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珍妮,你过分了。”无垢脸色铁青,她瞟一眼原本想走过来、却被人中途拦住的陶骧,冷笑一下,说:“我奉劝你一句,适可而止。陶骧就是不娶我妹妹,这儿也没你什么事儿;况且陶骧娶我妹妹,是娶定了。你省省吧,免得在他们是成就城中一段佳话、在你是成就城中一段笑话。”

“赵无垢,你们姐妹已经是笑话了,难道我还怕和你们一道吗?”黄珍妮笑着,望着静漪,“七少到现在都不肯履行文定之约,还不够明白吗?”

无垢一看手里,不知何时那木棍已经被静漪拿走了,她眼见着侍应生端着一盘香槟经过,伸手就要拿,却被静漪一把按住手。她盛怒之下,对上静漪黑沉沉的眸子,瞬时一怔。

静漪说:“你别忘了今儿可是你要来的。来了就要办正事,不是跟不相干的人拌嘴的——我看到姐夫了,我们过去。”

静漪说完,也不再看任何人,将手里的木棍塞回无垢手上。

无垢被黄珍妮挑起来的火,此时噌噌直冒,转头一看汪南荪和那陌生女人纠缠在一起,可觉得这股子火有了去处。

无垢说:“等会儿你别拦着我。”

“我不拦着你,可你别在这里动手。把人叫出去,要打要骂随你。这儿认识的人这么多,明儿四处传遍了,大姐夫想回头,都回不了。”静漪说。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给他留退路?”无垢将静漪推在一边。

“你不给他留退路,也得给大表姐留退路。”静漪追上去,说。

无垢斜着眼睛瞪她,说:“你拿出逃婚的劲儿来,想想这事儿,有什么退路?对大姐来说退路就是死路。”

静漪被她一说,气的咬牙。

偏生一抬头,又看到陶骧站在前面,拿了酒杯和几个朋友在聊天,顿时也说不出此时自己是个什么心境来…

此时陶骧正在同朋友在一处。今天是飞行员杰克?汉尼尔森的生日,他替杰克办了生日会,请的多是飞行学校里的教员和学生。在西餐厅里晚宴用的高兴,一班人意犹未尽,索性上来跳舞。平时这些美国飞行员的乐趣,也就是来这里吃吃饭、跳跳舞。刚来这一会儿,他们一行的几十人就已经占据了整个大厅。舞曲一响,欢快的跳着,把气氛搅的活跃极了…

陶骧当然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程静漪。

他虽没听到刚刚黄珍妮和静漪她们说了什么,但那几个女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样子,他是看的出来的——在黄珍妮面前,程静漪就恰恰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总是立的特别直,直的甚至有些僵硬…他的目光随着她穿过跳舞大厅去。她跟在赵三小姐的身后,两人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只看了一会儿,他跟朋友笑着说了声“失陪”,黄珍妮那边有人在叫他,他摆了摆手…

汪南荪正半躺在弹簧沙发上,惬意的同女伴推杯换盏,猛然间一个什么东西呼啸而至,“嘭”的一声,他手中的酒杯飞了出去,随即砸在地面上,碎渣四溅。

汪南荪“呼”的一下坐直了,将尖叫的女伴推开,一根木棍顶在他胸口处,他强自镇定的问:“什么人!”

“汪南荪,你跟我出来。”无垢低声道。

静漪在无垢身后两步远处。

无垢刚刚那一下,是很标准的击球动作,也多亏了多年的英式女校的教育,运动上她很拿手,从板球到新近跟孔远遒学习的高尔夫运动,学起来一点儿都不费劲。

汪南荪原以为是有人在这里找他麻烦,不想定睛一瞧,竟然是妻妹赵无垢,他微微一怔,这一放下心来,顿觉在众人面前没面子,站起来喝道:“三妹妹,你这是干什么?你喝醉了吗?”

无垢粉白的面孔的确是涨红了,她指着大门处,又说了一遍:“汪南荪,这儿人多,我给你留个脸面,有话出去和你说。若是给你脸你不要,那咱们就索性在这儿说道说道。我把你的恶行,跟众人揭一揭。不知你意下如何?是让我在这儿就说呢,还是出去说?”汪南荪见无垢来意不善,心里明镜儿似的,料得是东窗事发,在这里当众闹起来,绝不是颜面扫地这么简单,于是他高声道:“有事情我们出去说,不要耽误人家。”他说着,也不管身边那个女子怎么挽着他,甩手便走。

无垢指着那女子,道:“汪南荪从今往后,是没有钱再去填你们的销金窟了,你是个聪明的,趁早儿离了他,不然,别怪我今儿不提醒你,傍上他,算你瞎了眼。”

“三表姐,走啦。”静漪拉了无垢一把,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无垢出了舞厅。

汪南荪却径自下了楼,来到了大饭店门外的空旷地上,随着他来的汽车司机看到他,忙把车开过来。汪南荪一脚踩在车门踏板上,转过身来对着无垢说:“三妹妹,我说句不中听的,岳父自诩朱门高第、诗书传家,不想三妹妹素日做派,竟与家门风气背道而驰,豪放不知廉耻,给岳父他老人家扫面子事小,让我等亲朋好友都深以为耻则兹事体大…现如今礼崩乐坏,颠倒是非,三妹妹难道是越发得了意,公然在这里毫不知礼的对姐夫呼喝起姓名来,你这是来寻我的晦气么?”

“你住口。”无垢将木棍往地上一杵,喝道,“谁颠倒是非?谁不知廉耻?你吃喝嫖赌抽,你五毒俱全,才是斯文败类。汪南荪,你从今往后,休想我认你做姐夫——你倒是给我说一说,我大姐哪里配不起你,又哪点儿对不住你?你竟然敢动手打她?我今天不给你点儿教训,就不姓赵!”

无垢还没等着把话说完,就拿着木棍对汪南荪边骂边打,那汪南荪虽是个青壮年的男子,却早就是个被恶习掏空了身子的,无垢这样毫无章法的又是骂又是打,他且别说没见过一个女子是这样的蛮横有力,就是见过,一时被打的懵了头,也不知该如何招架,愣神间早已挨了好几记。

静漪拳握的紧紧的,死盯着汪南荪,怕无垢吃亏。

汪南荪到底是个男人,力气还是有一些的,又身高臂长,反应过来,捉住无垢手里的木棍,一把就抽在了手中。

“三表姐小心!”静漪见势头不对,就要上前帮助无垢。就在这时,有人快步走了过去,一伸手便抓住了汪南荪挥起来的手臂。汪南荪被扭着手臂一推,根本站不稳,滚倒在地上,半晌转不过身来,杀猪似的在地上嚎叫起来。汪南荪嚎着嚎着,从地上抬头一看,面前一对黑色的皮鞋,再往上看,吼道:“陶…七…陶骧,你他妈的管哪门子的闲事?”

静漪一看,制住汪南荪的是陶骧身边的图虎翼,图虎翼听汪南荪对陶骧不敬,弯腰将汪南荪提起来,往车门上一挤。汪家的司机吓的呆若木鸡,任汪南荪怎么喊救命,他就是不出来。

陶骧一往前走,图虎翼松了手。汪南荪还没缓过这口气来,陶骧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咙。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你他妈的管哪门子的闲事?”汪南荪气儿都喘不匀了,跟陶骧不止是力气、还有气势上相较出于下风的他,恼羞成怒,“你放开我!我叫巡警了!”

陶骧淡淡的扫了一眼街边抱着手臂观望的巡警,说:“叫吧。”

汪南荪转头大喊,让巡警来抓人。

无垢则摆手,笑着说:“我姐夫,喝醉了,闹着不肯回家。不妨事、不妨事。”

“赵无垢,你…”汪南荪气的险些翻了白眼,“你这个伤风败俗的丫头…你你…你们赵家出了你这么个有辱门楣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

“汪南荪,你闭嘴。”无垢气的狠狠的踹了汪南荪几脚。

陶骧将汪南荪松开,手一抬,马行健和图虎翼上来,他说:“绑了。”

马图二人行动极麻利,将汪南荪的手背在身后,图虎翼抽下领带来,当绳子把汪南荪捆了,问:“七少,扔哪儿?护城河里吗?”

汪南荪又嚎起来。

马行健把手帕团了团,堵住他的嘴。

陶骧点了烟,转头问无垢道:“三小姐说吧,扔哪儿合适?”

无垢见他似笑非笑的,便说:“扔护城河里还污了河水。前儿我们三哥买回些稀罕物儿,食人鱼。听说这鱼从美洲来的,尖牙利齿,最爱吃肉,就是扔个大活人下去,拖上来就是一副骨架——这样的白眼儿狼,不知道放下去,肉被吃光了,剩下的是什么?我倒要看看,你是狼心狗肺嘛,汪南荪?!”

“就照三小姐的意思。”陶骧示意马图二人,将汪南荪塞到车上去,“送三小姐回家。”他说完,对无垢一点头,就要走。

“七少请留步。”无垢叫住他,看了静漪一眼,对陶骧道:“谢谢七少相助。这本是家丑,不宜外宣…”

“陶某只是遇到一个欺负女人的流氓而已。”陶骧说着,请无垢离开,“时候不早,三小姐请回吧。”

“多谢。”无垢还是说。

马行健站在车边,开了车门等她们,说:“十小姐,三小姐,请上车吧。”

静漪走过来,经过陶骧身边时,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了句“多谢你”。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三)

“那我们先走一步。七少,再会。”无垢说。

“再会。”陶骧没有看静漪。

那个湖蓝的身影像是飘进了车子里。那句多谢也轻细,几乎细不可闻。

他手上半截烟,拿着,听到有人叫他,是七少,还是达令…他一抬头,赵无垢微笑着轻声说:“密斯黄在喊你,七少。”她说完,脚步是顿了顿,也没有等陶骧的反应,便上了车。看到静漪若无其事的模样,倒笑了笑,对坐在前头的马行健道:“请开车吧…再没有别的颜色,衬得起珍妮黄了。听说她前儿去四喜绸缎庄选衣料,一口气裁了二十件旗袍料。她从来都说顶不喜欢旗袍的。”

静漪转头一看,陶骧站在原地,黄珍妮款款迈步向他走去。黄珍妮分明带着醉态,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三分醉意,却做出七八分的意思来,却总是仪态万方的。她那明黄的裙袂几乎拖着地,在饭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好看是真的好看。

静漪回过头来,问静漪道:“表姐夫不会有事吧?”

无垢看着她,拍拍座椅,说:“再塞下一个汪南荪也绰绰有余,担心他呢。”

静漪想想也是。

汪南荪这人,是要有人给他一点教训。

她以为会是姑父和大表哥,倒没想到第一个出手的是无垢,还有陶骧…

马行健开着车,图虎翼坐在前面,两个人都不说话。

“没想到这次又是麻烦你们。”无垢说。

马行健只是笑笑,图虎翼却转过身来,说:“七少做东,替一位美国朋友庆祝生辰。今晚到的都是他的朋友。”

无垢听着图虎翼这话说的就有些意思,便顺着问道:“珍妮黄也是?”

“是啊,她同这些美国飞行员都熟识。他们最近时常在北京饭店跳舞的。”图虎翼一本正经的说。

马行健看了他一眼,自管把车开稳了。

无垢望了在身边沉默的静漪,一笑,说:“原来如此。”

静漪在这个时候尤其像一湾静水。他们的交谈,似乎是完全跟她没有关系的了…

车到了赵府门前,无垢让马图二人把汪南荪拎了扔在大门内,交待家仆看好了,又谢马图二人。见二人只管看静漪,无垢明白他们的意思,就说:“十小姐到了这儿,就算是到了家。”

“是。”马行健道,“那么,三小姐,十小姐,我们回去跟七少复命了。”

静漪点头,看着他们上了车,走近了些,说:“夜深了,路上当心些。”

她声音依旧很轻,却让车里这两人有些不知所措,慌忙间马行健车子都打不着火了,手忙脚乱了一番,才离开。

无垢早让人叫来了家里的车子,跟静漪说:“我今儿也累了,不跟车送你回去了。到了家,给我来个电话。”

静漪看她,点头。

无垢揽着静漪的肩膀,说:“今日这一场大闹,回头我定是要被责骂的。只是少不了连累你。偏偏遇到谁不好,又遇到陶骧。”她注视着静漪。

“那并没有什么要紧。”静漪看看腕表,时候已经不早,见无垢看她,就道:“千万要劝劝大表姐。今晚的事,先别告诉她。省的她再添些烦恼,更不好了。”

“她不是你我,要她离开汪南荪,难比登天。”无垢仰头,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今天晚上黄珍妮说的,还有我说的那些,别放心上。我只是不想看她气焰嚣张。”

静漪摇了下头。

无垢从台阶上下来,推着静漪上车。

静漪有些犹豫,还是转过身来。

无垢看着她黑黑的瞳仁,便知道她是有话要说。

“三表姐,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或许…是和孟元有关的?”静漪问出来。

无垢立即摇头,反问:“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静漪想了想,才说:“也许是我多疑了,总觉得孟元是出了什么事。”

无垢看了静漪一会儿,说:“回去歇着吧。你一心一意的,就只有一个戴孟元。吃了这么多苦,总也不改初衷。这趟船到纽约的,至今日,行程刚刚过半,哪里有那么快就有消息呢?你就踏踏实实的吧。”

静漪听了这话,眉头舒展些,点头。

忽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叫着“三小姐”奔出大门来。

无垢一皱眉,回头便问什么事。

家仆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是传老爷的话,要三小姐即刻去上房见他。

静漪忙同无垢告了别。

宛帔见静漪拿着毛线团在照着大小姐之畋给她的那本编织图样笨拙的练习,一团毛线被她拆了织、织了拆,都毛毛躁躁的了。静漪锲而不舍的学着,倒像是在读书之外,找到了一个新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太太,小姐是不是有点儿魔怔了?”乔妈低声问道。

“让她去吧,本来就是认准了什么一定要弄明白的性子。”宛帔说。在她看来,静漪只要不哭哭啼啼、愁眉苦脸,也就不求什么了。“药有按时擦吗?”

不过让她挂心的,还有静漪身上的伤。

赵太太特地请了有名的大夫调制了药膏送来。再三的说是宫廷秘方,若长期使用,定能去除疤痕。她交代乔妈或者秋薇给静漪敷药,有时亲自动手。只是不知道这药到底会不会见效。静漪自己倒毫不在乎,说反正是在不见人之处,就是在脸上,也算不得什么紧要事。可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想起来便觉得心疼。她心爱的女儿从小到大一身细皮嫩肉、雪样肌肤吹弹可破,那疤痕是在女儿身上,也在她心上,总会时时提醒她。

乔妈听了太太的话,努了努嘴,说:“小姐嫌麻烦。昨儿还说这是根本没用的,何苦来炮制这些。”

“她学西洋医术的,总觉得中国医术有些毛病。”宛帔说。

这话被静漪听到,便说:“娘,我可没说过中医有毛病。说这话的是位作家,他说…怎么讲的来着,大体是,中医都是骗人的,仿佛巫术。”

“骗人的?在西医传入中国之前,数千年来都是中医用草药替中国人看病呢。”宛帔笑着跟女儿说。“是呢、是呢。”静漪不欲同母亲争辩,知道她的目的,不过是让她乖乖的用药,便跟乔妈说:“乔妈,你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什么天子什么猴子?”乔妈摊着手笑问。

静漪一愣,笑起来。

宛帔笑道:“漪儿胡说呢。”

“小姐莫捉弄你这老妈子了,快些把衫子脱了,好上药。”乔妈拿过一个兔毫瓷罐来,打开盖子,便香气扑鼻。这是各种名贵草药配制而成的东西,仔细闻起来,才有苦味和腥味。乔妈像托着个宝贝似的,说:“姑太太都说了,这是赵家的厨子从宫里的老人儿那里得来的方子。当年的太后老佛爷,就是这么用的!”

“是真的没有用。”静漪无奈的放下手里的毛线球,过来解开衣衫,趴到母亲的床上去。宛帔替她放下帐子来,见静漪穿了紧身的胸衣,背后一排密密的扣子,过来给她解开。

“不会觉得憋气吗?”宛帔问道。

静漪的这胸衣在宛帔看来,就像其他女儿身上的诸多她不能理解的谜团一样,让她想不通的同时,也让她好奇。

“不会。就是穿好了,人得端着。”静漪笑着,将胸衣脱下来,虽然是在母亲和乔妈面前,她还是拿衫子遮了胸,趴下来。听见乔妈在抽凉气,她问:“伤很难看吗?”

伤大多数都在背上,她自己看不到,所以也并不觉得很害怕。

宛帔看着静漪的背,亲手从罐子里取了药膏,慢慢的揉到静漪背上,一寸一寸的按摩着。

“这是姑母让人找来的药,都得好好儿的用上。”宛帔说。

“娘,这回九哥跟父亲一同去南京么?”静漪闭上眼睛。药膏涂在背上,有些凉意。母亲的手劲儿很柔,倒让她觉得分外温暖。

“说是江家来信问起老九的学业,他们家太夫人也好些年没见着老九了,惦记的很。”宛帔站起来,翠喜早已在铜盆里兑好了水,她去洗手了。

“江家太夫人爱惜九少爷的。甭管怎么着说,九少爷就是招人爱。”乔妈笑眯眯的。

静漪想想也是,之慎确实招人喜欢。只是父亲南下为的是三哥的婚事,顺便恐怕也要为九哥议婚的。她发了会儿怔,就见秋薇抱着一只雪球似的的小猫走了进来,便说:“真好看。”

她想让秋薇把小猫抱给她,宛帔阻止,问:“这是四太太的猫吧?”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四)

秋薇摸着小猫的下颌,一条红色的丝线系了一只金铃铛,手指一拨,一声轻响。小猫挣了一下,睁着微蓝的眼睛看秋薇。是只很乖巧的小波斯猫,约莫两个月大小。

“家里除了四太太院儿里有这样的猫,别处哪有。”乔妈在一边收拾被静漪扔在一边的毛线团,看到小白猫就说。“秋薇,你在哪里捉到的?”

“它自己跑来的。”秋薇举高了小白猫给乔妈看。

宛帔便说:“让人给四太太送回去。她的猫少了是不得了的。”

静漪穿好了衣裳,见秋薇把小猫放在地上,那小猫机灵的很,也不怕人,不一会儿就发现了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一团毛线球,立即玩起来。乔妈看到,一把捞起毛线球,笑着说:“真够裹乱的。”

说着乔妈伸脚逗了一下小猫。她的鞋尖上有一朵儿黑绒缨,小猫的小爪子挠过去。

静漪把小猫给抓住,抱在怀里,跟母亲说:“我去送吧。”

“你别出去乱跑。”宛帔说。

她正在看杜氏吩咐翠喜刚拿进来的两本账簿,语气是不经意的严厉。

静漪抱着小猫站在那里,一怔。

见静漪半晌没言语,宛帔也觉察自己刚刚的语气甚是严厉,坐着继续查看账簿,说:“你忘了,小时候追猫,追到水里去,险些出了大事?”

静漪抚摸着怀里这只乖巧的小猫,道:“我去去就回的。”她看了眼窗外,秋高气爽的时节,天气真是好。菊花盛开了,再过些日子,就该红叶遍山了。杜氏母亲说要去西山看红叶,在别墅住些日子。因了几桩事,再加上三哥的婚事,没有去成。她倒是想去散散心了…尤其姑母昨日带无忧表姐和孩子们去了西山,今日一早无暇和无忧也跟着去了,她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

怀里的小猫喵呜了一声,静漪摸摸它的头。

柔弱到可怜的小猫,让她想到无忧表姐的小女儿。姑父盛怒之下,将汪南荪痛责一番赶出家门,不许他登赵家的门。汪南荪登报诉赵家强逼他们夫妇离异、父女相隔,这一两日,亦因此事,传闻又沸沸扬扬起来…姑母带无忧表姐母女外出,也是不想让无忧难过的缘故。

静漪有点担心小外甥女儿,那日烧的厉害,不知道现在好些了没有?

无垢说有大夫跟着去西山的…

秋薇过来把猫接过去,对静漪摇摇头,说:“太太,我去把猫送到四太太院子里。”

“去吧。”宛帔说着,看了静漪一眼。

静漪见母亲没有再特意说不让她出去,便跟着秋薇一起走了。

“给我抱抱。”一出房门,静漪抱过小猫来。

“小姐,太太没说让你去呢。”秋薇憨憨的说。

静漪瞪了她一眼,秋薇吐吐舌。

静漪抱着小猫一路往四太太李翠翘的翠苑去,身后跟着她蹦蹦跳跳的小丫头秋薇。翠苑离杏庐远一些,她们走了好久。园子里有不少果树,已经到了挂果的时候,走在小径上,都能闻到果香气;观赏树的叶子则开始落下…秋薇走几步,就要摘了漂亮的叶子来给静漪看,说给小姐回去做书签。

静漪见秋薇摘回来的叶子都平整漂亮,摘的多了,捏在她的小胖手里显得很累赘。她笑了笑,让秋薇把叶子装在她的衣兜里,说:“这些就够了。”

秋薇本来是要哄静漪高兴的,不知为何看了这些漂亮的叶子只是淡淡的笑了一笑,又要显出忧郁的神气来,只好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走。走了不多久,就看到翠苑的院墙了。

依依呀呀的唱腔,若有若无的从院墙里传出来,秋薇小声说这一定是四太太在放唱片子了。

静漪听了听,放的是《钓金龟》。祖母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戏,隔不多久就要家里的戏班子给她唱。杜氏母亲说过,祖母最爱借着听这出戏,敲打两个儿子。祖母去世之后,家里的戏班子便散了。她也有很久没听这出戏了…

“十小姐?”隔着花墙,有人叫静漪。

静漪正抱着的小猫,听见这一声,小猫从静漪怀里跳到地上,嗖的一下便跑掉了。

“是翠姨吗?”静漪站下来,对着花墙问道。听声音应该是四太太的。她站在这里看不到那边的人,只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得到肯定的的答复,静漪说:“翠姨,刚刚有只小猫跑到杏庐去了。”

“是十六吗?我找了它半天了。”李翠翘问。

静漪哪里知道什么十五十六的,不过还没等她开口,四太太就十分惊喜的在那边叫起来,说是十六呢十六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就没有饭吃了…静漪不想平时总爱端着架子,轻易不露出什么过分的态度的四太太,私下里对着爱宠竟是这样的,一时想笑,又觉得有点感慨。她还没说什么,就听四太太在里面高声道:“十小姐,请进来坐坐吧。”

静漪都已经到这里了,就带着秋薇进了翠苑。李翠翘抱着回来的小猫在院门口候着静漪,身后跟着她的两个老妈子,手里都提着提篮,是猫食。一进院门,静漪就觉得惊讶,她素日是知道四太太爱猫如痴的,并没想到竟然会养了这么多只猫——翠苑的院子小而精致,屋子是西式的双层小楼,楼下有个很大的阳台,大大小小的猫随处可见。有占据墙头的,趴在树杈上的,窝在围栏处的,还有卧在阳台藤编沙发上呼呼大睡的,真是形态各异,惬意无比。

“十小姐坐呀。”李翠翘说着,从腋下抽出手帕来,对着沙发上的那只黑猫拂了下,懒猫在酣睡中被搔着鼻尖,不耐烦的动了下,伸了前爪出来,仍旧在原处不挪窝。“咦?十小姐别见怪,这些小东西都被我惯坏了。”李翠翘笑了。

静漪微笑,说:“翠姨,我不用坐的。”藤椅上是墨绿金丝绒,看的出来下人收拾的算干净,看不到猫毛。

“那怎么行。十小姐难得来我这里。”李翠翘笑着坐下来,将那只黑猫抱在膝上。她穿着秋香色的洋装,浑身上下倒除了一对珊瑚耳坠子没有其他的装饰。她抚摸着黑猫,说:“十小姐在上海念书的时候也不太肯去我那里的。”她这么一说,静漪想想也是。每个学期返校,照例是要去一趟四太太那里的。四太太住顾家宅公园,她住静安寺,距离不远但也不近,正好有了理由不常常去。虽然嫡母和母亲的态度里,并没有表露出让她同这位交际花出身的四太太保持适当距离的意思,她潜意识中,并不愿与四太太接近。

四太太的女佣来上了茶点,她就招呼静漪吃点东西。静漪一看,摆上来的就是寻常的咖啡和曲奇饼,是家里的西点师傅做的,并没有出去买。

“起晏了,懒得出去用下午茶。十小姐吃一点吧,都是家里吃惯了的东西,没什么新鲜。”李翠翘说着,倒想起来,回头让人拿来巧克力给静漪,“有个朋友带回来的比利时巧克力,我怕发胖不敢吃呢。”

静漪推辞。

“怎么,我的东西就那么不受待见吗?”李翠翘佯装生气。她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嘴唇薄而小,说话总是嘴角下沉,显得很有力。

“并不是。我也怕胖。”静漪微笑着说。

李翠翘笑起来,待女佣把两大盒比利时巧克力放在茶几上,她说:“十小姐哪怕再胖一点,也还是美丽的。像二太太,美了一辈子。”

静漪听她提到母亲,便不言语了。端起一杯咖啡来,抿了一口,也并不是很好的咖啡。她倒有些奇怪,总听说四太太用东西就是要最好的。

李翠翘见静漪抿一口咖啡便停在那里,微笑,道:“本想早些回上海去,不想前阵子时局动荡,原本用惯了的东西,一时都找不到,只好凑合凑合了。”

她说着,拿了一把鬃刷,给怀里的黑猫刷着身上的毛。手腕圆滑,动作娴熟,像侍弄一个婴儿似的,温柔无比…静漪望着,不由得就想起母亲刚刚给她涂药的时候,那样温柔而娴雅的样子。她看看四太太的模样——四太太跟了父亲也颇有几年了,算起来,也该是三十岁的年纪了。

“十小姐还是回学校念书吧。”李翠翘低着头,捧着黑猫的头,拿了一条毛巾给它擦眼屎。“想当初我也是个爱念书的,只是家道中落,很多事由不得我做主。这几年看着这家里的少爷小姐们读书,真羡慕。尤其十小姐你是念医科的,中途放弃学业,多可惜。”

静漪不料四太太会和她说这些。

背上的药已经沁入肌肤,热乎乎的,让她出了汗。

“我不过一说,十小姐别介意…虽说女人嘛,自古以来说的都是有个好归宿,无非就是嫁个好男人。可时代毕竟不同了。”李翠翘把黑猫放在地上,轻轻的说了句“去吧”,那语气更像是对一个黏在身边的幼童了。她将曲奇饼掰碎了浸在咖啡里,掰的时候落了饼屑在裙子上,拿手拂了去,笑笑,说:“你看我就是这么邋遢。”

静漪没有说,四太太说自己邋遢,一举一动还是文雅的。她好像从未注意到四太太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