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九)

她闭上眼睛,手指按在凉凉的键上。

穿过窗子的微风近了,琴键上一层风一层尘,明明干燥的很,手指却像黏腻在了琴键上似的动也动不得…一根有力的手指按着她的食指贴上琴键,她被吓了一跳,肩膀随即也被按住,她老老实实地坐在琴凳上。他的手越过她的肩膀,将她的左手放在琴键上,叮咚叮咚的,极缓慢地,带着她弹出一串音符来。是非常简单的旋律,熟悉极了的。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弹,键盘上的四只手,他的大手和她的小手,黑的和白的,白的和更白的…由慢至快,手指像在键盘上跳舞似的,极快地将音符都舞出来…她的心跳越来越快,直到他按着她的手,停在键上,最后一个音符随着他握起她的手来戛然而止,余音缭绕。

她眼眶发热,面庞贴着他的,低声道:“我不晓得你的琴弹的如此好。”

“是吗?”他也低声轺。

她点着头。

短发盘在脑后,她发型极精灵,耳朵上挂着的钻石坠子那璀璨的光亦摆动起来。

“现在知道也不晚。”陶骧手滑下去,扶在静漪柔软的腰肢上,“走吧,我们要迟到了。爱”

静漪拿起手套来,起身起的有些急,头便晕了下,她忙扶着他的手臂。

“要是实在不舒服,可以不去。或者到场一站,我让人就送你回来的。”陶骧看着她,说。

静漪摇头,轻声说:“不打紧。石将军和夫人都到了,我不去的话,太失礼。”

为了这场庆功宴,上上下下已经准备了好久,石敬昌将军奉索长官之命携夫人道贺,也令今晚的宴会规格格外的高些。这是个太重要的日子,无论如何作为他的太太,她今晚都该站在他的身边。

陶骧看她慢慢将手套戴好,自己后退一步,远一些看着她——碧色的丝绸长裙,垂至地面,这阵子养的雪白细腻的肌肤,在碧色的映衬下仿佛半透明,华美的钻饰,宛若清晨荷叶上滚动的大颗露珠儿,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清新而灵动…只是眼中却有一点淡淡的忧郁。这忧郁并不令她失色,反而有种惹人怜爱的柔弱。

他带她出门时,看了她,问道:“刚刚在想什么?”

“刚刚?”她低着头,看着脚下。今晚穿的银色跳舞鞋子跟极高,缀着钻石攒成的花朵,华美是华美到了极处的,就是有一点硬,令她的脚不舒服。“并没有什么…”

陶骧嘴角一牵,扶她走到车前,却并没有立即让她上车,而是拉了她的手,让她看着自己,说:“你弹琴,像是在叹气。”

静漪怔在那里,陶骧却拍拍她的肩膀。

“弹琴该让你快乐。”他扶着她上了车,吩咐司机开车去位于南城的西北军大礼堂。

静漪的手被他攥在手心里,扣在膝上。仿佛从刚刚按着她的手弹那首短短的曲子起,他就不曾放开她的手…静漪转开脸。

弹琴该让你快乐…很久以前也有人说过几乎是同样的话,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她的心里除了快乐还是快乐,即便会有一点小小的烦恼,那也因为那个人说了这句话而高兴起来…他的眼睛会笑,虽然他并不常笑;他的样子很好看,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好看;他的声音很好听,在朗读英文诗的时候尤其因为那音节韵脚的适当运用而更加抑扬顿挫…他是她一切快乐和不快乐的源头——那源头有一日会枯竭她并没有想到;更没有想到的是在枯竭之后很久,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完全忘记的时候,还会再次令她不安…和难过。

陶骧似是完全没有留意静漪的脸色在短时间内已经变了又变。他只是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

从青玉桥到大礼堂要穿过半个兰州城,因为今晚的庆功宴之隆重,是数年来罕有的,不单城中权贵悉数出席,西北军高级将领也多半到场,更有从中央军来的代表索长官的石敬昌将军等人,这是个不容有半点闪失的夜晚,城内布满军警,街面上虽如平时一样的热闹,却也多了几分警惕。

越靠近大礼堂,军警便越多起来。

前导车子一到,礼堂门前的礼兵分列,听从指挥的口令,在陶骧的车子停下的一刻,军乐队的演奏都停止了。早到的宾客正在往里走,见陶司令到了,纷纷驻足。

陶骧从车内出来,踏上红毯。

指挥官一声口令下来,礼兵提枪敬礼的声音刷刷作响。

静漪下了车,举目一望,只见礼堂门前亮若白昼,人头攒动但丝毫不见紊乱。陶骧站在她左前方,正等着她。在如此宏大明丽的背景下,陶骧的身影也显得格外高大。她挽起陶骧,随他入场。

入场时才知道今晚的场面究竟有多么壮观——大礼堂内气势恢宏,先行到场的宾客们已经落座,听到通报陶司令同夫人到,纷纷起立,那声音齐刷刷的,简直像平地起了雷。

静漪松开陶骧的手臂,走在他身侧。

穿过通道往前面去,在场的下属向陶骧敬礼,他抬手回礼。

戴着雪白手套的修长的手合拢靠在眉眼之上、帽檐之下将将合适的位置,姿态标准而庄严,还有说不出的潇洒。

静漪走的慢一些,仿佛再保持多一点点距离,才能更完整地看到和欣赏到陶骧此时意气风发的样子…陶骧似并没有发觉她慢慢在离他远了。他走到前台站下来,前方贵宾席上坐着的是石敬昌将军夫妇和费玉明夫妇,也已经站了起来。

静漪站下,陶骧略一侧身,对着她示意,让她站到自己身边来。

静漪略一犹豫,大方地过去。她与石敬昌夫妇是熟识的,彼此见面寒暄并不显得拘谨。尤其石夫人,在此地见到静漪格外高兴,禁不住同她拥抱,亲热地耳语几句。石敬昌将军对静漪也亲切微笑…两人短暂地同贵宾交流过后,转身面对着整个大礼堂里几乎是黑压压一片的宾客——多半是西北军的将士,一身庄重的鸽子灰礼服,神情庄严而肃穆地望着他们的司令陶骧——静漪悄悄退了小半步,让陶骧站在前方最显著的位置——他的目光在场内缓缓地转了一周,定在面前的一点上,抬手示意他们坐下。几乎又是同时发出齐刷刷的声响,随后才是其他宾客缓慢而又参差不齐的动静。鸽子灰色之中有星星点点其他的色彩作为点缀,就像海面上飘着的彩色的浪花,看上去壮观极了。而陶骧就是这海面上最亮的一点。

静漪看了他,心头有莫名的激动。

前台中央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麦克风。担任司仪的岑高英请大家稍稍安静下,宣布下面请陶司令讲话。

静漪被请到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她的左手边是陶骧的位子,右手边便是石敬昌将军。待她坐下,石夫人隔着丈夫,倾身过来微笑着对静漪道:“昨天先见七少,迫不及待想要见见你。我在此地还能停两日,无论如何来和我吃杯茶。”她握了静漪的手,摇了摇。

对静漪来说,石夫人既是长辈又是朋友,自是不能不聪明,忙笑着答应。石夫人满意的很,笑着看她,对丈夫道:“雅媚提起她的这个妯娌来简直当活宝贝,这次知道我来,央及我无论如何来多陪她说说话。”

石将军笑着看看妻子,也对静漪道:“原谅我这太座实在不像是长辈。”

石夫人笑道:“胡说!我与陶太太好久不见,怎么也要让她尽尽地主之谊——七少那份可不算的。”

静漪微笑点头。哪怕是因了雅媚,她自然也会对石夫人格外地体贴周到些。何况这位石夫人的确是位大可亲近的贤人。

石敬昌看她们亲近,悄悄提醒她们,陶骧要开始演讲了。静漪坐直了,望了陶骧。偌大的礼堂内,鸦雀无声,都静静地等着陶骧上前。

陶骧身旁站着的是他的几名亲信。在他向麦克风走去时,他们退到他身后不远处。齐整挺拔如一排杨树,被他们护卫着的陶骧,穿着灰色军装的他,仿佛每走一步,都抖落星辉。

石夫人低声道:“七少风采真更胜从前…”

静漪听不清石夫人下面说的是什么,但她看着万众瞩目的陶骧,只觉得他此时简直像宝石一般闪闪发光…他的讲话简洁却掷地有声。只有短短三两分钟,西北军过去的辉煌到现今的威武、平叛一役的胜利和功绩,一一铺排的清楚明白,话锋一转他提到了督战有功的费玉明和今天代表索长官到场的石敬昌将军,代表西北军感谢他们。

费玉明与石敬昌欠了欠身,都满脸堆笑。

陶骧的讲话便在这里刹住了。岑高英让人送上酒来,他举了杯。

起立的将士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今晚既是庆祝过去的胜利,也是庆祝将来的。西北军有你们,将无往而不胜!”陶骧在雷动的掌声中结束他的讲话,示意大家就座用餐,才回了他的座位。

石敬昌将军没让他坐,便亲自给他斟酒,面前一排六大碗烈酒一摆,二话没说端了起来。

静漪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将军与陶骧二人不发一言地各自喝了三大碗酒,然后对视一眼。陶骧面不改色,石将军哈哈大笑。他拍着陶骧的肩膀让他坐了,对在座的费玉明、蒲老等人竖着大拇指,道:“牧之之豪爽干脆,实乃少见。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痛快的脾气。”他说着又笑,十分愉快的样子。

陶骧虽是坐了,却不能闲着,稍稍一停,他便起身,从马仲成开始,轮番敬酒。

静漪并没有陪同他一道,但见他酒一碗接一碗的喝,未免有点担心。好在陶骧节制,酒量又好,敬过酒回来,面上只是微红,言谈举止照旧。静漪这才放了心,虽不说什么,也要催促他用点食物。陶骧还好肯听从她的意见,多少吃了一点。

“陶司令虽是高兴,可也先不要喝醉了。等下舞会的开场舞,还得陶司令和太太来呢。”石夫人笑着看向静漪,“我可还记得当初陶太太一舞动天下的风采,总想再睹芳姿。陶司令若是喝醉了,我先不依。”

“这庆功宴就是不醉不休,不喝醉了算什么庆功宴?”石敬昌笑道。

“跳过开场舞再喝酒,喝多少都不管。”石夫人笑着坚持。

陶骧转眼望着静漪,微笑道:“这个好办。”他抬腕子看了看表,“离舞会开场还有一刻钟,从现在开始我不喝了。”

“陶司令先喝了这碗酒再说。”逄敦煌和马仲成恰好过来,一人端着一个大海碗,笑道。

石敬昌抬眼看到逄敦煌,点着他,对陶骧道:“我就料到他不会这么老实。没有办法,这是你麾下功臣,他们手里的酒,无论如何你得喝了。”

“老师说的对。”逄敦煌微笑着,对石夫人躬身,“师母莫打。我们陶司令是海量,今天又高兴,这酒一定要让他喝痛快了的。”

石夫人嗔怪地看着他,转眼对静漪道:“这个小子的顽皮是没得治了。只管胡闹,眼看都长白胡子了,还是不成家。我这个做师母的虽着急,鞭长莫及。陶太太身边要是有合适的人选,一定要替他介绍。”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十)

“师母您还不如打我呢。”逄敦煌忙告饶,可也没耽误看着陶骧喝酒。

静漪只是微笑点头。

“与你同期的那些同学,在你老师身边的早都儿女成行。”石夫人笑道。

逄敦煌被师母这样当众说着,也不敢再说什么。陶骧让人拿了酒坛子来,启了封,也给他和马仲成将酒碗满上。逄敦煌与马仲成倒也痛快,一碗酒下肚,干干净净底朝天。两人接着向挨着陶骧的石将军敬酒去,石将军也干脆地喝了,还免不了对两人一番褒奖。静漪看看陶骧望着他们,面上虽然是淡淡的,目光中却有赞许和骄傲。

“陶司令麾下得力干将无数,此二人又是其中翘楚,望之可喜——索长官下令围剿白匪,陶司令和部下又有立功机会了。西北军平叛有功,索长官多加褒奖,风头一时无两。此次剿匪陶司令自当更加不落人后。”费玉明在一旁微笑道。他声音很大,含着笑的话语却让人听起来并不舒服。静漪看看陶骧,果然他眼神一寒。他转向费玉明时虽敛了几分,仍看得出来他有几分不愉快轺。

费玉明则笑吟吟地望着陶骧。

始终坐着没出声的蒲老在这时笑道:“西北军乃我大西北沙漠之鹰,只有更高更宽广的天空才配得起它的展翅。区区白匪,岂在话下?”

费玉明听了,转身向蒲老微微欠身,说:“老先生说的是。肮”

陶骧则伸手将面前的酒坛拎了起来,看费玉明面前只有一小杯葡萄酒,笑一笑。手一抬,站在一旁的李大龙忙过来,将一只大海碗放到了费玉明面前。他不等费玉明阻拦,酒坛一倾,咣咣咣地将酒倒进了大海碗中。

“陶司令,这…”费玉明看着这只大海碗,眼有点发直。费太太更是险些要失声,倒是费玉明拍拍手要她不要担心。费玉明看着微笑着的陶骧,心知这碗酒怕是躲不过。“陶司令,费某酒量有限,这碗酒恐怕无能为力。”

“哎,费主席此言差矣。”陶骧摆手,“费主席既然来到西北,就该入乡随俗。这是西北名酒,最好的金泉酒,七十年陈酿,入口绵柔,回味无穷,绝不上头,错过可惜。再说今天是庆功宴,此番西北军之胜利荣耀,费主席当与有荣焉。费主席可以不全喝,却不能不喝一点。”

费玉明听着此话,委实无法推拒,只得点头。他刚刚拿起碗,听陶骧道:“剿匪一事,西北军自当尽力,也赖费主席以政府之力,给予支援。不过陶骧尚有一事,要请教费主席。”

费玉明不得不将酒喝一些。这一大海碗喝了一小半,酒劲还没有上来,他已经抱了肚子坐着。

陶骧也不勉强他,马仲成和逄敦煌过来一看,都笑道:“还想敬费主席酒,既然这样,意思一下可好?”

两人是平叛功臣,费玉明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于是又喝了一点,人已经开始犯晕。

马仲成和逄敦煌并没有立即离开,陶骧说了有话要问,他们是要听一听的。

一桌的人都在看着他们,静漪也安稳地坐着。

陶骧手搭在费玉明的椅背上,目光湛湛地望着他,沉声道:“费主席此前在国会演讲,言之凿凿,谓我老大中国,此时宛若睡狮,人人皆可欺之侮之,已近百年。东北一隅,更是形同割让,所产物资,几悉数输出,民众所言,几用倭文,是可忍孰不可忍?将倭寇逐出东北,刻不容缓——费主席此番话,陶骧深以为然。据闻,朝野持此意见者不在少数。”

费玉明虽有些头晕,却看着陶骧,点头以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费主席既有此识见,可见并非看不清楚局势。对内对外、孰轻孰重,还需思量取舍么?”陶骧问道。

费玉明看了他,摆手道:“若此时国力军力强盛,自不必取舍。只可惜眼下国力尚弱,军力有限,自是先除心腹大患,方可一力对外。”

“费主席的意思,也是索长官的意思。”陶骧道。

费玉明立即拱手以示尊敬之意,正色道:“正是。此事虽有不同意见,暂时也已达成共识。陶司令…”费玉明虽有醉意,看着陶骧的眼神却不含糊。

“陶骧是军人,上峰之命,自当服从。此一样费主席不必过虑。费主席初来,必有许多事情亟待了解处置,有需要陶骧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陶骧说着,已微笑。

“费某日后仰赖陶司令之处甚多,还请陶司令多多帮忙。”费玉明也笑道。

“这是自然。”陶骧笑着,望了逄敦煌和马仲成,“费主席果然开明,才是此地军民之福。”

静漪见他眼中堆着笑意,同人自管谈笑风生,费玉明醺然欲醉,样子极是放松…这席上刚刚还风起云涌,转瞬便和煦安然,真是让人目不暇给…陶骧见她安静地始终不插话,转眼看看她,靠近些道:“若是嫌闷,你去别处转转。”

“不用的。”静漪抬手拂了下他的肩膀。雪亮的银色肩章温温的,像他的体温。

陶骧见她温柔地说着话,眼中更是柔波微漾,不禁一笑。

石夫人见了,唷的一声,与身边的蒲太太一起笑出来,几乎异口同声地道:“贤伉俪真羡煞旁人。”

静漪脸上飞红,陶骧泰然自若,起身携了静漪,来给石夫人和蒲太太敬酒。

两人并立在一处,已然是风景一般,好看之极。惹的众人边看边赞。那费太太与他们是初识,少见必然多怪,更赞不绝口。

静漪正同费太太说着话,就见费法娴挽着未婚夫方少康过来,看到她先笑道:“密西斯陶今晚太美了,快让我看看。”

费法娴自己是一身桃红的晚礼服。红的极艳丽,她本人虽不甚美,胜在容色好,态度豪放,也够引人注目的。只是与静漪面对面,更显得静漪温文尔雅。

静漪微笑,看了方少康,也点点头。

方少康看向她的目光温和中有漠不关心,仿佛她只是一个衣架子。面目平板的更是连那狰狞的伤疤都显得平缓了些似的——那伤疤是带着锋芒的利剑,随时会刺伤她的眼。她及时移开了目光——费法娴含笑望着她呢。

“陶司令,晚上好。”费法娴放开静漪的手,朝走过来的陶骧略一屈膝,行了个很洋派的礼。

陶骧略一点头,看看她,也看看方少康。

静漪不禁手心冒了汗。

好在陶骧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看起来他对方少康这个费玉明的私人秘书完全没有看在眼里,若不念在他是费小姐未婚夫的份儿上,也未必会多看他一眼。而方少康,也表现得不卑不亢。

交谈是没有的,短暂的目光交汇也只是片刻。然而在静漪看来,这片刻是如此的漫长…

“陶司令,时间到了。”有人过来提醒陶骧舞会即将开始。

陶骧点头,抬了抬手臂,示意静漪。

“失陪。”静漪敛裙,与费方两人略为致歉,挽了陶骧的手臂,听他招呼在座的各位一同来。

乐队演奏的音乐轻快活泼,陶骧走起来仿佛脚步比平时都轻捷许多,看得出来此时他心情极佳。静漪配合着他的步幅,走的要快一些,跟还是跟得上,多少有点吃力,等到站在舞池中央,大礼堂中最明亮的中心位置,她已微微有些喘息。

明亮的灯光下,穿着碧色裙子的静漪,仿佛绿莹莹的翡翠雕成的仕女。

随着音乐声响起,陶骧托起她的手来,缓慢的舞步踏出,她的裙摆飘起,水波似的随着他们的舞步起起伏伏…静漪仰头望望陶骧,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面上也有一层粉色,眼睛便显得水汪汪的,深潭一般。他发觉静漪在看着自己,低头也看着她,手臂一屈,让她更贴近自己一点。

静漪听到他说:“难得出来,尽情跳跳舞,高兴一下吧。”

他似有一点醉意,声音轻缓的也仿佛是陈年佳酿,醇厚而令人回味悠长。他并不等静漪说话,伸手略略一抬,微笑着示意舞池边的众人来跳舞。

女宾美丽的裙摆旋转着,令原本空旷的舞池内旋即似莲花朵朵绽放开来。他们两个仍然是其中最惹眼的一对。

静漪与陶骧一曲舞毕,被他送回座位处,立即有人过来邀舞。

静漪看看陶骧,陶骧很有风度地让她去跳舞。

她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要多跳几支舞的了,就是陶骧也是不能得闲。果然她的舞伴接二连三地换着,而她每看向陶骧一次,他身边的舞伴,从费太太到石夫人,也在不停地更换。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十一)

她渐渐觉得累,笑容就显得有点勉强。叀頙殩晓舞伴费法祖看出来,这支舞只跳到一半,便将她带至场边。

她有点惊讶,费法祖替她拿了汽水和折扇来,说:“可以休息半场,再接着跳。”

静漪微笑,点头说:“谢谢。很久不跳舞,有点应付不来。”

费法祖在她身旁坐了,望着舞池中喜气洋洋的男男女女,轻声说:“上次遇险,多亏陶太太和陶司令相助。总没有机会当面道谢。不是什么好事,我也并不好意思当着人提起。日后若有什么能帮上陶太太忙的,请尽管开口。”

静漪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您千万别这么说。忘了这事吧。”

费法祖点头,说:“不过我的话算数。”

静漪微笑,见他坚持,也没有一定推辞,“自那时离开南京,再不曾去过,很是想念那里,人啊风景啊…都是很好的。”

“陶太太是很念旧情的人。”费法祖看她,微笑点头,“晴子还在南京。只是闭门谢客,我也已经不便时时造访。听说不日便要搬到上海去的。肮”

“她没有随她的姐姐和养母走?”静漪打开折扇,闲闲地问道。

“没有。似乎已经同她们断绝了关系,也没有要回日本去的打算…”费法祖正说着,一抹桃红色飘至眼前,费法娴拖着方少康经过。他顿了顿,看到静漪摇扇的动作也一停,问道:“你们怎么不去跳舞?”

费法娴笑着说:“刚跳了几曲,歇一歇,想去外面透口气。那边好些人在等着与密西斯陶跳舞,忽然不见了人,一个个都着急的很…密西斯陶,是累了么?”

静漪看她笑的真如春风中摇曳的桃花一般,轻佻是轻佻些,无疑是好看的。她微笑不语,点了点头。

费法娴在她安静的笑容中也不得不沉下来似的,转脸看看方少康,吐吐舌尖,道:“我真恨不得是男子,好请密西斯陶这样的大美人跳舞,托福作一回全场焦点…少康,不如你替我请密西斯陶跳舞吧!”

静漪怔了下,随即微笑道:“密斯费,我好容易偷懒一会儿…”

她看向方少康。对未婚妻的提议,方少康看起来并不反对。这让静漪意外。她心一沉,折扇便合了起来。唰的一声轻响。

此时恰好一曲结束,方少康伸手至静漪面前,躬身邀请,“陶太太,能有这个荣幸么?”

众目睽睽之下,静漪看了方少康的眼睛。

透过镜片看到的那对眼睛,炯炯有神,注视着她。

她将折扇一收,在音乐响起时,伸手搭在方少康的手上,起了身。离开时向费法祖兄妹说了声失陪,便随方少康一道,走下舞池。

她并没有留意其他人,只是望了方少康。

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她便感觉到他舞步的娴熟。今晚与她跳舞的人这么多,他的舞技同任何一个人比,都不会逊色。方少康温和地微笑着,并不与她交谈。于是她正好有时间来观察他——他脸上的伤疤大概有半个手掌大,看上去很狰狞,仿佛诉不尽的委屈,都在那里了…她的身子有点僵直。被他握在手中的那只手,姿势就没有变过。而他的手真凉…她眼前忽的就飘过一团团的黑,睡梦中曾经出现过的黑,也有白色的灵幡,总是让她觉得格外的冷…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痛哭的很多的夜晚,冷的如坠冰窟。

一曲终了,方少康站下。

他看着她,轻声说:“谢谢。”

她也轻声说:“你的舞,跳的真好。”

“偶尔也要跳跳舞,虽然从来谈不上喜欢。”方少康声音低沉。

“你…好吗?”她盯着他脸上的伤疤。好像有什么在剜着她的心、她的眼。心和眼都疼。

“你呢?”他反问。托着她的手,他们慢慢地走向舞池边缘。

都温和地微笑着,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听得到彼此。

“我…现在很好。”她说。

“看得出来,陶太太。”他低沉的声音里没有波澜,将陶太太三个字咬的极其清晰。同时,放开了她的手。

静漪再说不出话来。

他与她近在咫尺,一同走过这几十公尺的路,布满荆棘似的令她每走一步都觉得疼痛难忍。她特别想抓住他的手不松开,能够大声地问一问…可是她看着他的眼,知道自己是不能问他的,也问不出口。

她眼前模糊一片,耳边回旋的音乐声格外的响,扰着她的心神…就在她觉得自己恐怕是要撑不住了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托起了她的手,含着笑的声音在说:“陶太太,好不容易等到机会请你跳舞了。”

静漪抓住了这只手。她看清楚,是逄敦煌。

逄敦煌转脸对望着他们的方少康点头,笑道:“方先生,失礼。”

他也不理会方少康的反应,径自带走静漪。

是一曲欢快的四步舞,简单有趣的舞吸引到更多的舞者。方少康退到一边,看着逄敦煌带着静漪迅速地汇入跳舞的人群中去——她碧色的身影仍是出挑,无论在哪里,都会让人一眼认出来的——可不止是他在看着这碧色的身影。他只需要稍稍一转目光,就能看到围绕在她身上的众多爱慕倾慕的眼神,如密密织就的网一般,将她发着光的身影笼罩住。他也毫不费力地寻到了陶骧——那个气质卓然的有着英俊的相貌的男人。他看上去意气风发,但绝不张扬,甚至就他的地位和年纪来说,都显得过于老成持重了些…他刚刚转了身,一杯香槟递到面前来。他微笑着,费法娴和费玉明父女站在他身后,也不知多久了。

“谢谢。”他从费法娴手中接了酒,再回头看时,静漪与那个风度翩翩的校官已经不见了…

“上校旅长逄敦煌。新疆平叛一役正式加入陶系的。此前追随廖致远将军南征北战,也曾经落草为寇,是让陶系很头疼的人物。廖致远将军与石敬昌将军曾经是亲密战友。逄敦煌也算是石敬昌将军门生。比起他的同期,他的职位当然不值一提。他的出众之处,在于他经历的特殊。可以说,是个外战内战都在行的。这大概也是陶司令特别重视他的原因。他肯入陶系,出乎意料。或许是石敬昌将军极力促成。”费玉明微笑着说,已不见醉意。

方少康便知道他刚刚在陶骧等人面前是有意装作不胜酒力了。

“在朋友婚礼上见过一面。他的确是个很特殊的人。”方少康低声道。与逄敦煌仅仅匆匆见过两面,单单从他刚刚的举动,他也知道逄敦煌绝不是个简单的人。逄的眼神看上去很散淡。他知道这种散淡有时候只是保护色…他不禁微微皱眉。

还有,程静漪与逄敦煌看上去绝非泛泛之交。

“哎呀,父亲,只管跟少康说这些没有趣的话题…少康,我们去跳舞。”费法娴不耐烦,将方少康拉走。边走边偎依在方少康肩膀上,也不管她的母亲看着皱紧了眉头。

“这像什么样子?”费太太低声抱怨。

费玉明看了却觉得欢喜,道:“这并没有什么。你看索小姐不也是大方的态度么?”

“她怎样跟程三太太比?再说,少康哪里又比得上…”费太太说着,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费玉明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与索长官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少康怎么不入你眼?我看他很有才华。才做了我的秘书几日,起草的文章有纹有路,十分得力。我看他前途未可限量…”

费太太听了更要哼一声,说:“醉话连篇,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是那脸上的伤疤吧,哪里有做官的人相貌不够端正的?”

她说着便不耐烦,搀了费玉明就走。到底是不放心些,还是看看女儿他们——两人拥在一处,看上去,他们俩窃窃私语,形迹极为亲密…

逄敦煌将静漪一路带着到了舞池的一角。他停下舞步,见静漪脸色不好,索性托着她的手,看看身后的通道,示意旁人闪开些。走出这段通道,是扇巨大的雕花木门,卫兵看到他们,推开门,静漪随着逄敦煌穿过这道门,立即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外面是条长而宽阔的走廊,走下台阶便是一片杉树林。电灯明亮,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处谈天、散步…逄敦煌看到设置在外头的休息区有空着的座椅,让静漪过去坐了。

他站在旁边,只是看着她,并不开口。

静漪头脑渐渐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