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虎翼虽然是陶骧身边的人,但是没有那么讨厌。

静漪想着,拿着手帕把嘴唇擦了又擦,下巴被陶骧捏过的位置留下了印子似的,真是想擦也没办法擦。她烦躁的将发辫甩了一下…

回去的时候照旧是她和陶骧一辆车子,却比来时更让她觉得不舒服。

正午太阳正好,雪化了些,路上有些泥泞,车子开的快,前挡风玻璃上都溅了泥点子。

静漪想拨开密闭的窗帘看看外面,哪知道手刚刚伸出去,还没有触到窗帘,就被陶骧一把拉住。她恼怒的抽手,忍了好久的怒气终于要迸发出来,却在转脸看到陶骧冷峻的表情时,愣了愣。

“这是北平。”静漪说。

“但你姓了陶。”他说。

“还没有。”静漪纠正他,“就算是,也远远没到会时刻处于危险中的地步。”

陶骧丢开她的手。

“去医院。”陶骧说。

“先送我回家。今天的事情已经完了。”静漪立刻说。

陶骧说:“帔姨进医院了。”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二)

静漪呆了呆,没有再出声。

她没有问陶骧是怎么知道的,对母亲病情的担忧让她暂时将和陶骧的不快扔到了一边。

抵达医院,陶骧陪着静漪去了宛帔的病房。

静漪见宛帔在休息,没有贸然的进去,而是和守在病房外的之凤说话。

她没想到会是之凤陪母亲来医院的。之凤见她疑惑,解释说是早起去上房给嫡母请安,没有见到二太太,听说身子不适,自己和七姐跟嫡母一起去杏庐,正巧医生来给二太太问诊。是嫡母做主让二太太来医院做个深切治疗的。

“帔姨还不肯,母亲说让帔姨要康康健健地看着你出嫁,不然不准她出席你婚礼。详细的病情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帔姨有心气痛的老毛病,近来操劳过度,犯了病。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一段时间。”之凤小声说。

静漪点头,问:“是哪位医生看的?”家里聘着的中医西医各有一位。母亲平常却是用中药的多。这一次还是她坚持,才肯用西医。她十分的后悔没有早些将母亲送医。

“是这里的施耐德医生。刚刚才离开,护士说他去门诊了。”之凤解释道,见静漪若有所思,她说:“进去看看帔姨吧。”

“七姐也来了吗?”静漪听到之凤说起之鸾,问道。

之凤笑笑,说:“来是来了。可她现在恨你都来不及,看你到了,早先一步从那边走了。”

静漪见之凤挽起手袋,也是一副要走的样子,便说:“八姐也回去吧,我在这儿就好。辛苦你们了。”

“那你在这儿守着吧,有什么事打电话回家,我们就来的。”之凤看看不远处背对她们的陶骧主仆二人,低声说:“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七姐也怪有意思的。你有七少爷在前,还能看得上别人么?”

之凤说的直白露骨,静漪也不由得看了陶骧处一眼。

看样子陶骧是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的。

“八姐…”静漪仍觉得不便,想阻止之凤。

之凤却仍低声道:“不怕跟你说,七姐那里我也觉得多亏你。就算我们是庶出,现如今也不太讲究这个,门第人才还不尽着我们挑么?父亲再信任之忓,也不过是个奴才。七姐是糊涂油蒙了心…我得走了。下去晚了,七姐该拿我撒气了。你也别太忧心,眼瞅着就要做新娘子了,让你自己个儿美美好好的出嫁才是正经。”

之凤对静漪夹夹眼,朝陶骧的方向努努嘴,低声说了句“你可别像七姐那么糊涂,要紧抓牢了他”,娉娉婷婷地走了。经过陶骧身边的时候,特地站下,寒暄几句才离开。

静漪满心挂着母亲的病情,之凤的话虽入耳却都没有放在心上。她一看到护士从病房出来,忙上前去询问。护士极耐心的跟她解释宛帔的病情。静漪听的护士说宛帔目前病情稳定,并无大碍,余下的便也就都不在意了。她长出了一口气,送走护士,向陶骧走过去。

陶骧陪她上来之后,就安静的等在这里,并不着急。

“谢谢你送我来…”静漪踌躇着开口。陶骧这样,虽是出于礼貌,不得不来,她却也觉得自己有必有正经地谢谢他。

“我也该来的。”陶骧说。

“小姐,太太请七少爷进来。”翠喜从病房里出来,轻声地说。

静漪原本是想请陶骧先回去的,母亲既然有话,她少不得遵从。只是看着陶骧,欲言又止。

陶骧倒从容,让她先走两步,自己紧随其后。

他们进了病房,发现宛帔并没有像平常病人那样在病床上,而是穿戴整齐的坐在下面。看起来虽然有些憔悴,但是妆容素雅大方,气度丝毫不减。陶骧微怔,立刻明白宛帔是因为他在才特地如此的。

“帔姨,您该卧床休息的。”他立即说。

静漪过去,蹲下来扶着宛帔的膝头,话还没说,眼里已经起了雾。

宛帔拍拍静漪的手,却是对着陶骧说:“哪里有那么要紧呢,不过是太太看重,施耐德医生仔细,非要我来做个详细检查。要我说大可不必…相片拍的顺利吗?什么时候能取?”

听她巧妙的转了话题,陶骧便知道她不欲多谈病情,于是说:“很顺利。马上安排了冲印,应该赶得及下周中给报社排版发稿。”

宛帔点头说好。

下个周中就会登报公告陶程联姻。相比订婚时的低调行事,这回结婚可谓风头不让索程联姻。宛帔看了眼低垂着头的静漪,有心说一句操办婚事不要过于铺张,转念一想这事陶程两家的家长陶盛川和程世运自有主张、各有考虑,也就罢了,只是说:“那就好。真想早点看到你们的相片。”

陶骧少坐片刻,告辞出来。

宛帔让静漪送送陶骧。

陶骧等一出病房门便拦住了静漪,说:“留步。”

图虎翼见他们出来,上前来把一个锦盒交给陶骧。

陶骧转手递给静漪,说:“这个你拿着,到时候要用的。”

静漪接过来,点头。

“阿图带人留下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陶骧戴上手套。

“是。”图虎翼答应。

“不必了吧,这儿是医院。”静漪拒绝。这样的安排,比父亲给她身边安插保镖还让她觉得不舒坦。

陶骧却也不等静漪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剩下静漪在原地站着,几乎是被他的行为噎了个气儿不顺…

马行健在楼前等着,见陶骧这么快下来,急忙给他开车门。

陶骧上了车,说:“去怡园。”

怡园是程世运给小女儿静漪的陪嫁。

此次婚事议定之后,象征主权的大门钥匙已经交到了陶骧手上。现在陶骧将怡园用作了他在北平的落脚处,很多事情都在那里运作。只是晚上他照旧还是回陶驷那里的。

陶骧觉得脚下有什么低头一看,是个小巧的怀表。

一定是她的东西。

好像这怀表她是不离身的。落下都不自觉,可见刚刚是有多么的心慌意乱。

他拿起来按下弹簧,表盖弹开了。怀表里镶嵌了一张相片,粗粗一看,还以为那美人是程静漪。他直觉并不是。果不其然拿近些细瞅,真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看年纪当时也只比她略大一些,远比现在要丰腴,也比她更有一种怯弱的美。

陶骧将怀表拿远些看。

她们母女,怯弱大约都只是表面。

程家二太太看着他的时候,他总觉得她的目光尽管柔亮似清泉水,还是有想要看穿他的力量的。就算是他自觉没有什么足以令他在她面前俯首,也不能不在这样的目光中收敛些。

表链在他掌心缩成一小团,掌心痒痒的。他挑着表链提起来一看,原来是搭扣松了。

下了车,马行健问道:“七少,十小姐的东西还在后面车上,是不是给送回庆园?”

陶骧点头。

“是。”马行健答应着,正要招呼人,就听陶骧又叫他。

“把这个拿到亨得利紧一紧搭扣,一起送过去。”他将怀表交给马行健。

“是。”马行健接了怀表,“七少,晚上段家的舞会,金小姐说她会去。”

陶骧却问:“二少奶奶昨晚上是不是说明晚她要在家设宴招待远遒和碧全夫妇?”

“是说过。还问过您要不要去?要是去的话让您请十小姐一起。”马行健说。

陶骧沉吟片刻,说:“知道了。你去吧。”

他这才想起来,原本今天他是要问过静漪明天晚上有没有空的。

看这样子,起码这些日子她是完全没有心思的了。

“姑爷。”正在门内让人擦拭门上那碗口大的铜钉的怡园总管事程大安见陶骧回来了,恭敬地问候。

陶骧点点头。

自他进了怡园,自程大安往下,一概的称呼他“姑爷”。

起初听不惯,这几日下来,竟然也顺耳多了,并不觉得太别扭。

他一路往里走,想着事情,程大安陪着他,到正房坐下之后,上了茶,给他交代着这两日的安排。

无非是婚礼筹备的各项事宜。在北平不过是简单的仪式和宴客,住在怡园充其量也不过两三个晚上而已,程大安却样样细致。从他做事,就知道程家的规矩有多严。而且程大安对他甚为尊重,并不因他年轻而小视。

只是他听着程大安说,心里却难免添几分烦躁,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

幸好他的机要秘书岑高英这时候进来禀报道:“七少,大帅电报到了。”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三)

陶骧接过电报来一看,原来父亲是通知他,和程家商定的婚礼会在下个月初九办。回去之后婚礼再办,时间就是二十六。

紧靠年根了。

想西北此时已是冰天雪地,北平虽冷,毕竟是两个样子的。

电报被他放在桌案上,静默的坐了片刻,见程大安仍侍立在侧,说:“日子定在腊月初九。”

程大安一听,满脸喜色,道:“恭喜姑爷了。眼瞅着日子就到了,我得紧着把事儿都安排好,省得到时候哪些样数不周全,就不好看了。姑爷放心,我安排的人都是办老了事儿的,一定漂漂亮亮的把婚事操持好。姑爷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

程大安打了个千儿就下去了。

陶骧看岑高英一眼,料着他还有电报要呈上,果然岑秘书又有两份密电递到他手上。

陶骧看着,眯起眼,“啪”的一下拍在桌案上,站起来,说:“给我要城防司令部电话。”

岑秘书见他脸沉的什么似的,急忙去要电话了。

陶骧又拿起电报来,反复看了两遍。

静漪等陶骧走了,还站在走廊上。

图虎翼见静漪脸色难看,小心地说:“十小姐,我就守在外面。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静漪说:“辛苦你了。”心里着实认为陶骧这样的安排多此一举。想想他在车上的举动,简直杯弓蛇影,倒好像处处都有人暗算他们似的…想到这里,她猛然间想到顾鹤,不由得眉头一皱。

“应该的。”图虎翼说着,看静漪锁着眉,像是被七少气着了的样子。他往后撤了一步。

静漪打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锦盒,里面原来是一枚半月形的田黄印章。她取出来一看,阴刻的小篆是“程静漪印”四字。三点水的漪字似会流动,立意布局和刀工都甚好。她想这应该是婚礼上签章要用的了,他提前给她带了过来。倒是真没想到居然连这个都准备了新的…静漪摸着印章。有点涩涩的,天冷,养印的蜡都化不开。

“这是大少爷亲手篆刻的。和七少那枚拼起来是个圆。”图虎翼见静漪看的仔细,解释道。

静漪把印章收好。

陶家大少爷…二少陶驷和七少陶骧都是远近闻名、如雷贯耳的名号,这位陶家长子却闻所未闻。

或许是她从没上心的缘故。

她对图虎翼点点头,转身回了病房。

宛帔仍旧坐在下面,等她进来,劈头就问:“照相的时候,跟七少爷闹别扭了吧?”

静漪一呆,不知是哪儿被母亲看出了毛病,转眼就看向秋薇。

秋薇被她看的也是一呆,慌忙摇头。

“你看秋薇做什么?不用人说,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态度就行了。”宛帔叹口气,看着静漪,“七少爷听说我病了,马上就赶过来了,就冲着这一点你也该和和气气的。”

“娘,上床躺着歇息歇息吧。待会儿要检查身体很累的…”静漪不想跟母亲议论这个。

宛帔也知道她的心思,还是把话说完:“眼看就要嫁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着,倒叫我怎么放心?”

“娘还说不放心我,现在是娘让我不放心。”静漪听的心里难受,脸上却浮了笑意,说:“等医生好好给娘检查检查,我看了结果再说。若是娘不好,我是不离开娘身边的…”

“娘要一直不好呢?”宛帔问。

静漪脱口而出:“那我一直不离开。”

“傻话。慢说我的身子骨没那么弱。即便是,你也没有一直守在我身边的道理。迟早要是人家的人,怎么能这么任性呢?”宛帔声音柔柔的,总似有几分疲惫。

静漪钻进宛帔怀里去。脸腮紧贴着宛帔的身子,似乎能听到母亲那负荷沉重的呼吸声似的。她闭了眼睛,母亲裙子上绣的金线梅花碎碎的光芒刺的她眼睛疼,“就任性…”

宛帔无声的笑着,抚摸着静漪粗粗的发辫,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小姐,让太太上床靠一靠吧,这么坐着多累。”乔妈在一边提醒。

静漪抬了头,宛帔看着她,笑问:“你当你只有五岁么?这么撒娇,让人看见,哪儿像个马上就要出门子的大姑娘?”

“我…”静漪忍不住,那句“我就是不情愿出门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只是搀着宛帔的胳膊,要扶她上病床。

“你什么?”宛帔直视着静漪的眼睛,站起来。

静漪摇头。

“你呀!”宛帔戳了一下静漪的额角,坐到床上,指着锦盒道:“把那个拿来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静漪依言将锦盒给她,宛帔接过来打开看。

“刀锋犀利,功底深厚。这是谁的手笔?”宛帔问。

“听说是陶家大少爷篆刻的。”静漪回答。

宛帔点头,道:“能有这样的才情心气,不易。”

静漪纳罕。

“听老爷说,陶家大少爷前几年遇到点事,一病不起,是缠绵病榻多年的人。看这印鉴,用刀自如,想必已大愈了。你到了陶家,这些事情自然慢慢会知道首尾,知识千万记得,不该知道的不问。”宛帔又忍不住嘱咐静漪。

静漪点头。

“娘,我出去一下。”静漪将宛帔安置好,说。

“去吧。”宛帔笑着说,“你不用总守着我。等会儿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带来的,你回家去给我取。明早再来。有乔妈翠喜在这里伺候,你该放心。”

静漪待要说不愿意,被母亲的目光定定的一锁,只好先答应。

她一出去,宛帔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翠喜见她憋闷,忙给她抚着胸口。

乔妈倒了水给她,低声说:“太太少费些神吧。看七少爷的样子,日后不至于会怎样为难小姐的…有些事,总要慢慢来的。小姐又不是不懂事,她明白该怎么着。也只不过一时半会儿拧不过来罢了,嫁过去,时候一长,心思也就都在姑爷身上了。”

“真那样也就罢了。”宛帔出着神,说:“她要是不懂事也就罢了。就是这样懂事,我更不放心。”

乔妈说陶骧不至于会为难静漪,这恰是她最担心的地方。静漪的性子执拗,那陶骧看得出来也是个掷地有金石声的。两强相遇,还不知会怎样的狼烟四起呢。

她让乔妈给静漪把锦盒收好。说完,已经累的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似的,靠在床头,合上眼…乔妈端着一盆水出了病房,忽见静漪站在门边,靠着墙,安稳的一动不动,吓的她险些把盆扔了。

静漪指指里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乔妈叹口气,端着水走开了。

病房内悄无声息的,想必母亲是睡着了。刚刚母亲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到,可心一阵阵的发颤,就好像此次发病的不是母亲,而是她…

午后的医院渐渐安静下来。

静漪陪着宛帔做各种检查。送宛帔回到病房之后,她到施耐德医生的诊室里谈了一个钟头的话。

从施医生的诊室出来,静漪到外面花园里走了走。

跟着她过来的图虎翼和秋薇见她面色凝重,也不敢打扰她,只是陪着她。

寒风卷着清雪,吹拂在脸上,刀割般的疼。静漪仿佛都没有意识到。

她回到病房去的时候,倒是神色如常。只是宛帔做完检查后很累,在病床上睡沉了。

静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乔妈跟她说太太都需要些什么,得回家去取。

傍晚,静漪回家。

她让图虎翼回去,虎翼执意不肯。

她也见识过陶骧的令出如山,知道自己说话是不管用的,也就随着他去。

回到家中,先将宛帔的病情向杜氏禀报了一番。杜氏听说并不严重,松了口气,让静漪晚上在家歇着,明日一早和她一同去医院探望。

静漪到底不放心,想回到杏庐将宛帔要的东西一一备好,就准备立即返回医院陪床。

她在找母亲需要的一副梳篦时,发现了她收藏在文具匣里的文件。是两张婚书。

一张陈旧些,一张是新的。

旧的那张是绢制的,在灯光下呈淡黄色,有着细密的花纹。

有父亲的名字,紧挨着还有母亲的名字。于某年某月某日,程世运娶冯氏宛帔为妾侍,愿从此永敦和好…云云。

婚书整整齐齐的叠着,摸上去温润而又有些涩涩的。

静漪认出是父亲的笔迹。

另一张是订婚文书,却是她和陶骧的。

厚厚的纸张上,依次写着“陶骧,甘肃兰州人,生于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六日;程静漪,北平人,光绪三十四年四月二十日…”文书也整整齐齐的叠着,纤尘不染。随着光线的移动,纸上显出淡淡的银色花卉图案,是吉庆的牡丹花,干净的让人不忍碰触,生怕力道大了会弄碎。

静漪将两张相隔了二十年的婚书摆在一处。

“老爷。”

静漪听到外面董妈妈的声音,忙将婚书塞回匣子里。还没来得及出去迎接,程世运已经进来了。

程世运看到静漪在这里,有点意外,问:“去医院见过你娘了吗?”

静漪点头。

程世运在南炕上坐下来。

他一身的清寒,还没有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