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戏不就很好看么,何必这么着急走?”黄珍妮微笑的打量静漪,问:“你说是不是?”
孔远遒见势不妙,拉住黄珍妮,说:“借一步说话。”他手上是邀舞的姿势,很利落的将黄珍妮手里的酒杯拿开,交给了站在他身边的金慧全。
“失陪。”静漪搁在无垢手臂上的手用上三分力气,微笑着,看了眼孔远遒。舞曲已经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满场的人目光都聚在这里,她都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无垢并没有立时要走,静漪低声道:“三表姐,交给孔大哥。你要相信他。”
她分明觉得无垢身子在颤,显然已经激动的很。
“三表姐!”她抬高点声量。
有人在说大家跳舞啊。乐队的指挥敲着乐谱架子,叮叮响,舞曲重新响了起来。静漪趁机拉着无垢就走,眼角的余光是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她们两人移动过来,于是没走几步,便被人拦下。来人不待无垢开口,便将无垢的手托住。静漪就看到他一双大手,将无垢那双戴着蕾丝长手套的手托在掌上,姿势好看的让她发愣,也就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拉着无垢那只手。
“请将赵小姐借给我一支舞的时间。”他说。
静漪听到这个声音,分明是刚刚在书房里的人!
她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对,虽然只有瞬间,他也并没有多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半分,静漪仍然觉得仿佛被什么定住了。
街头混战中的他,暴雨如瀑中的他…还有,暗影中杀伐决断的他,竟然,是他。
陶骧。
不等静漪有所反应,他已经带无垢走下舞池。
静漪慢慢的后退着,站下。
“像黑骑士吧?”远遥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
静漪定定的望着陶骧和无垢,男的高挺俊秀,女的美丽优雅,偏偏两人舞技都娴熟,且姿态优美,随着华尔兹华丽的舞步,无垢旋转起来若一朵绽放的喇叭花的舞裙…并不输给孔远遒和黄珍妮那一对。黄珍妮也许是故意的较着劲,偏偏要和孔远遒舞的更开放更活泼些,但见她满头的钻饰,亮闪闪散着七彩的光芒,璀璨夺目。她不时的看向无垢和陶骧,眼神若烈火一般燃着,看的静漪都觉得脸上发热…然而她的目光却在冷下去。
她自己都能觉察那种冷意。
“静漪,何先生请你跳舞呢。”远遥碰了碰静漪的胳膊。
静漪转脸,就看到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见她转向自己,少年张口便说:“敝姓何,何思源。”
“何先生。”静漪退了小半步。她闻到何思源身上的酒气,和酒气遮盖下淡淡的芙蓉膏的香气。他盯着她的脸,目光炽烈,十分的不礼貌。这眼神让她觉得厌烦。
“密斯程,可否请你跳一支舞?”何思源问。他手伸过来。
静漪看到这只惨白泛青的手,顿时就联想到他拿着大烟枪躺在烟床0上吞云吐雾的样子。她轻声的说:“抱歉,我不会跳舞。”
静漪说着,拉了远遥一把,意思是同远遥一起离开。
何思源却抢了一步拦在前面,笑嘻嘻的说:“密斯程且慢!听说密斯程是中西女中的高材生。中西女中是有名的贵族女校,以培养名门淑媛为目标。跳舞是基本功课,密斯程绝没有不会跳舞的道理,不要哄我。况且两位令姐舞就都跳的好极了,难道密斯程会连基本的舞步都不通么?”他还特意回身指了指舞池中正在跳舞的程之鸾和程之凤,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思源你真讨厌。密斯程累了,要去休息一下。我来和你跳一支舞吧,今天晚上还没有和你跳过舞。”远遥替静漪解围,笑着对何思源说。
“密斯孔你是主人家,去照顾别的客人吧,我现在特别的想同密斯程跳一支舞——密斯程,可否赏脸一舞?”何思源问。已经缠的有些不像话了。
静漪重又打量何思源。
她听说过何思源这位大少爷的德行,看这个样子,孔远遒的拳头是没有把他打疼,更没打出记性来。
“密斯程?”何思源已经要上来强拉静漪。
远遥见他来意不好,正要拉开静漪,静漪就将手里的两杯香槟酒交给远遥,说:“何先生,我的跳舞课是不及格的。”
何思源眉开眼笑的,一张白的发青的面孔,竟然瞬间被笑成了一朵酥油花似的,捏一捏就会被手上的温度融掉。他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密斯程肯和我跳,我可以教密斯程。华尔兹我最拿手,下一曲方阵舞,也只要跟着我的舞步就好。”
静漪点头,手一抬,说:“何先生?”
“请叫我史蒂夫,密斯程英文名字是什么?”何思源迫不及待的握住静漪的手,几乎没把静漪整个手掌都握住。
远遥跺了一下脚,就见静漪镇定自若的随何思源走下舞池,身子一转,裙摆旋出一个大大的幅度,宛若雨后荷叶,翠色盈目…远遥以为自己看错了:程静漪分明没有半点慌乱和尴尬,对着何思源那色迷迷、油汪汪的眼,她眼中竟有一丝狡黠。远遥抚掌,环顾四周,自言自语的道:“之慎和远达这两个没用的银样镴枪头,到了要他们出马的时候竟然一个都不在场。”她兀自抱怨,刚把酒杯放下另拿了一杯水要喝,有相熟的朋友来请她跳舞,她不好推脱,也便欣然入场,眼睛还是在看着静漪如何与何思源周/旋——何思源的手臂圈的很紧,静漪几乎被强制的贴了他的身,想保持一点距离,何思源无赖似的,根本不肯放松一些。静漪也不硬来,只是她没有踏两步,便狠狠的踩在了何思源的脚上,她立刻慌乱起来,连说:“对不住、对不住…这怎么好…”脸红极了。正说着,慌乱间又踩了何思源两脚。
第一脚踩上去,何思源还能忍,接连三四脚踏上来,何思源眉头便皱了起来,可是他见程静漪面红耳赤的样子,忍着痛,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密斯程。你步法再慢些…对,这样…”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九)
何思源还没有示范到位,静漪转身时又踏错一步。跳舞鞋子的跟又细又高,踩在脚面上还旋了一下,何思源疼的几乎没叫出来,只得硬生生的慢下来,但手依旧拉着静漪的手,勉强的笑道:“密斯程,跳舞课不及格,原来是真的。”“我早就说了嘛。”静漪柔声细气的,脸上惶恐之色毕现,“真对不住。”
“没关系,来,我教你。这样…”何思源原本使劲的捏着静漪的手不松开,因为教旋转的舞步,他抬高左手,右手划了一个圈,示意静漪旋转一下,“对…就这样,很好…”
静漪半个圈都还没有转完,就觉得自己抬高的手被人一拉,她连续不由自主的踏了两步出去,一抬头,就发现对面站着的人换成了陶骧,她刚想顺势转开,就被陶骧握住了手——让何思源狠狠的拉住手不得挣脱的时候她都没有慌张,陶骧大手一握她的手指尖,她立刻背后寒毛直竖——此时她听到无垢笑着说:“密斯特何自己的舞都跳的不够好,怎么还能教人呢?来,我们交换舞伴。这样密斯特何也不至于带着我表妹瞎跳,反而让别人也跳不好舞了——你们这哪是跳舞,分明是螃蟹横爬。”无垢抱着手臂笑够了,一抬手,等着何思源。
何思源刚刚全副心思都在初识的程静漪身上,只觉得这娇嫩的女子美艳至极,须得一亲芳泽才好;此时他追求多时不得的赵无垢忽然对他态度大为转变,他不禁一时飘飘然——那程静漪美则美矣,毕竟没有赵无垢这般会跳会笑,交际场上皇后一般的人物…他当下笑着挽起无垢来,说:“难得三小姐赏脸,在下自当奉陪。”他说着抖了抖脚。方才确实被踩的脚痛,但见到媚眼如丝的赵无垢,这点脚痛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静漪就见这油头粉面的男子将她的表姐几乎是挟持了去,气不打一处来。她抬头狠瞪了陶骧一眼。这一瞪,发现陶骧正看着她,而她的手还被陶骧握着。她顿时更有气,就想甩开他的手离开。她还没等把手抽出来,陶骧一只手已经将她的腰扶住了。
她的纤腰不盈一握,被他轻轻的带入怀中。
“喂!”静漪脱口而出,“你要干嘛!”那手分明只是轻轻的一扶,她却像被烙铁烙到似的,待要后退,又发现他的手臂格外有力,根本就逃不开。
陶骧略低头,在她耳畔上方低声说:“一曲未尽,当然是跳舞。”
“谁要跟你跳舞!”静漪夺手。
又没夺动,陶骧稳稳的,声色不动间,将她拉的更靠近自己些。
静漪窘的满面通红。
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能佛袖而去。她抿了唇,心想收拾你还不容易,只需依样画葫芦而已。
于是便将手虚虚的搭在陶骧的膊头,保持着身体的姿态和距离。陶骧身高臂长,控制幅度比何思源大太多,她也看出来自己实在是没办法轻易的脱离他。她本想缓缓的来,不料陶骧根本不给她跳错的机会。她每踩出一步,他总是预先后撤;再踩出一步,明明是就要踩到他那柔软光洁的皮鞋了,他又是恰好躲开——两个人竟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玩躲猫猫的游戏…而静漪是又要对付陶骧,又要分出一点心思看着何思源和无垢,又要琢磨下一步踩在何处,又要算计陶骧别与何思源似的,把她往人少处带,未免就落了下风。
陶骧倒是不紧不慢的,由着她。其实不知不觉的,静漪对陶骧的防备逐渐放松,也就随上了陶骧的步子。
静漪转眼瞥见孔远遒那冷眼正盯着何思源和无垢,心里顿时有点打鼓,不由的就想朝那个方向去。
陶骧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托着她纤巧的手腕,也看了眼孔远遒——孔远遒就在带着黄珍妮与何赵二人擦肩而过时,迅雷不及掩耳一般,与何思源交换了舞伴,并且更迅速的,将无垢带离了那里,黄珍妮与何思源对视一眼,两人倒也客气,尴尬只是片刻,便舞在一处——陶骧低头,静漪仍然凝神在望,看这情形,她已经忘了她自个儿的处境了…
这么近的看,她发间的饰物累累缀缀,看的人都替她累。
也不知这是否就是程家女儿做派:今晚到场的程氏姐妹三人,倒无一例外的盛装,多少都有些气势凌人。
静漪见无垢与远遒离开,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完美配合着陶骧的步幅。
其实也说不上是她配合陶骧,还是陶骧配合她,总之他们俩正在将这剩下的一点点曲子,演绎的很好。
她抬头看陶骧——他板着的脸上有种让人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的神气——她顿时又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别扭的只想立刻摆脱他。她一时哪儿还想的起来,面前这个人,分明是救过她一命的人…她只记得今晚的种种…
恰在此时,一曲完结。
陶骧松开她的手,两人站在舞池的中央,礼貌的互相道谢致意。
陶骧微微鞠躬,在直起身的一刹那,托起她的手,一直将她送到场边。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立在一处,陶骧沉默,静漪怔忡。
静漪是觉得自己有话要说,还没待她开口,就听陶骧低声道:“那么,再会,程小姐。”
远远的有人招呼他,他转身离去的时候,从侍应手中拿了一杯香槟酒,高高的举了一下。
静漪看他穿过舞池中未散的人群,走到对面去。那里一群摩登男女,正在等他,待他过去,纷纷将他围在中间——他个子还真高,在那些人里,仍是出众的——他在说什么吧,虽没有笑,但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那群人里有人回头看她,似是在问他什么。他没有往这边看,只是拿起酒杯来喝了酒。于是那里就安静了瞬间,忽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来…静漪转身就走。
直到走到院中,她才松开手。原来手已经攥的太牢而发疼。
她站下来,略定了定神,看看四周围莺声燕语,满园花香在有些清凉的夜间的空气里流动,听到一阵笑声,东边廊下,之慎远达和几个年轻人在说笑…她慢慢的走起来,走到了门边,穿门而过,往西园戏楼去了。
…
静漪到西园戏楼的时候,压轴戏的《游龙戏凤》正演至酣处。她悄悄的走到杜氏母亲身后的位子上坐下来,看戏正看的如痴如醉的太太小姐们竟没有一人分神招呼她。静漪想想刚才的惊心动魄,再看看这边,简直像换了人间一般。
然而她一向对京戏是没有兴趣的,尽管坐在这里,尽力的想把戏听进去,还是觉得无聊。心里的烦乱无处可排解,她就拿了一个小瓷碟,剥起了瓜子壳,将剥好的瓜子仁再放到杜氏母亲手边——剥到后来,竟打起了哈欠,恰好台上正德帝正唱着“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招扭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忽听进去这几句,又觉着好笑,竟真的“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惹得前排坐着的一位少妇回过头来看她。
静漪发觉,忙点头致歉。那少妇微微一笑,回过头去,跟她身边的一位夫人说了句什么,那位夫人点了点头。好一会儿之后,那位夫人虽然并没有回过头来朝这边看一眼,静漪仍觉得她好似脑后长眼一般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顿时如芒刺在背。这一来一去虽都像哑剧一般,还是惊动了杜氏,她转头瞪了静漪一眼。静漪只好笑着捧了小瓷碟递过去,当赔罪。
杜氏戳了一下她的额角,才撮了把瓜子仁,边吃边看戏,低声说:“前面坐的是陶夫人和她的二儿媳妇。”
瓜子皮一下子扎进了指甲印子里,静漪忙甩开。
是陶家的女眷,难怪…
杜氏拉过她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以示安慰。
后面的戏再旖旎动人,静漪也一字都听不进去了。她只担心等下戏结束了,要怎么面对…她的担心在随后变成了多余的。
不一会儿,孔家的女招待员进来,蹲下来在陶家二少奶奶身边低语几句。二少奶奶片刻之后,便扶着陶夫人起了身。
陶夫人身材很高,一袭黑丝绒金线绣旗袍,穿着简单且隆重,无端的就给人很大的压力。
孔太太早已接到通报,陪着陶夫人起身,送她出去——陶夫人在转身的时候,对着杜氏略微点头致意,随后便阔步离开了戏楼。
静漪长出了一口气。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十)
“陶夫人派头好大。”坐在前面一桌的四太太这时候回过头来说了一句,笑吟吟的。
杜氏微微一笑,未置一词。
孔太太回来的时候,依旧坐到杜氏身边。静漪听到她低声说:“…家里有急事呢…咱们且听戏,今儿程老板和孟老板的戏真是绝了…”
静漪按了下手指。
被瓜子壳扎伤的指甲印子,渗出一丝暗红来。
回去的路上,静漪沉默。
杜氏似乎有些累,也不说话,只是在下车前,她说:“过两日,陶家合家上下来家里做客,你可不能总这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既是答应了你父亲,就该欢欢喜喜的,知道吗?”
“知道,母亲。”静漪回答。
车窗开了一条缝隙,吹进来的风,凉飕飕的。
静漪说完这句话,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
陶盛川携眷来程府作客的日子,是在七月十九。
前一天刚刚下过了一场雨,从早上起天气晴朗而略有些潮润,已然没有前些日子的酷热难耐。
“有些秋意了。”宛帔坐在静漪的房里,望望窗外,又望望正在翠喜和秋薇的帮助下试穿新衣服的静漪。
一身藕荷色的裙褂,穿在静漪身上,衬得静漪愈加的肤白如雪。
宛帔这样看着,就有些发呆。
她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一样是一头如墨般的发,点漆似的眸,仿佛珊瑚的唇,编贝样的齿…就连眉宇间的那一丝忧郁,都像极了。
她强抑住喉间就要逸出的叹息。
翠喜正拿了一挂珠链,宛帔见状走过来,拿过来,给静漪戴上。
“娘,我自己来。”静漪说。
静漪摸索着珠链的挂扣,在颈后扣了半天才弄好。
指甲盖大小的颗颗浑圆的珠子,呈深紫色。
“太太想的周到,这新褂子的颜色,正得这样的珠子配才好看…我记得前阵子姑姑给你那一挂珠链呢,虽然没这个大,也很看得过去…”宛帔替静漪弄整齐些,从镜子里看看。正在最好年纪的女儿,不施粉黛,已然好看至极。她微笑了下,轻声的嘱咐:“听说今儿陶夫人是要来的。女客还有陶家二少奶奶。你记住不要多话,听你父亲和母亲的话行事…听见没有?”
静漪看了宛帔,微笑了一下。
笑靥浅浅两弯红唇,笑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电话铃响起,秋薇赶忙跑去接了电话。
“娘知道你心里还不痛快。”宛帔揉着静漪的颊腮,说:“不痛快也得忍着,好歹今儿这场面你得撑下来。”
静漪说:“好。”
这倒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她从小就知道,其实越是大场面越好应付,她只要不说话,跟在母亲身边就行了。
外面秋薇放下听筒说:“太太,大太太那边来电话,说时候差不多了,要咱们过去呢。”
静漪转身凑近了镜子,拿手帕擦了眼角,笑着说:“娘,咱们走吧。”
宛帔见静漪是这样的态度,心想能高高兴兴的去,这总归不是坏事。她心下略安,交待翠喜跟着去。她一转身的工夫,忽的觉得哪儿不对劲,随手捞过静漪的手腕子,问:“剩下的那只镯子呢?”
静漪见母亲脸上倏然变色,顿了一下,知道没法子瞒天过海,就说了实话:“前些天在街上送给那马夫了。”
乔妈翠喜都吸了口凉气,不敢出声。
宛帔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就听静漪又说:“还有上年生日,大姐给我的珠链。”
宛帔握着帕子一下子打在静漪的肩头,说:“你…你这孩子,你要气死为娘是不是?你…你明知道那是…那是什么…你!”她一时深悔自己这些日子神短,竟又没顾及到这微小之处,于是手指忍不住要狠狠的去戳静漪的头,忽然想到眼下最紧要的不是骂静漪,急忙对翠喜说:“快,快回屋去拿…开箱子找那对羊脂玉镯…我记得…”
“在那描金漆皮箱子最下面一格。”翠喜说。
“去找!找到快些拿来,快!”宛帔这边打发翠喜出去,一手拉了静漪,拖着她就出了房门,“先戴上,说不定还能蒙混一时…不管送给了谁,去要回来…”
“送人了怎么还好要回来呢。”静漪说。
“怎么不好要回来?不管用什么办法,不惜代价都得要回来!”宛帔说。
静漪听着,母亲讲话不惯厉声厉色,这么狠的话,仍是柔和的语调。
“娘,您说话,越来越像父亲的口气了。”静漪说。
宛帔气结。她也知道自己刚刚是气糊涂了,听静漪说是送给马夫了,她也就知道一定是要不回来的。怪就怪这几日她只顾了盯着她老老实实的呆在房中不出去,愣是没想到注意到这儿来。她一转眼又瞪乔妈和秋薇。这二人自知理亏,早就悄悄儿的退了几步远,也不言声。
“娘,这些身外之物,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关系?横竖我人都在这里的。”静漪说。
等翠喜捧着一个锦囊来到近前,宛帔劈手把那锦囊取过来,颤着手把锦囊的抽口打开,金色的丝绦在她手里乱战一气,囊中玉镯叮铃脆响。一对样式古朴的羊脂玉镯子被宛帔拿在手上,二话不说,给静漪每个手腕戴上一只。
静漪看那镯子,虽然和她原先那对从玉质到款式不尽相同,乍看上去却足以以假乱真。若不近了看,还真是分辨不清的。她拢了镯子。
宛帔将锦囊塞回翠喜手上,握起静漪的手腕子,拽着她边走边说:“记住了,袖子拢好了…若是被太太看到,或者老爷看到,我看你怎么办!那是陶家当初定亲的时候给的信物,信物怎么能丢了!”
“瞒着母亲?”静漪问。
“今天当然得瞒着,你想讨打吗?”宛帔没好气的说。
“母亲再不为这样的事打我…”静漪低声嘟哝。
“你还有理了,这是寻常的事情吗?”宛帔说。
她也不要轿子抬,拉着静漪走。
婆子抬着两抬小竹轿跟上,被她一挥手屏退。静漪跟着宛帔走,总是要适应她的脚步。
宛帔生了气,脚下却比平时走的更快些。
静漪低头,从母亲长长的裙下,根本看不到鞋子——父亲妻妾四人,唯有她的母亲是小脚的——她想象不出,这对小脚竟也曾远渡重洋,也曾跟着父亲去过欧洲大陆几乎所有的国家…她也不能想象,母亲这样的小脚女人,走在莱茵河畔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哦,母亲是从不穿洋装的;穿上洋装该是什么样子的?她其实不能想象,像母亲,是穿洋装的。她就是工笔画里走出来的仕女…
从杏庐到杜氏的住处要走好长的路。
宛帔走着走着,气息似乎平了很多,也就渐渐的松了静漪的手。静漪倒来挽起她的手臂,被她拂开,瞪了一眼。
静漪只好跟在她的身后。
她们是从侧门走进了杜氏居所的院子里。
静漪心里有些莫名的发慌,虽然她主意已定。而她也已经知道今天她要见到谁…这几天,她想了无数次,见到陶骧,她要说什么。
远远的传来脚步声,静漪追上去拉了母亲的手一下。
此时她们正顺着廊子走,隔着院墙上镂空的窗,能看到那院子里正走进人来——静漪拉着母亲的停下来,说:“娘,等等,有人来了。”
宛帔皱眉,静漪对她示意。
她便透过那窗子看过去。
隔着亮纱,应是她们能看到院子里,院子里的人看不到她们——走在最前面的是程府的大管家程大福。他在右前方引路,不时要稍停一下脚步适应后面的各位。
静漪看到一位身材挺直而高大的长者。从走道的姿势,此人定然是军人无疑。也就是说,他应该就是陶盛川了…与陶盛川走在一处的是父亲。穿着长衫的父亲,和同样穿着长衫的陶胜川携着手,谈笑风生。
她见惯了父亲不苟言笑,这么发自内心的高兴样子,实属少见。
程世运与陶盛川不时大笑。程世运偶尔指点一下宅内某处,陶盛川脚步稍作停留,说句什么,就又是一阵会心的笑声。
静漪不知不觉的就攥紧了手。
跟在陶盛川和程世运身后的是三男两女。除了细瘦高挑的之慎,那两位男子同陶盛川的身材气质都很相似,比起之慎来,几乎要宽厚出一半去。那两位女子一老一少,都身着旗袍。
静漪的目光锁定在走在最后面的那个男子身上——比起其他人来,陶骧的脚步显然更稳。新近来程家做客的人不少都是慕名来参观庆王府风采的,进得园来,无不左顾右盼,他却目不斜视…静漪正想着,陶骧就转了下头。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十一)
他的目光几乎是精准的朝着她站立的方向抛来的,静漪以为陶骧是发现了她们。
连宛帔都有些紧张似的,忙想着闪避在一边,他却似只是匆匆的一瞥,就转开了脸——走在他身前的陶夫人回过头来对他说了句什么,他点了点头——宛帔低声说:“嗬,我竟忘了那边是看不到咱们的。”她看了眼静漪。
静漪那对黑黑的眸子自管望着那边,两道秀眉几乎是锁了起来。
“不知道哪位是陶七公子?”宛帔说。
静漪摇了下头。
她不能告诉母亲,她知道哪位是。
就在陶骧一转头的瞬间,她手脚都发凉了。
“漪儿?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宛帔看到静漪面上泛红。
“大太太出来了。”翠喜说。
宛帔看着杜氏迎出来,并不见三太太和四太太。她倒觉得杜氏体贴她也体贴到极处。
宛帔说:“我们迟些再过去吧。”她吩咐翠喜悄悄的进去,“让人告诉太太,说咱们已经到了,不好这时候冲撞了去,稍晚些等她吩咐。”
静漪扶着宛帔在廊下坐了,背转身,仍能听到一墙之隔的那院中的笑语。
杜氏母亲言谈爽利,听起来,那位陶夫人,也不遑相让…渐渐的笑语声远了,想来是进了上房。
静漪想要蹲下来,宛帔拦着她。
“起来呢,裙子上别弄上褶子,不好看。”宛帔担心的是这个。
静漪弯着身子,一对美目正好对着母亲的。她专注的看了母亲一会儿,轻声说:“我知道。别让人说,程家的女儿,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是不是?”
“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管怄我。”宛帔生气的说。
“您放心,今天,我一定是标准的闺秀。”静漪伸平了手臂,“父亲牵这条线,我就动动手臂,您牵那条线,我就动动腿…母亲牵牵后面的线,我就动动头。你们不让我动,我一定不动;你们让我动,我也不乱动。”
宛帔忍着气,说:“你知道就好。”多盯了静漪会儿,想着静漪未必会这么老实,这孩子总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让人猝不及防,“你敢乱来,我决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