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对视着。
“老七,”陶盛川点着头,“妥协有时必须作出。”
陶骧望着父亲,没有出声。
“如果这个时候,你一味扣押程之忱,不为私利,也将会被以此诟病。这一战之初衷,便是为联合抗日。假如因此让倭寇趁乱得逞,得不偿失。”陶盛川说。
陶骧点头,说:“是,父亲。我明白此中利害。”
“你须征得西北军同仁支持,不可独断专行。为今日,许多西北军将士流过血;将来抗日,将有更多的西北军将士要牺牲…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也不止是西北军的事,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陶盛川声音低缓,字字清晰。
陶骧站了起来,郑重向父亲敬了个军礼。
陶盛川抬手,点一点头,道:“去吧。”
陶骧看了病势沉重仍然不失军人沉稳英武之气的父亲,不禁胸中热血沸腾。他转身出去,等在外面的陶驷等人看了他脸色,一时之间都沉默下来。陶骏虽然看不太清楚,也从屋内瞬间紧张起来的气氛中察觉异样。
陶骧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经过,沉声道:“请各位跟我来,我有重要事情要与各位商议。”
陶骏松了口气,待陶驷逄敦煌等人鱼贯而出,剩了陶骧要他一同前往。他阻止陶骧。
“我大约能明白你们要谈什么。事关重大,我已无军职,不便参加。”陶骏低声道。他仰望陶骧。此时陶骧站在他面前,身形挺拔而威风凛凛,让人由衷赞叹。他也叹了一句,“但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而且我也相信,你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父亲、阿驷和我,陶家上下,都会支持你,成为你坚强后盾。”
陶骧看着长兄,同样向他敬了个礼。
陶骏等弟弟走了,才让人把儿子麒麟儿接进来,嘱咐儿子见了祖父注意分寸,才由福顺推着轮椅进房去。
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陶盛川,此时睁开眼。见长子长孙,也只说了句你们来了。
“父亲歇着吧。”陶骏见他累了,忙说。
陶盛川看着陶骏,半晌没说话。
陶骏望着父亲,轻声说:“父亲放心,以后我们都会帮着七弟的。”
陶盛川点了点头。
“爹爹,七叔要打仗去了吗?”麒麟儿问道。
陶盛川摸摸麒麟儿的头。
“父亲,七弟才是真正的军人…麟儿,以后要像你七叔那样,懂吗?”陶骏说。
…
第二天,陶骧在逄敦煌的陪同下只带了几名随扈前往虎跳峡,进入中央军营地,面见程之忱。
被围困在虎跳峡已有月余的程之忱,见陶骧到来,也敞开营门,迎其入内。
陶骧开门见山,要求程之忱同意立即通电全国,全力抗日。而他的条件,便是西北军将接受中央军整编。
程之忱良久不回答陶骧。
陶骧见状,示意他两人到帐篷外散散步。
虎跳峡地势很低,两边是悬崖峭壁,溪谷深邃,走在其间,有地处江南之感。
走了很久,两人仍然沉默。
陶骧回头看看,程之忱的随扈远远地跟着,逄敦煌带了人也紧随其后。见他回头看,逄敦煌做了个很小的询问的手势。陶骧略点了点头,让他放心。
陶骧站下来,程之忱也站下。两人正站在一片密林之外。
陶骧看了那密林,说:“二十岁那年,我在这里打了第一场胜仗。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确了我的志向。此生我都将以军人为职业。”
“很多人知道你能征善战,是在你回国之后。极少人知道虎跳峡一役,对西北战局的影响有多么重大。”程之忱道。
陶骧道:“我更希望虎跳峡被记住,是因为你做出了正确决定。此次东北事变,举国震惊。士农工商界都有共识,联合抗日是大势所趋,你总不想后世之人评价你,冠以丧权辱国、贪生怕死之名。我相信,你会是以国家人民为重之人。”
两个人并立在一处,许久,没人打破沉默。
带着湿润的凉意的清风穿过山谷,树叶的响声伴着流水声在山谷间不断激荡…
逄敦煌远远地望着他们。
他的手始终放在腰间。对程之忱,他并不信任。
山谷中的风越来越凉,天色也越来越晚,那两人都没有要折返的意思。他不禁对陶骧此行能否顺利与程之忱达成意向再次产生了怀疑…就在他欲设法提醒陶骧离开的时候,他看到陶程二人同时转过身来。
程之忱转过身来,向陶骧伸出了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许久没有放开。然后,他们一起朝他走来——虽然他们没有喜笑颜开,甚至表情都有些严肃和沉重,但是看得出来,比起来时,颜色都缓和许多。
陶骧经过时,看了逄敦煌一眼。
逄敦煌顿时会意。
他紧跟着陶骧,心情也有些激动。
进入程之忱的临时指挥部时,程之忱特地停下来,也与逄敦煌握手。
他对陶骧说:“你麾下的大将,真令我大吃苦头。”
逄敦煌却道:“希望日后我们都只让日寇大吃苦头。”
程之忱愣了下,笑着拍了拍逄敦煌的肩膀。
当日,程之忱便从虎跳峡通电全国,宣布将于西北军、西南军联合抗日。而陶骧走时,手中亦握有双方签署的停战协定。
陶骧在逄敦煌护送下,安然返回兰州城。随后,陶骧下令西北军后撤一程,放程之忱部经由陕西,退入中央军控制境内。
此番由中央军挑起的大战,至此方以各方都能接受的形式结束。
程静漪听到这则消息时,竟不敢马上就信。东北事变已发生数日,局势的发展越来越让人担忧和愤慨,在这个时候,陶骧的妥协显得如此珍贵…明明这是该高兴的事,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456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八)
当时陶骧还在返回的路上,是雅媚特地来告诉静漪这个消息。雅媚见静漪虽是松了口气,却没有多少喜色,以为这是她和陶骧仍然僵着的缘故…如今陶骧也回家几日,雅媚在静漪面前提到陶骧的事,静漪仍是回避。
雅媚看看静漪怀里抱着的囡囡。这长的极像静漪的婴儿,安静下来的时候,却时常有着她父亲的神态——她只知两人前番那般大吵,陶骧竟连囡囡都送到祖母那里去。可见这感情伤了,一时也是不好弥合。她有心帮忙,暂时却也不知从何下手。
她叹了口气,听到月儿敲门进来说:“二少奶奶,少奶奶,太太那边来了电话,说大小姐过来了。”
“知道了。去备些茶点。”静漪吩咐着。
“大姐回来几日,人也跟着瘦了一圈。八妹还不知怎么着急呢。”雅媚说。尔安回来是因为陶盛川病情危重。尔宜此时尚未能返回。一日数封电报往来问及父亲病情,两头牵挂,着实苦痛辂。
静漪拍抚着女儿,见雅媚若有所思,问道:“二嫂有心事?”
雅媚说:“年来亦未与家父团聚,忽的有些感触。”
“待安定些,二嫂回北平去探望伯父吧。”静漪轻声说婊。
雅媚点了点头。
不久尔安上来,看到囡囡便立即抱过去亲了亲,问静漪道:“囡囡的大名还没起吧?我今日同父亲在一处,说起来。父亲说老七不着急,要等满周岁正式命名呢。老七也怪有意思的。”
雅媚微笑道:“想必七弟是想起一个好名字。你想呀,陶司令爱女,怎么不得有个好名字?”
静漪听着她们的话,转脸望着窗外。
秋意渐浓,窗外树枝上的叶子泛了黄…
尔安瞅了雅媚,雅媚轻轻摇头。
倒有半晌谁也不开口。
“哎哟,险些忘了我是为什么来的了。”尔安让使女拿出来一叠相片,给静漪和雅媚看。相片大部分都是尔安拍的,也有一些是专门请了照相馆子的摄影师傅来拍的,比如那张全家福。
陶盛川那日精神好些,见家中此时人聚得齐,就想照一张合影。
静漪拿了全家福来看。合影中祖母坐在中央,膝上抱着那个胖乎乎的婴孩,正是囡囡。照相那么一会儿工夫,囡囡还把老太太裙子上弄湿了一大片…有这么个原本令人尴尬的小插曲,竟意外促成了格外和睦的气氛,一大家子人都笑的很好。
静漪把相片摆正了,尔安拿着囡囡的小手指,指着里面的人,对囡囡说着话:“这是囡囡…这是太奶奶…爷爷…”
雅媚翻看着相片,其中有一张,是静漪坐在泳池边的藤椅中,怀里抱着囡囡,正在晒太阳。她看了好久,拿给尔安和静漪看,说:“大姐这张照的真好。老七看了这张相片,不知该怎么喜欢了。”
静漪接了相片,看了看,放在一旁,道:“大姐给囡囡照了好些相片。”
他们正说着话,月儿进来禀报说珂儿来了。静漪以为是陶夫人有事,忙让进来。果然珂儿是来送给囡囡的补品,顺便告诉静漪她们陶夫人让她们一同过去。
“程之忱长官和夫人来探望老爷,这会子怕是已经进了大门了。”珂儿说。
三人均是一愣。
尔安说:“我们就来。”
雅媚轻声说:“还以为部队撤离,他们也就马上回南京了。”
尔安把囡囡交给月儿,看着静漪道:“换下衣服,马上过去吧。”
静漪点头进去了。
尔安和雅媚也忙整理下妆容。
尔安轻声道:“这些日子他们两个…”
“外头都停战了,家里还没歇火。”雅媚低声道。
尔安眉头皱起来,说:“我走时还当已经和好了。”
雅媚当然明白尔安的心情,也并不说什么。两人一道等着静漪。这时候有人来,却是秋薇来探望静漪了。静漪便带上秋薇一起过去。
程之忱
夫妇的随行人员并不多。等到进了屋,静漪看了眼,除了程之忱夫妇,屋内全都是陶家的人。而她与三哥,则是时隔一年之后再见。也许是被困虎跳峡有点久,或是这场大战太耗心神,又许是如今身在高位要操心的事太多,他的外貌看起来是老了好几岁…静漪默然地站在一边,听着他们说话。在场的人就这有限的几名,气氛并不热络,却也并不疏离。仿佛彼此间曾经经历的大战和敌对,果然就随着一纸和平协议尘埃落定一般…
程之忱与陶盛川交谈着,偶尔陶夫人与索雁临和雅媚尔安说几句话。
陶盛川终于招手让静漪过去。陶骧正站在一旁,静漪过来,便到了他身旁。
静漪见公公精神还好,却也知道他不能久坐,便微笑着说:“父亲,我想邀请三哥三嫂去我们那里坐坐,您看如何?”
陶盛川点头。
程之忱站了起来,郑重向陶盛川鞠躬告别,陶盛川欠了欠身,已经气喘。程之忱忙让他躺好,说:“请陶公保重身体,之忱日后再来探望陶公。”
陶盛川微笑,示意儿子们送客。
程之忱夫妇告辞出来,在门外又与相送的陶夫人等话别,劝慰一番才由陶驷陶骧送出来,果真往陶骧和静漪的居所而来。
陶驷与陶骧陪着之忱夫妇在楼下坐了,静漪上楼去带了囡囡下来。
索雁临是见过囡囡一次的,再见似是更喜欢了些,还没等静漪走过来,就先起身去把囡囡抱了过来,招呼程之忱来看。静漪正担心囡囡怕生,也觉得三哥坐在那里,虽是一身便装可看上去就是严肃刻板极了的模样,会让囡囡觉得不舒服,不料三哥放下茶杯,从雁临那里把囡囡接了过去。正有些不高兴被吵醒午睡的囡囡,却在程之忱臂弯间睁着大眼睛看他,一点都不认生…静漪站着没动,看着那几个大人围着女儿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还不时地笑起来。
陶骧坐的稍远一些。他望着雪白可爱的囡囡,被程之忱抱着,竟笑了起来,程之忱也在笑…他一转眼看到静漪发了愣似的仍站在那里,看到他的目光转过去,她才就近寻了个位置坐下。静漪今天始终话很少,不问是绝不主动开口的。她就是在看着他们,好像距离他们很远似的。只有她的目光停在囡囡身上时,才有些温暖和柔情。
程之忱亲手将囡囡还到静漪手上,看看外甥女,又看看静漪,说:“孩子很好,要好好照看她。你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
静漪低了头,看着女儿的小手挥舞着,抓住之忱的手指…屋子里安静的可怕,她知道这安静之中,他们都在看着她也等着她开口,于是她点头,轻声说:“是,三哥。”
她抬眼望了之忱。似乎等着三哥说什么,但是他没有开口,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因随后要乘飞机往西安去,程之忱夫妇并没有停留很久。
静漪跟着送他们出去时,走在最后。
索雁临回头看静漪,伸手过来。
雅媚看出她们姑嫂是有话要说,故意走快些,留了她们二人在后头。
“我们这就走了,小十。”雁临握了静漪的手,“你要多保重,照顾好囡囡。”
“我会的,三嫂。三嫂也多保重。”静漪说着,看了雁临。见她面色稍有犹豫,心内一顿,“三嫂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往后鸿雁传书,怕没有这样能畅所欲言。”
她似有预感,雁临要和她说什么。她脚步是慢了下来,前面不止雅媚距离她们越来越远,陶骧和三哥就更是…她听到索雁临说:“这次的事顺利解决,实属大幸。牧之是以大局为重的人。经此一事,我对牧之的尊敬较从前更胜一筹,也更能了解他和陶公乃至陶家在西北备受尊崇的原因。”
静漪望着陶骧的背影,只听着雁临的话。
“牧之是你丈夫,你自然更加了解他。想必你也知道,眼下的和平只是暂时的。日后局势会怎么发展很难说,可以肯定的是会有很多硬仗要打。之忱和牧之,以及奉孝文谟,重新携手,合作刚刚开始。他们要打仗,背后必得有坚定支持,才没有后顾之忧。”雁临说着,站下了。
静漪转过身来,望了雁临的眼睛。
索雁临看了静漪一会儿,执了她的手。
“上次来,我便看出你与牧之有些不愉快。我希望你能忍让些
。你看,你们有囡囡这么可爱的女儿,一家三口美满幸福地在一起生活,该是多么的好。”索雁临说。
静漪看前头,连雅媚都迈步出了琅园大门。身后就只跟着秋薇和索雁临的秘书,自是不怕她们听见什么的,于是她说:“不知道我有没有领会完全三嫂的意思…三哥眼下刚刚度过难关,局势尚未完全稳定,牧之虽做出承诺,毕竟他囤重兵于西北,加上陶家在此地的声望,仍是心腹大患。若我安心留在他身边,或可成为他与三哥关系稳固之纽带,哪怕有三两年时间,都足够了。是吗,三嫂?”
索雁临看了静漪,轻声说:“白陶两家若没有八小姐和文谟的婚事,这一次未必肯同进同退。牧之能在紧要关头当机立断,也未必不是考虑到你的立场。”
“三嫂,如果这也是三哥的意思,请三嫂转告三哥。三哥与牧之,甚至文谟,都不是会让一个女人能影响决定的人,这是其一;其二,我与牧之若从今往后仍在一处,必定是因他敬我爱我,而我对他亦如是,不涉其他;其三,从一年前离开南京的那日起,对程家我已仁至义尽。我早已说过,程家的事我再不过问。至于三哥,他想要牧之、文谟,他的盟友或是部下忠心不二,以三哥的韬略识见,办法多的很。”静漪说着,示意雁临一起往外走。
“小十,”索雁临见她如此说,深知自己刚刚一番话伤了她,待要转圜,就见陶骧从外头进来,“我们日后再说。”
静漪也看到了陶骧。
他走的越来越近了。
“三嫂,我决意同他分开。”她说。看索雁临脸色一变,她继续说:“但有一样,即便如此,三哥日后若对牧之过河拆桥、不仁不义,或为一己私利做些伤及牧之和陶家的事,他便对不住今日拖着病体仍心念天下苍生的那位老人!也就休想我再认他这个哥哥。”
索雁临没有想到自己几句话,让静漪有这么大的反应。她试着缓和气氛,说:“小十,不可冲动。方才只是我的一点想法。主要也是希望你和牧之能有一个更好的结果。”
静漪见雁临如此,态度也有所软化。
“我完全领会三嫂的意思。三嫂说的对,作为牧之的妻子,我了解他;同样的,作为妹子,我也了解我的三哥。三嫂,该出去了。三哥在等。”静漪轻声说着,过来同雁临拥抱,“三嫂保重。”
索雁临看着微笑的静漪,又看看来到面前的陶骧,左右一望,又不好当着陶骧的面再劝静漪,只得堆起笑脸来,也道:“十妹和妹夫也多保重。记得时常写信。”
她说着,一边一个,挽了静漪和陶骧,亲热地说着话,一同出门来。
静漪等雁临和之忱上了车,仍和陶骧站在原地。到车子离去,雅媚先转身,看了静漪说:“三少奶奶真了不得…她同你说了什么私房话,这么久不出来。”
“不过是些家里的事。”静漪微笑着说。望着雅媚那明亮的笑容,她简直能感觉到刚刚强撑着自己的那股力气在渐渐散去…陶骧在看着她,她还得留着这股力气。她请雅媚和陶驷进来坐一会儿喝杯茶再走。
雅媚道:“改日再来吧。你累了这大半天,七弟也是,都快些回去休息一下吧。晚些时候去探望父亲,咱们再见吧。”
她说着,与陶驷一道走了。留下静漪和陶骧,默然相对。
这时节,傍晚于树荫下站立,稍久便觉得凉意沁骨。
静漪抚了抚手臂。秋薇过来,把手上一条披肩给她。她点点头,轻声说谢谢。
秋薇看她眼圈儿泛红,低声问道:“小姐难过了?”
静漪摇头。
秋薇望着她,虽不说什么,眼里却都是关心。
她晓得这些日子让秋薇也跟着受累了,拍拍她的脸蛋儿以示自己完全没有妨碍,让秋薇先进去看看囡囡。
秋薇一走,她回过身来,望着仍没有离开的陶骧。
她也想要进屋去了,陶骧却让她留步。
静漪看着陶骧,点头。
陶骧说:“父亲病重,你是看到的。我希望怹在世之日,你能留在这里。”
静漪就觉得心仿佛被什么在一寸一寸地吞着嚼着似的疼痛。
她好久才点头,说:“我答应你。”
陶骧说:“谢谢你。”
他很客气,看上去也极有风度。她知道他是很有风度的男人,只不过她已经有很久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静漪等他走了之后方回屋。秋薇正抱着囡囡,看她脸色发白,轻声安慰她。
静漪要好久才明白过来,刚刚在外头她和陶骧都说了什么…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几乎把最恶毒和凶狠的话向对方都说尽了,对话永远是在一条再也挽回不了的路上奔跑。可是终于还是有这样平和的时候,尽管是在悲伤的阴影笼罩之下,平和到令人绝望。
陶骧走后不久,电话铃突然就响了起来。
张妈接了电话,立即过来禀报:“是七少爷,说让少奶奶马上过去。”
静漪问道:“没说让带囡囡么?”
张妈摇头。
屋子里静下来,没有人出声了。
静漪看着趴在秋薇肩膀上已然安稳入睡的女儿,轻声说:“照顾好囡囡。我这就过去。”
她身上的衣服便是素色,此时也觉得来不及换也罢了。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九)
下楼时她明明走的很稳妥,却不知为何脚下仍一绊,硬是险些跌跤。她紧抓着扶栏在楼梯上坐下来,张妈她们忙问她怎么样了。她一声不响地起来。这一回她提了裙子跑下楼梯去…她跑的很快。院门外车子已经在等她了。这些日子家里各处总是这样周全地预备着,是生怕有个万一赶不及。可她上了车子让张伯快些再快些,心中却有个念头,应该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及了。她眼前模糊着,强忍着不要落泪。
尽管如此,她下车时还是有点辨不清方位。门前横七竖八停了好几辆车子似乎都是临时赶到的,车上正下来人,她也顾不得看究竟是谁。似有人在叫她,又有些杂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她低着头快快赶路。
走了两步还是停了停,院门口的仆役在叫七少奶奶。
她看了他们一眼,顿时眼前就是一黑——黑衣的仆役身上已经穿上了白色罩衫,身前堆着的是白灯笼,还有白菊花扎成的巨大花牌正预备架起来——她一言不发地往里跑。一路上不住地有人影闪过,都是急匆匆的。正房牌匾上已经搭了白绫子。她站下时,有人从她身旁经过,几乎将她撞倒,却也没有理会她,而是以比她更快的速度跑上台阶去,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父亲父亲…她似乎并不认得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仓惶之间也想不到那会是谁。但她也想快些跑上去,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快不了。她一步步走上台阶,再抬头时,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了她正前方——他身上仍然是深灰的军服,即便是在来来往往的惨白身影中,他看上去平静的面容,也让她心里还存有一点点希望,这不过又是这些日子来数次发生的虚惊一场…她一步没有递上去,跌在了石阶上,手按着冰凉地上还仰头看着他。
他过来将她拉了起来辂。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点了点头。
到此时她才听到哭声。越来越大的哭声,让她明白过来,她耳边在回响的就是哭声,只是她没有听清…她被他扶着走进了屋子里,看到跪在地上痛哭的那个女子…那是陶尔宜。
她心中痛极,也想像那般放声一哭,可是哭不出来…她到此时才知道,对逝去的这个老人,她心里的悲痛,并不亚于他任何一个子女娼。
有管事婆子过来提醒她说七少奶奶请过去换衣服。
她悄悄起身去厢房换了丧服。
一身黑衣加上白衫和麻布,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堪比衫色之白的脸…她听到响动,陶骧也进来了。
她看了眼门外,几乎是顷刻之间,下起了大雨。
陶骧脱了军装。
静漪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将孝服穿上身。黑色的长衫让他此时看上去像一团浓重的墨色,悲痛都隐在墨色里。
他站在那里有好半天没有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