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露峰一气更甚,冷道:“你的意思是很佩服她们喽?”
恒司埭吓得一呆:“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我看你敢得很。身为秋官长,放任秋官府管理松散,对有问
题的犯人连查实都不去做,你还算什么掌管法律的官员!”助露峰越说越气,
“我现在就免去你秋官长的职务,转由韩云代替!”
“主上,不可以!”有些虚弱的女声响起,房内诸人都看向床上,只见韩云
微微起身,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焦急。岚飏向上前去,忽地犹豫了下,助露峰
已经赶到她身边:“韩云,你感觉怎样?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韩云摇摇头:“我还好,没事,只是主上…您绝对不可以封我为秋官长!”
助露峰沉下脸:“为何不可?”
“主上,我是带罪之身,您忘了么?”韩云提醒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有罪?”助露峰说道,“自己给自己下罪状,自动跑到
秋官府来坐牢的人,是你!”
“禀主上。”韩云声音微弱却坚定,“我所犯罪行与琴夕一般无二,若她获
罪入狱,我自然也不该加官进爵。”
助露峰喉间微发出一声叹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琴夕的罪…免了。”
韩云抬眼看他:“主上,不是她的罪免不免的问题,而是这究竟算不算罪名
的问题。语言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忤逆犯上、如何裁定、怎么量刑,这些都是需
要具体规定出来的东西。好的法律不应该留下太多空隙,以免让人不知界线在
何处。当然主上对法律有着绝对的权威解释权力,所以只要主上说是死罪,我
们便只有听从。如果主上的意思是我们有罪,那我甘愿领罪;如果主上说我们
没罪,那么连死去的颜朝也该获得公平的判决才是。”
助露峰一挥手:“算了…一切由你,算我怕了你!”
韩云闻言勉强挺起身,又是一阵激烈咳嗽。助露峰连忙扶住她,韩云纤手紧
抓着素白锦纹的床单,手的颜色倒比床单还白上几分。助露峰道:“韩云,你
还是快些休息吧!有什么事情稍后再说。”
韩云微微摇头:“主上,我的伤不过是皮肉伤,就是再严重,也会很快痊愈。
然而若是法的精神没有从最根本的地方贯彻下去的话,柳国的伤就会越来越
大直到无法医治。主上,永栩…呃,刘麒的病,比我这点伤要重得多啊!“
助露峰愣了一下:“永栩?”
韩云露出温柔的笑:“我给刘麒取的名字啊,我最不擅长取名字了,很奇怪
吧?他没和你说起过么?”
助露峰表情有点僵硬,勉强回答:“哦,对,他最近身体好多了,还总是说
想见你。”
“我…”韩云迟疑下,“主上,我希望您能下旨免除死去的颜朝的罪名,
并给予她家人补偿…”
“真是奇怪的女人啊,你还以为死去的那个颜朝还有家人么?”插口的是岚
飏,“仙人大多都已经没有亲人,即使原来有,也大多断绝关系了。看你平时
那么无所不知的样子,怎么这么简单的事情还弄错。”
助露峰深深看了岚飏一眼,忽然说道:“韩云是海客。”
岚飏一呆,脸上万年不去的自信满满忽然有些少了,有些被忽略的难堪:
“我…不知道…”
助露峰微微笑了,笑容颇有些得意。他转向韩云:“你所说的我同意了,我
们回宫吧。我回去下旨升你为秋官长,你在芬华宫处理事务就好…”
“主上!我本来是一名小宰,即使调职也应该同级为官,任秋官长的话,与
法不合。”韩云道,“请您收回成命。况且我升上去难免要罢免恒大人,罢免
秋官长这样举足轻重的官员不可以轻率,主上若无他明显违法的证据,还请慎
行。”
“法令发令!只要我想,什么法令都可以废除!”助露峰低低吼道。
韩云闻言从床上起身下来,她本就虚弱,到了床边一个不稳,几乎摔下来。
助露峰正在发怒,一时没留神,岚飏连忙过去接住她。他虽然身量矮小,但
毕竟是武功不错,支撑住她身体。韩云一咬牙,跪在地上:“我听过十二国产
生的传说:天帝曾让世界毁灭,然后创造了十三个国家,中间的国家叫做黄海,
中心的蓬山住着仙人和麒麟,由西王母来管理。而给十二个国家十二个王,给
了他们每人一根树枝,缠绕在树枝上的蛇撑起了天。树枝上有三个果实,即‘
玉座’、‘国家’、‘国土’,树枝化为笔。‘国土’意味着百姓,‘国家’
意味着法律,‘笔’则意味着历史,‘玉座’意味着王的品德,即王道,指的
便是麒麟。”
她抬起头:“主上,国家即法律啊!”
助露峰看着勉强跪在地上的她,在看看扶着她的岚飏,眼神几次变幻,终于
长叹一声:“那你叫我怎么办?”
“我对法律有研究,确实想在秋官府任职,但并不打算越级。若恒大人不反
对,我希望能在恒大人身边做一名小秋官。”韩云说。
“你是天官的小宰,作为秋官,自然应该是小司寇。”助露峰无奈道,“我
封你为小司寇,辅助秋官长处理事务。但有一个条件…”
“主上请说。”
“你每天处理完事务之后,必须会芬华宫才行。”助露峰微一迟疑,“我送
你一只驾鸟,来往芬华宫和秋官府之间,速度极快,你不用推辞。”
“谢主上。”此处只是小节,韩云也便不太在意。她提出的条件助露峰都同
意了,才是让她最高兴的事情。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助露峰不能在宫外过夜,韩云受伤不易颠簸,只能在秋
官府再住些日子。助露峰回宫之前对韩云叮嘱再三,说明日下朝之后就带太医
过来,韩云只是说不要这么麻烦,自己很快就会没事的。
助露峰离开之后,韩云躺在床上休息。她见恒司埭没有离开的意思,岚飏站
在旁边也不走,有些奇怪:“恒大人还有什么事情么?”
“没什么事情,只是刚才承蒙韩姑娘你替我说话,想表达一下感激之情。”
恒司埭说道。
韩云微微皱了下眉:“我并非为了你说话,只是依照我国法律来说话罢了。”
恒司埭却不管她的辩解,径自说了起来,什么以后还要韩姑娘多多照顾、什
么同殿为官,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之类的。韩云偷眼看岚飏,只见他脸色越来越
难看,却又不能一走了之,非常尴尬。韩云霎时间觉得这个男孩其实也很值得
同情,父子之情和观念上的分歧让他不知该怎么选择。这种话这种事情若是由
别人做出来,他一定会冷笑嘲笑外加鄙视。可这是他的父亲。
“够了。”韩云终于打断恒司埭的话,“恒大人,我提出来秋官府做个小司
寇,就是为了在法律实行方面做些事情。我的一切行为以法律为准,我为人处
事执法判案决不会有半点徇私。所以您实在无须说这些,没犯法的,即使是升
斗小民,我也不会冤枉;相反,犯了法的…”
韩云微微一顿,锐利的眼神射向恒司埭,即使她还在病弱中,眼光也是尖锐
无比:“即使是如您这样的位高权重,我也照样依法处置!”
恒司埭惊了下,勉强陪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韩云微微一笑,闭上眼:“恒大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现在天色已晚,恒大
人不去用晚餐吗?”
恒司埭连忙笑道:“韩姑娘受了伤一定很想休息,是我太注意,该打该打!
那韩姑娘,我告辞了。“说完转身离开。岚飏看他背影消失,良久无语。
“不要难过,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不同于大多
数时间的尖锐,竟然加了几分温柔。
“你知道什么!”岚飏大声喊道,他回过身来瞪着她,“你以为你知道什么?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
韩云只是静静看着他,岚飏接触到她的眼神,竟然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只
觉得心里一阵发虚。韩云也并不打算逼他,见他如此,转了个话题:“一会儿
你把琴夕叫过来好么?我想她马上就可以回宫了,我有些话要和她说。”
“她知道你是海客么?”岚飏忽然问道,韩云怔了下:“知道啊,怎么?”
“原来只有我不知道么?”岚飏苦苦一笑,“你果然很讨厌我吧?”
“呃?”韩云更加不知他在讲什么,傻傻看着他。岚飏脸色很快恢复如常,
对她笑笑:“好了,你也该休息了,大夫说你要注意静养,属下告辞。”
“属下?”韩云疑惑问道。
“我是朝士。”岚飏施了一礼,“见过小司寇大人。”
翌日助露峰再来,果然带了太医,还带了驾鸟过来。岚飏把驾鸟牵到骑兽厩
的时候说了句“驾鸟只是短距离飞行极快,稍长的距离就不行了”,然而韩云
并没有听到。
韩云让琴夕先跟着助露峰回去,然而琴夕说想留在韩云身边。助露峰说驾鸟
大可以供两人乘坐,韩云想想,也便同意了。她的伤毕竟是外伤,几天就好得
差不多了,助露峰让她和他一起回宫,她也就和琴夕一起跟着助露峰回去了。
韩云回到芬华宫,受到了隆重的欢迎。玥临对她以身犯险救琴夕,一方面觉
得她莽撞,另一方面也感激得很。她把韩云的举动单纯归为“救琴夕”,实在
是小觑了韩云,然而韩云也没有多解释什么。
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向玟华殿,拐角处忽然冲出来一人,扑到韩云怀里。韩云
先是一惊,随即笑道:“永栩,怎么了?”
很奇怪,永栩明明比岚飏要大上很多,但是她抱着永栩就非常自然,却总是
忘掉岚飏年龄,而把他当作成人来看。大概是麒麟的太过天真,把其他人都衬
得复杂了吧?
永栩抬起脸:“韩云,我很想你,你去哪里了?”
“我出宫办事去了几天。”韩云不想让他知道太多,“你怎么跑出来了?快
回去,晚上天凉,你身体不好…”
“我最近已经好多了。”永栩对她说,露出异常漂亮的笑容,“这几天以来
感觉尤其好,虽然手臂上的黑色斑块还没有褪去,但已经淡了很多了。”
韩云闻言微微一笑,心中喜悦:看来自己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的。她拍拍永
栩的肩:“那就好,来,一起去玟华殿吧,我们这些女官要开个party 庆祝一
下,你不介意一起玩吧?”
“Party ?”永栩奇怪地问。韩云不好意思地笑了:“忘了你们这边是没有
英语的,就是说大家要聚在一起聊聊天玩一玩之类的,庆祝我和琴夕回来。”
“好啊好啊,我也要去!”永栩雀跃,像个孩子般。
韩云其实并不是一个很擅长与别人相处的人,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孤僻的
性格已经深入骨髓。即使后来被领养,对“父母”的笑容也是中规中举。若非
阿剑,她大概会更加自闭,但毕竟有他拉她到外面的世界。和人交往的注意事
项,怎样不在热闹中感觉孤单…这些,都是他教她的。当音乐响起,韩云想
起阿剑走到自己身前俯下身伸出手,含笑问“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么?”,
忽然之间,在这茫茫人群之中,觉得无比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