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曾想过,再次见她会是在那样的情况下。
其实早该想到的了,李沐修无情的眼里唯独看到她才会有别样的光芒,即便知道了他们是兄妹,他依旧没有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过。就像渴望权势一般,他看她的眼里全是依恋,无情之人有了情,这情便成了最大的冤孽。
我去见她,不顾李沐修手中的利剑,那一刻,君王对于我来说又是什么呢?她便是我的全部,至始至终,我都未曾放开过。
只是她的样子变了,虚弱的如同一片即将凋零的黄叶,头发乱了,面色憔悴了,脸上全是泪痕,眼神不再有光彩。那已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子了,仿佛生命已经从这具身体中抽了出来,没有了那个人,他已然不再是她了。
我终于真正地明白过来,当初她为什么会选择放弃我,不仅仅是因为我无法给她完整的爱,而是那个男人已经融进她的生命里了,分开,她便不再是她!
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爱着她,而她心里却住着另一个男人……
如果我与她只是在对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注定此生无缘。那么,就让我冲动一回吧,管他什么君王国家!管它什么名誉地位!最后这一回,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一辈子了!
我派人偷偷在那天的晚饭里下了迷药,然后带着她离开,我知道这不会有好下场的,除了她,李沐修从未对谁手下留情。伤过她的马怀绍,连人带府都被烧得一干二净。朝廷上反对他继承皇位的大臣们一个都没有剩下,就连他同父异母的大哥都因为阴谋篡位而五马分尸了。他的狠我又怎会不知?
然而,就算是豁出了性命,我也要救她离开!因为我爱她,即便是死也要让她记住我!
那天,我看到她和影尧抱在一起。他们眼中唯有彼此,我忽然便想到了我们的过去。若我那时好好珍惜她,今天她眼里的那个人便会是我!然而,一切都过去了。这世上最不曾有的便是后悔药,从我离开她的那天起,她已经不再属于我了。现在我能为她做的,只有保护她,只要她活着,我的心便还活着!
回到伯良城下时我丝毫没有反抗,我告诉李沐修,“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别伤害我的父亲,我愿意承担所有的罪名。”然而我却始终没有将他们的下落告诉他,即便是酷刑也不曾开口过。当烙铁印上我的胸膛,当鞭子划破我的皮肤,当鲜血凝固成漆黑的血斑,我的心却是满足的。
每每疼痛时我便记起她,记起她那天带着焦灼的目光关心我的安慰。然而到最后,我还是自私了一回。若她知道我为她而死,会不会多记住我一点?
也许下辈子,上天能让我在对的时间遇到她……
吱呀!外面的牢门被打开了,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这天牢里的每一种声音我都听了无数遍,熟悉得已经不能在熟悉了。不知今天他们又要如何对付我呢?
脚步声渐渐近了,我看到了一张厌恶的脸,皇上身边的那个老太监,当我瞥见他手中持着的圣旨时,便全都明白了。他终于还是没有耐心了啊!不知他们带来的是毒药还是白绫。作为一个战士,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
“圣旨到!”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天牢的宁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顾非扬寻宝有功,即日起官复原职,从今以后不得再有二心。钦此!”那拖得长长的声音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中回荡着……
我已然愣住了。为什么会是这样?什么宝藏?什么寻宝有功?她做了什么让李沐修肯放了我?就算是李沐修肯放,那些循规蹈矩大臣们呢,他们肯抛下所谓的国法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为何我的心中如此不安……
直到,他们告诉我,她死了。那一刻,我笑了,绝望的笑,满满的苦涩。
我自私地渴望她记住我,我渴望他们欠我的情,然而到最后,她还是执意将那些还给了我。
锦儿,你就如此狠心吗?宁愿死也要让我活下来!你死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要我怎么办?带着那些我们曾经的回忆,过一辈子吗?
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她死了,我的心也跟着去了……
5.非扬结局(一)
十二月的严冬,北风呼呼的吹着,铅灰色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黑色的瓦沿上不一会儿就罩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屋檐下站着的男子青衣长剑,剑眉微蹙,衣裾在寒风中翻卷。天阴沉沉的压抑着,一如男子略带焦灼的神色,四方寂静无声,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束起的黑发上,已然薄薄的一层,仿佛伫立着的石像一动不动,不知多久了。
忽然一片稍大的雪花打在他的脸上,化了,激起的凉意渗进心底。
“吱呀!”木门长长的摩擦声在这空旷的天地间显得格外诡异,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子却甚是硬朗,“顾公子!”老者喊了一声,沉思中的顾非扬转过身,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开口道:“孙大夫,她怎么样了?”
孙大夫垂眼,默不作声的摇了摇头,顾非扬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又望向那一片苍茫的天地,眼神中掠过一丝失望,又一阵风吹过,天空落下更大的雪花,夹杂着北风呼呼的哀嚎,显得那青衫罩着的背影格外萧瑟。
这一切看在孙清思眼里,禁不住为这个痴情的男人叹了口气。都快三年了,他守着她已经整整三个春秋了。三年前,顾非扬来抱着云锦来找他,恳求他救救她。孙清思着实下了一跳,这个几个月前还鲜活的姑娘怎么忽然成了这般?瘦骨嶙峋,昏迷不醒,如同干枯凋零的残花,风一吹便能要了她的命似的。
孙清思没问太多,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聪颖的锦姑娘,曾一度想收她为徒,可当他准备向她提出自己的想法时,她却忽然消失了,连带那萧王府都成了重兵包围的禁地,连走都走不进去。只是孙清思没想到,当再次见到这锦姑娘时,她已经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
后来,在顾非扬的拜托下,孙清思跟着他们来到姜城,才知道她曾在姜城开过几年的医馆,城中的百姓一直记挂着她,那行云医馆的牌子也一直未撤去,然而这样好的姑娘如今却成了这般。尽管其间他想尽各种方法救她,然而三年过去了,他从开始的日日诊治到如今的半月来一次,每次都只能摇头叹息,看到那男人失望的眼神。三年下来,顾非扬的明眸愈来愈暗淡,只是他看她的眼神依旧温柔,似她从来都是醒着似的。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顾非扬回头,那眼中的失望已然不见了,淡淡的询问似若往常。
孙清思点点头,敞门让他进去,今天的诊断又结束了,一次又一次连他都摇头了,可顾非扬却从未放弃。
顾非扬进门,屋内的暖炉一下融去了他发上的雪花,化成细细的水珠沾在发间。进屋的瞬间,当他看到那床上躺着的人儿时,目光立刻变得柔和了。床上的人儿,盖着素雅的绣花锦被,玲珑的脸庞,因为屋内的热气而透出微微的红润,红唇柔润,微微启着,仿佛下一刻便又能开口说话般。这都是孙清思的功劳,这三年她虽从未醒过,身子却被调理的甚好,以至于当看到那微闭的双眼那长长的睫毛时,顾非扬总觉得她只是睡着了,明天就会醒来朝他微笑。
然而这一等,便是三年。
“锦儿……”顾非扬坐在床榻边,拿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云锦的脸庞,目光柔和快要化去,“你知道吗,外头下雪了,很美,就像你一样……”他没说下去,她美得像雪,却如雪花般脆弱,三年前他们告诉他,她死了,连尸首都没有找到,他的心便撕裂了,血沥干了。然而一想到她是那么怕黑,在那幽深的谷底,若叫什么蛇虫鼠蚁噬得去了……越想便越是不忍,哪怕是尸体,他也要亲手替她葬在最适合她的地方。
于是,他带着人偷偷上了落霞山,那时天落着雨,谷下的江水泛滥了,冲走两岸的许多树木。李沐修的人没有找到她,终究还是放弃了,可他却一刻都未曾放弃过!他带着人,找遍了谷底的每一棵树木,每一个岩洞,每一片土地,鞋走烂了,泥水沾满了衣衫,荆棘划开了皮肤,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连个人影都未找到。
他的侍卫看不下去,十几个大男人跪着求他放弃,口口声声喊着将军,每一个都是与他一同杀过敌、流过血,如今却为他落下了男儿泪。然而,他却仍坚持着,只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或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天,奇迹竟然在第二天傍晚时发生了,他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发现了他们,浑身的血迹已经干涸,他抱着她,身体已经僵硬了。然而,她却奇迹般的活着,嘴角留着他的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划开手腕将自己的鲜血喂予她,将活的希望给了她!
那一刻,顾非扬落泪了,他不再后悔,不再怨恨,不再惋惜,云锦她真的选对了,那个叫上官影尧的男人,真的值得她去爱!
他厚葬了他的好兄弟,在他的坟前扣了三个响头,过去他们是最好的兄弟,却无奈爱上了同一个女人,如今影尧死了,他们依旧是好兄弟,他在他坟前发誓,从今以后他会代他爱她,赌上自己的全部!
他离开了朝廷,瞒着李沐修,甚至瞒着自己的父亲,只道是他的心已死了无心再留恋朝野,哪怕留下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他也要带着她,走遍天涯海角去要治好她!去爱她!
“锦儿,今天院里的红梅开了一树,若你能看到该多好。”他一遍遍地同她说着那些她不会知觉的事情,仿佛她真能听得到似的,蓦地,顾非扬的眼闪过一丝落寞,憔悴的扬了扬嘴角,“我忘了,你看不见,不过没关系,我能说给你听,别忘了我是你的眼睛,我就在你身边。”他伸手,拂过云锦额前的发丝,露出她精致的脸,是那样的鲜活,过往的种种闪过顾非扬的眼前。他们甜蜜的曾经,她的每一次笑,每一次耳边的厮磨,每一次唇舌的交缠,每一次叫他的名字……过往的都成了他心中珍宝,每每回忆起便感动不已。
已经够了,至少她对他笑过,她曾经爱过他,为了他远赴灵城,哪怕是为了他选择离开,这都是她对他的爱。她爱过他,这便够了!
如今,她躺在那里,不哭也不笑,顾非扬对她的爱却未曾减过。每天面对那熟悉的脸,静静地注视着,几乎已经熟悉了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这天地间他眼中唯有她,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这是他对他们的承诺,影尧不在了,他剩下没给她的爱,全由他来给她吧!
“锦儿,再过些日子便要开春了,前些天吃饭的时候阿洛提起你们以前放纸鸢的事情,我真想看看你做的纸鸢长什么样子呢……”自从顾非扬带着云锦去平阳找到了孙清思,之后便来到了姜城,这里地处偏僻,环境优美,是个养病的好地方。更何况,这里对于他们都有着特殊的意义,顾非扬知道,她与影尧曾在这里朝夕相处过两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着他们过去的气息,或许在这里她便会醒来,又变回那个爱笑的女孩……
“后天便是除夕了,这些天玉鸢他们都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鸣鸢酒楼的生意即便是寒冬仍旧出奇的好呢,那都是你的功劳,玉鸢说好多食客来这里只为看你挂在墙上那些诗,都想见见能写出这诗的人长什么样子。我去看过那些诗,最喜欢那首《青玉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些年,我总在想,你我分开那么久,终究还是让我找到了,只是你为何不肯睁眼看看我……”他如此这般低喃着,紧握着云锦的手,回想那年,他们在姜城再遇,物是人非,看朱成碧,他怨过恨过也悔过。后来她与影尧离开了,他却终究还是舍不得她的,于是将她在这里的一切都原样摆好,只为她若有一天回来了,便还能看到那些人那些物。
眼眶有些红红的,尽是柔情,“我知道他走了,你便也不想再活了,但是这世上终究有活着的人,玉鸢、阿洛、悠悠、孙大夫,他们都盼着你快快好起来……”顾非扬这样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还有我,只要你醒来,即便心里没有我,我也不在乎……”几近哀求的声音,在封闭的空气中流动,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蓦地,那紧握着的手,手指动了动。只是细微的动作,却没能逃过顾非扬的眼睛,他黯然的目光犹如注入的灵魂一般,“锦儿,锦儿!”声声的呼唤,来自一个男人的灵魂深处,不只是今天,每日每夜,已经整整三年了!
“锦儿,锦儿……”良久,她依旧没什么反应。
顾非扬才点燃的希望再一次被浇熄,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他满怀希望,却每每落下一颗憔悴的心。垂下眼,他微微地叹了一起,三年了,你终究还是不肯看我一眼吗?
然而这一回,上天似乎没有捉弄他的意思,许是那情早就连天都感动了,紧握着的手又动了动,顾非扬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曾经那般熟悉的眸。
“锦儿!”四目相对,他几乎惊叫起来,语气中全是不可思议,手捧住她的脸,“锦儿,你醒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你醒了……”他语无伦次,嘈杂声惊动了还站在屋外的孙清思,他冲了进来,也看见那睁开的眼,顿时老泪纵横。“奇迹啊!”他也只能那样说,即便学了一辈子医术,他也只能抱住她的性命,却始终无法让她醒来。三年了,孙清思早就做好了她一辈子都无法醒来的准备,没想到奇迹竟然发生了!
接下去便是玉鸢,江洛,悠悠,江嫂……都围在她身边,眼中皆是惊喜,谁都没有想到,她竟会毫无预兆的醒来。这些年,他们也劝过顾非扬,只有他一直坚持着,终于这个男人的心感动了上苍,她竟奇迹般的醒来了!
管它今后会如何呢,只要她醒来便是好的,人活着才有可能发生更多的奇迹。
6.非扬结局(二)
春风起,绿叶生,斜阳夕照,在江上洒下落落余晖。
远望长亭处,两个人影,围桌而坐。男子身姿挺拔,剑眉丰额,一双黑眸宛若这一江春水,全缠在这眼前的女子身上,“锦儿,这糯米糕可好吃?”顾非扬这般说着,伸手擦去云锦嘴角的碎屑,嘴角扬着温婉的笑意,只是眼中掠过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复杂,很快便又陨落了,“你若那么喜欢吃,我叫江嫂多做些可好?”
只顾吃着手中的糕点,云锦抬头看了顾非扬一眼,又低头细细吃了起来。
顾非扬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仍无法忘记那天她醒来时的情景,所有人都为她能够醒来而欣喜不已,唯独她,始终睁着眼不说话,看人的眼神如同在瞧陌路人一般,还溢着满满的恐惧,除了摇头什么都不会。
孙清思检查了半天,终究还是摇着头表示无能为力。他说,云锦跌下山谷的时候撞坏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若要变成原来那个样子,恐怕也只能看天意了。
自她醒来之后,顾非扬便一刻不离的待在她身边,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就连晚上睡觉也要看着她睡着之后才肯放心离开。然而,一晃两个月,冬去春来,她看人的眼神终于没什么惧意了,只是始终未开口说一个字。这让顾非扬担心不已,趁着春暖花开,带着她来江边看看风景,或许对她的病情有好处。
“咳咳……”许是吃的急了,她咳了起来。顾非扬忙伸手,轻拍她的背,目光柔和的紧,“慢些吃,小心噎着。”待她咳完了,又立马递给她一杯茶,“喝口茶,顺顺喉咙。”轻声轻语,哪像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将军,全然一副照顾孩子般的表情。
云锦伸手接过,终于顺过了一口气,抬头看着顾非扬,眼睛因为咳嗽有些红红的,伸手将杯子放在桌上。
“舒服些了吗?”顾非扬开口关切的询问着,云锦望着他,点点头。顾非扬终于舒了一口气,见她盯着他目不转睛,又道:“还要吗?”见她点头,便又从桌上拿了块糕点递给她,她接过,脸上扬起了笑。这笑不带一丁点的杂质,仿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看到了喜欢的东西一般,纯粹的紧。
顾非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些许的落寞又消失了。也罢,至少她不再只会摇头了,看见最喜欢的糕点时也会露笑颜,总比刚醒来时,那不哭不笑的木偶娃娃要好。他知道她在慢慢地恢复着,只是若她真的全好了,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影尧……
有些事对于她,或许还是忘掉的好。
一阵微风吹来,带着江上特有的味道,漫进人的呼吸里,惹得浑身都舒畅了开来,蓦地远处传来纤夫悠长的号子声,斜阳下几只大雁飞过,这一切是如此的温暖而美好。
顾非扬静静地看着她吃那糕点,双手捧着,许是怕再噎着,垂眉细细地嚼着,嘴角扬着幸福的微笑。她成了一个孩子,哪怕是一块小小的糕点都能让她满足。而他也成了孩子,只是她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便能让他满足。
这便是爱情的力量吧。
蓦地,云锦吃完了手中的糕点,抬起头映着夕阳,朝顾非扬弯眉,灿烂地一笑。这笑容让他看得呆了,还是第一次,她朝他笑了,心头像涌起了一股暖流,这三年的等待都值了,只要她还能露出这样无邪的笑便可以了。
落日余晖下,四目相对,顾非扬露出了三年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云锦见他笑了,脸上的笑容便更深了,发出“咯咯”的笑声,缭绕在金灿灿的江面上,显得如此鲜活动人。此刻,过去的种种全都风平浪静了。
生活便是有了“生”命,才能“活”得下去,不是吗?
“锦姑娘,你别跑啊!”
顾非扬老远便听到了声音,皱了皱眉头,心下便有些着急,匆忙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却在转角处和一个小东西撞了个满怀。待回过神来,才发现云锦正紧闭着眼,死死地抱着他。这么多年来,他们还未像此刻那般亲密过。
“锦儿,怎么了?”他抑制住狂跳的心询问着,怀中的人儿只是摇头,眼角似有着泪水,心里正纳闷着,江嫂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后面还跟着个玉鸢。
“玉姐,这是怎么了?”顾非扬望向玉鸢,当初来到姜城,他便找到了玉鸢,向她说明了来意,玉鸢便想也不想的答应让他们住下来。她与云锦渊源颇深,而顾非扬在云锦离开之后也对他们颇为照顾,她早就把云锦当成了自己的妹子,一心想着她快些好起来。
“妹妹不肯净身,我和江嫂好说歹说,她就是一个劲的摇头,本想再哄哄她,不想一不留神她便从门里跑了出来。”玉鸢望着云锦,神色有些担忧,她虽病的不轻,却是一向是很乖的,不知今天为何忽然变得不通道理起来。
“锦儿,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顾非扬将她拉离开自己的怀里,握着她的双肩,细细地打量着她,除了眼角还沾着泪珠,似没什么不对的。云锦咬着牙,摇摇头,忽然又点点头,摇头点头,不知想表达什么。这可急坏了顾非扬,忙探手去摸她的额头,又抬头朝玉鸢道:“她会不会是病了?你看着她,我去找孙大夫!”说罢,急匆匆的要走,却被云锦一把抓住了衣角。
还是玉鸢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你等等!”说罢,来到云锦跟前,指着顾非扬道,“妹妹,你是不是不想他走?”
云锦睁着大眼,手未曾放开,收住眼角的泪点点头。这让顾非扬惊讶不已,难道是今天他出去替她抓药,多离开了一会儿,她才……
玉鸢笑着又道,“那你不想净身,是不是因为他不在啊?”云锦又是点点头,这小小的动作让顾非扬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那若他陪着你,你可愿净身?”玉鸢这般说着,朝顾非扬看了一眼,眼神有些意味深长。顾非扬只觉得胸口有一把火,渴望她点头,又怕她点头。
云锦点点头,又扯了扯顾非扬的衣角,想往他身上靠,完全像是个见了母亲的孩子,全然不顾男女之嫌。这动作让玉鸢顿时全都明白了,这几个月来,顾非扬天天陪在云锦身边,云锦早将他当成了最亲的人,虽未说一句话,可眼中的依恋越来越浓,今天他才走开了两个多时辰,一向乖巧的云锦便有些不一样了,如今要是顾非扬离开她,恐是这孩子都不知该怎么活下去了。
云锦扯着非扬的衣角,抬头望着他,才挂着泪珠的脸上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其实她根本不是云锦了,云锦早就回去了,现在的云锦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一个只有十岁智商的孩子,自她第一眼见着顾非扬,便已经认定了他,几个月下来,她已经不能没有他了。只是这里谁都不知道罢了。也许这便是上天给他的恩惠,至少顾非扬的生命里有了值得期待的人。
有些事对于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非扬,我看还是替她净身吧。”玉鸢开口,脸上有了笑意,这样也好,反正他也爱着她,两人迟早是要成亲的。
然而,另玉鸢没有想到的是,顾非扬猛地推开怀中的云锦,蓦地往后退了几步,动了动嘴唇似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能开口,转身跑开了。留下云锦呆立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人影,眼睛红红的,表情令人心碎。
“喂!你要不要出去放风筝?”处于变声期的男声响起,一张清瘦的脸庞,还透着稚气的脸上有着一双格外锐利的眼睛,。没错,那就是江洛,五年前那个臭屁的小鬼,如今已经长成了十六岁的小伙子,只是性格还是像过去那般别扭。
云锦低着头不理他,手搅着锦帕,那是开春的时候非扬送给她的,上面绣着两只翩扬的蝴蝶。
“你怎么不说话啊!”江洛朝她嚷了句,立刻被身边的小手捅了一下腰,悠悠朝他瞪了一眼,“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想吓死云姐姐啊!”被悠悠这么一吼,江洛不服气的嘟哝了几声,却还是默了声。
“云姐姐,我们带了你最喜欢的糕点来,是江嫂亲手做的。”悠悠将一盘糯米糕摆在云锦跟前,她却连瞟都没瞟一眼,咬着嘴唇又扭了头。
“你别劝她了,非扬哥不在,她就会闹别扭!”江洛小声嘟哝了一声,又招来一记白眼,“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他立刻又噤了声。
“悠悠,她还是不肯吃吗?”出去的时候,玉鸢已经等在外面了,悠悠点点头,“没办法,非扬哥不在,云姐姐她就是不肯吃东西。老板娘,你就想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我怕云姐姐她……”
玉鸢朝房里看了一眼,面色戚忧。非扬心里在想什么她又怎会不知道?他一直将影尧当作最好的兄弟,如今影尧不在,她又成了这般,对于非扬这样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来说,这等于是在趁人之危,所以那天他才会狠心推开云锦。
顾非扬,你怎么会这么傻呢?玉鸢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看来这件事还得她这个局外人来解决,否则就非扬的性格,断不肯面对现在的云锦的。
入夜,月如钩,斑驳的月影从院子里大树间洒落,打在顾非扬的青衫上,显得格外萧瑟。他低头似在沉思着什么,良久,忽然叹了口气。
“顾将军。”玉鸢特有的那种淡淡的声音响起,顾非扬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身朝她点点头,轻声道:“玉姐。”
“睡不着吗?”玉鸢走上前几步。
顾非扬应了声,似在犹豫着什么,终于开口道,“她怎么样了?”
玉鸢垂眼,摇了摇头,“她一直不肯吃饭,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弄坏了身子……”边说边注意着顾非扬的反应,果不其然,他的身子僵了僵,脸上的神色满是焦灼,“这怎么行?这丫头身子那么虚,可饿不得!玉姐,你去劝劝她成吗?”
玉鸢摇了摇头,“若能劝我早就劝了,阿洛和悠悠都去试过了,还有江嫂,孙大夫,谁去她都不理不睬,一个劲的搅你买给她的那块锦帕。”她这般说着,顾非扬脸上的焦虑便更深了,转身想往云锦的屋子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内心在强烈的挣扎着。
忽然他转过身,抑制住脸上的焦虑,“玉姐,能不能麻烦你再去劝劝她,这丫头一向来心软,若你……”
“顾将军真的认为,云锦是希望我去劝她吗?”玉鸢提高了声音,直入主体,眼神凌厉了许多,这话问得顾非扬顿时语塞。他又何尝不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在闹脾气,可是他怎么可以……可以趁人之危!这与强盗有什么分别?他这样做,对不起在地下的影尧,若云锦有一天知道了,也会恨他一辈子!
那闪烁的眼神,让玉鸢立刻明白了他心里在想什么,“顾将军,恕我直言,你可是在担心对不起影尧?”
顾非扬蓦地抬起头,没想到玉鸢竟会那么问,点点头,却不言语。
“若将军这样想,便大错特错了!若你换作你是影尧,你愿云锦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
顾非扬想也未想便摇摇头,“不愿!”
“当初影尧将生的希望留给她,无非是为了她能够活下来,希望她能够幸福。对于他来说,他反倒希望云锦忘了自己,这样便能有新的开始,便能在天上看着她像过去那般开心,如今你却让云锦独自一人在那边伤心,你对的起死去的好兄弟吗?”这一番话字字句句,说得顾非扬的神色有些变了,眼神跳耀着,心开始动摇。
的确,若换作死去的是他,他也不会愿云锦独自一人不开心的活着,何况是爱她那么深的影尧呢?说到底,他们都想她幸福,无论是否陪在她身边的是自己。然而,他还在犹豫着,“可是她若想起了过去的事,她定会恨我的……”
“顾将军!孙大夫说云锦的病什么时候会好呢?”
“孙大夫说,云锦这病……许是明天就好了,许是……这辈子……”顾非扬没说下去,胸口像憋了气一般。
“若云锦这辈子都记不起来,你就准备让她这辈子都一个人吗?你知道为什么她会爱上影尧吗?就是因为,这件事若换作是他,定会义无反顾的抓住她的手,而不是怕她将来会恨什么!感情是容不得瞻前顾后的,你若稍有犹豫,她便会离开你,到时候要后悔便来不及了!”玉鸢说着语气有些激动,一番话说罢,瞧见顾非扬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风吹淡了天上的云,月光亮了些,落在他的身上,泛起朦胧一片。蓦地,顾非扬抬起头,“我明白了!玉姐,谢谢你!”说罢,转身朝云锦的屋里奔去。
在那里,有个女人在等着她,虽然他们过去有过种种,但那都不重要了,就像玉鸢说的,从今天起,他要全身心得爱她,不再考虑过去,不再担心未来。只是爱,这便够了!
上苍抹灭她的过去,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未来!
7.萧忆番外
夜半,橹声欸乃,耳边尽是雨落在船顶淅淅沥沥的声音。我睡不着,走出船舱,不远处木板铺就的埠头静静延伸向水面,木杆子挑起一长串半明半昧的灯笼,被雨水沾湿了,在这无尽的黑夜里显得如此摇摇欲坠。
静谧中,我又想到了那只酒红色的眼眸,耳边似传来她叮铃的笑声,远远近近,隐隐约约,如着了魔一般。自我上船以来的这一个月,已经习惯了这午夜的黑暗与寂寞的水声,伴随着她留在我耳边抹不去的笑声。
永远也忘不了,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天,夜幕即将降临,奶奶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布衣包裹着瘦小的身体,污泥沾满了苍白的脸,手上尽是被荆棘划破了的伤口,眼睛因为痛苦而紧闭着,未启的嘴喃喃着似在说些什么。
她为何会昏倒在溪边?她经历了怎样的遭遇?她的父母呢?好奇让我走进她,想听一听她在说些什么,然而就在我靠近的刹那,她睁开眼,一只酒红色的眸子便映入了我的眼帘,朝我粲然的笑,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那样的笑容,虽然苍白却充满了朝气。我唤她妖精,仇视她,不理她,欺负她,她却总是嘟嘟嘴便又朝我笑了起来,似永远也不会生气一般。
那天,她握住我的手,小小的手掌只包住了我一半的手,然而她还是握的那么用力,我才知道,原来女孩子的手是那样柔软而温暖的。心中蓦地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当她转身离开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脸竟有些火辣辣的。
这奇怪的反应让我开始躲着她,然而却又忍不住偷偷注意她,见着她对我笑,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味道,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不知该怎么办。为什么她都不会生气?哪怕我如何欺负她,如何喊她妖精,她都能那般一笑置之,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我承认,那天我做的是有些过了,我叫她滚,我说我恨她。她眼中终于闪过不安,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竟会扑过来替我挡上奶奶的责打,我不明白,明明是我骂了她,她为何还要这般待我?直到她陪着我在院子里罚跪,坚持不住倒下,我看到她因为寒冷而颤抖的身体,惨白的脸,倒下前却仍在朝我笑了笑。
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仍在不断思考那件事,或许当初小小的我就是在那一刻将她的笑刻在心底,之后便不断地渴望再见到那笑容,渴望感觉那发自内心的温暖,渴望那冰冷的心不再孤独。
我想这世上,除了奶奶和爹娘,再也没有人会那样关心我了,在漆黑的夜里独自一人跑去危险的山坡找我,尽管她晚上听到村子里的狗叫也会惊恐不已,抱着枕头硬是要同我挤一张床。当时的我曾想,许是上天收去了爹娘,才会让她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们现在又会如何呢?一直住在南山村,渐渐长大,或许她会嫁给我,男耕女织,有几个可爱的孩子……
然而,待我还未来得及告诉她时,殷红的血却沾满了白雪覆盖的山村,刺着我的眼,剜去了我的心。那些与我一同生活过的伙伴们,全都倒在地上,眼中充满了临死前的恐惧。她在我怀里,颤抖着,却又在我愤怒地要冲出去的时候紧紧握住了我的手。那是她第二次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因为恐惧而冰冷,却仍然安抚了我震怒的心。直到他们发现我们,我才毫不犹豫的冲了出去,奶奶已经不在了,无论如何我要保护她!只是我没想到,最后保护我的人却是她。
那一天我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变故,奶奶走了,师傅来了,她对我说:“男儿志在四方,你只有强大了才能保护我!”她的眼神是如此坚定,和那柔弱的外表不同,她其实有着一颗比我更坚强的心。
分别的那天,在奶奶的坟头,漫天的纸灰下,我看到她伫立着的瘦弱身影,这个女孩有是那样脆弱,有时又那样坚强,她的笑容真诚而纯粹,她握着我的手掌是如此柔软,她唱的歌谣是那般动听,她宁愿一人面对危险,也要求师傅收留我。
那一刻,我在心中暗暗发誓,如论如何都要让自己变强,找到她,保护她一辈子!
后来,我随着师傅去了西凉,天各一方,我常常在梦里看见她的笑颜,听到那叮铃的笑声,感觉那手中的温暖,就像现在我常常能梦见的那样。我常想,她此时在做什么?到达岚都了吗?天又冷了会不会冻着?还会不会怕黑……但是,有一点我能肯定,那就是无论她变得怎样,在我心中永远都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带着真诚的笑。
我终于还是与她相遇了,经过了四年的等待,我不断的让自己变强,只为有朝一日能保护她。只是她与我终究是不同的,我的心永远是冷的,而她却是如此温暖。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即便命运让我们再次相遇,她还是无法属于我。
我瞧见她看那男人的目光,充满着浓浓的爱恋,那一刻,我终于又见到了那夜夜梦中的笑靥,笑容里全是满满的幸福,然而这幸福我却是给不起的。
既然这样,就让我在一旁默默看着吧。我的心虽是冷的,但只要她幸福,那冰冷的心依旧能跳的下去。
我以为,我会这样默默地注视着她,保护她一辈子,可是造化弄人,当我们再见时,竟要亲手去伤害她!我跟着她,却一直犹豫着究竟要不要下手,不忍心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不愿看到她的泪,然而我却不得不那样做,血海深仇、养育之恩、那些因为战争而死去的人们,我必须要做下去!
决定的那一刻心在滴血,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的人,我却亲手在伤害她。对不起,妖精,我骗了你。但是我发过誓,绝不会让她有任何损伤的,哪怕是玉石俱焚我也将她带离皇宫。于是那天,当我知道岚军准备进攻凉都时,我让他们离开了。
亲手送走她,是无比痛苦的一件事,那时她拉着我,不停地询问我为什么,然而很多事还是不知道的好,就像我知道的越多便越身不由己,只能不断的伤害着更多的人。
直到亲眼看见他们相互依偎,生死不离,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一世她再也不需要我保护了,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她都会是幸福的。
那天,我最后一次拔剑保护他们,对于我来说幸或不幸都是无所谓的,只要她幸福了,便是我的幸福。
失神被刺的那一剑,不痛,有种解脱的感觉,然而醒来时我再次见到了师傅,是他救了我。他说那一剑刺进了我的心脉,不死也是半个废人了,他还说他对不起我,我什么都没说,那是我欠他的,是他教会了我功夫,是他在奶奶死后收养了我,如今终于全都还给他了。
然而,这一世有个人我却要欠她一辈子。
记忆里,白瑢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见到我的时候脸总是红扑扑的。这整件事,她始终是个局外人,我不爱她,但也从未恨过她。就像妖精,无论他们的父亲做过怎样的事情,我都不会把仇恨牵扯到更多的人身上,这只会让仇恨永无止尽。然而,我还是亲手毁了她的人生,所以当我从内应口中得知,她父皇临死前给她那包毒药时,我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这一世我从未有心与谁争过什么,却又身不由己。
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个痴情的丫头,到了最后一刻,宁愿选择死也不愿用上那包毒药,她不知道,我是一个永远都不愿欠别人什么的人,但一生我却要欠着她,永远也忘不掉是一件比死更难受的事情。或许,这便是天意,我亲手毁了她的人生,所以上天让我这一世都必须在无尽的忏悔中度过。
我决定离开,此生我已经无法再保护她了,好在她身边已经有了足以代替我的人,有那个人在她身边,哪怕是一起面对死亡,她都会继续微笑吧,这便够了。
笛声悠远,伴随着这江面上的雾气,飘零着,起了又散了。就像此时的我,一叶孤舟,随波逐流,不知下一刻又会飘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