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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呆呆发怔,一一回想着自刘弗陵驾崩后的所有事情。半晌后,痛心疾首地叹道:“没想到我霍光大半生利用人的欲望驱策他人,最后却被一个小儿玩弄于股掌间。”
云歌正想说话,听到外面仆人的叫声:“娘娘,娘娘,您不能…”
门砰地被推开,霍成君面色森寒,指着云歌说:“滚出去!霍家没你坐的地方,你爹当年走时,可有考虑过我爹爹?他倒是逍遥,一走了之,我爹呢?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长安,你知不知道你爹在长安树了多少敌人…”
霍光断然喝道:“闭嘴!”冷厉的视线扫向书房外面立着的仆人,所有人立即一溜烟地全退下,有多远走多远。
“云歌,你先去前面坐会儿,等叔叔处理完事情,再给你赔罪。”
云歌无所谓地笑笑,告辞离去:“今日已晚,我先回去了,叔叔,您多保重!”
出书房后,走了会儿,忽然觉得身上冷,才发现匆忙间忘拿披风了。一般的衣服也就算了,可那件披风上的花样是刘弗陵亲手绘制,命人依样所绣,自然要拿回来。
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断断续续的争吵声。
“…我是宁要云歌这个侄女,不要你这个女儿…”
“…你说是我的亲生女儿?”霍光的笑声听来分外悲凉,“…亲生女儿会帮着刘询刺探老父的一举一动,通知刘询如何应对老父?亲生女儿会用利益说服堂兄一起背叛老父…”
“…既然你和刘询如此情投意合,爹不拦你…我霍光只当从没生过你,从今往后,霍家是霍家,娘娘是娘娘。”
屋里的声音时高时低,云歌听得断断续续。她如中蛊一样,明知道不对,却轻轻地贴到屋檐下,藏在了阴影中。
屋子里传来哭泣声:“爹…爹…”
似乎霍成君想去拽霍光的衣袖,却被霍光打开。她悲伤羞怒下突然吼起来:“爹爹可有当我是女儿?可曾真正心疼过我?爹爹装出慈父的样子,让女儿在刘询和刘贺中选,等试探出女儿的心思后,却偏偏反其道选了刘贺。还有大姐,爹爹当年对她许诺过什么?结果是什么?你让女儿怎么信你?爹爹究竟隐瞒了我们多少事情?爹爹说刘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长安城外的山上种的是什么?刘弗陵的病…”
啪的一巴掌,霍成君的声音突然断了,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好一会儿后,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响起:“爹爹,女儿已经知错!求爹爹原谅!爹…”
霍光沉默了很久后才开口,低哑的声音中满是疲惫:“你走吧!我没做好父亲,也怪不得你不像女儿。”
咚咚的磕头声,一遍又一遍的哭求,霍光却再不开口。
吱呀一声,霍成君拉开门,捂着脸冲出了书房。
云歌软软地坐到了地上,脸色煞白到无一丝血色。
“爹爹究竟隐瞒了我们多少事情?”
“爹爹说刘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长安城外的山上种的是什么?”
“刘弗陵的病…”
他们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要提起陵哥哥的病?霍光为了阻止霍成君未出口的话,竟然不顾霍成君的身份下重手打断她!
云歌只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似乎前面就是无底深渊,可她却还要向前走。
当年暗嘲上官桀养了个“好儿子”,如今自己的女儿、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霍光失望、悲伤攻心,坐在屋里,只是发怔。忽然听到外面的喘气声,厉声问:“谁?”
正要走出屋子查看,看到云歌立在门口,扶着门框,好似刚跑着赶回来,一面喘气一面说:“我忘记拿披风了。”
霍光看她面色异样,心中怀疑,微笑着说:“就在那里,不过一件披风,何必还要特意跑回来一趟?即使要拿,打发个丫头就行了,看你着急的样子。”
云歌拿起披风,低着头说:“这件披风不一样,是…是陵哥哥亲手绘制的花样。”
她眼中隐有泪光,霍光释然,一面陪着她出门,一面叮嘱:“你如今已经嫁人,我看孟珏对你很好,他也的确是个人物。去世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你的一生还很长,不能日日如此。你现在这个样子,地下的人也不能心安,把旧人放在心底深处珍藏,好好珍惜眼前的新人,才是既不辜负旧人,也不辜负新人,更不辜负自己。”
云歌神情恍惚,容颜憔悴,对他的话似听非听,霍光只能无奈地摇头。
在马车上候着的于安看到她的样子,再听到霍光的话,心内触动,对霍光谢道:“多谢霍大人的金玉良言,其实这也是奴才一直想说的话。”
云歌对霍光强笑了笑:“叔叔,我回去了,你多保重身体。”
霍光客气地对于安吩咐:“你照顾好她。”
于安应了声“是”,驾着马车离开霍府。
云歌回到竹轩后,却站在门口发呆,迟迟没有进屋。
于安劝道:“在霍府折腾了半天,命丫头准备热水洗漱吧!”
云歌突然扭身向外跑去,于安追上去:“小姐,你要做什么?”
“我去找孟珏。”
于安以为她心思回转,喜得连连说:“好!好!好!那奴才就先下去了。”
云歌气喘吁吁地推开孟珏的房门,孟珏抬眸的一刹那,有难以置信的惊喜。
“孟珏,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我想跟你学医术。”
虽不是自己期盼的话语,可至少意味着云歌愿意和他正常地交往了,不会再对他不理不睬。他微笑着说:“你愿意学,我自然愿意教,不过不用拜什么师,若非要拜师,那你就拜我义父为师,义父如果在世,也肯定不会拒绝你,我就算代师传艺。”
云歌感激地说:“多谢你!我们现在就拜师,明天我就来学,好不好?”
孟珏岂会说不好?命三月设好香案,没有牌位,他就拿一幅白帛,龙飞凤舞地写了“孟西漠”三个字,挂在墙上。
云歌面朝“孟西漠”三字跪下,恭敬地说:“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三拜。”一面磕头,一面在心里默念:师父,我虽然没见过你,但知道你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拜师的动机不纯,你也许会不开心,但弟子一定会尽心学习,将来也用医术去救人。弟子愚笨,肯定赶不上师父的医术,但一定不会做有辱师门的事情。
磕完头后,云歌又将“孟西漠”的名字在心中默诵了一遍。从此后,除了父母、兄长,她还有个师父了。
孟珏看她磕完头后,一直盯着义父的名字发呆,笑着提醒:“该给义父敬茶了。”
云歌接过他递来的茶,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将茶水斟在地上。敬完茶后,依礼她已经可以起来,她却又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
孟珏一面收香案,一面说道:“这回,我们可真成师兄妹了。”
云歌想想,也觉得缘分真是太奇怪的一件事情。她第一次看到金银花琴时,还想过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雕出这哀伤喜悦并存的花,不想后来竞成了他的徒弟。
她坐到坐榻上,说道:“你以后若有时间,多给我讲点师父的事情,我很想多了解师父一些。”
孟珏收拾完东西,坐到了她对面,点头答应:“不过我只知道我跟随义父之后的事情,义父从不提起以前的事情,所以我也不知道,很多都是我猜的。”
“我以后可以问我爹爹和娘亲,等我知道了,我再告诉你。”
“千万别!”孟珏亟亟地说,“你要问,去问你二哥,他应该都知道,千万不要去问你娘,你拜师的事情也不要告诉你娘。”
云歌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不是故人吗?而且应该交情十分深厚,要不然你也不会想利用…”她猛地吞下已到嘴边的话,撇过了头。
孟珏的语声很是苦涩:“正因为他们交情十分深厚,义父才不想你娘知道他早已过世多年,他怕你娘会伤心。”
云歌已经历过生离死别,听到那句“他怕你娘会伤心”,眼泪都差点下来。原来是这样的,师父他竟情深至此!
“义父临终前特意叮嘱过三个伯伯和你二哥,你二哥因为义父离世,伤心难耐,当着你爹娘的面还要谈笑正常、尽力隐瞒,可你娘和你爹岂是好糊弄的人?所以,他一半是性喜丘山,一半却是为了义父,索性避家千里,你爹和你娘这些年来四处游走,应该也只是想再见义父一面。”
云歌听得又是惊又是伤,喃喃说:“只怕我二哥已经在我爹面前露馅了,我爹应该早已猜到了,他虽然陪着我娘四处乱走,但雪一崩,他就借机住在了里面,因为他早知道,即使寻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了!”
孟珏轻轻地叹了口气:“上次我去你家提亲,你娘问起义父,我就胡乱说了几个地点,反正我是尽力往远里说,你娘还纳闷地问我:‘你义父去那些地方做什么?’你爹却只是坐在一旁静听,原来他早已知道。”
两人琢磨着一知半解的旧事,相对欷献。
这一刻,他们之间所有的隔阂都似消失。因为纠缠不清的缘分,彼此间有着别人难及的了解和亲切。
云歌小声说:“难怪我爹和我娘对我不闻不问的,他们是太相信师父了。”
孟珏很尴尬,也小声地说:“本来你爹让你三哥盯着点儿你,可我说我去追你,你娘和你爹立即就同意了,拜托我照顾你。想来他们虽然不愿勉强你,可心里一定很盼望婚事能成。”
云歌低着头,默默地坐着,孟珏也是默默地坐着。
烛火跳跃,轻微的毕剥声清晰可闻。两人的影子在烛光下交映在一起,孟珏忽然希望这一刻能天长地久。
云歌却猛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说:“我回去了,明天等你下朝后,我来找你。”
孟珏也赶忙站起:“我送你回去。”
“不用!”
孟珏却未理会她的拒绝,灯笼都顾不上打,就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
一路行去,虽然云歌再未和他说话,可也未命他回去,两人就着月色,并肩行在曲径幽道上。孟珏只觉得心静若水,说不出的宁和安稳,好似红尘纷扰都离他万丈远,只有皓月清风入怀,平日里需要借助琴棋书画苦觅的平静竞如此容易地就得到了,不禁盼着路能更长一些。
到了竹轩,孟珏自动止步,云歌也未说什么告别的话就进去了,行了几步,突然转身说:“时间或长或短,汉朝应该会有一次大举用兵的战事,到时候,你能站在霍光一边吗?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说的一句话:‘太平若为将军定,红颜何须苦边疆?’你们这些堂堂七尺男儿整日间斗来斗去,可想过汉朝西北疆域十几年的太平是靠着两个女子的青春在苦苦维持?还有那些红颜离家园,却白骨埋异乡的和亲女子。你们一个个的计策除了争权夺利,就不能用来定国安邦吗?想想她们,你们就不会有些许不安吗?”
孟珏未料到她是这样的要求,肃然生敬,很认真地应诺:“你放心,大事上我绝不会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