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看到云歌和许平君交握的手,眼光在云歌脸上顿了一瞬,露了惊讶诧异。

云歌朝他挤了一个笑,刘病已眉微扬,唇微挑,也还了云歌一个笑。

审判过程,所有证词证据都是一面倒,刘病已一直含笑而听,仿若审判的对象不是自己。

结果早在预料中,可当那个秋后问斩的判牌丢下时,云歌仍旧是手足冰凉,但心中的一点决不放弃,绝不能让陵哥哥死,支持着她越发站得笔直。

许平君身子几晃,软倒在云歌身上,再难克制地哭嚷出来,“人不是病已杀的,病已,你为什么不说?兄弟义气比命还重要吗?你为什么要护着那些地痞无赖?”

看到官差拿着刑杖,瞪过来,云歌忙捂住了许平君的嘴。

刘病已感激地向云歌微点了下头,云歌半拖半抱地把许平君弄出了府衙。

因为官府怕刘病已的兄弟闹事,所以不许任何一人进入,一大群等在外面听消息的人看到云歌和许平君出来,都立即围了上来。

许平君一边哭,一边恨怨地骂着让他们都滚开。

何小七人虽不大,却十分机灵,立即吩咐大家都先离开。

这些人看到许平君的反应,已经猜到几分结果,因心中有愧,都一声不吭地离开。

何小七不敢说话,只用眼神问云歌,云歌朝何小七摇了摇头,嘱咐他送许平君回家,自己匆匆去找孟珏。

孟珏正和一个容貌清矍,气度雍华、四十多岁的男子坐于七里香饮茶,瞅到云歌进来,仿佛没有看见云歌满面的焦急,未等她开口,就笑说:“云歌,等了你大半日,茶都喝了两壶。快去捡你拿手的菜做来吃。今日碰到知己,一定要庆祝一下。”

云歌呆了一下,和孟珏的目光相对时,立有所悟,忙压下心内诸般感情,点头应好,转身进了内堂匆匆忙碌。

孟珏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发怔,又立即收回心神,笑看向对面的男子。

两盏茶的功夫,云歌就端了三盘菜上来。

男子每吃一道菜,云歌就轻声报上菜名,越往后越紧张,手紧拽着自己的袖子,大气都不敢喘。

黛青的玉盘,如同夜晚的天空,点点星子罗列成星空的样子。男子夹了一个星星,咬了一口后问:“甜中苦,明明是木瓜,却透着苦瓜的味道。三道菜,一道是绿衣,一道是驺虞,这道叫什么名字?”

云歌低着头回道:“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是命不同!” 男子慢声低吟。“绿衣,驺虞、小星,菜中有悼亡愤怨之音,姑娘的亲人有难吗?若心中不平,不妨讲出来,人命虽贵贱不同,可世间总有公理。”

云歌瞟了眼孟珏,看他没有反对的意思,遂低着头,细细地把刘病已的事情讲了出来,那个中年男子一面听着,一面吃菜,间中一丝表情都没有。

眼前的男子深不可测,喜怒点滴不显,听到女婿的名字时,夹菜的手连顿都未顿一下。

云歌一段话讲完,已是一背脊的冷汗。

那个男子听完云歌的话,没有理会她,对孟珏含了丝笑问,“小兄弟既然已经猜测到我的身份,怎么还敢任由这个丫头在我面前说出这番话?”

孟珏立即站起来,向男子行大礼,“霍大人,你刚进来时,草民的确不知道你的身份。谁能想到大汉朝的大司马大将军竟然会一个随从不带,徒步就走了进来?还和草民说话聊天,待若朋友。所以刚开始草民只是把你当作了风尘异人,后来看到大人的吃饭姿势,心中略有疑惑,又留意到大人袖口内的宫绣,联系到大人起先的谈吐,草民才有八九分推测,也因为有先前草民一时大胆的品茶论交,草民才觉得云歌的话在大人面前,没有什么说不得。也许律法下,其理不通,可大人一定能体谅其情。”

云歌听完孟珏的话,立即向霍光行礼,“民女云歌见过霍大人。”

“你叫云歌?很好听的名字,你父母定是盼你一生自在写意。”霍光语气温和地让云歌起身,“难为你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我的女儿成君和你年纪相仿,她还只知道撒娇闹脾气。”

云歌说:“霍小姐金枝玉叶,岂是民女敢比?”

霍光视线停留在云歌眉目间,有些恍惚,“看到你,倒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亲切感,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眼缘吧!”

话里的内容大出云歌意外,云歌不禁大着胆子细看了霍光几眼,许是因为霍光的温和,云歌只觉心里也生了几分亲近,笑着向霍光行礼,“谢霍大人厚爱。”

霍光站起身,向外踱步而去,“你说的事情,我会命人重新查过,公正地按大汉律法处置。”

霍光的背影刚走远,云歌就猛一转身,握住了孟珏的胳膊,一面跳着,一面高兴地大叫,“我们成功了,成功了!多谢你!多谢你!多谢你!…”

孟珏的身子被云歌摇得晃来晃去,“够了,够了,不用谢了!”

说到后来,发现云歌根本没有往耳朵里面去,想到云歌这一个月来紧锁的眉头,难见的笑颜,心中微软,遂只静静站着,任由云歌在他身边雀跃。

云歌跳闹了一会,蓦然发觉自己和孟珏的亲昵,她立即放开了孟珏的胳膊,大退了一步,脸颊飞红,讷讷地说:“我去告诉许姐姐这个好消息。”

云歌不敢看孟珏,话还没有说完,就迅速转身,如一只蝴蝶般,翩翩飞出了店堂,飞入了阳光明媚的大街上。

孟珏临窗凝视着云歌的背影,眼中不知是讥还是怜。

真是个蠢丫头!

霍光的话,你到底听懂了几分?

忽地轻叹口气,算了!没功夫再陪这个丫头折腾了。

看云歌现在对他的态度,他的目的早已经达到,也该收手了。

刘病已,这一次就先便宜了你。

“一月。”

一道黑影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悄无声息地落在屋子内的暗影处,“回公子,霍光进入七里香后,窗下赏风景的人,隔座吃饭的人都应该是保护他的侍从。”

孟珏微微而笑。

三大权臣中,性格最谨慎的就是霍光。他怎么会给对手机会去暗杀他?

“通知李蜀,就说这个游戏到此为止,霍光已经介入,他应该不想惊动了上官桀。他要的钱财都给他,他想要月姬,就让月姬先陪他玩一阵。丁外人那边也再下些功夫,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他喜欢高,那就顺了他的心意,尽力往高处捧。”

一月低声说:“公子费了不少钱财把刘病已不落痕迹地弄进狱中,放过了这次机会未免可惜。”

孟珏淡笑:“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想要刘病已的命,总会有机会,现在别的事情更重要。”

他此行本是特意为了云歌而来,却没有料到撞见了寻访多年的人。

云歌在树荫底下凝视着偷来的玉佩发呆时,隐在暗处的他也是思绪复杂地盯着玉佩。

虽然只见过一次,可因为那块玉佩浸润着无数亲人的鲜血,早已经是刻入骨、铭进心。

刘病已?他记得玉佩主人的真名应该叫刘询。

他曾派了无数人寻访刘询的下落,甚至以为这个人也许已经死了,却没有想到刘询的胆子那么大,只改了个名字,就敢在天子脚下定居。可转念一想,最危险的地方不也是最安全吗?只此一点,刘病已此人就不容低估。

幼年的遭遇一幕幕从脑中滑过,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幼时想过无数次的事情,杀了刘病已。

父亲不是说过刘询的命最宝贵吗?刘询的血统最高贵吗?那好…就让最高贵的人因为最低贱的人而死吧!堂堂的卫皇孙,因为一个低贱的家丁而死,如果父亲在地下知道了,不是很有意思吗?

只是没有料到的事情太多了,孟珏没有料到会因为云歌找到刘病已,也没有料到云歌对刘病已的关心非同一般,现在又结识了霍光,而霍光对刘病已的态度难以预测。

当年为了夺取太子之位,燕王、广陵王早就蠢蠢欲动,却因为有卫青在,一直不能成功。

当卫氏家族的守护神卫青去世后,在众人明里暗中齐心合力的陷害下,卫太子刘据被逼造反,事败后,皇后卫子夫自尽,太子的全家也尽死,仅剩的血脉刘询流落民间。

为了斩草除根,江允在明,昌邑王、燕王、广陵王在暗,还有上官桀和钩戈夫人都想尽了办法去杀刘询,可霍光冒着风险偷偷护住了刘询,以至于众人都以为刘询早死。

但这么多年间,霍光却又对刘询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似乎霍光的心底深处也很乐意看到刘询死。

孟珏现在不确定霍光究竟知道不知道刘病已就是刘询,也不能确定霍光对刘病已究竟是什么态度。而目前,他还不想去试探霍光的底线。

况且,他固然不喜刘病已,可更不想因为刘病已让上官桀回想起当年的旧事,心生警惕,坏了他的事情。

一月弯了弯身子,“属下明白了。”

一月刚想走,孟珏又说:“转告大公子,请他顾及一下自己的安危,若被人知道他私进长安,安个谋反罪名丝毫不为过,请他立即回昌邑。”

一月颇是为难,孟珏沉默了会,轻叹口气,“实在劝不动就罢了,过几日我和他一起回去。这几日你们看好他,注意有没有人留意到你们。”

一月行了一礼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暗影中。

孟珏一个人负手立于窗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长安城的子民在他脚下来来往往。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阴影照到他身上,少了几分光明处的暖,多了几分阴影下的冷。

Chapter 4 戏外戏

云歌还一心等着重新审判,事情突然就起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有人上官府自首,承认混乱中不小心打死了李家的家丁,口供没有任何漏洞。

刘病已身上的命案简单明了地销了,死罪自然可免。

不过因为聚众闹事,死罪虽然免了,活罪却是难逃,判了十八个月的监禁。

云歌满心的困惑不解,转而又想管它那么多呢?只要陵哥哥没有事情就好。

她和许平君还没有高兴完,又传出消息,皇帝宣旨大赦天下。

刘病已的罪名也在大赦之列,一场人头就要落地的大祸,竟然短短几日就莫名巧妙地就化解了。

云歌陪许平君去接刘病已。看到刘病已走出监牢,许平君立即迎了上去。

云歌立在原地没有动,只远远看着许平君冲到刘病已身前,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生气,刘病已不停作揖道歉,许平君终于破颜而笑。

那个与她有终身之约的人正细心宽慰着另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