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十四)
这一回会面,双方家长正式敲定了文定之日。选了个吉日,就在中秋节之后的八月十九。翌日陶盛川夫妇返回西北,陶骧暂留北平,仍住在陶驷家中。
然三天之后,北平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搅动了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日子。
这一日夜里的兵变,令固若金汤的城门大开,北伐的军队没费一枪一炮便穿城而过,依旧驻扎城外,将北平城围了个滴水不漏。北平政府大楼上悬挂的旗帜被换成了南京政府旗帜——北平政府倒台了。
又过一日,换了旗帜的新政府门前的礼炮声,声声震耳,四九城内处处可闻,似春雷,振聋发聩。
程静漪清早坐在家中,直到礼炮声消弭,一动不动,亦一言不发。
宛帔见她发呆,以为她又觉得不痛快。
不想静漪主动开口道:“这回三哥应该很快回来了吧。”
“老早就说要回来,总没有准信儿。”宛帔说。
“快回来了。”静漪很肯定的说。
宛帔本没有把静漪的话放在心上,哪知道就在静漪说完这话的当日,家里就收到了之忱的电报。
静漪在杜氏那里看到她欢天喜地的反复念着电报上的那短短的一行字——那是三哥单独给杜氏母亲的电报——她替嫡母高兴,也盼着能早点见到三哥。
就像九哥之慎说的,也许之忱回来,能够帮到她。哪怕一点点的支持,也比她现在孤立无援的好…
杜氏自管高兴了一阵子,又跟宛帔商量着给静漪准备东西。
“好在她们姐妹的嫁妆是一早都预备好了的,如今无非是添置些衣裳。虽然时间还宽裕,能从容些,自然是再从容些,提早些开始预备是应当的。有什么不如意的,也好改去。我前儿让青黛她们去库里翻了翻,我记得还有几十匹好料子,是那年老姑奶奶从南来带的,一直留着也没舍得用,不如给漪儿裁了做衣裳。”杜氏说。
“凭太太做主。就是那些料子也稀罕,如今也没有这样好的东西了。太太不如留着自个儿用。给漪儿,太费了。她年纪小,搁不住这么奢侈。”宛帔低声。老姑奶奶嫁到了南边去,带回来的那些绸缎,有些是前朝的了。她是见过也用过的。
杜氏笑了,说:“我打算可多了,你也得拿些主意。那些料子虽是好东西,花样颜色却都妍丽,给漪儿用是锦上添花,咱们用起来倒确实是搁不住了。你也别有顾虑,三太太要是有什么话说,你就当没听到。回头老七老八出嫁,我自然也有好的给。这些,不是不想给她们,是给她们不合适。现如今流行的,东洋料子,西洋料子,她们喜欢那个。既是喜欢那个,就尽管淘换去。要我说,西洋料子就适合西洋裙子,东洋料子就适合他们的和服,咱们中国人嫁闺女,还是用咱们的绫罗绸缎,才是真材实料。”
静漪听着,倒忍不住点头赞同。
杜氏见她点头,笑着指了指她,跟宛帔说:“你说这孩子不识好歹吗?我说她最识好歹。不过,不是我说你,三太太连日预备老七老八上学去的行李,都车来车往、进进出出忙个不停。预备漪儿出门子这么大的事,你倒是沉得住气。”
宛帔笑着说:“该给她预备的,也都预备的差不多了。再说衣裳什么的,她自个儿也不爱,有一些够穿也就罢了。”
“有你这样做娘的!嫁闺女就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要打发的咱们也高兴了,她也高兴了。她就是再不爱那些,总不成咱们程家嫁过去的闺女,箱底没几件像样的衣裳吧?哎哟,对了,险些忘了这个——小十,有样好东西,我给你留着呢。青黛,豆蔻,去后面抬我那个箱子出来。”杜氏吩咐侍女。
静漪听了半晌,始终没有插话。听说有好东西给她,她才直了直身,想打起精神来。
杜氏正在兴头上,见静漪老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嗔怪的拍她的脸。
等箱子抬来,放在屋子当间儿,杜氏吩咐青黛开了箱子,指着箱子里的东西,说:“你的姐姐们出嫁,我都给了几样东西压箱底。虽然不值什么钱,总是娘家给的,做点儿念想。这是给你的。”
青黛小心翼翼的从箱子里捧出一样东西来,走到主子们面前来。
是一顶凤冠。
豆蔻从箱子里将霞帔取了出来抖开。
这是一整套的凤冠霞帔。
宛帔看到就说:“这是从前上人的东西,怎么能给漪儿呢。”
“怎么不能给漪儿?”杜氏戴上花镜,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凤冠,“我收拾的还算仔细,这些年到我手上也并没糟践了。这也不单是我的主意,前儿我和老爷提了提。老爷说,既然我有这个意思,那就给漪儿吧——你也不用发慌,咱们家哪个姑娘出阁都有。那时候老四出门子,我想给她来着,她说她不要这个,让我留着,说知道我爱这个。我也是想留着自己个儿多看几年。老五老六出门儿,想过给她们谁。可是尽着她们挑,谁也没挑这个。也就留到了这会儿,该当着给漪儿。”杜氏呵呵呵的笑着,心满意足的。
宛帔看看静漪。
静漪正端详着这漂亮的凤冠——这样的款式,是明朝的。她从前是见过的,很小的时候。应就是嫡母说起,四姐出嫁之前的事。她还趴在嫡母的膝上,看四姐将这凤冠戴在头上。四姐真美…四姐出嫁时,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吧?比她现在还要小一些。她还不懂什么,家里热闹的了那么久,什么绫罗绸缎、金银器皿…通通满满上尖,她一个小孩子家,看了只是喜欢。热闹,不过一阵子,四姐出了门,她就知道什么是空落落的感觉了…家庙里供着泛着黄的祖宗画像,每逢大节都要去拜祭。那画中的凤冠霞帔在浓郁的香气和尘气中,从小便让她觉得沉重。但是这样近的看着,精美的让人移不开眼。她手拨了一下帽翅,颤巍巍的,叶儿上的露珠似的,真让人不忍再碰触一下…她觉得自己不能拥有这个,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谢谢母亲。”
杜氏一听,非常高兴。“好好儿收着。以后,传给你的闺女啊媳妇的,也是个意思。旁的东西都有限,就是这个我得交待你一下,你留心收着。”她让人把凤冠霞帔收了,吩咐回头送到杏庐去,又说:“今儿下午云裳的师傅来家里量衣裳。听说最近有嫁娶的几家子,都是在云裳做,说是料子又好,样子又时新,满意的很。”
“漪儿的裙褂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陶家不晓得要什么样的婚礼?若是西式婚礼,恐怕还是得准备西式礼服,那个我就做不来了。”宛帔说。
“你自己替她准备的自然是最好的。西式礼服也预备下吧,我已经同黄公使的夫人提过,她说有相熟的朋友在法国,若是需要,选好了图样,把漪儿的尺寸寄过去,最多两个月,也就得了。或者去国际饭店,那里有个法国女人,叫什么来着,开的服装店,专门替各国的公使打理衣装的,请哪位公使夫人说一说,也是可以很快就得的。只是那样未必有法国来的精致——漪儿,你看呢?”杜氏说着自己的打算,问静漪。
静漪说:“还是不要麻烦黄夫人了吧。”她一听到黄公使,自然就是黄誉。想到黄誉,自然就想到黄珍妮。别说她对这婚礼根本没有什么期望,即便是有,她也不想同黄珍妮有任何联络。
“那也好。等着去法国女人那里做吧。”杜氏还是很高兴的张罗着。静漪的平静顺和让她觉得心里加倍的舒坦些。
然而静漪越平静,宛帔倒越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妥当。
她在同静漪一起离开杜氏住处回杏庐的时候,走在路上,问静漪:“三太太今儿早上说,七小姐和八小姐若是定了亲,是不必等拿到大学文凭的。你是不是还坚持去读书?”
一早在杜氏这里,三太太便说了些话。静漪的婚事让三太太醋意大发,这是众所周知的。况且杜氏嘴上虽不说什么,却比她自己的所出的女儿出嫁时更用心的准备静漪的婚事,就让她又添几分不舒坦。
静漪知道三太太的话句句都是冲着她们母女来的,故此照常当做没有听到。
“娘,既然父亲都做主将我的学籍转回来了,我自然还是要再念几日的。”静漪扶着母亲,走上了一弯小桥。
桥下恰好一叶小舟驶过,在舟上捞着池塘里腐叶的花匠夫妇看到她们,忙行了个礼。
宛帔待那小舟行远,才说:“不如就在家中静心养养罢。”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五)
“反倒是去上课,还能静下些心来。”静漪说着,扶着母亲下桥。“不为了什么文凭,为了多念一日,总有一日的收获。”
宛帔停下脚步,看着静漪白皙的面孔,半晌才说:“但愿你真的安心放在书本上。”
静漪没有再说什么。
她望着远去的小舟,和已现颓势的荷塘。
瑟瑟秋风吹过,搬进来还是盛夏时分的草木葱茏的园子,不久之后,便会变的萧瑟起来…只是她想,她也不知道一旦离开家,她是否还有机会看到哪怕是萧瑟的园子?
…
开学的日子渐渐近了,文定之日也就近了,程家上下虽然不宣之于口,都在为了陶程两家的这桩婚事忙碌准备着。
对需要配合的准备,静漪无不顺从。沉默的顺从。
因为婚前要准备的东西多,虽然量裁衣服,选购绸缎等等都是让人上门来的,杜氏见静漪发闷,担心她闷出病来,还是发话允许静漪出门走动走动。
静漪出门,最远也就是去姑母家中与两位表姐相聚,再就是去探望了大表姐无忧。探望无忧后回来,她有整晚都不说话。宛帔以为她是累了,不想静漪却在睡前说了一句“所托非人,真替大表姐难过”。这句话拨动了宛帔的心弦。静漪默默的回房了,宛帔却彻夜未眠。
然而静漪却没有再提起无忧的事情,她好像把这件事从心里抹去了似的。
等到学校开了学,每日里司机管着接送她上课下课。她总是按时来回,几乎从不在外面耽搁,杜氏和宛帔就更放心些。
这一日静漪早上出门之前,就同宛帔说今天课少,她下了课要去书局买书。宛帔嘱咐她早些回来,因今日会有一批新衣服和新首饰送到,需她早些回来试穿。
静漪答应着走了。
她出门上了车。同之慎一起走的。车子到燕京大学门口,先将之慎放下来。之慎还问静漪,放学她要去哪间书局,正好他也要买几本书。
静漪就说:“松风书局。”
松风书局在燕大后门,之慎听了就说:“那放学的时候,松风书局见吧。”
静漪点头。
下车前,她同司机说:“到时候你也到松风接我们吧。”
“十小姐,不是每日都先来接了您吗?”司机问道。
“我忘记了,今天下了课要和同学一起去陆军礼堂参加一个典礼,就在燕大附近,我自己去就好。”静漪吩咐完就下了车。
她进校门时还只顾着低头走路,待到她进了教学楼,从三楼的走廊里看到自家的车子已经离开,趁着上课铃还没有打,教室都没有进便下了楼。她从学校的后门出去,在车行叫了辆出租汽车,直奔城外的戴镇而去。
忍受了一路的颠簸到戴镇,静漪没有贸然的到戴府去,而是在镇中心的一个小茶馆里打听清楚戴孟元的住处,托一个堂倌找了人送张便条去戴府门上,写明了是给戴孟元。
茶馆里冷冷清清的,她要了一壶茉莉香片,心情忐忑的等待着戴孟元。
堂倌给她斟茶,这茉莉香片的味道浓郁到有些呛人。
她只用它温暖自己的手。
今天起了风,有点冷。
而且这样等着戴孟元…她好像总是在等他似的。
但是她微笑,知道自己距离他很近,就好像这样已经很幸福…
戴孟元拄着拐杖走到离茶馆不远的地方,就已经看到了坐在茶馆靠窗那张桌子边的程静漪。
她穿戴已经尽量的朴实无华,完全是普通的女学生的衣着,不知道是不是偷偷从学校跑来见他的——他想,在上海念书时,静漪上学就总是穿的很普通,可她的气质就是出众的,整个人不管在哪里,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夺目。
戴孟元站在那里看了静漪很久。
她低着头,看着光秃秃的桌面,在微笑。笑的样子很傻。
她并不是个精明的女子,多数时候,都有点儿傻乎乎的劲儿。因为眼睛近视了,常常看不清楚这个,看不清楚那个,就更显得迷迷糊糊的。
就像现在,捧着一个粗瓷茶碗,低着头微笑,连茶馆里掌柜和堂倌都在瞅着傻笑的她觉得诧异,她都没有察觉。
戴孟元正寻思着要叫静漪一声,静漪恰在这时抬了下头,看到了他。
她呆了一呆,立即扔下手里的茶碗,从茶馆里跑出来。
跑的那么急,就差从窗里穿出来了似的。
“别跑!”戴孟元怕她跌跤,急忙喊道。他撑着拐杖还没走两步,静漪已经来到了他面前。他笑着说:“让你别跑了。你忘了你连走着走着都会跌跤?摔着了怎么办?”
他在开玩笑。
在笑她…是的,也不是第一回了,见到他就要跑,还没跑几步就摔了。最惨的那一次,在外滩公园,当着人,摔的裙子和手都破了,险些就疼的要哭出来…被他托着手吹气,小心的将一点点浮尘都擦掉。等她能走路了,陪着她去一个美国人开的诊所,亲手给她手上擦药水…那么疼,想起来竟然是无比的甜蜜。
“孟元…”静漪含着泪看他,“要不是怕失礼,我就直接闯进门去找你了。我是怕…伯母介意。我扶着你走。”
“伤的不严重,我能走。你忘了我是也是医科生。”戴孟元微笑着。
大概腿伤减少了走动的缘故,他显得比上次见面时胖了些。在较之往日稍稍显得臃肿的同时,身上也没有那些让静漪觉得不安的东西了。
静漪竟然觉得眼下的孟元更好。但她随后便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她知道自己这个念头无疑是自私了些的。
她小心翼翼的扶着戴孟元进了茶馆。
茶馆掌柜和堂倌跟戴孟元是熟识的,称呼他戴少爷。因为对戴少爷尊敬,也顺带的对静漪比先前更为恭敬些。
静漪便知道戴家在戴镇,应是极受尊崇的。
戴孟元余外的要了几样点心,跟静漪说:“这里的东西粗糙,多少吃一点。”
他语气极温和,静漪听了却想哭。她潮润发红的眼望着戴孟元,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后来会伤的这么重…”
早知道,她该更早些去求父亲,不会等着孟允上门找她了…
戴孟元不在乎的说:“没什么。比起送了命的,我这样已经算好的了。”
静漪握着他的手。轻声的问戴孟元的伤。问的极为仔细,像坐诊的医生那样。戴孟元看着她只是微笑,静漪不禁有些着急,说:“你倒是说话啊,到底伤的怎么样?”
她总不能在这里就给他检查,虽然她很想那样做。
“你真的忘了我也是医科生。我说不要紧,自然是不要紧的。”戴孟元说。
他这么一说,静漪倒想到他被学校退学的事来,愣了。
“学校里都还好吗?功课能跟上嘛?”戴孟元见她发愣,另找了话题问她。
她点头。
“真的?”戴孟元脸上的笑意加深,“协和医科可不好混日子。你要加倍用功才行。要不,我帮你做功课?”
“谁要你帮忙。”静漪见戴孟元逗她,想笑。笑是笑出来了,眼睛里泪花在闪。
“瞧瞧,又这样了。”戴孟元羞她。
堂倌送上来点心,戴孟元抽了手,将碟子推到静漪面前。
静漪毫无胃口,却抵不住孟元盯着她,只好吃了两块萨其马。
“要看我,也看了,等下就回去吧。出来久了,你恐怕跟家里不好交代。”戴孟元看看街对面等待的汽车,说。
“孟元,”静漪重又拉了戴孟元的手,“现在,你怎么想?”
戴孟元转过脸来,望着静漪的眼,半晌无话。
静漪就觉得手心里孟元的手更凉了些似的,没来由的她就有不太好的预感。
但她固执的等着孟元回答她。
戴孟元轻声的说:“静漪,我和你怕是没有未来的。”
“你说什么?”静漪只觉得戴孟元的话像是另一个陌生人口里说出来似的。
“我和你,尤其是你,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真正要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戴孟元说。脸色是严峻的,这让他国字型的脸更加显得棱角分明似的。只是那棱角,尖锐的仿佛能刺伤人。
“我想过无数次。”静漪说,戴孟元要开口,她阻止他。她说:“我也明白你担心些什么。如果我要的是富贵荣华,想必不难办到。可我要的不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够承受。”
“你将事情想的太简单,静漪。”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十六)
“会不会是你想的太过于复杂?我可以退学,靠双手养活自己,绝不会是也绝不成为你的负担。孟元,你可以继续从事你所热爱的事业。我不会阻拦你。”
戴孟元默默的看着静漪,严峻的脸色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孟元?”
“我出狱的条件,是你履行婚约,不是吗?”戴孟元问。
静漪一怔。
她的脸涨红了,说:“那是…那是…”
“那是你为了让你父亲救我,不得已答应的条件。而我将会被安排去美国留学。静漪,支票和船票都已经送到我手上。”
“你接受了吗?”静漪问。
“我接受了。”戴孟元说,“就算我不接受,母亲也会代我接受。”
“你不要伤她的心…”静漪心里明白,他这么说,一定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是他母亲接受了条件,逼着他就范的。
“静漪,你的牺牲换来我的自由。我母亲的退让换来我的安定。这样的自由和安定让我觉得羞耻。我的理想是改变这个世界,让不公平变的公平,让贫穷的变的富有,让富有的变的慈悲。可我现在只能靠女人的庇佑,这是我的耻辱。”戴孟元语气渐渐激愤。激愤而又有几分哀伤。
静漪闭口不言。
此时的戴孟元虽没有在演讲台上的气势,但语气节奏已经让她紧张。
“现在,你要脱离你的家庭,和我一起奔向前程。静漪,我的前程是你父亲花钱买来的。我接受,已经足够我羞耻。是不是?”
“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听从父亲的意愿嫁进陶家。我始终是要靠自己生活的。”静漪说。
她喝了一口凉透了的茶,好浇灭心头被戴孟元的话搅扰起来的不安和焦躁。也避开了戴孟元的问题。他是个有着非常强的自尊心的男人。这的确会令他难堪。
“我自己来找你的,是我自己要这样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同你没有必然关联。你不必负上责任。”她抬起眼来,直直的瞪着戴孟元,“我只问你,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
戴孟元被静漪黑而亮的眼眸望着。
“孟元,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静漪再问,声音已经很大。
她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此时对她来说,唯有戴孟元的唇间发出的,才是声音。
戴孟元还是没有说话。
静漪站了起来,她说:“我知道你是哪班船,我知道你什么时间走,到时候我会跟你一起上船…”
“静漪!”
静漪甩开戴孟元的手,说:“我为的是我的自由。”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静漪问。
戴孟元转开了脸。
静漪看到他站了起来,又忍不住担心他的伤。
两个人僵在那里。
“静漪,你要理解我…我是为了你好,及早离开我,你会有更好的前途。”戴孟元说。
“说到底,我还是不如你的理想重要…在你心里,我也根本不配和你一起,去实现你的理想,是不是?”静漪轻声的问。
“我问过你,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你和我,是你犯了个错误。我…”戴孟元说着,就见静漪已经站了起来。
他停住了。
瑟瑟秋风,吹着窗外白杨树叶子,沙沙作响。
静漪默然的转身就走。
“静漪!”戴孟元喊着静漪的名字,“静漪!”
静漪低了头。
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转身之后就泪流满面…
“静漪!”戴孟元追出来,“我会乘‘中国号’去纽约。你放心,我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他终于追上了她,她坚持着不肯回头,只是说:“那我们在纽约见。”
“静漪,”戴孟元拉着她的手臂,“别去。听我一句,我们就此分别吧。我不能对不起你。”
就此分别…静漪望着脚下黄土路上原本颗颗分明的小石子儿,在她的眼前水珠似的滚动起来。
她狠狠的甩开了戴孟元的手。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跟我说个清楚明白。”静漪直视戴孟元的眼。眼睛里的泪在悄悄的消退。
戴孟元重又拉了她的手,看着她。
静漪觉得那消退的眼泪又来了…
有人喊她程小姐,是个女人的声音。
静漪胡乱的擦了擦眼泪,站下回头看,在距离茶馆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女子,一老,一少。
她认出来那是戴母和孟允。
她怔了怔,抽出手帕来擦干了脸上的泪。戴孟元因为腿上有伤,她扶着他,一起来到戴夫人和戴孟允的面前后,她轻轻的放了手。
戴夫人个子矮小,人又瘦,面上大约是近日愁苦,显得面色不好,这又加重了她原本的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