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家母女呢…程僖呢…她只能听到脚步声、简短的口令声和吱吱扭扭的门响,外面的炎热和嘈杂都被关在了外面似的,只觉得皮肤一阵凉意,不由自主的就一哆嗦。

应该是进入了电梯,她能听到电梯门响。仍然是吱吱扭扭的,一直向上。

这时候她反而内心平静了些。

也许,这样反而是距离孟元近了。

她咬住了嘴唇。

等电梯停下,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将电梯门推开,又是吱吱扭扭的一阵响,推她一把,让她自己往前走。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七)

一路走,静漪明显的觉得四周宁静,且脚下踏上的是木地板…这也就是说,她要去的地方应该不是牢房。

带她进来的人在前方跟人交涉了几句,她听不清,随即她就被推入了一扇门。他们让她坐下来。手是被拷在了椅子上的…她踩了踩,是地毯。那么这里应该也不是审讯室吧。

她曾经听孟元和她描述过,审讯室是什么样子的。当时他说,她听。她觉得害怕,但同时也知道那恐惧是非常遥远的,她以为孟元不会遭遇那样的情况…她就更不会了。可竟真有这样的一天。

屋子里还是有电扇的。

电扇旋起的风微微的转着,因为太安静了,甚至桌子上的纸张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也能听到。而且,有人向她走来…也许是从桌子后面过来的,脚步声极轻惚。

她屏住了呼吸。

眼前忽然就亮了,刺目,她闭上眼。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抓人!”仿佛被光明刺到眼睛的同时也开放了心,这些话就冲口而出温。

“唷,真瞧不出来,你还挺伶牙俐齿的。”

有人说。

静漪咬牙。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大表哥赵宗卿。

她的眼睛被光刺痛的流泪,这时候顺着面颊淌着泪,看着她的大表哥。

赵宗卿撇了下嘴,板着脸走到静漪身后,给她解开手铐,顺手扔到那张巨大的乌木桌子上。桌面铺着厚厚的玻璃板,响声尖锐。

静漪一看,知道这是赵宗卿的办公室了。

“我听说小十找我,估计不是假的。我正在想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找我,哪知道打电话过去你就不见了。还以为你回家去了,想不到你还在这儿闹上了。”赵宗卿拿起他的茶杯来,喝了口茶,点着静漪,“还闹上了!”

“我没闹。”静漪说。

赵宗卿继续点着她。

“大哥,我…”

“你是为了戴孟元来的是么?”赵宗卿问。

静漪心惊肉跳,不想大表哥会这么直接。既然大表哥一句话点破她的目的,她当下也省的琢磨自己该怎么开口了,况且刻不容缓,就说:“我知道戴孟元昨天晚上被抓了…大哥,我是来找你的。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被抓?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还有…能不能…想办法放了他?”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被抓,怎么会这么着急找来?”赵宗卿反问。

静漪哑然。

她实在没有迂回询问的经验。她望着表哥,寻思下面该怎么说才合适。

赵宗卿就笑了。他尽管在心里对着这个表妹的行为是万分的不赞成,也还是尽量的保持了风度。他踱了两步,说:“眼下我可以告诉你的,就是近期内释放他是绝无可能的。”

“他只是个学生!”

“他绝不是个单纯的学生。”赵宗卿脸色阴沉下来。

静漪被赵宗卿的话噎住。

她从未在这样的环境里和穿着制服的大表哥说过话,此时大表哥的脸色竟比制服好不到哪儿去,黑的让人害怕。

“他就是…你们冤枉人…你们冤枉的人还少啊,现在又加上一个他!你们抓人,有证据吗?”静漪看着赵宗卿。她听顾鹤说了,孟元被逮捕之前,他们已经将重要文件销毁藏匿。

“他的身份,你知道的很清楚,我也很明白,静漪。这个事情不要再往深处谈。”赵宗卿将茶杯放下来,按铃叫秘书进来给他换茶水,他嫌茶冷了。等秘书出去,他说:“总而言之戴孟元这人非常的不简单。当局想要抓他也不是一日两日。前些日子的游行示威演变成恐怖事件,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无辜百姓?起码这些要调查清楚吧?你也险些成为那日暴行的受害者,若不是你运气好,有人救你,今天还有没有小命儿坐在这儿和我磨牙?”

“那些跟他没有关系!”静漪想到当日那暴徒,大声的说,声音发颤。

“还不能证明跟他没关系。”赵宗卿说。

“可是也不能…可是也不能把账都算他头上。”

“我让人送你回去。”赵宗卿显然是不想和她多说,拿起电话来。

静漪将电话按下,说:“你答应我救他出去。不然我不走。”

赵宗卿皱着眉,瞪了静漪半晌,恨恨的说:“你这个昏了头的丫头。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蠢事。你不走,还由得你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大表哥…”静漪带着哭腔,望着赵宗卿。“那些是坏人,孟元不是。你救救他吧。”

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来的。让她回家去求父亲,远水不解近渴,何况父亲一定是反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帮她救戴孟元?她想到烈日下跪在警署门前哭号的戴母,心痛如刀搅一般…她轻声的叫着“大表哥”,水汪汪的眼睛里含着泪。

赵宗卿怔了怔。

这个小表妹,是所有的兄弟姐妹里最小的一个。虽然只是舅舅庶出的女儿,因为从小就聪颖可爱,又长的极美,他母亲就很喜爱,常带回来在家里和他的两个小妹妹养在一处。他比她大上许多,等于是看着她长大的。总觉得她也还小,还在念书的时候,离了北平出去读书也不过是几年的工夫,就一年一个模样似的,出落的简直让人不能直视。就是这样一个被他们宝爱着的女孩子,开始谈危险的恋爱了。

赵宗卿上下打量着小表妹。一身素净的衣服,经过这一番折腾,布满了尘土,小脸儿也脏乎乎的…他忍不住有点心软。忽的想着若是以后自己有这么个女儿,真是她只要对着自己一撒娇撒痴,完全就束手无策了嘛!

“大表哥?”静漪就见赵宗卿皱着眉板着脸一声不吭,催促他:“大表哥,你倒是说,行不行啊?”

“那姓戴的暂时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赵宗卿指着旁边的盥洗室,对静漪说:“你进去洗洗脸,我要打个电话。”

“我不去。”静漪仍按着电话。

“你去不去?”赵宗卿粗着喉咙问。静漪摇头。

“你!”赵宗卿气极,“你这样下去,会把你父亲惹火了的,静漪。”

静漪抿着唇。

她现在想不到那么远。现在她只要表哥一句话,能保戴孟元平安就好。

赵宗卿见静漪犯了倔,压低声音说:“你就先去洗洗脸回去好不好?要保他,也要从容些。现正在风头上,上面压着呢,立时三刻就捞他出去,你这不是为难我嘛?”

“那…”静漪看着赵宗卿。她也知道她这是为难表哥,可是,她仍然是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其实她如果不是这样直闯了来,回了家,仍然是要想方设法找他帮忙的。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她只想到戴孟元,没想到别人,甚至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到这时候,才苏醒过来些。

赵宗卿见静漪终于有些和缓的样子,也不那么强硬了,他走了两步,走到办公室窗前,往外看了一眼,说:“外面的人也散了。我让人送你下去,阿僖会在后面等你。你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家去。”

静漪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阿僖没事吧?”她问。

“阿僖有事也是你害的。”赵宗卿走过来,拿起电话,“去,洗洗脸,我马上让人送你下去。”

静漪站着不动,到底是听着赵宗卿打电话下了指令,简简单单密语一样的几句话,她却听懂了,是让人这两天不要提讯那几个人…里面一定有戴孟元。

静漪松口气,人几乎软下去。

赵宗卿说:“我看你真的是中了邪。”

静漪也不说话。

是中了邪。谁让她,就是喜欢了这个人呢?

出去的时候,静漪还记挂着戴氏母女,但赵宗卿没有容静漪再有机会去见她们。他亲自乘车押后,让程僖在前面开车,悄悄的抄静僻的小路往程家后门而来。到程僖要拐弯的时候,赵宗卿让司机超车过去。等两辆车都停下来,赵宗卿摇下车窗嘱咐静漪:“回去留神些。让舅舅知道了,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好。”静漪眼看着赵宗卿。

赵宗卿有点儿狼狈的挥手道:“快走。我会看着办。”

他等着程家的车子拐进那条后巷,才吩咐司机绕道回家。挠着头,他说:“今儿还真邪性…我怎么就敢答应她帮这个忙呢?”

他的司机扑哧一乐,说:“是呢,大少爷,您那天还说来着,十小姐这早晚是要闯祸,要紧得给她把路掐死了呢。”

“说的什么呀,说的是什么呢?”赵宗卿脱了警帽,撸着短发,发梢儿都在滴着汗,“瞧这天儿这个热劲儿的,我一准儿是热糊涂了吧?竟然答应她帮忙。”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八)

“您也不是热糊涂了,您是打小儿就拿十小姐没辙!从前老太太还说,要不是血缘近了些,年纪又实在差的多,不好委屈了十小姐,把十小姐给您做媳妇儿也挺好的。那会儿您多大来着,反正都知道害臊了呢…”司机老赵笑着说。

“多咱…多咱有过这事儿啊?我怎么不记得?”赵宗卿拿着手帕擦着发梢儿上的汗,笑着问。

“您忘了,那也是夏天,吃冰核儿的时候呢,十小姐也就四五岁,舅太太带她来在咱们家玩儿,她自个儿的冰核儿吃完了抢您碗里的,开始抢不到,她又去找三少爷,结果三少爷就一巴掌把她推开了,怕她哭,您也就好脾气的把自己个儿碗里的给了她。那会儿老太太、太太和舅太太都在跟前儿呢,就说了那话。舅太太倒是没说什么,十小姐亲妈说那可不成,再乱了规矩。”

“是吗…她倒是打小儿爱吃冰核儿。”赵宗卿笑道。这事儿他真不记得了。帔姨说过那话?倒确然像是帔姨说的。就像帔姨教出来的静漪,就是那种温婉安静的样子——不过,今儿他可又见识了这丫头的执拗。这倔脾气和犯了倔的火爆,更像舅舅。

他笑了惚。

“我刚还在想,要是有个闺女长成静漪这模样儿,也能挺好看。”他说。成亲多年,太太一直没能给他生个孩子,多少有点遗憾。

“大少爷您呀,就这一样儿不足。不过谁知道呢,兴许赶明儿就有了呢?那不就美满了嘛?老话儿说的,福气都是等来的,不是抢来的。您说是不是?”老赵笑着说。

赵宗卿也笑着,看看前面马上到家了,也就不说什么了温。

他且得琢磨着怎么应付今儿这档子事儿呢!

照常他是先到哪儿知道他回到家还没到上房去请安,家仆看到他就喊开来:“大少爷、大少爷,电话。”

赵宗卿正心绪烦乱,听到这样匆忙的喊声未免没好声气,停下来便问:“这还让人得闲儿不得闲儿了!哪儿来的?”

“程府电话。是舅老爷找您。刚还以为您在衙门呢,不想您这就回来了,舅老爷说让您到家立刻回电话…”

赵宗卿心里就咯噔一下,娘舅娘舅…提起他这老娘舅,他就犯怵。

也不知道静漪安全到家到了没有?

他一行担心着,一行就赶紧的折回来往自己房里去…

静漪倒是安然无恙的到了后门处,下车时她刚要跟程僖说什么,程僖就说:“十小姐您且快些回去吧,我一点儿委屈都没受,在警署还抽了两根烟,您别吃心…”他说着催促。比预计时间晚了两个小时。夏日天长还不觉得什么,可日头也在往下落了。“我这就去把车开回去,您麻溜儿的。千万小心些。”

静漪也不罗嗦了,她小跑着到后门处,轻轻的推了下门。

大门牢牢的关着。

她静了静心,连敲了两下,顿一顿,又敲两下。

里面没有动静。

她正着急,想要再敲,门板轻轻的从里面被敲了一下,又一下。

她顿时安心了些,又连敲两下,说:“九哥,是我。”

里面门闩响,她回头看了看,程僖已经开车出了巷口。

门一开,她闪身进门,拍着胸口就说:“哎哟可担心死我了…翠喜?!”她这一惊非同小可。

翠喜一把拉住静漪,低声说:“跟我来,小姐。”

静漪心几乎跳出口来。

翠喜拉着她,低着头快步的走着,一言不发。

她带着静漪走的都是更隐秘的小径。庆王府的花园是明朝后期建的园子,历经战乱存下来的,极幽深。静漪在阴凉处渐渐觉得身上冷。也不知是因为阴凉,还是因为不安。

翠喜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却丝毫不见慢。

终于出了花园门,眼见着就是杏庐后门了,就见前面摇摇摆摆的抬着几顶轿子往这边来。翠喜见状,急忙趁着她们还没有发现自己和静漪,就推着静漪闪进了杏庐的后门。关上门,翠喜才出了口气,箍着她的胳膊说:“我的小姐,您可回来了。太太气的心口疼都犯了!”

静漪脸色一变,甩下翠喜就跑。

“娘!”她跑到宛帔的房门外,喊了一声。

里面的人打了帘子,她一看,竟是之慎,就知道这下真的坏了事。

果然她还没站稳,就听母亲说:“给我过来!”

“娘!”“帔姨!”之慎和静漪见她瞬间面色如同金纸,急忙过去。

宛帔本来坐在椅子上,看到静漪,竟是气到手抖。

她本是极温婉的人,性子偏又刚烈,女儿一身脏回来,她一想她在外面的境况,不禁气甚。一口气堵在胸口,竟说不出道不出…

“娘!”静漪没看到母亲被气成这样,吓的就是一呆。她上前去要握住母亲的手。

宛帔却指着地面,对静漪说:“你给我跪下。”

静漪跪了下来。

之慎见状在一旁手足无措,忙说:“帔姨,我都说了今儿是我的不是,都怨我,懒了一懒,让小十出去帮我买点儿东西…小十也好久没出门了嘛…”

“老九,这里面有你的事儿,但是不怪你。都是静漪这个丫头!我算看出来了,静漪,你平时的孝顺都是假的。动了真格儿的,你是没把你娘我放在眼里…眼睁睁的,你在我面前撒谎调皮!”

“娘!”静漪要辩解,宛帔再次摆手制止。

宛帔转头看着之慎,深喘了好几口气,才说:“老九,你先回去。我有话和静漪单独说。”

“帔姨,您先别生气,慢慢说,您也听小十说一说她的想法…”之慎满头大汗。他还没见过宛帔动这么大的气。

“好,我会听。老九,我知道你疼静漪,可是你别纵容了她。这时候纵容她,就是害她。”宛帔对之慎还是客气些。

她一向疼爱之慎。之慎见宛帔气急变色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但是看到跪在地上的静漪,还是要说:“帔姨,您听我说…”

“我今儿旁人都不听,就听静漪说。老九?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宛帔攥着帕子的手扣在椅子扶手上,望着之慎。“帔姨,瞧您说的,哪儿能呢。”之慎见宛帔沉着脸,明白这位庶母真的生气起来绝不是闹着玩的。平时他母亲教导严格,对各位庶母尤其这位,他们兄妹总是尊重的。当下他也不敢太替静漪说话,只是勉强的还说:“您消消气,帔姨。我先走,明儿再来给您请安。”

“你去吧。”宛帔说。

之慎退出去了。

静漪只听到帘子响,之慎的脚步好像出门就消失了。她低着头,还不敢抬头看宛帔。

“你抬起头来。”宛帔说。已经平静多了些,她脸色很冷,望着女儿,问道:“说,你今儿都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

静漪刚要张口,宛帔又说:“说出口的就是实话,要撒谎干脆别开口。”

“去见孟元了。”静漪说。

似乎是堵在胸中的块垒瞬间的被挪开,她忐忑的心此时放下。她看着母亲的面孔,明知道母亲听到必然更要动怒,还是说了出来。对她母亲,她不能也不想继续撒谎。

宛帔果真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她只是凝神望着女儿——她好像是忽然之间发现,她的女儿长大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独自离家读书也有好几年,虽然每隔几个月她就会从上海回到北平,她便会发现她的细微变化。女儿在慢慢的脱离少女时期的样子,一日日变的更加温柔沉静,美貌惊人。但她始终没有把她当做成年人来看,因为毕竟是她的女儿。

如今静漪面对面,声口合一的同她说出来一个男人的名字,这种既在预料之中又在之外的震惊,还是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女儿。而她也开始后悔,没有料到静漪心意一定,态度是如此的干脆和坚决。她几乎看到了将会发生的事情:静漪会飞蛾扑火一样的,同他们这些家人站到对立面去…宛帔只觉得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虚软无力来。

“跟我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宛帔说。就在几日之前,她还觉得自己不会问女儿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终究都会是云雾一般散开的影子。她太清楚这个结果了。尤其在丈夫的坚持之下,与陶家的婚约是不可废除的。

静漪膝行两步,说:“娘,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九)

“你先起来。”宛帔眼看到静漪那沾了尘土的衣裙,和脏兮兮的面孔,说:“去梳洗下,换过衣服再来。”

她故意忽略静漪脸上瞬间闪过的那一抹亮色。那是因为看到希望似的惊喜。

她不想给静漪这种错觉,依旧冷着脸。

静漪只好站起来。她懂得母亲颇有些洁癖,总见不得人不整洁。就连书写作画纸面上沾了余外的墨迹,也要扔了重新来过的。

好在母亲愿意听她说,她此刻别无所求。

宛帔看静漪因跪的久了起来时姿势有些变形、走起来也别别扭扭的,硬是转开脸不看她,对翠喜说:“给我吧药丸拿来。”她声音很低。静漪还没有走出门,她知道静漪一定听到,也不理会。

静漪回到自己房里,叫了声秋薇,没人应答。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从进了门就没看到过秋薇。在外面听见她叫秋薇,她的乳母乔妈进来,小声告诉她:“太太把秋薇在后面关着呢,说要关她几日。我来伺候小姐洗脸更衣吧。”

静漪一听急了,顿足道:“娘也真是,这关秋薇什么事呢?在哪儿?我去看看她…”

乔妈忙拦着,说:“小姐,您就别去火上添油了。秋薇按说也该管一管,最近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小姐你是知道的太太规矩多。刚太太问你去哪儿了,秋薇一个字不肯透露。可把太太气坏了。”

静漪呆了脸。一阵懊悔。秋薇那丫头性子憨,只认她一个主子,自从跟着她,可是娇贵的很,就算犯了错,她都舍不得拿重话说她一句。这下竟然被关起来了,还不知道怎么哭呢!

“小姐也别着急。等会儿太太消了气,也就放她出来了。不打紧的,后院又不是牢房,不碍事的。”乔妈说。

哪知乔妈说者无心,静漪听者却是有意。牢房两个字说出来,静漪竟觉得格外的刺心,人也不由得就发了怔。

乔妈看看静漪的脸色,站在一边候着。

静漪也只好快快的洗漱过重新换了衣服,让乔妈给她梳头。

她头发又长又多,乔妈老眼昏花的,很久没有伺候过她梳头了,未免有些生疏简慢。她习惯了秋薇的利索灵巧,得耐着性子才由着乔妈给她反过来覆过去的梳了个最简单的辫子。可没等她站起来,发顶已经散了。她只好拿了个发箍戴上,乔妈倒是挺得意的说:“多好看啊。”

静漪本来心里着急,看乔妈这样子,也忍不住想笑。她在乔妈怀里腻了腻,说:“我得去我娘那里了。”

“小姐,别跟太太拧着。”乔妈摸摸静漪的脸,看着她,说:“太太有心气痛的毛病,就算旁人不心疼她,你也得头一个心疼她,是不是?这些年要是没了你,太太还有什么趣儿呢?你得替她想想。你出嫁了,她在这个家里,还要过下去的。”

“乔妈,别说了。”静漪扭开脸,站起来。

“我多嘴,小姐。可你是我奶大的,和我那凌丫头一样的亲。凌丫头去年也嫁人了,等小姐你嫁了人,我就伺候太太;日后我老了,太太不用我了,我就跟凌丫头去的。小姐,我的指望是凌丫头,太太的指望就在你身上。将来你嫁个好姑爷,太太日后好跟你过更好的日子。小姐你识文断字,那些我不懂的大道理你也懂,我也说不出什么来劝你,就想说一句话,总归老爷太太看人是不会看错的…”

静漪转回身来搂着她的乳母,不声不响的摇了摇头,松开她,出了房门。

宛帔吃过药,半卧在榻上,正在等着静漪来。

静漪进门就闻到药味,心里不禁难受。从小到大,只要是闻到这个药味,她就知道母亲又要好几日卧床不起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有心气痛的毛病…

“娘?”她小声的叫着,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

宛帔看看她。

“您好些没有?”她被母亲这样瞅着,有些坐立不安。见母亲不语,她硬着头皮又开口,“娘,能不能把秋薇先放出来…”

宛帔说:“我得让你知道,跟着你的人,是伺候你的,不是为虎作伥的。要是跟你一起瞒骗我,绝不能饶。”

静漪咬了下嘴唇,说:“秋薇还小,不懂事。”

“她再不懂事,总该知道主子的话哪句该听。”宛帔瞪了静漪一眼,对翠喜说:“让秋薇回她房去,没我的话不准她出来。”

静漪刚要松口气,就听母亲说:“你也一样。今天的事情被你父亲知道,不但你,跟我也是没完没了的官司。”

翠喜出了门,屋子里就剩下母女俩。

静漪低着头。

她想起回来的时候,远远的看到三太太她们,不知道翠喜有没有和母亲说起。若是三太太和父亲说了,恐怕这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她揉了下耳垂。

她自来心里紧张的时候,便下意识的会揉耳垂。

此时天色渐渐的暗了,榻靠着南窗,还算亮堂。

她看看母亲。

宛帔怕冷,大热的天也总是穿着长衣长裙,此时膝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夹被,凤穿牡丹的织锦缎,鹅黄色,原本是极娇艳的,可也不知道是用久了,还是怎么,在静漪看来,竟是如此暗淡无光,连花色都没有从前鲜亮了似的…她柔柔的开口,说:“娘,我想退婚。父亲那里,我的意思他总是知道的,这事迟早也和父亲说的…娘,孟元不是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