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媳妇儿?”尔宜逗他。
“知道。二婶是二叔的媳妇儿,娘是爹爹的媳妇儿…小姑姑是我的媳妇儿。”麒麟儿靠着尔宜,说。
尔宜哈哈大笑,说:“乱套了,姑姑怎么会是麒麟儿的媳妇儿?”
“嗯。瑟瑟说媳妇儿就是可以一起打陀螺的伴儿。姑姑不是老和我一起玩儿打陀螺嘛?”
尔宜几乎笑的岔气儿,揉着肚子,说:“…可笑死我了。”
陶骧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问:“麟儿想吃什么吗?”
“朱古力。”麒麟儿说,“在家里,娘不让我吃…”
陶骧说:“这个好办。”他拉着麒麟儿的手,推开书房的门,问:“尔宜寒假要做点什么?”
“教国文的先生要我们寒假里多读点书。我约了同学明天一起去先生家里开读书会。”
陶骧看尔宜苦着脸的样子,说:“多读点书不好么。”
“读书是好,被逼着读书可不好…”尔宜声音渐渐低下去。
陶骧想着自己对妹妹开口必是教训的话,便要忍住不说,只是慢慢地拉着麒麟儿的手走着。
麒麟儿拖着他的手,忽然站住不动了。
“七叔…”麒麟儿仰头看陶骧。
“怎么了?”陶骧问。
“七少。”马行健急忙提醒陶骧,“少奶奶下来了。”
陶骧抬头看着楼梯上,正是走到半截看到他们而站住的静漪,仿佛很是意外的样子。她身上那嫩黄色的裙褂,和屋外的阳光一道,简直能让屋子里亮了起来…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四)
“七哥?”尔宜胳膊肘碰了碰陶骧。
陶骧嗯了一声,看着静漪。
静漪下楼梯走过来,先望着紧紧抓着陶骧的手的麒麟儿,对他笑了笑。
麒麟儿腼腆,立即躲到陶骧身后去。
静漪只好直起身,眼睛却仍望着麒麟儿,再看看站在陶骧身旁的这个稚气未脱、眉目如画的姑娘——看的出来的,眉眼之间和陶骧很相似,只是脸型不同,所以这姑娘看上去就更像陶夫人些…她想这应该就是陶骧最小的妹妹了——她很大方且大胆地打量着自己,说:“七哥都不介绍…是七嫂吧?我是陶家的老八,陶尔宜。溴”
“八小姐。”静漪轻声地叫道。
陶尔宜没想到静漪一开口声音是这么的柔和。且她一口京腔,和他们说话的语调很不一样,虽然他们家讲的也是官话。
“哎,七嫂叫我尔宜好了。”尔宜微笑着。没停了打量静漪。“七嫂真是大美人。是吧,七哥?难怪连姑姑都说,要是…陶家就没有好看的人了。忉”
尔宜笑嘻嘻的,险些是把她之前的话都照搬出来。她见哥哥微微瞪了下眼,笑的就更开心。
静漪看看陶骧,尔宜虽然是夸她的意思,但是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让她觉得不好意思。但是陶骧没有出声,似乎没有听到尔宜说的话,也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似的,安之若素,只顾了身边那个腼腆的小男孩麒麟儿——她只好又看看麒麟儿。麒麟儿正好也在看她,被她逮个正着似的,害羞地又要躲回去,却被尔宜扯住了小手。
“七嫂,这是咱家的长孙麒麟儿。麟儿,快叫婶婶啊…不是要来看七叔的媳妇儿的?这就是七叔的媳妇儿。”尔宜笑着,把麒麟儿拉到自己身前。
陶骧松开麒麟儿的手,鼓励地看着他。
静漪干脆蹲下去,问:“你是麒麟儿?”她手伸出去,望着他。
“是。”麒麟儿被陶骧和尔宜推到前面,是再也躲不过了,红着小脸儿看静漪,“…婶婶。”
叫完了,歪着头又看看陶骧。
陶骧说:“来,和小婶婶握个手,这就算认识了。”
麒麟儿的小手伸出来,像要触摸什么贵重东西一样,放到静漪的手上。
柔软而温暖的小手,轻轻一搁,迅速地抽了回去。
静漪微笑摸摸麒麟儿帽顶的红璎珞,说:“麟儿你好。”
“小婶婶好。”麒麟儿说。
“乖。”静漪也不知怎么了,瑟瑟那样叫她小婶婶,她只觉得温柔而且自然,麒麟儿这样叫她,她不自觉的跟着脸红起来。她伸手想握着麒麟儿的手,麒麟儿一转身,又躲到陶骧身后去。
尔宜笑着说:“七嫂,麟儿腼腆…七嫂还没吃午饭吧?”
静漪摇头,不好意思地说:“不知怎么的就睡到了这会儿才醒。”
尔宜一笑。她见陶骧没解释,也就不吭声了。
“少奶奶,饭已经准备好了。”张妈这时候才说。
静漪站起来。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七嫂快吃饭吧,我带麟儿回去。”尔宜忙说,看了陶骧一眼。
陶骧说:“给麟儿带上朱古力。”他想起来,看看马行健。
马行健去拿了两盒朱古力出来。
尔宜好笑地看着陶骧,说:“七哥你想害我被大嫂骂嘛?大嫂是绝不准麒麟吃这些东西的。”
“是吗?”陶骧想了想,对麒麟儿说:“那麟儿来七叔这里吃吧。要是七叔不在,就让七婶拿给你,好不好?”
麒麟儿看看微笑的静漪,点头。
“麒麟?”尔宜摇着麒麟儿的手,提醒他。
麒麟跟静漪和陶骧鞠躬,说:“七叔,七婶,麒麟儿走了。”
“慢些走。”静漪走到门边,送他们出去。
尔宜挥着手,忽然问:“七嫂,我能来弹你的钢琴吧?”
陶骧皱眉。
静漪怔了下,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点点头。
“七嫂同意了,七哥。”尔宜看了眼站在静漪身后的陶骧,说:“七嫂你不知道,七哥可小气了。我说要经常来弹琴,他说会吵,不让我来。”
“你可以经常来。”静漪温和地说。
“那我就经常来了。”尔宜很高兴地说,拉着麒麟下台阶。
“你带着麒麟,不准蹦蹦跳跳的。”陶骧大声说。
尔宜回头,瞪了他一眼。趁着静漪不注意,她对陶骧无声地说了句“七嫂美死了”。
陶骧却当做没看见。
“小马,送八小姐和麟儿过去。见了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就说晚些我们会过去问安的。”陶骧说。
“是。”马行健去了。
尔宜笑着,把麒麟儿背起来,一大一小高高兴兴地走了…
“麟儿是大哥大嫂的独子,大嫂极疼爱,对他要耐心些。”陶骧见静漪站在他身后,和他一起望着他们,就说。
静漪点头。
其实不用他特别交代,她也看出来麒麟儿娇弱的像个小姑娘。若不是先天身弱,就该是娇养的缘故。相比较,瑟瑟显然更皮实…她胡思乱想的工夫,陶骧先已一步走开,她也就转身回去。
秋薇将门关了,过来请静漪和陶骧去用饭。
陶骧虽然已经用过午饭了,还是坐下来动了两筷子才走开,留下静漪一个人对着饭桌上整齐地摆着清淡饭菜。
张妈在一边轻声地说:“不知道少奶奶的口味,问过少爷,说准备清淡的就好了。少奶奶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静漪说:“都可以的。”
她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看一眼餐厅紧闭的门——陶骧在客厅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身影每隔一会儿便印在磨砂玻璃上…她原本只吃半碗米饭就够,不知不觉就吃了一碗。
发现时已经觉得太饱,不由得看着空空的饭碗傻眼。
秋薇笑着给她盛了碗汤,小声说:“小姐好久没吃顿安生饭了,多吃点无妨。”她回头看了眼静默地立在后面的张妈,“张妈妈还嫌厨房把饭菜预备的少了。张妈妈你看可是我说错了?”
张妈笑笑,说:“少奶奶饭量太小了。”
静漪放下碗来,略坐了一会儿才起身。
出来见陶骧还在厅里踱着步子,手里一支烟卷夹在指间,并没点上。
他踱的很慢,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静漪想上楼去,但陶骧一直垂着头踱步,也不看她,仿佛她并不存在一样…这时候电话响,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简单地说了句:“送进来吧。”然后,他一眼扫过来,简明扼要地说:“先别上楼了,逄敦煌让人把你的东西都送过来了。”
静漪一愣,问:“全部吗?”
陶骧说:“全部。”
他看着静漪,她眼睛里光彩斐然。
静漪忽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了,也许陶骧会觉得她把那些东西看的过重,沉默半晌才说:“那就好。”
陶骧看了她一眼,坐下来。
静漪却没坐。
许是饭吃的真的有些过量,这会儿都堵在那里。她轻轻地揉着胃部,走了两步,仍觉得不舒服。
秋薇端上来两杯茶,她让放在茶几上了。
“七少,虎翼带人回来了。”马行健进来说。
陶骧点头。
马行健开门让图虎翼进来。
陶骧问:“怎么样?”
图虎翼摇头道:“箱子上都挂着锁,除了灰尘,也没有开启过的迹象。怕损毁里面的东西,我没有擅自做主开箱。只是以防万一,在外面让人检验了下,有没有可能存在危险物品。现在看来一切正常,就都抬进来了。”
陶骧站起来,说:“出去看看吧。”
静漪始终在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到此刻才一同出去。门前平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她丢失的那些行李——已经搬进来的大约有二十只箱子。其中一半是紫檀的一半是楠木的,还有几只皮箱夹杂在内,皮箱上有明显的划痕…静漪皱了皱眉。
静漪等剩下的箱子也都被摆放好,数了数,默不做声。站在她身后的秋薇就扯了一下她的衣襟。
静漪走过去,看着那几个皮箱。
是崭新的水牛皮箱,铜锁扣做了旧的样式,很好看。丢的时候,秋薇还心疼的说箱子都是新的还不说,是三少奶奶特地选了送给小姐的…她想要走近些,陶骧却说:“慢着。让人打开查看下吧。”
静漪立即说:“不是都查过了?既然是没有炸弹,都抬到地下室放着就是了。”
图虎翼说:“倒不一定都是炸弹才危险…”他说着看看陶骧,陶骧没出声,也没有说不让开,可是七少奶奶的意思,显然是不想执行七少的意思。
马行健便挥了挥手,让抬箱子进来的士兵都退下了,说:“用不着这么多人在的。”
静漪抿着唇。
陶骧沉默地抽着烟。
顺着微风,烟气拂到她面上。
秋薇给静漪披上斗篷,看了静漪的脸色,又看看陶骧,轻声地说:“…东西虽没什么贵重,大多数都是小姐的衣物,不好这么…”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五)
马行健和图虎翼听到这话,几乎是同时往后退了一步,都有些尴尬地望着静漪。
“再说,哪儿有新娘子这么开箱的?”秋薇声音低成了咕哝。
静漪说:“这也倒无妨,若是真有必要的话。”
图虎翼就望着马行健,还是马行健开口解释道:“少奶奶,我们是怕里面有危险物品。逄敦煌此人诡计多端,实在是不能不防。”
陶骧慢慢地走过去,在箱笼之间左右地看看溴。
静漪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脚步——黑色的马靴齐着膝,铮亮,如铁皮似的硬朗,每一脚的移动,似乎都能听见铮铮然的响…他停下,看她。
静漪手藏在斗篷的口袋里,此时已握成了拳。
陶骧看了她一会儿,又看着眼前的箱笼忉。
他弯身靠近了其中一个紫檀大箱子,刚要伸手触到,马行健急忙喊道:“七少,别用手碰。”他上前去,将手套递过去。陶骧接了,斜他一眼,说:“慌什么?”
“七少忘了,上次路长官就是被化学药品伤到了的。”马行健说。
“抬都抬进来了,真有什么,我和外面那些早就倒了。”图虎翼笑着说,“我倒觉得没什么异常了,不如就抬到地下室算了…这些箱子这么漂亮,光看着就觉得心里欢喜。只可惜一路颠簸着过来,在咱们手上仔仔细细地护着,看看去了一趟卧龙山回来都成了什么样了。”
马行健差点翻个白眼给图虎翼——这小子,见风使舵的本事真是见长——图虎翼也不管他,乐呵呵的。
静漪思忖片刻,说:“秋薇,你上去拿钥匙下来,开箱子。”
秋薇犹豫片刻,见静漪冷着脸说的,就要离开,就听陶骧说:“不用那么麻烦。”
静漪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陶骧拍了一下离他最近的那个皮箱,说:“阿图?”
图虎翼对静漪一哈腰,说:“对不住,少奶奶,七少又逼我使绝招儿了。”
静漪也不为难他,只看着他过去,从马靴里抽出匕首来,在皮箱的锁扣上转了两转,就说:“这洋货就是不好对付…换了木箱上那些铜锁,稍稍一拨弄,也就开了。那其实就是些聋子的耳朵…好了!”他说着,皮箱上的锁扣已经开了。他抬手松了松箱子上的皮带,往后退了两步,说:“少奶奶请。”
静漪走过去,看着那个皮箱子,不禁手心冒汗。
陶骧站在一旁,等着她亲手打开似的,并不催促,只是望着她。
马行健静默地递上一副手套,静漪也不接,她负气似的,上前一把将箱子掀开来,就愣住了——箱子里码的整整齐齐的,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也许对别人来说不是特别的东西,但是对静漪来说,这些东西,她以为是永远都失去了的…她探手进去,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来,扉页上写着她的名字的。
再看看,还有她的小药箱…她的自来水笔,用了很久也用的很有感情的,也在。
她将自来水笔和书都握在手里拿着,看着这整箱的东西,塞的慢慢的,连目光似乎都没有富裕的空间可以注入似的。
“这些…”秋薇蹲下来,查看着,转头看静漪,“还好都没有丢。”
静漪没有再翻看下面的东西,而是将皮箱合拢,抬头对陶骧说:“那些也都打开吧,都看看,也好放心。”
她语调凉凉的。
陶骧正在点烟,淡淡地说:“我看不用了。”
静漪望着他。
他说:“阿图,小马,让人进来,把这些箱子都抬上楼。”
静漪起身,蹲的脚都麻了。
跺了跺脚,恨恨的。
这个人,真是让人捉摸不定…
“是。”图虎翼答应着。
“可是,七少…”马行健还想说什么,被图虎翼碰了下,也就住了口。
外面等候的士兵又鱼贯而入,齐刷刷地跑上跑下,一会儿就将箱笼全部都抬上了二楼。静漪看着铺摆的老大阵仗的箱笼,听张妈问她要怎么收拾,才转头说:“先这么放着吧,不急。”
“是,少奶奶。少爷在楼下等您,说是去老太太那里。”张妈提醒静漪。
“我知道了。”静漪说。
张妈先出去,秋薇将一串钥匙取出来交给静漪。
静漪找出其中一把钥匙来,开了另一个皮箱。
秋薇呀了一声,说:“这都是什么呀!”
是些玩意儿,九连环、布老虎…连皮影戏都有。
静漪怔了怔,拿出一个九连环来,玩了两下,又看看那些小东西,叹口气道:“这真是…”
她想了想,赶紧开了刚刚那个皮箱,翻到最底下,也没再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只是忽然之间,她想起什么,拿起那本书来,果然里面夹着一个薄薄的信封。
打开来,信纸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原物奉还,后会有期。逄敦煌。
秋薇奇怪地看着静漪,静漪摇头,如释重负地说:“逄敦煌…真没想到。”
她把信重新放回书里,依旧放在箱子里锁好,才带着秋薇下楼去。
这一回,她下楼的脚步都轻了些…
陶骧已经换好衣服在等她了。
她其实是故意的在楼上多耽搁了一会儿,以为会看到陶骧不耐烦的样子。不想并没有。
陶骧吩咐马图二人留下。那二人还不放心,被他一眼瞪的不说话了。
出了门也只是简单地跟静漪交待一句“先去大哥那边打个招呼”,便走在前面。虽然事前没有和她商议,她没有表示反对。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去祖母那里的路上,顺便看看相邻的大哥大嫂。
陶骧走的很快,她需要加快脚步才能跟上他。秋薇就简直是要一路小跑了。
大公子陶骏夫妇的居所谭园距离他们的住处琅园并不远,出来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便看到了院门。素素的门,白影壁前几竿疏竹,素淡的仿佛写意画似的。静漪先就觉得舒服,不知不觉脚步就慢了些,陶骧站下等她的时候,谭园的老仆人已经看到他们来,先给他们请了安,忙让人往里通报。
静漪走在陶骧身侧,穿过这素净的院落时只是悄悄观察了两眼,更觉得这一处院落优雅中有股说不出的书卷气…墙角一株老梅,枝影横斜,想必梅花盛开的时候,这院中定是暗香阵阵。
只是突然之间,静漪听到狗吠。
她心猛跳。
就见陶骧背着手,对着上房的屋檐下看了一眼,说:“是白狮。”
静漪原本并不怕狗,不知为何这狗的叫声倒让她有些怕,但是陶骧这淡淡的语气,让她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么怕的。
“是什么狗?”她问。张妈说是狼狗,想象中或许是个黑乎乎的怪兽一般的恶犬,没想到是通体雪白。
“雪獒。那年去青海,活佛送的。”陶骧说。
静漪看看那一团雪白的绒毛,似乎是专门对着他们狂叫来着…欺生么?
秋薇怕狗,往静漪身后躲。
“三道铁链子拴着,白狮逃不掉的。”陶骧低头看着台阶往下走,说。
狗叫声停了,秋薇对静漪吐了吐舌尖。
静漪想到秋薇小时候是被之鸾养的哈巴狗咬过…哈巴狗跟雪獒比起来,那是细弱婴儿和壮大汉子的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