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骧从战区协同作战会场出来,路四海提醒他说还有点时间,要不要回家去看望下老太太?老太太这就要跟大小姐走了。
陶骧签完了手上后一份电报稿,说:“好。”
他母亲他再三催促下,才勉强同意随长姐回南洋。只是原定行程有变,还要再耽搁两日才能走。
遂心和静漪此时已去纽约船上。她们母女是昨日启程。他们有约先,他不去送她们。静漪也不让他去送,说遂心看到他会哭厉害,本来遂心答应走就十分不情愿…他同意了。当然他也实是脱不开身去送她们。不过即便能去,他也是不去好。
他这几日忙很,竟然都没有想起她们母女二人。
路四海看看他,他拧上钢笔帽,说:“你开车,不要惊动太多人。我们去回。”
他上车打了个小盹儿就到了家门口。
门房开大门,车子就一路往里开。十几分钟路上他似看过了无数繁华…
车一停路四海赶紧给他开车门,他下来走了两步,忽觉诧异。他边走边看,皱了眉。虽然进门一个家仆没见着,却丝毫不觉院中冷清,隐约还听到一声犬吠,由远及近。
陶骧想想可能是错觉——这里除了留几个人看家,余下或跟随母亲和长姐去南洋,或由郭忠带着回兰州,或随静漪走。而静漪是连白狮和雪球都要一起带走…他本想着回来会看到大门紧闭、家中冷清样子,没想到与往常一样,庭院甚至加美好贞静。那香樟树下秋千,红丝绒缠着,他穿着洁白裙子小女儿…他停下脚步,特地看了眼秋千。
当然他小女儿此时是不会这里了。
路四海跟着他,也默不作声。
陶骧交代他几句,转身进门。进了门就诧异些。
老家仆还,像往常一样叫他七爷、跟他说老太太还没起呢,要准备早点,七爷吃什么…
陶骧有种错觉,似乎他连日来准备打仗那个世界是虚幻。这里,仿佛有种与世隔绝温暖和安定。
他说:“我上去看看老太太。”
楼下客厅里花瓶中,都插着鲜栀子花。这熟悉花香冬日早晨,被略带暖意阳光照着,香气氤氲开来,就像这里女主人,从来都没离开过,她还打理着这个家…他边上楼,边看着楼下空荡荡客厅,脚下顿了顿,因为听到一声清脆琴音。
他站下。
他需要仔细辨认琴音来源——他曾经无数次站这里,俯视这金碧辉煌大厅,眼前是衣香鬓影、歌舞升平…翩翩丽影中有那么一抹为娇美,是他静漪。
陶骧回身继续上楼。
分明又听到一串音符。
这下他不再怀疑是幻觉,于是他脚步越来越急。
他母亲是不会弹钢琴…
他胸中像涨满了潮。去推那扇房门一瞬,他手掌都贴了门上,几乎都感受到那音符带来震颤。
他听到笑声,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他猛地推开房门。
“程静漪!”他大喝一声。
琴声戛然而止。
白狮哧溜一下把头伸进了沙发底下,雪球却打着滚儿朝他奔来,使劲儿地绕着他腿打转。
“爸爸!”琴凳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子,那个小跳起来,喊着便向他跑来。“爸爸你回来啦!”
遂心跑过来,抱着陶骧腿,咯咯笑着,仰头看他冒火眼睛盯了远处妈妈。遂心吐吐舌尖,回头对静漪做了个鬼脸儿,说:“我去找奶奶和大姑…”
她说完抱起雪球,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静漪站起来。
陶骧脸上怒意毫不掩饰。
他有些焦躁地将领扣解开一颗,仿佛呼吸此时都受阻了。
他原地转了半圈,终于忍不住指着遂心逃走方向,说:“程静漪,你给我解释下,你这…你又骗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女人,还总是能很轻易地就撩拨起他怒火——他以为她走了。他以为她带着女儿走了。哪知道她娉娉婷婷站这里,站他面前,面带微笑…微笑中甚至带点羞涩。
他按着额头,说:“你先别笑。你给我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
静漪走到他面前来,翘起脚来他腮上亲了一下,说:“囡囡就是不肯走,我怎么可能把她扔这里?”
她眼睛眨着,很认真地问。
陶骧不回答,她就又亲了他一下,再亲他一下…
被他猛抱起来,双脚离地,静漪轻声说:“别生气了…留都留下来了…以后都不骗你了,好不好?”
她额头抵着他下巴,蹭了蹭。
他收了收手臂,将她身子紧箍身前,看了她眼。
“因为遂心啊?”他闷声问。
“嗯。”她点头。
“真因为遂心啊?”他追问。
挪着步子,带着她慢慢地往后退。
“嗯。”她微笑。
她穿着薄底拖鞋,踩他脚背上,他脚步活动缓慢,扶她腰上手握紧,她长发垂身后,飘飘摇摇地…她看着他军装上黑褐色枪套和皮带,铜扣晶晶闪闪,耀着她眸子…她脸是越来越红了。
他也低头亲了她一下。
她身子碰上琴键,发出巨响。
两人同时笑出来。
他将她拥住。
“漪。”他她耳边轻声叫她。
“嗯。”她搂着他腰。面颊贴他胸口,抬头看他。静静,等着他再开口。
他还是沉默了,她却觉得安心很。
她感受到他强而有力心跳,耳边是他重而沉稳呼吸声…
她想着,其实此时他不用再说什么,她也不要他再说什么,此刻只要他这里,将来只要她他身边,足矣。
“我们再举行一次婚礼吧。”他说着,低头看她。
她明亮双眼望了他,良久,她终于点头。
…
程静漪和陶骧婚礼,慈济医院小教堂里举行。
笼罩城市上空战争阴云越来越重,这是个并不适合聚众时候。而陶骧又马上就要奔赴前线,于是他们并没有通知人来观礼。
静漪说这只是他们两个婚礼,不需要很多人见证。可是到了这一天,当她拉着遂心手、穿着她式样简单礼服、捧着一把馥郁芬芳栀子花走进教堂里时,却发现小小教堂里,或坐或立,挤满了来送祝福亲友。
她亲人、她同事、他战友、他朋友…都是他们至亲人。
她微笑着,放慢脚步,不住地停下来,与他们握手或拥抱,接受他们祝福。
而陶骧,他站圣坛前,挺直地站着,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近。
她终于站他面前,望着他目光中满是柔情和爱意。
她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与他再相逢,自此将不离不弃,永他身旁…
他抱起遂心,将她揽怀里,轻轻吻她额头上。
掌声和祝福里,她眼中泪光闪闪。
而他微笑,他们女儿,也笑。
她望着她生命中重要两个人,知道从此之后,对他们来说,除却死别,再无生离。
阿斯彭夏天凉爽干燥,多年来陶骧总是和妻子静漪这里度夏。
阿斯彭夏天气温和湿度,会让他战火中留下过伤疤身体能够舒服些。也让他思乡心能得到些许平复,这里夏天,近乎他记忆中兰州之夏。虽然这些他从不宣之于口,但每到初夏,静漪便开始打包行李,从他们纽约家中来到这里。
他如今很少看报了。
有些消息看了总不是特别令人愉。
静漪还是每天让人把报纸送到他手边,一起散步时偶尔也同他聊聊时局。但相隔万里地方发生事情,似乎还没有他们小儿子小女儿今天早上吃什么早餐来重要。
战火中相继出生一对小儿女,如今取代了离家去读大学遂心,成为他们乐源泉。看着他们活地成长,总是令人愉。
“囡囡今天到。”静漪挽着陶骧手臂,同他走出花园,来到街上。
这里安静极了,他们常常走一个来回,都见不到一个人。
“家能住几天?”陶骧问。遂心去年考入了耶鲁大学医学院,就如同她抓周那日预言,现遂心正以成为一个出色女外科医生为目标。那也是她母亲走过路。只不过相较于她母亲静漪,遂心路走要顺利多。
静漪听出陶骧语气中一丝不满,不禁微笑。
“你笑什么?”陶骧看她。
她剪了短发,烫是波浪大卷儿。这是时髦发型。她身上穿倒还是旗袍。所以看上去就是古典中柔和了时尚一种别样美…这么些年了,她他眼中,美丽始终有增无减。
静漪看出他目光中温柔,靠他肩膀上,笑道:“女儿长大了,你总要看着她出去飞一飞。”
“我说什么了?”陶骧有些悻悻。
“你是不是担心她给你带回个金发碧眼女婿?”静漪微笑。
“她敢!”陶骧皱眉。
静漪笑厉害,说:“你看她敢不敢?”
陶骧沉默片刻,才说:“医学院学生功课很紧嘛。她哪有时间谈恋爱?”
他说着看静漪。
“那可不一定。”静漪说,“你女儿聪明着呢,功课对她来说什么时候成为问题?”
陶骧想一想,可不是么。
民国三十四年胜利之后,遂心便被送来美国读书了。聪明伶俐遂心读书顺利很,又美丽可人,追求者从来不少。虽然没有闹过让他们担心绯闻,也没有看到她对哪个男孩露出过兴趣,但是她也到了该谈恋爱年纪…
“我要和她谈一谈。”陶骧说。
静漪见他认真,也认真起来,问:“要去谈什么?如何挑选一个能合你心意丈夫?”
陶骧被问住。
“我劝你还是静观其变。我同你都已经吃饱了父母之命苦…”静漪还没说完,就被陶骧拉住了。
他瞪着眼睛望了静漪。
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他们正站花园拱门处,盛开蔷薇馥郁芬芳。
“好吧…当然起初是那样…喂…”静漪被他盯脸越来越红,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起来。“你也不能否认,起初我们谁也不想…嗯…”
陶骧可不会费口舌和她说那些。他从来都知道用什么手段来达到他目。这果然是简单有效方式,馥郁芬芳中长吻,带着初夏味道。
静漪倒是知道这是外面,虽然是后花园,也是静僻处,但到底是外面。可是陶骧总是能让她沉迷…她心里叹了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
“爸爸!”花园里传出少女清脆声音。
“遂心回来了…”静漪推了下陶骧,陶骧却不放她。
“说,幸亏当年有父母之命。”他仍箍着她腰。
静漪也瞪他。
这不是耍赖么…
“爸爸?妈妈?”遂心声音越来越近。
“不说话…”陶骧作势又要吻她。
“那你亲吧。”静漪咬着牙。她满面通红,艳光四射,“让她看看她父亲是怎么个没样子。”
陶骧气结。
静漪趁机推开他,笑了。
她转过身来,轻声说:“走啊。”
木栅门打开了,遂心呀了一声,仿佛被吓了一跳,说:“爸爸,妈妈,害我好找…出去散步了?没听见我叫你们嘛?”她探身出来,左右看了看,“怎么没让人跟着?”
她扶着门,蔷薇花垂垂缀缀落下来,几乎碰着她发顶。
清丽至极容貌,青春逼人气息,修长结实遂心有着她这个年纪少女特有令人难以抵挡魅力,连陶骧和静漪这做父母看了,都忍不住要叹息。
“我们就附近走走而已。”静漪微笑着,过来抱了抱女儿。一边抚弄着她有点乱鬓发,一边问:“刚到么?”
“到了一会儿了,称心和满意还睡,就没吵醒他们。”遂心也过来抱了抱父亲。
她英俊父亲,美丽母亲,她心目中永远都相爱至深…她其实看到他们两个了。
她是悄悄地过来想要给他们俩惊喜,不想正撞见他们两个亲昵。她又悄悄地跑开,不想这个时候打扰他们。
他们面前父母亲总是要端着些,管他们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眼神里,是有着端也端不住关怀和爱意。
偶尔她会看到父亲拉着母亲手,哪怕不说什么,她知道他们俩是相爱…
父亲走前,她挽着母亲,轻地回答着母亲细致入微问题。父亲没有问,但是一定是听。
门一开,称心和满意欢地叫着从屋子里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一群狗,他们叫着爹爹、妈妈、姐姐,争先恐后地扑进她怀里来。廊下张奶奶和福妈妈望着他们笑呢。
满院子花开正盛,这是她花儿一样家…
静漪握着陶骧手,看着遂心抱起弟弟和妹妹转着圈儿,三个孩子滚做一团。
“爸爸,桌上有大伯来信。”遂心好容易将弟妹制服,一手牵了一个,回头对着父母亲说,笑靥如花…
看孩子们跑远了,陶骧说:“遂心正我第一次看到你年纪。”
“牧之,”静漪慢条斯理地问,“你还记得我样子?”
陶骧微笑。
怎么不记得,她正若花蕾般含苞待放时候,仿佛初夏玫瑰花,和他相遇。
静漪看他笑而不语,踱着步子回到房中。
香港来信就放桌上,他坐下来,展信阅读。
静漪给他倒了杯水,手扶他肩上。
他按住她手,听她问道:“大哥那边还习惯?”
陶骏半年前才去往香港。他们曾数度去信劝他来美国,他挂心麒麟一家,暂时不来。
陶骧点点头,看她,问道:“下半年去接母亲过来,也把他接来吧?麒麟事忙,他和我们一起,也省母亲挂心。”
静漪看着他,微笑。
她点点头,说:“好啊。”
“要辛苦你了。”他说。
他紧握着她手。
“我喜欢家里人都一处。”她微笑着说。
如今他们所说是这样平常事。
万里山河、千秋家国,都已是远去影子。
他们经历过战火,被战争带走过至亲,艰难中彼此守护、相濡以沫,熬过了难时光。
也许将来,还会经历惊涛骇浪、体验命运多舛,但所幸,他们一起。有生之年,再不分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