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没回头,但眼皮动了动。一直盯着他的云英自然瞧着他的反应,也没去追究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跪到了床上,娓娓善诱道:“你刚才也知道发热有多难受,吃了药就会好起来的,就不会热,不会难受了。”
立夏嘴唇动了动,轻轻溢出了一个字:“热。”
“对,你喝了这个药就不热了。”云英拿出了面对远根和云英的耐心,就差没说出一个“乖”来。
“我…唔。”立夏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此举又让他一阵头晕,忙抬手扶着额上冰凉的布巾,唯有这样,他才觉得好受一些。其实这药昨日就有一罐,全被他倒进了恭桶里,今天的刚才辛震都还在这守着让他喝,他还以为辛震离开把药给带走了呢。和天下大多数人一样,立夏对苦得发涩的中药畏之如虎。
“你是说你不吗?”云英杏眸几乎弯成月牙,前不久远根拉肚子,她找了药草煎给他喝他的模样和立夏现在的模样真是一模一样,因为这个表情,云英再次迟钝地忽略了立夏的年纪。
立夏扶着额头点头,眼中有“求放过”的哀求。
“可是,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什么?立夏哥,要想病好,必须要吃药!不吃,那你得说出来。”云英将嘴巴尽量张开,让立夏看到她的口型:“我——不——要。”
立夏很认真地看了她接连说了两遍,眼中露出怀疑之色;云英笑着举了举手里的碗,“立夏哥,你要是不喝就得学会拒绝。就得说你不要。”
眼看着黑乎乎的药碗近在眼前,立夏眼中闪过一抹坚定,张了张嘴:“我——唔——要;我——不——要,我不要!”
说“要”字的时候,他的薄唇学着云英张得很开,趁着这时机,云英迅速上前将药碗塞过去就是一倒,当然,下巴底下也没忘了用一张布巾垫着,她可没指望着一口立夏就能喝下去一碗,只是想让他能喝下去一点算一点。
立夏本来就已经靠在床头,云英欺上来他是退无可退,只能别开脸推拒,但云英事先早已料到了这招,拿着布巾那只手施力稳住了他的下巴。凭着立夏的本事,就算是此时把云英摔个半死也不是不能,可他根本就舍不得推开云英,舍不得她给他阴霾的世界带来的温暖。只得苦着脸认命得吞了一口苦药。
正文、092 难言之隐
苦药入口,立夏就后悔了。抗争了所有人怎么就抗争不了云英那殷切的眼神呢?怎么就抗争不了云英扰人的啰嗦呢?
他整张脸都因为口中残留的苦味皱了起来。别人皱脸像个满是褶子的肉包子难看得要命,如云英。可他却不同,剑眉蹙起、薄唇抿紧的模样只会让人觉得揪心:让人在心里产生疑惑自责:我怎么能让如此翩翩少年郎为难呢?
云英就被这种自责折磨得差点放下药碗自我检讨一番,直到手上传来立夏的推拒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两世为人竟然会被个初中生所迷,懊恼之余干脆不看立夏的脸庞,使劲将手里的碗重新凑到了他嘴边,本想恶狠狠命令他喝下去的临出口还是化作了诱哄:
“立夏哥,我今天带了煎鸡蛋饼,包裹了爽口的凉拌菜吃起来可好吃啦。”
云英的凉拌菜立夏可是尝到过滋味的,后来他想吃,可又不知道该怎么给辛离形容,此时听云英这么说,嫌恶的目光有了一丝松动。
见此情形,云英再接再厉:“立夏哥不想成天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吧?你看看你现在连我都推不开,要是喝了这个药睡上一觉,保证你明天就能生龙活虎又是一条好汉。”
“不要…”立夏其实很想说,刚才你不是让我拒绝就要说“不要”吗?怎的又硬灌。
“不要?”云英眨了眨眼睛,“这怕是由不得你,要是你真的不要。我这就出去叫那位凶巴巴的辛坏蛋进来帮忙喂你。”
说着,她便作势想要起身,衣摆却是被立夏给紧紧地抓在掌中,回头便见着立夏懊恼地别开头。红红的耳根深深出卖了他。
云英这才算是放过他,轻声安抚道:“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啦,就是在说为什么你都依着我说不要了我还说话不算话?”
立夏点了点头,重复了一句:“我不要。”
“难道立夏哥以为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成?我只是小女孩,善变是女人的天性你知不知道?”云英将药碗放在了立夏手中,探手拿过了方才放在边上的竹篮子。鸡蛋和着白面摊成的薄饼一层层码在篮子一侧,另一边一截竹筒做的碗打开正是爽口脆嫩的凉拌猪耳朵;刚刚揭开盖子,辣椒油独有的香味便在屋内弥漫开来,立夏的鼻头忍不住抽了抽。
“喝吧,喝完我给你卷饼子吃。”云英手里拿着薄饼期盼地望着立夏,随即又补上了一句:“真是的,远根和曼儿吃药都没你这么麻烦。”
岂有此理,竟敢拿我和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比较!立夏的脸色沉了沉,为了不被云英看轻,强忍着恶心大口大口将那碗药给灌了下去;刚刚灌完心里就泛起了恶心。好在恶心感还没形成更广阔的酝酿时,云英已经递上了茶水和木盆:“漱漱口会舒服点。”
漱完口,立夏正准备用衣袖擦去嘴角的污渍,手边又多了根干净的毛巾,伴着云英温柔的夸赞:“立夏哥真的很厉害,那么大碗的汤药一下子就喝完了。晚上和明早也要记得喝不能落下哦。”
毛巾放下,手边上一凉,薄饼包裹着凉拌菜形成个卷筒就进了手掌,转眼看去,云英的小圆脸上微微厚的嘴唇上扬得很厉害:“立夏哥,这个是饼,可能有些辣,但你正发烧,说不定辣出一身臭汗来病就好了。”
立夏下意识抬手咬了一口薄饼,独特的味道立刻掩盖住了口中的苦涩。眼前是云英越来越弯的杏眼,以及她不断蠕动的嘴唇。他喜欢看云英说话,对就是“看”,他总是能在云英的唠叨中听到浓浓的感情,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似乎都凝聚着她的心情;他想要知道。这些让人暖心的话是怎么从她口中“蹦”出来的,所以他一直都在看。
“立夏哥,怎么几天不见你就病成这个样子了?是不是山谷里面的黄金树出了什么问题?我给你说的那些法子你都试过了吗?效果怎么样?…这薄饼的味道怎么样,凉拌的猪耳朵好不好吃?”
看着云英的唇变幻着形状蹦出一个又一个的字眼,立夏不知不觉接连吃掉了三四张薄饼,心里其实回答了云英的每一个问题,到了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他看着云英的嘴唇照着将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好吃…”
“好吃吧?告诉你,这也算你的口服。珍味居的刘二叔给我菜籽油的时候还问我要做什么?我才不给他说呢,老奸诈一个,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就是想问我要食物方子,我偏偏不给他,让他自己琢磨去。不过若是他再能给我弄几样稀罕的植物种子来,我倒是可以考虑说给他听,让他少走弯路…”
云英对上立夏的时候自说自话习惯了,就算先前教立夏说了那两三个字后也没指望他就能和她一问一答配合得宜;自顾自又说了一段后猛地“啊”尖叫一声,手里的薄饼差点飞到立夏的脸上去,一只手指着他的鼻间:“你说好吃?!”
“好吃。”立夏眼中带笑,轻轻跟着她的唇形再说了一遍,看她杏眼睁得那么大,圆圆的脸蛋鼓起一团,很想伸手戳上一戳,可惜抬手之际就被她跳开的动作躲开了。
“立夏哥你会说话是不是?你一直拿我当傻瓜是不是?”云英气得在床下跳脚。
“不…不是…”立夏见她跳脚也慌了神,不知道是哪个环节产生了误会,忙伸手来捉她,嘴里也模糊不清地辩解着。
云英跳了两跳听着他模糊的辩解又慢慢冷静下来,回想立夏病重之际也没有清楚地喊过一声痛,还是她在一边徐徐善诱才得到了他短短的几个字,他应该不会骗他才是,再说了,骗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立夏着急之余手指乱动,摸到了凉拌菜里的红油,见着旁边薄饼眼前不禁一亮,手指在薄饼上飞快写了几个字,抬起来送到了云英面前:“你识字吗?”
云英站在原地,盯着薄饼上模糊的字迹愣了愣,点了点头:“识字。”
立夏收回了薄饼,翻了个面,写道:“那看我说。”
云英认真的看了看,“这个饼都被你弄脏了,咱别吃了。我去隔壁给你拿纸笔。”她有些了悟为什么立夏住的地方会紧邻着一间书房了,敢情别人还是个文艺青年。
纸笔就在书房进门的大书桌上,云英手脚麻利的抽了一大张白纸,带着砚台就回了立夏边上,“好了,那你就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立夏很郁闷的发现云英没有拿毛笔,也懒得再等她跑一趟,便直接用刚才蘸了辣椒油的手指蘸了墨写道。
“那就长话短说。”虽然云英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相信立夏没有骗她,但刚才出门时她发现太阳西斜,若是还不赶紧回去,又会累了贾氏担心。
“我六岁前会说话。十年没说过,忘了改怎么开口。”立夏这段话写得很慢,写完了他自己都狠狠松了一口气,红果果的伤口像是被生生撕开,心底的伤痛开始在身体内蔓延肆虐;痛得他丢了笔闭上眼,压住心口。
气氛一下子沉凝起来,云英被他这个样子吓坏了,“立夏哥,你又怎么了?算了,不愉快的回忆就别去想它,做人要着眼未来。你看,你今天不就开了口说话了吗?我相信以后你会慢慢重新学会说话的。”
或许是她的担忧听进了立夏的心里,也或许是立夏自己走出了那段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阴霾,总之他睁开眼睛后很是疲惫,伸手在纸上写了一句:“我有些累了。”
“那我改天再来看你,我还要你告诉我黄金树的情况呢。”云英想再劝他两句,可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她感觉立夏的身上披着重重迷雾,也有预感,这迷雾要是被剥开或许她就会卷入另外一场是非;她的自我保护模式自动开启,不想继续探究更深的秘辛。
“可我要回去怎么办?”云英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顺便还将立夏手上的墨迹都一起洗了干净,自言自语道:“你们那条溪流上就没想过搭一座桥吗?还有围墙那边的守卫,你现在又不能陪我出去,那奇怪的辛坏蛋又不在。”
立夏捏了捏拳头,抬手拉了拉床内侧墙壁上的一根绳索,云英只觉得外面传来了一声叮铃铃的铃铛响,紧接着,这声音像是在往外扩散,越来越远。
“这是什么?呼叫铃吗?早知道有这东西还用我花这么多功夫吗?”云英好奇地越过立夏的身子扯了一把绳索,听着外面又是一波声音传扬开去,不禁埋怨了两句;没瞧见被她摁着肩膀的立夏因为这句话拉长了俊脸,再次偏开头摆出了不理她的架势。
辛离来得很快,不一会儿大嗓门就在院子外响了起来:“少…,立夏你拉铃铛是有什么事?身体好了就赶紧起来干活儿。”
“辛大爷,立夏哥生病发烧身体虚弱,起码得修养十天半个月,你们这么大的花园难道就只有他一个花匠使唤吗?”云英听辛离竟然这么不顾立夏的身体状况,当下便站在了立夏这方。
正文、093 欲言又止
辛离其实就一个个子大嗓门大,实则内心柔软堪比女人。
立夏生病他比谁都担心,听云英这维护的话不但没生气,还觉得这小女孩对着他还敢出言维护自家少爷简直就是熊胆大,证明她和自己是一路人。当即亲切感大盛,摆了摆手:“辛大爷那是给别人叫的,小姑娘直接叫我‘离叔’便成。”
“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不能怪云英胡说八道,实在是前世她很喜欢这部电影,其中很多对白都记忆犹新。
“哈哈!”辛离却因为云英这句话笑得极是畅快:“小姑娘这话说得真是深得我心。对!从此以后谁要是惹了本大爷,本大爷就对他说‘离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辛离这人笑起来才真正让云英知道什么叫“声振屋瓦”,她觉得,若是把辛离放到冰雪天地去他能制造数场雪崩。不过也让云英一下子就觉得辛离并非想象当中那么“坏”,其实憨憨的还蛮亲切;待他笑够了得意够了,云英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离叔,我想要回去了。”
“嘎…”辛离正想着大声唤了辛震来体验他的这句新口头禅,不妨云英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总能出乎他的意料,只得跟着重复了一遍:“你要回去?回去哪?”看了看天色,她陪少爷不过也才两个多时辰,可少爷在山背那足足等了她三天三夜啊,一点儿也不公平。
“当然是回我家啊,难道你们不准我回去。”云英这才想起她几乎是被辛离半胁迫进的门。该不会真的就如此一进不复返了吧。
“这个…”辛离摸了摸头,越过云英的头顶往屋里瞅,有心想要从自家少爷眼里看到点明示暗示什么的,却不料立夏整个人背对着房门。一副不打算理人的样子,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怎么?离叔又不能做主了?那离叔找个能做主的出来我问上一问可好?”云英的样子很难让人将她当做是小女孩对待,辛离的脑回路没有辛震那么好使,被云英这犀利的言辞一逼,竟然无语了。
突然,屋内飞出了一团纸。越过云英的脑袋径直落入了辛离探出的手掌中,打开来看了一眼,辛离的欲哭无泪地看了眼屋内,心说:少爷,别待会儿人家走了你又抽风跑去山背上枯等,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可担不起将军的责罚。心里头这么想,行动上却还是不敢违背立夏的意思,打头往院外带路道:“你可以走了。”
“等一下,我去和立夏哥说一声。”云英想了想。还是没忘记和立夏打声招呼,转身跑到床边压低了声音凑在立夏耳朵边上告辞道:“立夏哥,我跟着离叔走了,你记得按时吃药,这儿是一罐子,明天要是我来还是这么多我就不给你带好吃的。”
说完话。云英转身便跟着辛离往来路走去,没看到身后立夏在她走后转过身来,摸着床上她待过的地方,感受她留下的余温,细长的眸子中慢慢的暖意;吓坏了刚刚进门的辛震。
立夏也是在辛震进门时飞快的收回了眸中的暖意,又是冰凉一片。
“少爷,需要我请示了将军给你添个侍婢吗?”辛震还没从立夏那从未见过的眼神中回过神来,说到“侍婢”的时候顿了顿,下意识往门外的地方看了一眼,就像云英还在刚才的门边站着似的。
不要!立夏下意识就想张口说话。可不知怎的,面对着云英轻易张口就来的两个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待到最后还是依照惯例给了辛离一个冰冷的眼神,这表示很坚决的拒绝。
辛离陪伴他多年,自然不会错看他的意思,当即将下山的念头给扔了出去;这时候。立夏伸手做了个写字的动作,辛震见状,从腰间掏出了纸笔;若是云英在这里见到这一幕指定会大惊小怪一场,因为辛震拿出来的笔是画眉常用的青黛,纸张也是裁制成手掌见方的小块形状。
立夏单手挥舞在上面飞快写了几个字,辛震拿到看后后轻声又问道:“在岐山溪上搭一座桥,少爷是想云英小姐来的时候能顺利过来吧?那需要我把花园里的侍卫都撤到前院去吗?”
立夏抿抿嘴,轻轻点了点头。喝了药又填饱了肚子,此时温度降下来睡意也袭上心头,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那厢辛震见他这模样,犹豫了半晌还是说起了今天才刚刚得的消息:“少爷,将军今日飞鸽传书说让您准备准备,九月时回京一趟。”
床上的人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这句话似的,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掀一下;辛震知道,话已经带到,而且不管少爷怎么倔,对上将军怕也是没法子倔过去的;与其现在就担心他们两个会经过怎样的周折才会成行,倒不如现在想法子让少爷喝药才是。
说到药,辛震自然往他放药罐子的床尾看去,这一看,发现罐子里的药既不像是没动过,也不像前两日那样涓滴不剩;心里一动,推开了侧边小门,揭开恭桶却是没发现丝毫药汁的踪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难不成是少爷自己喝了药不成?
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记得少爷小时候就为了喝药的事情宁愿绝食,最后不得已之下将军用了不少代价才给他换回了望月朝的一种养生功法,这十年,少爷生病极少,少数的几次也是靠着年轻气盛硬撑了过来,可以这么说,他这十六年就没见过少爷喝过苦药。
回到床边,辛震动作轻灵地收拾起了左右的残局,有没写完的白纸,有混着红红黑黑还有油珠子的一盆水,还有清洗干净放在一边的棉布巾,还有脱在旁边的冰蚕丝书生袍,不经意的,辛震看见了枕头边的几滴黑褐色污渍,看颜色倒是和药汁一模一样;接着,他又发现这种污渍也出现在少爷的衣襟领口和袖口。
闻了闻脏水的味道,墨香和一种奇怪的微微刺鼻香味外只有淡淡的药味,证明少爷并未将一碗药的分量倒在里面。带着疑惑,辛震收拾屋子的动作又轻了几分、细致了几分,最后总算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家少爷在云英陪伴的两个多时辰当中喝了一碗他最痛恨的汤药。
而循着原路急匆匆下山的云英在安澜溪边遇上了同样刚刚从辣椒地里出来的乔全。乔全见了云英后并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云英丫头一个人可要小心些。”
“知道了,全叔。”和乔全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云英有些心不在焉;她总是这样,许多事情都要事后才会想起来没有找到答案。
她要找的答案倒不是谜一样似的立夏和辛离,而是山谷当中的玉米地,回来的事后辛离总是大声吆喝着催促她快点,走在山梁上她竟然忘记瞧一眼山谷中的玉米究竟怎么养了?上次去的时候正扬花,再过几天就该有嫩玉米吃了吧。
嫩玉米还没吃着,云英的麻烦又找上了门。
经过了乔远芳婚事,云英好些日子都没回过娘家。顾八娘也是皮实脸厚,那天在老院子那么对待云英,回来后还是照样让远根和曼儿在关家住着,只不过白天得带些做饭的柴火和喂小鸡的青草回家。
原本想着能这样相处也不错,谁知道有的人就是得了好不知道珍惜,仗着云英还牵挂弟妹,顾八娘越发得得寸进尺;云英刚刚和乔全分手还没进家门便见着她倚在关家门口的歇脚石前,小腹已经微微凸出。
“顾姨…”出于礼貌,云英叫了她一声。
“云英回来啦,叫我在这好等。”顾八娘望了一眼乔全的背影,撇了撇嘴。
“顾姨可以进去等。”明知道贾氏板起脸来的威力,云英故意说给顾八娘听,她相信,顾八娘经历了那一次之后要是还敢进去说东道西,凭着贾氏的性子会给她脸面才怪。
果然,顾八娘闻言神情僵了僵,随即整了整神色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云英,你看顾姨如今身子越发地不便,嘴啊也馋得慌;本想割点肥肉补一补身子的,可如今咱们家刚翻修了房子,银钱实在不凑手。想起你以前经常带猪下水回家也能让人沾沾肉味解解馋,就想着也买些来尝尝。谁知道曼儿年纪小,怎么收拾了猪下水煮出来的东西都觉得难入口。你看你…”
“顾姨你让曼儿洗猪下水?”算算顾八娘怀孕了时间也不过三个月左右,她也忍心让曼儿小小的一个孩子清洗猪下水。
“我这不是想着曼儿跟着你做过吗?要是我会洗,我不就洗了吗?”顾八娘的声音在云英的鄙视下越说越小,最后化作了咕哝:“我又不是没洗过,谁知道味道连曼儿洗的都抵不上。”
云英暗暗笑了,早就听杨氏说最近岳氏家传来了奇臭的味道,问呢岳氏就得意得说她是在准备赚大钱的秘方,后来乔齐媳妇才从乔齐口中知道,岳氏是去镇上买了许多猪下水回家煮;当时云英还在想她怎么了,现在倒是可以猜出顾八娘和岳氏是在打什么主意了。
正文、094 新的机会
顾八娘来让云英帮着洗猪下水还真不是单单为了她馋。
半年多的时间,她早已经将云英的付出看作了理所当然,就连云英借口帮忙做事带回家的每一样东西她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可以自由支配。甚至为了炫耀自己过的比较好,许多的东西她都带去老院子和岳氏分享,像猪下水这么大油的东西可是庄户人家的最爱。
岳氏和顾八娘原本也只是吃个嘴舒服,岳氏的宝贝当然也曾经尝到过味道。前些日子,乔金蛋突然回家,吃着岳氏特意给他留的酒席好菜,还嫌弃味道不如上次回家吃到的猪下水好,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说起了镇上饭馆的生意来。
乔金蛋毕竟是在外混日子的人,突然就想到要是用价格低廉的猪下水作为主打菜开一家小餐馆,岂不是日进斗金!
这个提议一经提出立马得到了岳氏的全力支持,找来了顾八娘就是一阵洗脑,顾八娘如今怀着身孕,正削尖了脑袋想着怎么给肚里的孩子营造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如此赚钱的营生岂有不答应之理。
头倒是起了,乔金蛋以去镇上找铺子为由又消失在李家村,岳氏和顾八娘则开始了做猪下水的创业历程。可是许多东西真要摸到手了才知道是什么感觉,忍着孕期不适,顾八娘和岳氏热火朝天煮了猪下水,但不管是一次、两次还是三次,她们出手的猪下水除了恶臭还是恶臭。
昨儿乔金蛋回家带来了好消息,春草纺前方的南市场门口正有个小店要往外典,不管是位置还是大小都挺合适开餐馆。关键是有他们一群“哥们儿”罩着,餐馆能够以极低的价钱租到手。
现下万事具备,可就差好吃的猪下水这个东风了!今天顾八娘豁出来让成天跟在云英身边的曼儿试着做了一些猪下水出来,臭味倒是没她们做得浓。可也没云英以前做的那样能香得人流口水。被岳氏在后面一阵吹风,顾八娘这才想起还有云英这么个“枪手”,不用白不用。
“云英,该不会你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不管你爹死活、不顾远根和曼儿死活?连这么点小事都不愿帮着娘家做?”顾八娘将岳氏教她的话说了一遍,末了还想起刚才回来瞧着山包那边乔全家都收拾得像模像样的,还不是云英带着两个弟妹帮着操持的。语气便越发酸溜溜:“倒是,你爹又不如乔齐两兄弟有出息,可你想过你齐叔家里也三个小的,怎么也轮不上管你们三个啊!还有,你全叔膝下虽然就一个儿子,凑不成儿女双全,人家不会另外找人生女儿吗?”
前面的话云英都还能听出来顾八娘的不甘,可这后一句她就有些莫名其妙了,乔全的“儿女双全”管她什么事?突然,云英脑海里灵光一闪。庄户人家也有人讲究“儿女双全”说才是个“好”字,她想要把一双弟妹带出来走贾氏这边肯定行不通,顾八娘倒是提醒了她,乔全那边可以过继啊!
不过还没问过乔全的意见,云英现在也不敢擅自做决定。顾八娘不是想要手艺吗?成,那得拿东西来换。
“顾姨。你等等,我进去和婆婆说一声,待会儿就过来帮你做菜。”云英掩去眼中的亮色,以一种为难的口气答应了顾八娘的请托。
帮忙做猪下水,不代表就会一手一脚的教顾八娘做;加上顾八娘想着有一就有二,今儿天色太晚,若是真的跟着去河边有个万一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晚上这顿,顾八娘只是吃着了一顿美味无比的猪下水全餐。有加了豆瓣辣椒粉蒸的肥肠、凉拌的心舌肚、时蔬烧三鲜、还有雪白的猪肺汤。
这一顿,云英可是拿出了真本事,桌上的东西不但看上去颜色好看。吃起来更是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给吞下去;乐得回家来的乔木头难得地夸了几句好。云英怕顾八娘紧跟着就说出要秘方要菜谱的话来,故意和乔木头说了许多关于新房子的话题,让乔木头带着把他那土木结构的三间正房一间偏房给逛了个遍,觊着顾八娘不注意还塞了俩钱到乔木头手里,并很感触地说道:“多谢爹没有把女儿推进火坑里。今后女儿会孝顺爹的。只是爹和顾姨有时候要为我着想,远根和曼儿在我家都住了这么几天,你看房子都弄好了…。”
乔木头不知道是被话感动还是被手里的五文钱感动,虽然也是往正房的地方看了一眼,终究还是咬了咬牙:“爹晓得了。是你顾姨说房子粉刷没干,怕远根和曼儿受了潮。既然你婆婆嫌弃,那让他们还是回家住着吧。”
有这话便够了,云英满意地告辞出来,拉着远根和曼儿就是一阵面授机宜,两个小的对她完全是言听计从,连连点头保证完成任务;她这才踏着欢快的步伐回了关家。
贾氏见她眼角眉梢都带笑,不由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也是你年纪小精力好,在外面疯了一天还能笑得这么欢。厨房里我给你烧着一锅水,洗洗赶紧睡了吧。”
“婆婆你晚上别摸针线,坏眼睛的。”云英心里感动,也回了一句关心,转身去了厨房。
在关家,别人都叫“灶房”的地方叫“厨房”,还比别家多了一间花费不小的“书房”,高低之别立时就显现出来。洗了澡,云英没忙着回房睡觉,而是进了贾氏房间把今天顾八娘找她的事情说了一遍。贾氏阅历广,一下子就猜出来云英答应帮忙是有所求,但很好奇云英这脑袋瓜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便配合着云英的卖关子问了出来:“你是想和顾八娘做什么交换吧?”
“婆婆就是英明。”云英狡黠一笑,杏眼弯弯像天边那轮弯月,闪闪亮亮极是清澈动人;“你说让全叔过继了曼儿、让远根能去镇上念书,这两个交换条件不错吧?”
贾氏细想了下,担忧道:“你全叔那边说一声估计问题不大,可眼下你都能卖出十两银子的卖身钱,你爹和你顾姨会轻易松口?他们松了口,老院子那边的人能善罢甘休?要是这猪下水真的能放餐馆里卖钱,远根念书的问题倒是不大,只要进了书院,以后咱们多帮衬着点便成。”
“老院子那边我决定交给大婶婆和三婶婆来说动;这秘方和菜谱其实只要是个人愿意细心琢磨也能成,只是估计大婶婆和我顾姨各自都怕脏怕累的才这么久也没找着门路,所以什么秘方菜谱的我决定让全叔出头;反正我以前拿回去那些东西都说是关平哥在镇上得来的,推在全叔身上也不是不成。”只要是想到的事情,云英定然能方方面面考虑许多,在路上,云英就将怎样实施计划推演了几遍,根据顾八娘等人的反应也想出了几种应对之法,此时回答起贾氏来倒也头头是道。
半年前云英推门大声说愿意做自己家代理的时候贾氏便知道她的早慧,贾氏生在京城,父亲地位又不凡,拜出身所赐,“神童”她见过不少。云英的聪慧虽然让她惊讶,但绝不会震惊;说来这也是云英的幸运。
云英是带了部分猪下水回的关家,知道贾氏不耐烦闻那股味道,干脆趁着她睡了将剩下的猪下水全都炮制成了美食,装木盆里放在水缸中才回房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暗沉,整整两个多月都没下雨的老天似乎要给庄户人家一点脸面,来一场透雨缓解下人们的焦急。云英也很焦急,她霉起来的胡豆瓣能经历这样恶劣的天气,可不能被雨给浇湿;谁知道赶到山包那边乔全家才发现杨氏和乔全比她还着急,竟然全家出动,又在那间杂物房上面加了一层麦草,还在霉胡豆的架子上盖了一层油毡。
见云英来,杨氏拿出了一篓鸡蛋,看样子有三十来个,“这些鸡蛋都是家里自己的,云英你拿去试试,废了也没关系。”杨氏那动作和口吻其实还是挺心疼鸡蛋的,在她看来,云英连抱窝的母鸡都不要就像孵小鸡不吝于痴人说梦,只是因为心疼云英,支持的态度是不会少的。
鸡蛋是一文钱两个,鹅蛋是一文钱一个,这些云英都是打听好了的,当下也不罗嗦,接了鸡蛋在手:“三婶婆,到时候出小鸡了我还你六只。”这一收一换,云英猛地啊了一声:“以后要是这行当能成咱们也可以这么干!鸡蛋换小鸡。”
“成了再说吧。云英,灶房我给你留了炒胡豆,没事兜些在身上吃着玩。”杨氏是知道云英和乔全还有别的事要干,笑着招呼了乔齐夫妇和乔成铜领着一群孩子就开始往外“迁徙”,不过她家老的少的听到胡豆俩字貌似都有些走不动道,杨氏见状不由笑骂了一句:“瞧你们一副馋像,家里还能少的了你们的吗?”
说起这胡豆,绝对是杨氏现在哄孩子的绝招。云英留了两百斤胡豆在家,除去了一百五十斤打算自家和杨氏家拿来做种外,拿了五斤给杨氏,并教她加了沙子和粗盐炒出来,味道又香又酥,不光小孩子喜欢,乔成铜也多了一道下酒菜。
正文、095 立夏辛苦
云英把鸡蛋暂时放在乔全家里,让乔全先去南山头砍两棵竹子回来编成篾条耙子放在锅里三分之二的地方,琢磨着这活儿怎么也要个大半天,云英便没改之前的计划,拿了胡豆发足就往西山头跑。
她发现,多这么折腾几回,体力真是越来越好。上了黄角楠山背时竟然大气也没喘一口,强抑制住从山脊草坡上直接滑到山谷中的冲动,云英沿着山背往小溪流走,自我安慰着要是过不了小溪再转回来也不晚,毕竟立夏的情况要比玉米多让人挂心些。
让她意外的是,小溪上竟然多出了一条木桥,木色很新,可踩上去相当的结实,就算是匆匆新建而成,质量那也是让人无话可说。
云英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立夏所住的院子外,院门也敞开着,也不知道立夏在不在。在如此清幽的环境中,云英不由放轻了脚步,动作也从先前“风一样的女子”变成了现在的小碎步淑女。
刚刚进了院门,云英就瞧见站在井沿边上的背影。墨色的发丝披散在肌理分明的麦色裸背上,素白色的细棉长裤因为清水浸透显得有些贴身,更形翘臀紧窄、双腿修长。
哗啦啦——
昨晚一夜发汗,立夏今早清晨醒来就觉得浑身黏腻不对劲,看天色尚早,便干脆在井边掬水洗澡。许是大病初愈,又许是云英小碎步太小心翼翼,还或许是水声阻隔,井沿边上武艺不凡的立夏根本没听到云英进门的动静。犹自又从井中提了一桶水兜头浇下。
水声过后,立夏伸手往后耙了耙头发,甩甩头,感觉头脑都清醒了许多;探手取了边上布巾一抹脸上冰凉的冷水。转身…
顿时,两人一同石化当场。
“立夏哥你是想死吗?昨天都才发了高烧今天就洗冷水澡!”云英对男色没有太大的兴趣,惊艳之后很快便是担忧,担忧在出口之时又化作气急:“我发觉你是觉得昨儿那锅苦药吃得不过瘾是吧?我这就去给你找找找有没有黄连。”
“不要…”想起昨儿还没加黄连就苦得发涩的汤药,立夏的拒绝毫不犹豫就脱口而出,末了才想起自己此时衣衫不整的模样。耳根到脖子都通红一片,运功在脚下一踮,整个人以云英肉眼难辨的速度消失在了院子中。
嘭——
云英只来得及听见他关上寝室门的声响,眨了眨眼睛,杏眸圆睁:“立夏哥!你会武艺?”而且不是那种架子花式,而是实打实的轻功!穿越到穷乡僻壤见个外人都难,云英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和武侠沾上边。昨日被辛离带着跳过那条一丈多宽的溪流她还以为是人家身手敏捷,这么看来,人家那是有武艺在身。
花匠都会轻功!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原本只想在李家村或是百家集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的云英突然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没,想到外面或许随便拉个人出来都是武林高手。那她这样的软脚虾出现在外面不是处处都危险?算了为了保命起见,她还是待在乡下地方安全些。
门内急速换装的立夏要是知道短短时间内云英就能从他露的一手功夫联想这么多指定会手脚僵硬摔倒在地。腾云朝乃至望月朝像他这样能幸运得被天下第一高手收为义子悉心传授武艺的就他一个好不好,而且他还学了人家望月朝国师一脉单传的功法才能这么身轻如燕。
所以说,这个世界的武林高手并非云英想象当中那样可以量产的。
可惜云英根本不知道这个讯息,不然游历之路也不会开展得那么周折婉转。现在的她正蹲在井沿边上看其中两盆几近干枯的植物,那是两盆爬山虎。只是她有些奇怪。爬山虎怎么会在狭窄的花盆里养,不是才怪呢。
“望月国、紫玉葡萄,死了。”立夏穿好了那天的花匠打扮,湿湿的头发也被他用细布条在头顶扎成一束,站在云英拿手上的纸碰了碰她,纸上有细细的黑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