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茹漠然道:“没杀掉云缨是我没用。既然是没用的人,那殿下就该杀了我,不必浪费粮食养着我。”
靖王冷声呵斥道:“杀了你谈何容易!但我养了你们这一批死士花了整整五年的心血!你一件事都办不到,就想去死?!”
秦茹仰头望着他:“那殿下要我做什么?”
靖王道:“我要你做一件事:混进郑君琰的古北口大营里。军妓,婢女,家眷,无论什么身份,给我混进去。然后打探皇帝老儿的消息。如果皇帝还没死,那就一定在郑君琰处!”
秦茹木然道:“遵命!”
等秦茹退下之后,张光寺又送来一批书函,无不是朝廷大臣巴结讨好自己,希望以后“飞黄腾达”的措辞。陈朝荣吩咐薄勋一一收了起来,然后走到里屋去,绕过屏风,黄花梨的架子上摆着全挂子的龙袍。
薄勋谄媚道:“殿下,现在皇宫在我们手中,郑君琰败退到古北口大营,您登基指日可待了!”
陈朝荣抚摸着金丝银线的龙袍,脸上泛起红光。却又冷了下去:“不行,还有舅舅那一关要过去。”
薄勋知道他的担心,又谄媚道:“丞相又不是陈家人。难不成还想当曹操,王莽第二不成?”
靖王不以为然:“论文韬武略,舅舅都不下于魏武帝,如果有这个机会。他也做得成曹操。所以,现在我们要提防着他!”
“那…殿下想怎么做?”
“把舅舅的兵权夺过来!”靖王一字字道:“当九五之尊的人将会是我,他一个外臣手握重兵什么意思?!”
薄勋听得冷汗连连。心想这话太冒失了。如今,靖王有郑丞相的军队辅佐着,才能肆无忌惮地占领了皇宫。如果两人一旦翻脸,只怕是各自为王!而郑丞相的文韬武略又老辣得很,只怕到时候小靖王招架不住!
他试探着说:“可万一郑丞相也有不轨之心,想要染指九五之尊的宝座。殿下您该怎么办呢?”
靖王不屑一顾:“舅舅年过花甲的人了,他坐那个位置也就十几年就要死了。我坐上去,可以用五十年来定国安邦。而且,大陈已经立国两百年,臣子们不可能拥戴郑丞相改朝换代!所以,舅舅要坐这个位置,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够!”
听他语气如此笃定,薄勋也不好再说什么。等伺候靖王歇息了,他才出来透透气。走到女墙之上,看一排排棕榈树下把守着的黑甲铁骑和暗卫。他知道,靖王每年都有十万人的赋税进账,用巨大的财力培养了巨大的势力。
比如方才那个秦茹,本是靖王买下的女杀手,五年来悉心栽培,成为得力的暗卫。去年,云缨和郑君琰去武陵查赈灾一事,靖王怕贪污赋税的事败露,就让秦茹去刺杀二人。但是秦茹连连失手,靖王便把她关在地牢里,囚禁了大半年后才放了出来。
薄勋走下女墙。他本是个绍兴师爷,因为才华横溢,就被县令举荐来“投奔”靖王。但是没想到,靖王所谋划的是这么大的事情!他见多识广,看得出靖王虽然天资聪颖。但是比心智,手段都不是郑丞相的对手!
如今,舅舅和侄子要撕破脸皮了,那他该何去何从?!
薄勋回到屋子里,一整夜都没睡好。隔日,他就带着上好的女儿红,五花肉去了教化营。指名道姓找了景裕相陪。因为他是靖王面前的红人,看守的侍卫也没有多加盘问就放行了。
薄勋的父亲和景裕家有点交情,二人都是绍兴人。所以从前曾以世兄相称,如今见面,一个是座上宾,一个是阶下囚。都是心事重重。旁边,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为二人添酒。
景裕向他介绍道:“这是陆云,平西将军麾下。他不是外人,世兄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
陆云就是云缨,如今她和景裕同住一处。今日来客作陪,但听这个薄勋跟景裕两个促膝谈心。薄勋告诉景裕靖王准备剥夺郑丞相的兵权,然后登基称帝的事情。还有郑丞相与靖王,两个人明争暗斗皇位。又询问他的想法。
景裕一边吃着肉,一边道:“这都不用想:待二人撕破了脸皮,靖王肯定不是郑丞相的对手。世兄不如早日结交郑丞相。”
薄勋为难道:“可我身受靖王的大恩!如今靖王还没有登基,我就寻第二个主子,岂不是太…太那个了。”
景裕道:“这有什么?良禽择木而栖!你以后辅佐郑丞相登基了,你就是忠臣。你如果执迷不悟,跟着小靖王造反,只怕落得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世兄说得对!史书都是胜利者写的!”薄勋犹如醍醐灌顶,为景裕斟酒道:“你这句话可算是救了我一命!”
景裕笑道:“不必客气。”
等送走了薄勋,云缨看景裕一脸诡计得逞的笑意,就点破了这话:“你这是挑唆人家跟靖王翻脸?我猜猜,这个薄勋回去之后,必定要把靖王夺兵权,准备登基的事情高密给郑丞相。然后郑丞相就要提前收拾靖王了。”
景裕点头道:“不错。我的任务就是挑唆郑丞相和靖王之间的矛盾。他们闹得越不愉快越好!”
“是那个什么大人吩咐你的吗?”
“当然。”
云缨又好奇了:“那个大人到底是什么人?我看你也是个人物,怎么这么听他的话?”
景裕一脸崇拜道:“大人他啊,坚定不可夺志,正直勇敢而心怀坦荡。陆云,你要是个女孩子,一定会喜欢他的。”
“才不会,对了,”她问道:“那我可以做什么吗?成日在你这里打秋风,也不能为你做一两件事,岂不是个饭桶了。”
“你就好好在这里当个饭桶。”
景裕头抬也不抬,翻看手中送来的书信。云缨切了一声,然后钻出屋子如厕。只是回来时,看江百楼和曹广龄向着自己走了过来。那晚挨揍的伤,还在隐隐作疼。她连忙要逃走。只是她一跑,二人也跑了起来。
她个小矮子,哪里是这群大男人的对手?!跑了十几步,他们就追了上来。然后江百楼拽住了她的衣服,曹广龄一拳就要挥过来。眼见脸要被打肿了,景裕这时候赶了过来,举手就截断了这伸出去的一拳。总算是救下了她。
救命稻草来了,她也顾不上什么羞愧不羞愧了。急忙躲到了景裕的身后。双手拽住景裕的衣服,身子不禁害怕得发抖。听江百楼和曹广龄忿忿不平道:“景大将军,你这么维护这个叛徒做什么?!打死了活该!”
“陆云和我们一样,都是败军之将,都是俘虏,也都是朝廷的叛徒!”景裕一字一句道:“你们没有理由杀了他!”
江百楼大喝一声:“可我们没有对郑丞相摇尾乞怜!”
云缨冷笑一声,嘲讽道:“大家吃的穿的都是郑丞相给的。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你们,只是看不惯我这个人而已。”
“不错!我们就要往死里弄你怎么着?!兄弟们还想用你开荤!”曹广龄骂道:“反正你也不要脸!”
云缨气得浑身发抖,她何尝被人这么对待过?正想斗嘴,景裕拉着她离开了。回到了屋子里,景裕道:“陆云,以后别一个人出去了。他们盯上你了。不弄死你他们不会甘心的。”
她心里一寒,只能点头答应了。
第54章 获救
到了五月十九日,天气别样的热。这晚花好月圆。云缨陪着景裕在教化营的栅栏外散散步,说说话。却看到不远处曹广龄和江百楼,还有一批“忠臣”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于是问道:“景大人,为什么他们这么恨我?”
景裕解释道:“他们心里也压抑得很。凡是降将,半生荣誉尽付尘土。谁心里不憋着一股怨气?你这个小人,正好撞到他们的气头上。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彪悍将军。你想想,不杀你出气,杀谁出气?”
云缨想哭了。
眼下她的情况是:必须和景裕寸步不离,才能保证自己的性命。比如现在,她不得不和景裕一张床,两个被子睡觉。这事要让她爹或者容姨知道了,多半会骂死她。如果是郑君琰知道了…他,不会骂她的,但多半会抱她上床折腾。
想到郑君琰,眼睛一酸。就要哭出来。他太温柔也太强大了,之前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失去了他,才发现什么叫做走投无路。
收拾了伤心,云缨跟景裕一起吃饭去。
景裕这个将军也不简单。在教化营的这些日子,全营地的降将都尊他为首。也正因为如此,她还留着这条小命。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景裕让她干什么,她都卯足十二分劲去干。
但是景裕让她干的事无非是:铺纸研墨,洗被子,补衣服之类的小活儿。只是深更半夜时分,景裕会把她叫起来,一起读外面送过来的密信。然后促膝详谈论战争的形势,分析下一步的战况。云缨并不了解军事,但景裕是个话多的人。她便当一个安静的听众,听他絮絮叨叨,指点江山,也颇有意思。
这日晚上,景裕又得到了消息:说是靖王不打招呼,径自招安了郑丞相麾下的西南扎克汉部的两万人马。郑丞相勃然大怒。随后,靖王摆出鸿门宴“请罪”,郑丞相居然带了一队侍从去赴宴。酒宴上听说两人也是剑拔弩张。差点当场打起来,最后不欢而散。
景裕把密信烧掉了,道:“他们就要决裂了。”
云缨也附和道:“靖王已经动手了,郑丞相也必定会反击。鸿门宴,不过是宣战而已。”
景裕笑道:“那大人一定会很高兴。听说大人最近心情不好,是时候靖王,郑丞窝里斗,让大人高兴高兴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有人道:“你们在这里把守着,爷我进去见见景大将军!”说着,走进来一个高大威武的军官。云缨吓了一跳,却看景裕先开口了:“莫大人,好久不见!”
“大人在这里住的可好?可让兄弟们挂念了!”
说着,二人便入了座开始谈论国事。云缨记得此人这是仆射营的武功教头莫善,如今是郑丞相的参军。有自由出入军营的权力。等他们谈完事情,便求莫善帮自己传递消息去平安客栈。但是莫善却说,京城经历了三次战火洗礼。平安客栈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云缨这下郁闷了:平安客栈已经成了废墟。那么该怎么联系芊芊和青龙?算算,她已经“失联”十三天了。
眼下,想办法逃出去才是正经事。问了景裕。景裕却告诉她:“逃出去也是死。外面到处都在杀人。京城已经全乱了套。不如在这里,等着叛军战败。反正少不了吃的喝的。”
于是她只好先安心住下来。帮着景裕做事。
景裕显然人情极广。自从靖王和郑丞相起了纷争之后。很多叛军首领便以“审问”的名义前来“看望”他。有的人和他把盏叙旧,云缨陪着他做东,渐渐看出了门道:景裕谋划从叛军内部策反军官。等待时机,让叛军从各个方面四分五裂。
这日,一位叫做孙东海的军官来找景裕。云缨摆上好酒好菜,然后在一旁铺纸研墨。
孙东海跟景裕诉苦道:“在丞相手下办事真是难啊!不准听靖王的,但是又不能不听靖王的!还是兄弟们以前的日子自在,跟着郑大人守卫京城。少不了吃的喝的,郑大人待人也特别客气。”
这郑大人显然说的是郑君琰。她听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变快——这还是,自从被囚以来,第一次听人提到他的名字。
景裕也附和道:“郑大人是个正人君子。居高位,常常抚恤下人。可惜了…自从皇宫被攻破之后就失去了消息…”
她的手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笔…
那孙东海小声道:“景大人,您别伤心了。我听说郑大人还活着。我有个弟兄,是太子手下当官的。说他十日前在太子那里看到了郑大人。说是郑大人到平西将军的军中找什么人…只要郑大人还活着,这京城就不会落在靖王手上!”
“扑通!——”她骤然站起来,凳子倒了下去。倒是把景裕和孙东海吓了一跳。
老天!君琰没有死!他没有死!而且就在京城的某个角落!天啊,青龙一定会把自己失散了的消息告诉君琰!去平西将军的军中?除了找自己还有什么可能!君琰肯定要急死了!她还在这里好吃好住着!天啊,她简直是忘恩负义!
“小陆?你怎么了?”景裕跑过来问她。
云缨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未语泪先流。张开口,却泣不成声。接着断断续续道:“景大人,你能不能…让我…见郑大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要见…郑大人。”
那孙东海也慌张起来:“这位小兄弟,你见郑大人做什么?”
云缨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忘记这里还有个敌对阵营的人在!立马转了语气:“小人的兄弟是,是跟着郑大人打仗的…”
孙东海松了一口气,继而安慰他道:“郑大人带兵有方,从来体恤属下,你的兄弟不会有事的。”
倒是景裕一言不发,只注视着她。
等送走了孙东海这厮。云缨真的忍不住了,接着求景裕吧!于是道:“景大人,求求你,你有法子送消息给郑大人吗?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郑大人!非常非常重要!”
景裕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拉着她走出了门。来到了院子后面无人之处。开口就问道:“陆云,你到底是谁?”
语气已不复平日的温和,只露出一股肃杀之气。
云缨不确定景裕到底是哪方的。怕泄露了身份之后,被用来要挟郑君琰。立即又换了个说法:“小人有个弟兄,叫做青龙。是郑大人麾下的近侍。我们的…母亲生病了,交代我喊他回去看最后一眼…”
“青龙没有兄弟,也没有母亲。”景裕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是谁?!我不问第三次,再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
说着,一只手就扣上了她的脖子。离得这么近,她能看到这将军眼中的杀意渐浓。周身如入冰窟。犹豫片刻,这只手慢慢收紧。
云缨心一横,反正左右都是死,就赌一次景裕是郑君琰的人!她终于说出那句话:“我叫云缨!驸马爷云缨!”
脖子上的桎梏瞬间送了。她顿时倒了下去。又被景裕一把扶了起来。接着,景裕退后三步,仔细打量他:“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她有什么证据?!官印,文书都放在芊芊那里。除了…除了…她掏出胸口的那枚玉佩,解了开来:“这是郑大人给我的。”
景裕接过玉佩,的确是郑君琰平日所用的印玺上拓下来的“郑”字。于是对她拜了一拜:“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驸马爷。”又笑道:“早就听闻驸马爷机智善辩,敏而好学。多日相处,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云缨扶着一棵树,堪堪稳住了身子。听这类似讽刺的话语,简直哭笑不得。又想到正事,恳求道:“景大人,拜托你让我见一见郑大人好不好。我失踪这么久了,他肯定会担心的。”
景裕沉吟片刻,道:“一旦送你出去,我们的身份也会暴露的。这样,我这里有个假死的药…你就装成死人出去。乱葬岗那边有人接应你去见大人。”又道:“但是装死人的滋味不好过啊,你得忍一忍。”
云缨拜了一拜:“谢谢大人。只要能见到他,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是啊,装个死人算什么!为了见郑君琰,让自己去死都愿意!经过了这么多劫难,她也终于明白了。生命何其渺小,这份执念和感情,才是最重要的,最不能舍弃的珍宝。
景裕说送她出去,果然不假。他花了一天的时间筹备,到了夜晚时分,景裕召集了几个忠心的属下。演了一出内讧。让她“不幸被打死了。”然后就会按照计划,送去乱葬岗。不过吃下假死药之前,云缨想到一件事,问道:“景大人,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云缨,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景裕叹息道:“连不相干的人命你都要关心,怎么顾忌得过来。”
“不,我只是关心自己死活而已。”她笑了笑,凑近到景裕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忘记告诉你了…验尸的时候,麻烦你别让仵作搜我的身…我是个女子。”
意料之中,看到景裕瞪目结舌,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了了这个后顾之忧,云缨吞下了假死药。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有些不人道,但是验尸这个问题,就交给景裕解决吧…
说出这个秘密,就代表她完全相信了他…这可是致命的秘密啊…
一觉醒来,却是身在野外。周围堆满了尸体。
第55章 重逢
坐在乱葬岗的那般滋味…的确不太好。周围凌乱的尸骨…都不堪入目。假如不是要在这里等着,她早就吓跑了。只是想到郑君琰,心里就有无尽的勇气——等下去吧,她说。生一遭死一遭,谁逃得过呢?
风是腥臭的,但是想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忆之前的所有种种,就这样坐在乱葬岗等了半日。果真有人来接她了。
只是这接应的人不认识她,看了半日问道:“你是哪位大人?”
她答:“景裕大人派我过来的,带我去见郑大人,有要事禀报。”
那人应了句好,便带她去马车。鞭子一甩,马儿一路飞驰。她看到街道两边的残破景象——原来,京城早就不复昔日的繁华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到了古北口军营之后。接引人送她进了一间小屋子。正好,屋子里有妆奁铜镜。她在男人堆中混了多日,身上早就腥臭不已。也好久也没有正经地梳洗打扮了。凑上去一看,易容的这张脸一团漆黑肮脏。
这个鬼样子,是个男人都要嫌弃吧。
朱雀跟他们说过,只要石墨兑了水就能卸去易容。她仔细想了想,自己一身伤痕来见郑君琰已经够狼狈了。还顶着一张不男不女的脸。岂不是要破坏自己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了?
于是决定见面之前,把脸蛋恢复回去,然后洗个澡。鉴于郑君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抓紧时间,向人要来了石墨和水。一点点对着镜子把易容给卸掉。不一会儿就完成了,只是这张脸,却是陌生的——
她不禁看呆了:眉眼间的朝气蓬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凋零枯萎的死气。原本红润的面颊——此刻苍白得好像女鬼一样。还有她最得意的眼睛——水灵灵的杏眼——充满了哀伤。怎么会?这个憔悴的女孩是她?!
那个被君琰誉为阳光和桃花般灿烂的女孩子?
不,这是女鬼还差不多。
她捂着脸,哭起来——有些事情可以不回忆,但是不代表忘记了——那些死去的人。那些刻骨的绝望。那些咬牙坚持下来的疼痛,终究,刻入了灵魂当中。从此以后,不复天真单纯。毕竟,谁都不可能永远是个孩子。
不禁抬起手,袖子落下半截。露出一个黑黢黢的“郑”字——现在才想起用火钳烙印下这个字时,很痛的。只是那皮肉灼烧只是一瞬间,好歹长痛不如短痛。
但是怎么跟他说呢?这些丑陋的伤疤!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喧嚣的声音。她听出来是郑君琰来了。还是那般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好像与几个人商量着什么。渐渐近了,即将要进来了。忽然心头一热,她一下子冲到门口,死死把门抵住了。
如今她这个鬼样子给谁看呢?这般狼狈,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可怜吧!可是云缨什么时候需要别人可怜了!
而且没洗澡!没洗澡!没洗澡!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了那么久,早就臭不可闻。这种形象,怎么面对他?!
奇怪的自尊心,自尊心这东西真是碍事。
有人推了推门,说了句:“奇怪?怎么推不开?”接着另一个人也一起推了推,也是纹丝不动。说了句:“谁在里面?把门打开,郑大人来了!”是她在门后面死死抵住,让他们看到这样的自己,真是太没面子了。
郑君琰这时候发了话:“不是景裕刚才派人来的吗?里面的人呢?”
一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她就坚持不住了。就是这个人,会把自己宠到天上去。毫无理由地对自己好,毫无保留地宠溺她。至今她还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般好?只得,带着哭腔喊了一句:“郑,郑大人。”
外面顿时一片安静。她滑坐下来。在里面埋头哭泣。还是不让这门打开。只听外面的郑君琰颤抖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是。”
不一会儿,郑君琰又颤抖地问道:“云儿,是你吗?”她在里面点点头,然后一边哭一边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云儿,你回来就好。”外面的人抑制不住狂喜。然后推了推门。也蹲下来,试图隔着一道门,能附在她耳边说话:“云儿,乖。让我进去。让我看看你。我…”
云缨这下犯了难,她说:“可是我现在很难看。你看了一定会嫌弃的。你能不能等几天再来看我…我想洗个澡。”
“不行。我现在就要看到你。”
外面的人显然已经没了耐心。但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都是抖着的,掩饰不住排山倒海的喜悦,夹杂着深深的关心。他轻声安慰道:“没事的,我现在就要看你。云儿,你一直是最美的…我怎么会嫌弃你…”
她这才止住了哭泣,心想自己也真是矫情。干嘛把面子看的这么重要。于是又一次——花了九牛二虎打开门。
迎接她的是郑君琰深深的一个怀抱。他的吻如雨点般落下,细密而小心。她反手抱着他,又被他的温暖亲昵弄得伤感起来。失去他的后怕,此刻全部化作泪水流下…直到手掌之上也落了一滴温热的东西——
她顿时惊呆了。忽然察觉了这是什么。哭也哭不出来了。反而安慰他:“君琰,你别这样,你怎么了…”
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郑君琰本来紧紧抱着她,吻着她。听到她问这句,忽然怒火中烧。一下子推开她。然后大声质问:“你说我怎么了?!”
云缨没防备,一下子撞到了身后的墙壁。肋骨的伤,身上的伤都在喧嚣着…一下子痛的就要呕出血来。却只能傻在原地看着他。
郑君琰既心痛又欢喜。但是看到她一脸无辜,没由来的发了脾气。对她大声道:“你这么多日子不见踪影。你问我怎么了?!你倒是告诉我——你去了哪里?!让我差点被你给…”
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了,因为不忍心教她担心。
郑君琰怒了,云缨明白。一瞬间,十七八个心思闪过——这厮吃软不吃硬。顿时有了主意。她不发一言狡辩,只是抬手伸过去。脏兮兮的袖子落了下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郑”字。再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看。
像是一头受伤的小鹿,委屈的,又楚楚可怜。
果不其然,郑君琰紧紧盯住她露出的半截手臂。脸色变了变,收敛了怒气。又见她摆出这个表情,再冷的心,也要融化成水了。只掩饰不住的心疼和自责。他拉过她的手,一把抱在怀里。再仔仔细细看烙印的这个“郑”字。
她还未说话,怀抱忽然收紧了,男人紧紧地抱着她。只是,这般大的力气,她可承受不起,被撞到的右边身子顿时酥麻了下去,不禁叫了声“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