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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红衣,再坚持一会儿,太医马上就到!”
她摸索着去解腰上的穗结,刘贺一把将穗结扯下,按着她的手说:“不许再乱动!”
她的手簌簌直颤,伸手去握他的手,想让他握住那个绳穗。
刘贺却以为她想要绳穗,把绳穗用力塞到她手里,很生气地吼道:“我让你不要再乱动!”她每动一下,血就流得更急。红衣伸着手,想将绳穗递给他。
她眼中莹光闪动,却仍努力地笑着。
周围的一切都已淡去,她似乎又回到了昌邑王府,彼此日日相伴,朝夕相处的日子。
不过四五岁大,就进了王府做奴婢,接受嬷嬷的调教。
不管相貌,还是心眼,都算不得出众的人儿,可因为生了一副好歌喉,他把她要到了身边,日日命她唱歌给他听。那一年,她八岁,正是满树梨花压雪白的季节,她穿着红色的衣裙,躲在树下练歌…
红衣嫣然一笑,阖目而逝。
刚伸出一半的手,猛然坠落,那个绳穗飘飘摇摇地跌入了尘土中。
刘贺如遭雷击,只觉得胸内有个地方猛地炸裂,千万碎裂的粉齑中有刺骨的疼痛,痛得整个人如要散掉。他觉得慌乱恐惧,枪林箭雨、生死一线间都不曾有过这样陌生的感觉,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他紧紧地搂着红衣,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留住她渐渐流逝的体温,脸贴着她的脸颊,低声说:“我早和你说过的,你的卖身契是死契,是王府的终身奴婢,永生永世不能离开。”红衣眼中的泪此时才缓缓沿着脸颊掉落,无声无息地坠入了尘土中,唇畔却依旧笑意盈盈。


Chapter 4血染同心缕,泪洒长命花

刘弗陵驾崩后的第二十六日,大将军霍光领上官皇太后口谕,下旨拘禁刘贺,又命范明友带禁军拘拿随刘贺进京的昌邑国臣子。霍光头一天晚上给范明友的命令是:表面拘拿,实则斩杀。因为事出意外,昌邑国臣子肯定不会束手就擒,一定会反抗,范明友就可借机用“抗旨”的罪名将所有人诛杀。可似乎走漏了消息,范明友赶到时,竟像刘贺事先下过命令般,无论禁军如何挑衅,所有人都不出一言、俯首帖耳。范明友无错可挑,不能借机发难,只能将刘贺的臣子先拘押起来。刘弗陵驾崩后的第二十七日,上官皇太后下诏,废刘贺,立刘询。
刘询入宫祭拜刘弗陵棺柩,认刘弗陵为祖父,称自己为刘弗陵嗣孙,又去叩见上官太皇太后,认上官小妹为祖母。行完大礼后,上官太皇太后赐刘询清茶,六顺借着奉茶的机会,低着头小声问:“侯爷,可要更衣?”
刘询微愣一下,不动声色地接过茶,弯身叩谢上官太皇太后。等饮了几口茶,刘询向上官太皇太后告退,言道内急需去更衣。出了殿门,一个鹅蛋脸、模样端正的侍女微笑着上前行礼,“奴婢橙儿,服侍侯爷去尚衣轩。”刘询点了点头,沉默地随在橙儿身后。一路行去,竟真进了更衣的尚衣轩中,橙儿请刘询坐,“侯爷稍坐,奴婢去准备薰香。”刘询坐到香榻上,心中全是不解,上官小妹究竟想干什么?脑中忽闪过《史记》中的句子,“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轩中,得幸!”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无比熟悉,不禁哑然失笑,平阳公主用卫子夫讨好、拉拢刘彻,前提是“讴者进,帝独悦子夫。”上官小妹若想用平阳公主的计策为将来铺路,未免太小看了他。可是…现在能得罪上官太皇太后吗?能不接受对方的示好吗?突然间,他有几分顿悟刘彻当年的“急色”了。色非色,幸非幸,刘彻幸的是卫子夫,其实传递的是他愿意接受平阳公主的效忠,这是一种无声的结盟仪式,表示从此后,在陈皇后家族外,他接受了平阳公主的势力。如果当时,刘彻拒绝了平阳公主,没有临幸卫子夫,后来的朝堂局势会如何?平阳公主在未摸准刘彻的心思前,一定不敢对抗陈氏家族,那么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橙儿捧着薰香、净手用具进来,刘询唇角抿着丝淡笑看着她。
她深埋着头,捧着香木盘,将手巾送到刘询面前,小声说:“侯爷,请净手。”
刘询没有动,橙儿有些窘迫,只得自己将手巾掀开一角。
刘询瞥到手巾下的国玺时,双眼突地瞪圆,吃惊地看向橙儿,橙儿看到他的样子,反倒镇定下来,微笑着说:“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将它们赐给侯爷。”刘询张了张嘴,却嗓子发干,说不出话来。
橙儿将木盘放到刘询身边,行礼告退,“侯爷请便,奴婢在外面候着。”
刘询紧紧地握着国玺,心内最后的一点担忧终于消失,本该高兴,却感到莫名的难受,眼前浮现的竟是刘弗陵的音容样貌。他深夜莅临寒屋,从此自己的命运改变;他赐自己官职,封自己为王侯;他手把手地教自己诏书格式,何种诏书,该盖何种印鉴,他将自己作为一个皇子缺失的课程全给补了回来;他教自己如何驾驭朝臣;他站在汉家地图前,徐徐而谈…当刘询更衣返来时,上官小妹颇有倦容,命他和随行官员都回去。
刘询向上官小妹跪下,连磕了三个头,真心诚意地说:“太皇太后,皇孙定会克尽孝道。”
小妹微微而笑,十分客气地说:“哀家早已经习惯一个人守着一座宫殿了,不喜欢打扰人,也不喜欢被人打扰,移居长乐宫后,你也不必日日来请安,把江山治理好,就是你的孝顺。”刘询自然满口应诺。
出了椒房殿,刘询说想一个人走走,众位官员立即都识相地向他告退。
不一会儿,偌大的宫殿就好似只剩了刘询一人。
碧蓝的天空,当中高悬一轮圆日,普照着大地,阳光强烈,映得人眼花,刘询未闪避,反迎着阳光边走边审视着周围的宫墙殿梁。从此后,这里全部属于他了!他朝宣室殿行去,对赶来迎接他的七喜吩咐:“召孟珏觐见。”
孟珏奉召而来,一进入宣室殿,就看到坐在龙榻上的刘询。记得上一次进宣室殿时,龙榻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他微微笑着,向刘询行跪拜大礼,刘询等他磕完头后,才说道:“你是朕贫贱时的故交,何必如此多礼?”孟珏恭敬地说:“皇上是九五之尊,君臣之礼绝不可废。”
“朕能坐到这里,还要多谢你。若无你的人帮朕鼓动广陵王进京,霍光只怕不会这么快决定,也要多谢你这二十多日,一直呆在府中养花弄草。”“皇上能有今日,是皇上雄才伟略,臣并无丝毫功劳。”
刘询笑道:“从今往后,朕的一举一动都会受人关注,若众人发现朕的妻儿竟已失踪二十多日,定会诧异询问。孟爱卿有什么高见?”孟珏淡淡地笑着,“云歌平安,许平君和刘奭自然也平安。”
刘询沉默了一瞬,说:“其实你根本不必用平君和虎儿来威胁我,我不会伤害云歌,无奈之举只为让你老实呆在家里,确保你不会干扰我的计划,我会尽快放了她。”“多谢皇上隆恩。”孟珏磕头,“臣还想求皇上一件事情,容臣见罪臣刘贺一面。”
“他在霍光手中。”
“所以臣来求皇上,给臣一个恩典。”
刘询面色为难,“朕尽力吧!”
孟珏又磕了个头后,退出了宣室殿。
刘询一个人坐了会儿,起身向外行去。
七喜和两个小宦官忙匆匆跟上。
刘询一路默走,越行越偏。因为他并未穿龙袍,除了宣室殿、椒房殿这些大殿内值役的人外,大部分的宫女、宦官都不认识他,迎面而过时,纷纷给七喜请安,对刘询反倒不理不睬。七喜几次想要点破,都被刘询的眼色阻止,只能忐忑不安地小心跟随。青砖铺就的地面已经高低不平,杂草从残破的砖缝中长出,高处没过人膝。廊柱栏杆的本来色彩早已看不出,偶尔残留的黑、红二色,更显得一切残破荒凉,只有圈禁在四周的高高围墙依旧彰显着皇家的森严。站在门口已经觉得凉意。这里,连灿烂的阳光都照不进来。
几个侍卫拦在门前,冷声斥责:“这里是掖庭冷宫,囚禁罪犯的地方,不得随意出入。”
七喜忙上前,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侍卫看是御前服侍的人,客气了很多,“你既是宣室殿的人,自然知道规矩,这里囚禁的不是孝武皇帝的妃嫔、宫女,就是罪臣的家眷,全是女子,就是我们都不能入内。”七喜又说了几句,侍卫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行,要么需要宫廷总管的令牌,要么需要皇帝旨意。
七喜有些动怒,刘询却淡淡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沉声说:“公孙止。”
刘询摊开手,上面有一块令牌。
“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公孙止看是宫廷总管的令牌,呆了一呆,退到了一边,“请进。”
刘询一边走,一边随手将令牌递给七喜。
七喜迟疑了下,接过令牌,忙跪下,对着刘询背影磕头,“谢皇上隆恩,谢皇上隆恩。”
刘询步子未停,一径地向前走着。几个老宫女正靠着墙根儿打盹,看到他,刚想斥责,两个黑衣人从屋内跑出,沉默地行了一礼,在前领路。老宫女立即闭上了嘴巴。刘询对七喜吩咐:“你留在这里等朕。”
黑衣人领着刘询走了一会儿,停了步子,指了指左手边的屋子,低声说:“人在屋里。”
一间破旧的屋子,门前的荒草足可漫过门槛。窗上残破的窗纱,被风一吹,呜呜地响着,如同女子的哭泣。
刘询问:“这几日她可好?”
黑衣人回道:“一直没有说过话。倒是很听话,从来没有吵过,也没有闹过。霍小姐来过一次,用鞭子抽了她一顿。”刘询眉毛微不可见地皱了下,淡淡问:“打得重吗?”
“反正还活着,找了个关在这里的老宫女在照顾她。”
刘询挥了下手,黑衣人都退了下去。他走到窗口,看向里面。
一个人睡在榻上,一动不动,一头青丝散乱地拖在枕上,面目被遮掩得模糊不清。
刘询站了会儿,忽觉不对,几步跨进屋子,一把拽起榻上的人,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他大怒,“来人。”一个黑衣人匆匆进来,看到榻上的女子,立即跪下,“小的…小的…”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刘询并非常人,立即冷静下来,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他,挥手让他退下,看向榻上的女子,“你想活,想死?”女子微笑,眼内有看破一切的冷漠,“同样的话,今天早上刚有人问过,所以我躺在了这里,把那个丫头替换了出去。”这种一切都已无所谓的人,最是难办,刘询思索着如何才能让这个女子开口。
女子凝视了一会刘询,眼内的冷漠褪去,面色惊疑,“你姓刘?你这双眼睛长得可真像皇上,鼻梁、下巴却长得有几分像太子…你,你…”刘询回道:“我姓刘名询。”
突然之间,女子的身子开始不停颤抖,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抚刘询的脸,眼泪簌簌而下,“你…你…”
刘询丝毫未怪,任由她抚着自己的脸,“我还活着。”
女子猛地抱住他,又是大哭,又是大笑,状若疯癫,“你都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时,你还在太子殿下怀中,殿下会很高兴…会很高兴…”刘询已经明白几分端倪,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