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脸色微变,却还是温顺地点了点头,跟随在云萝身后。

午时,西苑内草木扶疏、人声悄然。

云萝踏进西苑时,早有一名眼尖的侍女小翠飞奔而来迎接,一面带笑说道:“三公主回来了!静妃娘娘从昨天起就开始挂念,奴婢问了管事公公,说是今天午时才回来呢,娘娘还不放心,让奴婢歇午觉时留神看着苑门,别让公主回西苑来找不着使唤的人才好。”

静妃的体贴关切,让云萝的心底升腾起一丝温柔的暖意。

她抬眸看向静妃所居住的东边套间,担心吵醒了她歇午觉,有意放轻了声音说:“母妃睡下了?”

小翠靠近一步,悄悄说道:“虽然躺下了,哪里睡得着?最近娘娘听说皇上病势沉重,求见了几次,皇上都不肯赐见,娘娘委屈得暗自掉眼泪…公主这些天不在宫中,奴婢们不敢劝,惟恐说错了话,公主回来得正好,劝娘娘放宽心些吧。”

云萝听小翠这般说话,心中同样担忧静妃,略加快了速度向东边套间走过去。

正文 第五章 国殇(二)

她放轻了脚步走过廊下,以手示意侍女们不必通报,穿过静妃寝居前悬挂的一片珠帘,隐约窥见静妃半合双眸斜倚在湘妃榻上,消瘦的脸颊犹带泪痕,昔日年轻时的绝代风姿已全然不见,心中不觉一阵酸楚,缓缓移步靠近榻边。

静妃并未入睡,听见脚步声响睁开眼睛,见是云萝归来,不禁支起臂肘轻唤道:“云儿…你回来了吗?”

云萝屈身站立榻旁,轻握住静妃的一只手腕,柔声答道:“母妃,是我。”

静妃顾盼了云萝一阵,似乎有话要说,却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声,云萝急忙扶着她的背心揉拍安抚,命侍女们送水来。

静妃气息稍定,挥手让众侍女们退下,才对云萝说道:“让他们都出去,我们母女好说说体己话。这些年来幸亏有你在宫中陪伴我,宫闱才不至于寂寞。你父皇他…”她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咳嗽,半晌才断断续续说:“我半生荣华皆是皇上所赐,假若皇上真有不测,我…”

云萝虽然心中难过,只是温和说道:“母妃多虑了,父皇只不过略患小恙,三哥祭陵之时已向祖宗神灵为父皇祈福,父皇一定会好起来。”

静妃凄然一笑,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也没有什么值得挂念不舍的。惟有你的将来,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你们去东陵的这些日子,我暗中遣人以重金买通燕国王宫内侍,探听那燕国太子的品行,结果实在令人失望。”

云萝乍然从静妃口中听说燕国太子品行“令人失望”,不觉怔了一怔,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静妃凝望了云萝一瞬,轻叹道:“自古男子多薄幸,燕桐为人风流倜傥、身边红颜知己不计其数,倘若你如风菲一般心思缜密,或如月芷一般圆滑世故,我倒不担心。可是你本性纯良,倘若真的嫁往燕国,身边又无人依仗,将来在燕国后宫的地位…实在难以逆料!”

云萝听静妃说话,心头竟然丝毫不觉得失望或难过,低头说道:“嫁往燕国是父皇与三哥的决定,至于我的将来,我并没有想过太多。”

静妃以手轻抚她的发丝,叹道:“母妃当年也和你一样,既没有打算过将来,也从没有算计别人的心思,可惜这后宫内的争斗太多,即使你想安静,别人也容不得你片刻安静。母妃不能眼看着你跳进燕国那火坑去。”她见云萝略显茫然,压低了声音说:“云儿,母妃有一计,可让你不必远嫁燕国,你可愿意听母妃的话?”

云萝脑海中瞬间百转千回,如同那天在春宴时听说自己的婚事一般惊讶,她蓦然抬头,睁大眼眸看向静妃。

静妃定定看着她,重复一句问:“你可愿意听?”

云萝思绪纷乱,却不由自主地轻点了一下头。

静妃神情顿时释然,说道:“你虽然乖巧,总算不糊涂。你仔细听着,皇上的病不过是拖延时日,皇上若是驾崩,你不妨以为父守孝为由,要求燕国太子暂缓婚事。翌日储君秦王登基,他就是祁国最至高无上之人,只要他愿意将你留下来,你就不必远嫁任何地方了!”

云萝并不完全懂得静妃的话中含义,说:“母妃想让我求三哥下诏取消婚事吗?他不会答应的。”

静妃摇了摇头,神情略异说道:“你需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求他,你必须让他心甘情愿地将你留下来!”

静妃欠身靠近云萝,对她低低说了一番话,云萝仿佛明白了一些,却不敢笃定,要祁舜“心甘情愿”地留下自己,有可能吗?她思及此处,不由想起祭陵之时祁舜环抱着自己从祭台上飞掠而下的瞬间情形,粉脸顿时微微泛红。

静妃注视着她的粉红面颊,微叹道:“你本是个聪明的孩子,是做祁国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逍遥公主好?还是做燕国的冷宫幽妃、孤苦伶仃一辈子好?我们母女一场,母妃为你指一条明路,何去何从还是靠你自己抉择,外人决不会为做任何决断,你自己不妨想清楚明白,再作计较。”

她说完这番话,又是一阵痰咳上涌,侍女们纷纷进入寝殿内,云萝见她神思倦怠,担心她说话太久耗费心力,待她安静躺下后便轻轻告退而出。

正文 第五章 国殇(三)

祁国明道帝的寝宫大殿外,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一大群皇宫侍卫、御医和朝廷重臣,寝宫内,祁皇后、永妃等后宫妃嫔无一不是满面愁色,甚至有年轻的妃嫔隐忍不住,当场就低声啜泣哽咽起来。

明道帝静静躺在龙榻上,面色浮肿、苍白如纸,印堂间透出暗黄的颜色,任凭祁皇后如何呼唤,依旧昏迷不醒,永妃一面关注着祁帝的神情,一双眼睛却不住向殿外打量。

祁舜带着显庆等侍卫来到大殿前时,众臣早已得到秦王自东陵返驾回宫的消息,纷纷伏地跪迎,祁舜略缓脚步,举目四顾群臣,见队列中少了一个人的身影,剑眉顿时紧簇,才要说话,只听二重宫门外传来内侍的传报声道:“祁王见驾!”

摄政王祁晟穿着一袭暗紫色蟒纹衣袍、表情肃重缓步而入,身后两名护驾内侍低眉垂首,紧紧跟随在他身后。他径直走近祁舜,向明道帝寝宫内看了一眼,才说道:“东陵之行可还顺利?”

祁舜的一双黑眸静如止水,答道:“除了归途中遇到几名刺客,几乎可以算是顺利。”

祁晟并没有特别惊讶的神色,说:“多事之秋,只要你们无恙就好。据太医回报,皇兄这几日虽然病势沉重仍在勉力支持,想必是心中挂念着你,盼望你早日回京有事叮嘱。我已遣礼部早作筹备,即使近日山陵有变,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祁舜面无表情,缓缓说:“皇叔思虑果然周到。”

祁晟走近他,举手轻拍他的肩膀,微叹了一声道:“衣国内乱纷纭,各国知道皇兄病重,此时想必都在虎视眈眈。无论将来国中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慎重应对,切记不可鲁莽行事。”

祁舜并未作答,祁晟不再多言,叔侄二人转身向祁帝寝宫而去。

显庆等侍卫在寝宫门前守候良久,忽然听见宫内传来众妃嫔的哭泣之声,且有小内侍掩面啜泣着狂奔而出,传话道:“皇上…皇上…戊时驾崩归天了!”

宫廷内外诸人闻听讯息,顿时哀声一片。

众臣伏地大哭,呼喊“万岁”之声不绝,消息传至后宫,众多后妃宫女更是大恸不已,如同天塌地陷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云萝离开静妃回到居室内不久,突然闻听西苑外传来一声声啼哭,心中顿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急唤小雨道:“你快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雨点头快步而出,不过片刻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公主,大事不好了,皇上驾崩…”

云萝尚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身后静妃侍女小翠哭喊着奔来,双膝跪地、泪如雨下说道:“公主,静妃娘娘…娘娘她适才一口气上不来,奴婢呼唤她几十声,娘娘都没有回应,鼻端也没有热气了,奴婢猜想娘娘恐怕已经…”

云萝猛然想起静妃刚才“我半生荣华皆是皇上所赐,假若皇上真有不测,我…”,立刻明白静妃自知道祁帝病重难愈后已有追随殉葬之心,今天对自己所说的那一番话,可算是临终遗言,只觉一阵天崩地裂,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簌簌落了下来。

小雨与小翠迅速一左一右扶住了她,小翠想劝解云萝,自己却忍不住哽咽难言,小雨带着哭声道:“公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如果皇上和娘娘都不在了,公主在宫里将来可倚靠谁去?”

云萝泪眼模糊中强自镇定心绪,抬头对西苑的一名小内侍说道:“立刻去找秦王殿下,告诉他西苑母妃病情突然加重,请他赶快遣司礼监或御医过来一趟!”

小内侍飞跑出西苑,小雨如梦方醒,匆匆说道:“对,奴婢忘了秦王殿下,无论如何公主总是他的妹妹,他一定不会不管公主这边的事情。”

小翠面带忧色,摇头说道:“小雨,你不知道,永妃娘娘与静妃娘娘当年曾是死敌,如今皇上刚刚驾崩,秦王殿下哪有心思顾及西苑?奴婢担心他会借故推脱,或者让司礼监草草打发处置了…”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依据祁国惯例,冷宫妃嫔即使去世,也不会得到追封,更不会得到隆重的丧仪。静妃虽然没有被废黜妃位,但是早已失宠幽居西苑多年,如果祁舜有心报复静妃当年与永妃之间的旧怨,那么他完全可以借故推脱、忽视静妃的死讯。

云萝带着众侍女来到静妃榻前,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想起静妃多年来的呵护与关切之情,以及静妃对祁帝生死追随的一番真心决不能够随便抹杀,转头对小翠说:“你不要哭了,我一定会为母妃争取到应属于她的一切,假如三哥不肯来西苑见我们,我立刻去求见母后。”

此时云萝心中,对祁舜是否肯抽空分身前来西苑探视并没有完全把握,只有静静等待小内侍的回复。

直至红日西沉,夜色渐渐染上柳梢,西苑内依旧没有出现祁舜和报信小内侍回来的身影。

云萝伏在静妃榻旁暗自啜泣良久,渐渐抬起头来,暗自猜想可能是祁舜拒绝前来探视静妃、小内侍仍在跪地苦求他,于是站起身向西苑外走去,小雨不敢问她的去向,急忙跟随在她身后。

云萝走到西苑廊下,冷不防看见廊檐下静妃种植的大片兰草,在夕阳残色中释放清香,想起静妃昔日的音容笑貌,不禁停下了脚步,怔怔凝视着那些草叶和花朵,双眸中蕴含的泪水沿着腮边滑落下来。

祁舜与小内侍走近西苑大门时,恰好看见云萝独自站立在廊下的情形。

她身穿着一件晕染浅绿色云朵的白色罗衫,晚风轻轻吹起她的衣袖和裙角,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株弱不禁风的绿萝,在风中瑟瑟颤抖,她清亮的眼眸被悲伤所笼罩,秀美的脸颊旁仍有未干的泪痕,夕阳将她的身影拉成一片朦胧而修长的幻影,既美丽而虚幻。

小内侍正要出声,祁舜以手制止了他。

云萝眸光轻转,蓦然发觉祁舜静静站立在苑门外,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目光投向他高大俊逸的身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数载身世飘零,转眼之间养父养母都乘风归去,难道云萝注定要一生命运坎坷、注定要无依无靠吗?几近绝望之时,却还有这样一个身影出现,你可知道,在这特殊的时刻,哪怕是一丝丝的温暖,都会让云萝铭记终生?

祁舜,他终究还是来了。

突然之间,云萝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要被抽空,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满溢而出,就在身体摇摇欲坠之时,已有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将她轻轻托住、缓缓拥入怀中,贴靠在自己胸前。

那男子阳刚之气的温暖,促使着她如同溺水之人抓紧浮木一般,紧依向那温暖的源头,而在心头弥留萦绕了半日之久的孤独、恐惧和失望,仿佛都在这源头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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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国殇(四)

作者注:《云色倾城》第五章“宫变”,祁国明道帝与静妃之死一节系5.17-5.18临时起意加写,聊以寥寥之墨迹,寄寸心之哀思,志今日事。现已更名为“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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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舜展臂轻拥着云萝,任她娇小的身体在怀中轻轻颤抖,他宽大的黑色锦袍衣袖绕过云萝的背心,如同舒展开来的一双羽翼,为她遮蔽出一片晴空,候着她气息稍定,才出声说道:“父皇晏驾,中宫忙乱,我来迟了。”

云萝缓缓抬起双眸注视着他,含泪哽咽着说:“母妃虽然在西苑居住多年,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父皇,她今日午时曾经叮嘱过我一些话,可我没想到…母妃心意坚决追随父皇,一片诚挚天地可鉴。我想请求三哥为母妃主持丧仪。”

祁舜听她说完,向身后随行的内侍及一名御医示意,那御医步履匆匆进入静妃寝殿查看后,前来回报道:“静妃娘娘业已仙逝,逝前似乎曾经有意服食过一种速死之药,并非无疾而终。”

云萝闻言,心头更加凄楚,几颗晶莹的泪珠沿着腮边滑落下来。

祁舜环拥着她,微微侧身向那御医说道:“将静妃逝世情形如实向母后禀报,传司礼监以本王的名义撰写奏疏,奏请册封静妃为贞懿皇贵妃,以贵妃之仪与父皇同陵安葬。”

云萝看着跟随祁舜而来的内侍与御医们奉命离开,终于放下心来,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仍在祁舜怀抱之中,而且,他的怀抱竟然如此温暖、如此令人眷恋不舍,一种陌生的情潮从心底油然而生,她只能借着微弱的挣扎渐渐向外逃离,以掩盖内心的情绪波动。

祁舜看着她惶恐不安的模样,英俊的面容显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拥紧她的双手却并没有放开,云萝苍白的脸颊涌上红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见他语调低沉而隐讳,轻声说道:“即使父皇母妃都不在宫中,只要有我,你就不用担心害怕。”

云萝终于放弃了挣扎,他随手轻揽,将她的如云秀发轻轻贴靠在胸口。

小雨目睹着这一切,惊愕中睁大了双眸,尾随而来的小翠急忙用一只手掩住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拉着她一起退了下去。

玉兔东升,他们的身影沐浴在轻淡的月色中,静谧的西苑内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云萝内心狂跳不止,她虽然单纯柔弱,却知道祁舜此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决不是兄长对妹妹所应当有的行为,他并非不知道自己即将嫁往燕国,也并非不知道二人之间的名义关系,却依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将她禁锢在怀中。

静妃临终所说的话仍在耳边萦绕,假如燕国太子为人果然如静妃所描述的那样不堪,无论祁舜对她的心意究竟是喜欢、是怜惜、还是源于一时心血来潮的男性欲望,这些都足够成为让他将她留下的筹码和借口。

只是,一切来得太快,反而让云萝措手不及。

“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什么会来西苑?”他低沉的声音,唤回了云萝几近迷茫的思绪。她怔然摇了摇头。似乎是有意逗她,他反而加重了语气,更加笃定地说:“我从不会让一个我在乎的女子无依无靠、孤独面对任何困境。”

这种表白过于赤裸,云萝的头脑有些发懵,不敢相信耳边所闻的是一个自己口口声声称呼为“三哥”、平时不苟言笑的祁舜所说出的话,只有下意识地微微摇头,说:“我一定是听错了三哥的话…”

祁舜并不回答她的质疑,俊逸的面容显出淡然的神色,携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说道:“西苑日后就作为静妃停灵之所,这里不适合你居住,你从今晚开始搬到母妃的南苑暂住一阵吧。”

云萝不敢拒绝他的安排,顺从地点了点头。

永妃与二公主月芷所居住的南苑宫殿华丽、庭院宽敞,较之年久失修的西苑而言,环境自然是好出许多。

永妃因明道帝病逝,哀泣不止,定要与祁皇后等妃嫔一起留在祁帝寝宫外亲自守灵,云萝来到南苑内,月芷急忙遣婢仆安置她的住所,又听说了静妃的凶讯,免不了握住云萝的手相对恸哭了一场。

云萝晚间心事重重,祁帝与静妃的死讯已让她精神倍受打击,加之祁舜随后的暧昧举止,更让她心绪不宁,一夜翻来覆去、几乎不曾合过眼,次日清晨起床时,双眼被泪水浸湿而红肿,秀美的容颜显得无比憔悴。

小雨站立在妆镜前为云萝理妆,侍奉着她换好一袭素白衣裙,将一支粉白色的东海珍珠钗斜插在她的云鬓旁边,云萝举手拔下珠钗,摇头说道:“不必了。”

小雨并不勉强,正要将珠钗放入妆台的珠宝匣内,外面一名小内侍匆匆奔跑而来,唤道:“皇后娘娘传旨,请三公主速速整妆前去华容殿。”

云萝心生疑惑,祁帝的法事应该在三日之后,华容殿是中宫正殿,祁皇后突然传旨诏见,想必有特别的事务发生,于是问道:“母后宣我有什么事,你可知道?”

小内侍摇头道:“奴才只听内侍王公公派遣来传话,不知道详情。”

云萝默然片刻,想起祁皇后叮嘱“整妆”,于是又将那支珍珠钗从匣中取了出来,依旧插在乌黑如云的发间,跟随小内侍一起前往华容殿面见祁皇后。

她们一行经过御花园中时,见许多小内侍形色匆忙穿梭其间,小雨觉得好奇,不禁上前加以询问。

一名内侍答道:“奴才听王公公说,燕国太子得知皇上驾崩的消息,连夜率亲随数十人快马加鞭赶来临安,要以子婿之礼亲自祭奠皇上英灵。皇后娘娘收到前方快报消息,命奴才等人立刻预备接驾,万万不可以怠慢燕国太子殿下!”

正文 第六章 议婚(一)

小雨闻言,立刻回头看向云萝。

云萝万万猜想不到,祁皇后宣召她的原因竟是为了迎接燕国太子燕桐的到来。

祁帝归天,燕桐以未来女婿的身份前来祁国吊唁,这种礼仪实在过于隆重。虽然他与祁舜之间曾有和亲的约定,但是二国毕竟还没有正式缔结婚约,以他燕国太子的尊贵身份,即使仅仅派遣几名使者前来祭奠祁帝也无可厚非,完全没有必要亲自赶来临安致哀。

对云萝而言,“燕桐”这个名字一直以来都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她甚至从没有想象过他的模样和仪态,这位她名义上的“未婚夫”,从来没有在她的心里留下过半丝痕迹,然而与他相见的机会,竟然就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云萝步履沉重,缓缓走近华容殿,心怀忐忑,不停猜度。

燕桐,他会是一个怎样的男子呢?像祁舜、像显庆、像荀栖凤,还是像冷千叶?他的人品,是否果真像静妃所探听的那样“令人失望”?对感情视同儿戏、是一名纨绔王孙?

华容殿位于皇宫正中心,前方正对着祁帝的寝宫和灵堂,是祁皇后临时起居及诏见群臣之地。

大殿廊下的数十根金漆彩柱缠裹着雪白的绫绢,宫人们都换上了黑白二色的丧服,殿前伫立的仙鹤、铜狮嘴中喷出一阵阵肃穆的檀香气息,偏殿两侧回廊内,几排诵经的黑衣僧人神色庄重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木鱼。

举国齐哀,沉重压抑的气氛令人几乎难以顺畅呼吸。

云萝漫步走过御池边,仰首遥望宫门处“华容殿”三字匾额,清澈的秀眸中溢满了悲怆。而这种悲怆的绝大部分成因,是源于静妃的突然离去。

突然,云萝发觉一阵异样的感觉从身后传来,下意识转过眸光。

御池对岸不远处,站立着一队异族妆扮的人,他们隔着一弯御池春水,遥看云萝的侧影。

其中一人身着白衣黑靴,头戴一顶纯金所制的盔,盔侧悬垂着两串长长的白色丝绒小球,腰间紧束着一围银带,双肩的银色披风向外侧微微挑起,上面装饰着银色精晶石。他的身材虽然魁梧高大,腰身却极细,他的面貌与中原人并不完全相同,粗犷中带着几分俊美,神情高贵端庄。

云萝微微一怔,心中暗猜来人的身份,迅速抽身向宫门内行走,那人并不紧随,不徐不疾带着十几名随从缓缓向华容殿内走来。

一名小内侍小心翼翼从云萝身旁走过,低声禀道:“奴才启禀三公主,燕国太子已到宫门前…”

云萝假装没听见,侧身避过他,径自走向华容殿左侧的偏殿,对小雨说道:“你替我去叩见母后,就说我在偏殿内侯旨,既然今天有远道而来的贵客,等母后接见过他们,我再去给母后行礼请安。”

小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殿外,说:“奴婢知道,公主不想见那燕国太子,可是皇后娘娘有心诏见公主,一定希望公主能够与他见上一面…”

云萝摇了摇头,说道:“我与他虽然有婚约,依照规矩现在却不宜见面。母后宣我来华容殿,并没有明确降旨要我见他。你将我的话转呈母后,相信母后会体谅我的苦衷,假若母后另有旨意,再去见他不迟。”

小雨见她心意坚决,无可奈何走出偏殿,准备将她的的话向祁皇后禀报。

正文 第六章 议婚(二)

偏殿的大门只是半掩着,云萝透过薄薄的纱幔,仍然可以清晰看见一群人前呼后拥着燕桐从庭院中经过。

过了不久,小雨去而复返,面带难色。

云萝问道:“母后怎么说?”

小雨不敢隐瞒,说道:“奴婢将公主的话向皇后娘娘禀报了,娘娘说,燕国太子此次前来一为拜祭先帝,二为下聘议定正式婚期。公主与他的名分已定,不需要避讳男女之嫌,况且他远道而来,公主若是避而不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云萝明白祁皇后的话意,知道今天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和燕桐见面,沉默片刻后,对小雨说:“走吧。”

小雨见她神色沉重,跟随在一旁轻声道:“公主还记得静妃娘娘的话吗?既然公主不愿嫁给燕国太子,不如依了娘娘的主意,反正秦王殿下也喜欢…”

云萝迅速停下脚步,一双明眸回望小雨,小雨立刻住了口,低垂下头不敢再说。

云萝迈步进入华容殿内,见祁皇后端坐在正中央主位,右侧的位置留着空,左侧龙凤呈祥的檀木椅上所坐之人,正是燕国太子燕桐。她微微敛衽向祁皇后行礼问安,并不抬头看他。

祁皇后待云萝礼毕,示意宫人给她在自己身旁赐座,转头向燕桐说:“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先帝与燕帝陛下情同手足,如今两国得以结成儿女亲家,太子如此诚心相待小女,实在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云萝所坐之处恰好在祁皇后与燕桐的之间,距离燕桐的座位不过丈许,她虽然微微低头、不加任何修饰、神情略带凝重,却丝毫不减楚楚动人的娇柔姿态,她眉间流露出的那几分哀怨薄愁,更让人觉得自然亲切。

自从云萝进入大殿之时开始,燕桐就已经将她的眉目仪态看得真真切切,此时见祁皇后有意将云萝安置在他身旁以示亲近之意,神态恭敬答道:“祁国乃是礼仪之邦,皇后娘娘对燕桐如此礼让,反而让晚辈于心不安。晚辈父皇听说过祁国习俗,子女逢父母丧仪,除非当年即完成大礼,自次年开始的三年内皆不宜嫁娶。因此晚辈奉父皇之命前来祁国,除拜祭帝岳之外,还望皇后娘娘能应许晚辈不情之请,此次一并带公主返回翦州举行婚礼。”

燕桐言下之意十分清楚,祁帝刚刚逝世,按照祁国礼仪云萝会为父亲守孝三年,而燕帝却并不想等待三年之后再行婚礼,因此派遣太子燕桐亲自前来临安请求提前完婚,并趁此机会将云萝带往燕国。

云萝担心祁皇后会一口答应下来,顿时急红了脸,顾不得女儿羞涩,急忙转向祁皇后低声说:“母后,儿臣不能…”

燕桐身旁两名侍卫乍然听见云萝的拒绝之词,不由自主一起向她看去,燕桐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神情自若等待着祁皇后的回答。

祁皇后不置可否,向云萝看了一眼,叹道:“两国婚约已结,燕帝思虑周到,本宫又怎能只顾着国丧耽误了儿女们的一生大事?不过,云萝虽然排行第三,却是第一位出阁的皇室公主,她的婚事不能过于仓促。”

燕桐身边的一位年长内侍见祁皇后没有反对,立刻躬身说:“皇后娘娘的话极为有理,请娘娘不必担心,皇上已有旨意,等太子殿下将三公主接回翦州时,必定会为太子和公主举办一场燕国最隆重的婚礼,燕国上下早已开始筹备,决不至于仓促。”

云萝听见他们的话,只觉心急如焚、浑身发凉,她的脸色由绯红渐渐转为苍白,几乎坐立不稳。

燕桐冷眼注视着她的面容,神情渐渐显出淡漠之色。

祁皇后依旧不肯明确给出答复,说道:“兹事体大,我必须同秦王和群臣商议之后定夺,太子一路长途跋涉,不妨在宫中先歇息几天,改日再议吧。”

燕桐站起身,淡淡答道:“皇后娘娘旨意,晚辈无不从命,晚辈想先去灵堂祭拜岳父,请皇后娘娘准许。”

祁皇后示意身边内侍为燕桐等人领路,一边拭泪一边说道:“多谢…秦王在灵堂内主持拜祭,皇上临终时已将帝位传给秦王,命他择日祭天登基。你若是有其他要求,都可以与秦王先行商议。”

燕桐轻施一礼拜别祁皇后,与众人一起离殿而去。

云萝心头如同被一块千斤巨石压下,怔怔看着殿中的大理石地面。

祁皇后见燕桐去远,立刻沉下了脸,训斥云萝道:“你刚才说的是些什么话?你想告诉燕国太子,你不能嫁给他?两国联姻之事天下皆知,难道你想悔婚不成?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你可知道,燕桐方才若是当面质问起你来,你身为一国公主,颜面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