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静漪,静漪正瞅着自己。自己说的始终不能令静漪心里有多大的波动,到这里也不能不惊讶了。她不禁笑起来,问道:“没想到吧?可不止七妹你想过解除这个婚约呢…不过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父亲震怒,将七少爷险些毙了。母亲凡事总护着七少爷的,那一次也只撂下这样两句句话——符弥贞若想进陶家门也可,等得到老七娶了程家十小姐进门,就等。陶家给符二小姐的位子,只有妾侍。这个说法,比断然拒绝更让人难堪。以弥贞心性,如何受得了这等羞辱?就是七少爷也不肯的。弥贞不肯屈就,七少爷不同家里妥协,两家里都反对着。那一程子正筹备二少爷婚事,明面上的喜庆遮着,鲜少人留意这宗麻烦。时至今日回想起这段日子,我都觉得怕的很。在陶家,永远是越麻烦、越大的事儿,越波澜不惊。明明已经沉的你喘不过气来,还一点一点的有人加些重量在你背上,直到你倒下、被压死…”
静漪已觉得腿软,可是她不肯表露出来。
她隐约听见脚步声,在竹林当中,转眼看过去,却没有发现什么。
符黎贞也看看那边,道:“她们不会打扰我们的。总有些眼睛明里暗里盯着,有什么好怕的?榛”
静漪看了她,道:“没什么好怕的…后来呢?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二小姐怎会嫁了马家瑞?”她边问,边坐了下来。
符黎贞见她主动问,有点意外。她思索了片刻,才说:“这当然是有些缘故的。”
“该不会,大嫂就是那缘故吧?”静漪问遗。
符黎贞一怔,笑起来。她也坐了,倒把石桌上的信匣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说:“七妹有时候,直率的很。怎见得我就是那缘故?”
静漪轻声道:“当然不见得全部是。牧之为人,我很清楚。他认准的事,如何肯轻易放手?那也太小看他的意志…这家里的事既瞒不过大嫂耳目,大嫂也就知道牧之从科拉亲王那儿曾得了匹烈马。牧之为驯服这匹烈马吃了多少苦头,估计是数也数不清的。只这一样,就看得出来,凡事他开了头,想让他放弃?无异于与虎谋皮。既是他心仪的,既是为了她那些出格的事都做了,必是有什么事,让他寒了心。8”
“你不算不了解老七了。”符黎贞叹道。
“换了是我,恐怕要带着心爱的人离家出走的…不过,怕是困难重重。有人成全还好些。”静漪手指触到面前的京胡。拿了琴弓在手,轻轻弹拨着。“他们走,对大嫂来说,倒是有利无害。”
“你以为他没有试过?”符黎贞冷笑两声。
她笑的阴测测的,静漪已经不觉得什么,很专心地预备听符黎贞说下去。
符黎贞皱着眉,似对什么很不满意,“他被父亲下令看管在家中。一关就是多日。都以为他会闹的很凶。他偏偏没有。关在住处,日常早睡早起,读书打拳。谁去看他、劝他,都是静默以对,绝不反驳。我们都以为他像是被父亲管束住了,或许也就安心听从安排回德国去。二少爷把卫兵撤了两班,再过几日,正想要再撤的时候,七少爷打昏卫兵,逃了出去。为了找他,二少爷亲自带人,几乎没把兰州城翻过来,都没能找到。他还想继续找,老太太发话说不必找了。父亲和母亲都吃惊,我们就更不必说。我冷眼瞧着,辔之也仿佛很吃惊。二少爷马上就要成婚,还是分心盯着这事儿。符家那边没什么动静。就是马家瑞的车仍日日停在符家大门口,他不在,司机也在。我母亲和兄嫂也想着让弥贞快些出嫁。风声放出去,就有议婚的。可凡有上门的媒婆都给马家瑞的人拍着枪吓跑,不敢再登门。这事在城里传开,简直是一大奇景。后来有一日,弥贞亲自出门去见他,就在大门口,马家瑞单膝跪地,求了婚。允是没有当场允的,态度却留了余地。马家瑞便由门外车上守候,成了在符家客厅盘桓。经过这事,别说马家瑞还让人守着符家大门,就是没有,一时也没人上门提亲了…那阵子为避了嫌疑,我是不回娘家去的。这些事都是后来慢慢听说的。二少爷的婚事比七少爷离家出走仿佛在上人们眼里更重要,全副心思都在如何办好了婚礼上,除了二少爷这个新郎官还盯着让人私下里撒网找。七少爷还是在婚礼前夜回了家。当庭对父亲和母亲一跪,什么话都没有说。二少爷新婚之夜,酒多半都是他替的。那酒喝的端的吓人,形状却也不失。几日后便独自返回德国。没人跟着,也根本不用。我看着他已经没事儿人似的样子,总觉得胆寒。七妹,对七少爷,你说的对,也不对。他确实认准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可他在任何时候,想要收手,便能成功。这比不择手段更让人害怕。你要知道,当时他也不过是个少年人。”
符黎贞对着静漪说。
静漪出神似的听着。
这才是她认得的陶骧。可也不过是旁人嘴里的陶骧。他怎么可能让人轻易摸到脉搏?
“七少爷走前一天,我得到消息赶回娘家去。马家已来提亲。我母亲不同意,兄嫂在犹豫,弥贞坚持嫁。陶马两家暂时相安,可不代表无事。一门两女,分嫁这两家,无异于脚踩两只船,荒唐不论,名声难听。我母亲想让我劝劝弥贞,打消此念头。我且不说旁的,弥贞一意孤行,到那般地步,生生是我母亲纵容出来的。她对待儿女从来心慈手软,总不忍看他们难过。”
符黎贞哼了一声。
静漪看了她,轻声说:“为人父母,这本人之常情。大嫂对麒麟儿,不也舐犊情深?”
符黎贞斜了身子,避开静漪的注视,“这个孩子真不该出世…”
静漪像被猛刺了下心。
“辔之…我以为她嫁了,一日日过去,久了,一切都会平复。她出嫁那日,真可谓风光。仿佛生怕人不知道,连土地庙里的耗子恐怕也要被鼓乐从地底震出来。因为嫁的快,一切都仓促,马家瑞可也尽了心地往大里折腾。到底是马家长子,他母亲那时候在家主事,马家是妻妾成群,乱象更甚。大少爷这婚事里子不论,马太太儿子娶媳妇,面子一定要的够够的。她究竟是我亲妹妹,我也不是不担心。从提亲到成婚,不到一个月,哪里有这样的…可是我只要看到那阵子辔之的脸色,担心就会化为怨恨…我就想着那日我问她,为何这么突然就要嫁了,还要嫁马家瑞。她看了我,说姐姐也盼着我早点出门子吧,何苦还来问我?我再也忘不了她那神情,明明是知道自己什么样、做了什么事,还理直气壮的。我气极问她,七少爷呢,先前那般,如今又这般,这不是坑了他么?你想她会如何回答我?”符黎贞低了头,等了一会儿,静漪并没有出声。她说:“弥贞说,便是我要嫁,他也不会要我了…她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好,难道真的进陶家做妾侍?跟着他出洋去,那是没完没了的吃苦。”
静漪深吸了口气。
不知为何,这些话听起来都不像是真的…或许她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从符黎贞开口的刹那,就开始希望这些都不是真的。
“我劝她好自为之。她是什么样的性情,她自个儿也该知道。总不能一步错,步步都错。马家瑞若真心待她,也不失为个好归宿。我心里恨她薄情寡义,其实更恨的是辔之。对辔之是没有办法。时候长了,就盼着生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有了儿子,我所有的就都有保障了。从此心思可以放在儿子身上,他会是陶家的长孙,日后陶家就是他的…二少奶奶都进门了,那么精明强悍的女子,不留神就会被她算计了去的。好在辔之自弥贞嫁了,心思也定了很多。只是也料不到,弥贞嫁过去之后,过的并不好。那家里,仿佛只有大小姐同她好些。这是过了许久之后,母亲来看望我,忍不住说的。她并不跟母亲诉苦,是母亲亲眼看到马家瑞动手打她的,原因竟不过是为了她递扇子慢了些…想想也是寒心,当初是如何追求,到手后任意践踏。她本来身弱,渐渐便落下病。一病了,就更有难听的给她。我母亲看不下去,接她回家住两日,也要忍气吞声听些闲话。我回去看过她,只觉得她比先前变化并不太大,就是更少言寡语了些。再往后,因了海西叛乱,陶马两家起了冲突,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辔之领栖云大营,回家来只是匆匆的,我并没有疑心其他;况且那时怀了孕,全副心神倒有一大半在腹中胎儿身上,连外面的战局变化都不比不上他重要…所以当我偶然知晓,辔之私下竟见过弥贞之后,那种愤怒几乎无法遏制。”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七)
静漪看着符黎贞手握起来。月光下她的手上一层淡淡的银,看她痉挛的手就知她内心的愤怒。
“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我尽心尽意地在他身边,给了他我能给的一切,自始至终就不能换得他的真心,就是比不上一个病秧子、比不上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那是我亲妹妹,他能不能给我留些脸面、她能不能顾些情分?是不是这世上就没有男人了?我真很想毙了她…如果不是她被连夜接回马家,我一定当面质问了她!我没能质问她。在娘家对着她的空屋子,欲哭无泪。那个家我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在家等辔之回来,我终于同他大吵。那是我们成婚这些年,第一次对他发火…他根本没理会我吵闹,只说不过是见过面,并没有什么。但听完我的话,他便说等我冷静下来再说。他转身就走。我气的发昏,动了胎气,险些出事。那几天一肚子委屈没处诉,想过一碗药喝下去,一了百了。明白过来就觉得自己傻,凭什么是我受苦?我倒要好好儿地活着,看他们能有个什么好结果!不过没几日我就知道,那日辔之来不及说什么就走,是从我的话里听出来,马家必有所行动。果然马家家眷已经撤个干净,之后两军交火,冲突日益严重。辔之与二少受命,各守一方。几个月仗打下来,局势转向对陶家有利的一面。眼看着那场仗是要打完了的…”符黎贞按着自己的手,不想让痉挛更严重。可是她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静漪已不忍心再听下去。
“大嫂,后面的事我都知道了。”她轻声说。陶骧同她说过,那段往事是不能提的。她到此时想起来陶骧的提醒,这几年她真的把他这句话放在心里,从未打听过此事经过。
“你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你怎么会知道?你看到的是他恢复的还像个人样了,没看着他血肉模糊时候,肿的分不清头和身子…我正临盆…正…等着他回来…无论如何我们是夫妻,我挂念他安危…等到生下麒麟儿他都没回来…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都说他战事吃紧,要晚些时候…我哪里有那么傻,战事吃紧,他就不会电告家中他会赶回来的;战事吃紧,又不是新鲜事儿,做什么人人回避我?瞒不住了告诉我,他在回来的路上中了埋伏!二少赶过去时,他已经像个死人一样了…”符黎贞语句开始断续,句句字字的都带着颤音。8
静漪心跳的快极了榛。
陶骧简单的只用两三句将当时的情况说给她听,他的语气波澜不惊。
“我想着就是他死了,我也要看他最后一面。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哪里还顾得上…我倒是想抱着儿子去给他看看…谁肯让我那么做呀,能让我去看,已经是不得已…七妹你见过伤兵,你见过尸体…可你想想,如果那伤兵和尸体,是你亲近的人呢?我看着他的样子,想着他还不如死了的好…”符黎贞瞪大着眼睛,不让眼泪往下落。眼泪果然给她忍住,一颗都没有滚落下来。可她的表情却因此变得有些狰狞。“受伏击遭重创,如此奇耻大辱,我问这个仇谁来报?母亲告诉我说,已经报了。七少因老太太病着,趁假期回国探望,也在二少军中。那一日二少救了辔之回来,无暇顾及伏击辔之的马家军。对方却在撤退途中,遭到追击,同样无人生还。当晚栖云大营精锐部队接到司令急电,与二少麾下歧山大营紧急调动,突袭马家瑞藏身之处,两面夹击,马家瑞在战斗中被击毙。这是七少假传二少命令,利用二少营中情报官借司令部电码发报,调动两处部队,打了一场异常干净的复仇战…这是当年双方冲突的转折点,其后情势急转直下,马家一路溃败,几年之后才缓过来。仇看着是报了,父亲却把七少下了大狱。后来是参谋长陆大同和一批军中要员联名将他保下来,才关了七日禁闭了事…这事,二少日后有过感慨,说老七才是带兵打仗的天才。他们俩感情向来更好些,这话未免夸张些…但细细思量,也确实如此。那时候他不过二十岁,那么果断…那么狠。”
静漪直直地瞅着符黎贞倚。
符氏眼神也有些呆滞,“我镇日守着辔之,胡思乱想不是没有…我想要撑下去,就看眼前的辔之。信他不是因为一个女人结了怨,信他那日是想回来看我们母子,信七少是真心为了他的大哥才痛下杀手…不然我撑不了。看着麒麟儿我也撑不了…辔之活下来,人比先前却是大变。多疑,古怪…变着法儿的折磨人。清醒的时候还好,犯了病的时候,有时连健康的麒麟都是他嫉妒的。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谁会知道?人人都说大少奶奶不容易,不过嘴上说…谁试过隔三差五被热汤药淋个满头满脸?这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如今,怪我什么…都怪我吗?”
她忽然目光凌厉起来,转而盯了静漪,恶狠狠地瞅了她,静漪被她的眼神吓住。
“他就是残了,也在我身边儿了…好好儿地过下去,我都能忍。十年不行二十年、三十年,他总归知道我是不会丢了他的!好好儿的…好好儿的你来了!”符黎贞抬手指着静漪,细细的手指挥向静漪的面庞。静漪几乎闪避不及,险些被她打到。
静漪心跳骤然再次加速,符氏的样子有些发疯。
“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些年我就没看他怎么笑过,可是对着你他有说有笑!一日那么多次我伺候他,话都不肯同我多说一句,想知道你去没去给奶奶请安,他竟然问我!打死条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装腔作势救那么个畜生,他竟然还不怪罪你…犯了病那副鬼样子被我看到全都无所谓,被你看到他几天吃不下药…幸亏他残了,不然这不是大伯要跟弟媳妇儿…”
“你住嘴!”静漪脸色煞白,呼的一下从石凳上起身。她气的浑身发抖,转身便要走。
符黎贞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子,冷冰冰的手让静漪身上顿时起了栗。
她阴测测地看着静漪,凑近了她说:“你也是个狐狸精…浑身的*狐狸味儿,老远就能闻到。果不其然姨太太养的就是姨太太养的,面儿上是大家闺秀,里子里就是*货…大家闺秀哪儿有大半夜自个儿溜溜达达逛园子的?逛到人家夫妻院儿里,做出那副样子来给谁看?给谁看?!”
静漪使劲儿摆脱她,符氏此时已经有些失常,手劲儿大的她掰都掰不开。被符氏这样辱骂,她简直像被抽耳光那样屈辱…
“我就知道你是个祸害。祸害!我就是要你这个祸害,去除了另一个祸害。谁知道你竟然还是个草包…她那副病秧子样儿,瞧着这辈子就剩下这点儿时候,悔着从前做下的那些儿事,我怎么摆布都成…你若是手段强些,看出她同七少爷的那点儿事,这般样子,还不早早除了她?你偏不。你不来,那只好我自个儿慢慢儿折腾她了…不过你这样儿的,正好配七少爷。他就喜欢看着像良家妇女,其实最会勾引男人的…你是逃不出他手掌心儿的。他对付人的手段,你还没见着…你怕我,想跑?不是你自个儿多事,来送什么信?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当年别勾引我丈夫,后来别爱上七少爷,不该同马家瑞成婚,婚后不该同我丈夫藕断丝连…为了什么?谁管她为了什么!我就看到我自个儿被她毁的成了灰、成了笑话!”符黎贞将静漪扯住,怨毒的像只亮出毒牙的眼镜蛇,缠的人紧紧的。
静漪有些喘不过气来,手上还疼着。
她忽然间叫了一声“白狮”!
符黎贞一怔,几乎是顷刻之间,她两只手一齐掐住了静漪的脖子。
“你干什么?”她瞪着静漪。
静漪心跳骤停,颈上被扼住,突然间有种自己就要死了的感觉…符黎贞还在混乱地说着什么,她攥着拳,使不上力气。
“牧之…”她低低地叫道。
符黎贞听到,忽的松了下手,静漪喘息间看到白光闪过,符黎贞的尖叫顿时充斥着她的耳朵,她这才一口气缓过来,就见白狮已经将符黎贞扑倒。有人过来扶住她,叫她少奶奶,她看着白狮就要下口去咬,急忙喊道:“白狮,停!”
白狮的血盆大口张着,正对准了符黎贞的喉咙。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八)
“白狮!”静漪被张妈拦着,眼见白狮硕大的爪子按着符黎贞,没有下口,却也没有动。她忙推张妈,“张妈把白狮拉过来…快去!”
张妈却没有理会她的命令,先顾着检视她身上有没有伤到,才看了眼被白狮吓的动也不敢动的符黎贞,没有出声。
白婆子过来,低声道:“夜深了,七少奶奶请回吧。少奶奶有点闪失,奴才担待不起。”
“少奶奶这就走的了。”张妈先静漪一步说。听的出来她也有点发慌,静漪喉咙刚刚被扼住,有些难受,只点了点头,没说话。张妈这才去牵了白狮。
静漪看白婆子拍手叫人来,将符黎贞搀扶起来榛。
符黎贞一起身,发簪坠落,头发披散下来,原本已经有些凌乱的人,更显得狼狈。她甩着手不让人碰她,说:“少用你们的脏手碰着我…你们手上也不知死过多少人…我是迟早死在这里的,你们着什么急?”
白婆子也不出声。她和同伴的身材都颇高大,符黎贞也是高挑的,被她们拿住,却立即显得弱不禁风。静漪弯身捡起符氏掉落的发簪,轻声说:“等一等。”
婆子们停了下来,静漪走过去倚。
她犹豫了下,绕到符黎贞身后,将她散乱的长头发挽起来,松松地挽了个髻,别上发簪的那一刻,她听到一声叹息。
仿佛是很远,并不像是符氏。
“大嫂,”静漪看着符黎贞的颈背。看不到她的脸,她觉得此时轻松多了,“最后再转告二小姐的一句话给你。她说,‘可若能管住心,我又何苦到今日,我们又都何苦到今日’…大嫂,二小姐是个多情人。姐妹一世,大嫂就是不能原谅她,给她一句话也好。这是你们姐妹之间的恩怨,同我没有关系了的…多嘴说几句,反正这一晚,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也都做了,大嫂见怪,我也要说。说完就走。”
符黎贞颈背都是僵直的。
她甩了下身子,没甩动,道:“放开我,我不会杀了她的。“
白婆子看了静漪,示意同伴松手。
符黎贞转回身来,望了静漪,道:“我没七妹心这么宽。原谅她,这一世她休想。我就是让她死的都不安心。8我就是让她把这些心思都带进棺材里。”
“那也好。”静漪轻声道。符黎贞话里有莫可名状的快意。她听着,也许是听符黎贞说了这么多,已经习惯,并不觉得特别难过。她点了点头,就要走,符氏叫住她。
张妈拉着白狮,已经扶了静漪的手,这时候低声道:“少奶奶,走吧。”
符黎贞鼻子里出了气,说:“张妈,我是鬼么,能吃了你的宝贝少奶奶?”
张妈仍扶了静漪,眉头一皱。
符黎贞倒看了她,说:“你是忠仆。这些年悄悄护着你的七少爷,也没少出力。”
“应该的。”张妈低声道。
符黎贞转眼望住静漪,说:“你小心些身边的人。这几年我看下来,你是看着聪明,其实是蠢材。既是蠢材,老实些倒好。再有,别以为同床共枕三年,你就晓得七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了。便是晓得,你拿得住不拿得住还是个事儿呢…你不说,我倒也想不到该怎么形容。七少爷的那匹烈马,花了多少心思驯服,你是亲眼看到的。至于你,他花了多少时间让你收了心在他身上,你自个儿琢磨去吧。我若是你,绝不让他知道你的心思牢牢栓在他那里了。还有一样,你未必晓得…你这次要出洋去,火车票都是胡医生订的。你进疆一行,车票作废,胡医生问过是否要再买,七少爷说不必了,你是不会走的了…那会儿,你怕是还没定,到底要不要走呢。七妹,你是他算计来的小妻子,注定了的…”
静漪深吸了口气,点头道:“这我倒真不知道。”
符黎贞微笑了,笑的很阴险。仿佛是把什么可怕的东西放出来,期待着咬伤人呢。
“大嫂,二小姐那句话,我听了心里很难过的。可是难过也没有办法,人的心,哪里是想管住,就管住的?我也管不住我的心。”静漪声音轻到几乎细不可闻,语气却坚定。
张妈扶着静漪的那只手,都因为听到她的话陡然间颤了颤。
符黎贞没有回应。
静漪看她不像是就此在有话讲,这才对白婆子说:“让大少奶奶进去吧,这半晌她也累了。另外今晚的事,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硬闯进来的,与你们无干。”
“七少奶奶,这等事我自会应付,请少奶奶不必担心。”白婆子这才开口。沙哑的嗓音比先前更甚,听了让人极不舒服。
静漪点头,临走前看看眼珠子被定住了似的符黎贞,说:“才来时,听大嫂那几句唱,不是不挂念麟儿的。他除了想你们,旁的都还好。麟儿懂事,往后他会好的,你放心。”
静漪说着,退了两步,正欲转身,听符黎贞哑着喉咙说:“他就是太懂事…不是有他,我离了这里也不是不能够…”
静漪听到这里,也还是转了身。
她没有再回头看。
白婆子派人拿了灯笼送静漪她们出去。穿行在竹林中,静漪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忽然间就有些天旋地转,她忙扶了一旁的竹子。竹枝柔软,她险些跌了,张妈慌忙将她拉住。好半晌她才缓过来,推了张妈自己走。
“少奶奶慢走。”送她们的婆子在园门口住脚,低声道。
白狮在张妈手中忽然大力向前冲,发出低低的呜呜声。静漪喝止它,并不见效。张妈便被白狮拖着先出了门。
静漪紧跟着也出了门。刚跨出门口,便看到园门口阶下站着的人,她心里一惊。那人已经过来施礼,道:“给七少奶奶请安。大少爷让我送七少奶奶回去。七少奶奶请前头走着。”
静漪瞅着福顺,问道:“大少爷进去了?”
张妈几乎扯不住白狮。她过去,伸手按着白狮的大头,白狮才暂时安稳了些。
“是,大少爷进去有一阵子了。”福顺倒也不隐瞒。
静漪这一口凉气吸进去,好一会儿缓不过来。猝然间听到远远传来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声响,回声不断,在静静的夜里,仿佛鬼哭声,让人心里发冷。静漪看了看紧闭的园门,终于抬脚便走。张妈跟上,福顺隔了几步,也跟了上去…
陶骏眼睛因受到灼伤,到此时仍看不清楚物事。
京胡被符黎贞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惊人的巨响,他冷静地对着她站立的方向,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的话:“同他出国去,从此与这里断绝一切联系。若再回来,别怪我斩草除根。”
符黎贞脸孔都已经变了形,颤着声说:“…我为什么要走?这是我守了十多年的地方…”
陶骏说:“正是因为你守了十多年,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在陶家,这里就是你终老之所。我来了有一会子了,从前你总没有说出这些话来,我虽知道伤过你,也不知道伤的是如此之深。你是个很好的女子…”
“她快死了,你知道吗?你该去看她的…不是一直惦着她吗?惦着她如花的相貌,如玉的人品?惦记到你连看着弟媳妇儿,都觉得像她!都觉得有她的影子!都忘了是谁害你一双腿没了…没了腿,没了志气,没了血性!”符黎贞冷冷地说,“我不会离开。今天这一步,在我算计之内。老在这里,死在这里,都是我的事,从此跟你无关。”
“黎贞。”陶骏将信匣拿在手中,看着符黎贞的方向。只看到她一个模糊的白影,“她过世了。”
轰然间仿佛什么东西倒塌了,符黎贞只觉得眼前烟尘四起。
她呆了片刻,突然转了身,笑起来。
笑的声音越来越大,笑到最后变成了哭,又哭又笑的,让人听了心生恐怖…她软在那里,半晌,抬手抓了陶骏的轮椅,想站起来却也没有半点气力。
“死了…死了…死得好啊…”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挣扎着起来,在石桌上摸索着将信匣子抓在手中,“这个狐狸精…”
她突然间没了声息,人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
“来人!”陶骏喊道。
…
看到静漪上楼来,秋薇放下线团,和月儿一道起身。瞅着静漪的样子,看张妈对她使眼色不让她问,便悄没声地替她开了房门。
静漪回身关了房门,没让她们进来。
背靠着房门站了好一会儿,听着楼底下的钟敲了两下。
床头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的,她仿佛记得自己走的时候并没有开灯。走过去看看,床帐低垂,麒麟儿睡的沉沉的。
陶骧也仍在浴室长椅上睡着。几个钟头过去,他连睡姿都没有变。
静漪蹲下身来,看着他。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九)
她屏住呼吸,伸手想要探一下他的额头。又担心自己会吵醒了他,手停在半空中。还是看着他,酒气很暖,他也并未见不妥…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出去了。
榻上的薄被铺的好好儿的,挨着枕头的那一刻,她几乎没有产生别的念头,便跌入了黑甜乡…睡的沉沉实实之间,听到钟响。她没有数清楚,到底是响了几下,也没有人来叫醒她。直到外面响雷,她才睁眼。原来是下起了雨。
天好像都没有亮透,哪里都暗暗的。窗子开了一道缝隙,纱帘轻拂。她从纱帘间望着外头昏暗的天空,雨滴在刷刷地落,水濛濛的一层…她渐渐望的眼睛都似被蒙上了一层水膜。
她翻了个身,卧室里静静的,唯有床头那盏灯散着淡淡的黄色的光。低垂的床帐是好看的翠绿色,除了蜻蜓与尖尖小荷,什么都没有。仿佛一阵风过,就闻得到荷香。
肩膀被压到,隐隐作痛。一层薄汗冒了出来,她挣着起床,脚步轻轻地往床边挪去。床帐撩开,她呆了一下——陶骧伏在床上,麒麟儿搂着他的脖子,睡的正香…这一大一小呼吸匀净,对她的注视浑然不觉。她伸手摸摸麒麟儿的额头,停了片刻,又摸摸陶骧的额头。两人都没有异样,她将被子拉高些。陶骧的肩露在外头,下了雨,天气颇有点凉意,她怕他着凉榛。
免得惊动他们,她悄悄换了衣服下楼去洗漱。秋薇见状忙跟过来伺候她。看看她面色,秋薇问道:“小姐,身上还疼嘛?昨晚睡的好嘛?”
静漪摇了下头,说:“睡的倒好。”
秋薇听她说,瞅了眼趴在客厅地毯上睡的四仰八叉的白狮,说:“白狮睡的都跟死狗似的了。倚”
静漪想着白狮昨晚上那疯了似的扑咬,说:“它也累了。张妈在预备早点吧?”
“是。一早起来就把药熬上了。说是过会儿您和姑爷再不起来,就让我上去叫起。得用了早点再吃药…小姐,姑爷还没醒?”秋薇吐吐舌尖,“该不是那药害的吧?也是我粗心大意,没把两碗药搁远一些。张妈说不打紧,不过是安神的药,没有什么的。”
“仿佛是醒过来过的。”静漪出来,看了看外面的雨势。雨下的颇大,哗哗作响。“他昨晚醉酒,本来就该睡的沉的。”
“还好没闹酒,多半是那碗药的功劳。”秋薇这才放心,倒笑出来。“一早图副官过来探看,听说了,就折回去,说照这么说七少一准儿早起不来,他还是去外头歇着吧。我问过昨天姑爷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图副官说,昨日蒲家宴席上那些人多半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平辈者也多是也多是年长于姑爷的。姑爷不好推脱,便多喝了些。”
静漪点了点头。
蒲家二爷同公公陶盛川是一辈,年纪却要轻上许多,倒是与陶骧这两年走的近了些的。陶骧那么忙,还要赴他的宴…她经过楼梯口,看了眼转角处新换的大插瓶——张妈还真是快。这就挑了对粉彩瓶子来换上。
隐隐约约地闻到栀子花香,还是钢琴上那一大瓶栀子花,花枝并不见枯萎。
秋薇看她倒留意那花,刚要说什么,听见外面有人来,月儿自窗口看到说是花儿匠。静漪示意她出去看看,她腿脚麻利地飞快去了。静漪往餐厅里去,听着外面雨落的急切,夹杂着月儿嘀嘀咕咕的话语声,清清脆脆的,仿佛阴暗潮湿的早上唯一的光亮。
“少奶奶,”张妈正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她忙站下行礼,“正要上去看看少奶奶醒了没有。早餐和汤药都已经备好了。少奶奶先用一点吧?别错过了吃药的时辰。”
静漪看看她。8一样是折腾到大半宿回来,自己就疲惫至极,张妈却显得很有精神。她细瞅了张妈,点点头道:“我等七少一起吧。”
张妈却说:“少爷昨晚喝醉了,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的。”
静漪一时无话。
月儿抱了一大捧栀子花进来,秋薇便道:“怎么又是栀子?”
“花儿匠说,是七爷吩咐的,这阵子只要有新鲜的栀子,每日都送来些的。”月儿笑嘻嘻地说着,抱着花束过来给静漪瞧,“少奶奶看,这花儿多新鲜呐!”
静漪看看,可不是吗,下那么大的雨,花上干干净净的,显见是保护的好极了的。
“明儿同他们说,不必日日都送来的。这花在这儿培育就费事,不如在花圃多活几日的好。隔两天送来些就是了。”静漪说。
栀子花真香。
许是她没有睡足觉,闻着这浓浓的花香,竟有些眩晕恶心。
“他们的花种了不就是给人看的么?姑爷难得对这样的小事上心,小姐就别拂了姑爷好意吧。”秋薇低声道,催着月儿去把花插好,“今儿的就送到楼上去吧。”
月儿高高兴兴地走了,秋薇看她这样,笑道:“瞧把这小丫头高兴的,自个儿收着花也未必有这么高兴。”
静漪默默地坐在那里,并不说话。
秋薇帮着张妈摆着餐桌,厨娘今日做的早点颇多花样。
“秋薇,上去看看麒麟少爷有动静没有,也该醒了。”静漪说。
秋薇答应着上楼去。
桌子上摆的满满的都是早点。看样子都是给她和麒麟儿预备的。静漪等厨娘退下,看看侍立在一旁的张妈。张妈给她盛了碗粥放在面前,见她是有话要说,默默地站近些,却也不开口。
静漪看了她,问:“张妈,你仿佛同影竹园的白婆子熟悉的很?”
张妈答道:“是,少奶奶。进府的时候,是她管着我。她就孤单一个人,不太同人往来。就是我时常去看她,也是早年结下的情分。她人瞧着虽是有些凶神恶煞的样子,心却是公正的。几十年了在那里,没见她出过什么纰漏。”
静漪点了头,说:“大少奶奶疑心是我告了密。”
张妈似乎怔了下,没料到静漪会忽然间说了这个,没有立即出声。
静漪也不看她,拿了瓷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淡声道:“此事隐秘,看出端倪来的人极少。虽说纸包不住火,究竟是有数的几个人。疑心到我头上来不足为怪…况且时间久了,其实我也不能担保准能守住这个秘密。事到如今,大少爷伤了,看样子眼睛完全复明的可能很小;大少奶奶落到这般田地,生不如死…上人们个个因此事恼火万分。陶家名声还是要的,这等事烂在肚子里最好,越没声响越好。再往后,麒麟少爷毕竟也要长大、懂事的…七少是不管内宅事务的,外面的事儿若是一日重似一日,家里安宁,让他不为这分神,是最好的。再者,我想着他也一定信了那句老话,家和万事兴。是吧,张妈?”
“小婶婶早!”随着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穿着整齐的麒麟儿出现在餐厅门口,对着静漪一鞠躬。
静漪放下瓷勺,听得张妈轻声应了声是,转脸望着麒麟儿,道:“麟儿早,来吃早点。”
她往麒麟儿身后一望,只有月儿和秋薇。月儿见她看过去,忙回答:“我和秋薇姐姐上去的时候,孙少爷就换好衣服预备下来了。”
静漪还没问,麒麟儿爬上椅子,说:“是七叔看着我洗脸换衣服的,他要我乖乖下来吃早饭。”
“那他呢?”静漪问。
“刮胡子。七叔的胡子扎的我真疼!”麒麟儿脆生生地说。
“是,姑爷说让我们带孙少爷下来,他晚一会儿就来。让您先用早点,不要等他了。”月儿忙把话补全了。
静漪让张妈给麒麟儿盛了粥,看着他在满桌子精致的早点里挑着自己喜欢吃的。麒麟儿乖巧地吃着饭,静漪照顾他用饭,自己反而没有吃几口。张妈在一侧一再提醒,她也只是稍稍动了动筷子。就这么会儿工夫,一错眼间,就看到白狮的下巴搁到了餐桌上,盯着麒麟儿的盘子,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食物。麒麟儿不声不响地,过一会儿,塞一块熏肉条给白狮…静漪看着麒麟儿和白狮默契地悄没声息地做着“坏事”。粉妆玉琢的麒麟儿,精神抖擞的大獒犬,此时看上去都那么平和乖巧。
她看着看着,竟有点恍惚。仿佛这几日经验过的所有,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陶骧边下着楼边喊阿图和小马,却是秋薇小跑着出去,告诉他今日是图副官当值,眼下在外头候着呢…静漪坐在里头,听着外面这些响动。整栋宅子仿佛都被陶骧瞬间惊醒了似的,到处都有声响。
“姑爷,要立即叫他进来么?”秋薇问道。
陶骧想想也并没有急事立刻叫图虎翼进来,便转身进了餐厅。
先看到的就是麒麟儿和白狮几乎是头碰头的在一处,同时回头望着他——麒麟儿立即叫了声“七叔”,白狮看到他,却立即翻倒在地,四爪朝天,露出肚皮来…他没理会白狮,却看了静漪。
她额角红肿了一块,凸起的包边缘一点嫣红,让她的伤更加触目。
当着下人们,陶骧没问出口。
张妈问七少爷吃什么。
陶骧看了眼桌上的早点,打开餐巾便说:“不用麻烦了,我就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