一步,有候着的宦官笑迎上前一揖:“卫大人。”
他就只好随着宦官继续进殿了。
雪梨好想叫住他问一问:陛下到底伤得怎么样?大吃这么一顿荤腥要不要紧?
很快就命传膳了。
右边那一列宫女先进去的,雪梨她们在左侧,又稍候了片刻。
雪梨是在这一列靠后的位置,从踏入前殿殿门开始,就连呼吸都放轻了,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往里走,就知道这是御前宫人又在避霉头,让她们自己呈膳进去!
和上次进殿送宵夜一样,她又不敢抬头了!
一个身影在次进殿门处一挡,后面的宫娥们当即停了。
抬眸看看,众人齐福:“大人。”
卫忱迈过门槛走出来,目光从她们手中的菜品上依次扫过,而后在雪梨身畔停了脚:“前面的送进去。后面的,算了。”
算了?!
雪梨讶然抬头,偏还得装不认识,又低头一福:“大人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