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赵府回来的第二天,悄悄的给戴孟元捎去了信。信里和他说了她的处境,希望能跟他见一面。这两天她是在焦急的等他的回信的。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她的人都萎靡不振了。不日便要开学,父亲始终不肯松口让她回上海去,且让她安心在家。这明明就是将她软禁的意思。撇下她同戴孟元的关系不说,能念医科都是她苦撑着争取来的,终止学业,她也不甘心。但父亲最近仿佛是格外的忙,她从回家来还没有见到过父亲。那日在上房,杜氏母亲说起她的事,只说父亲的意思是如果她想继续升学,那么就回北平来念。她母亲还没有表态,在场的三太太就照例的帮腔父亲。三太太说十小姐和老七老八又不一样,如今婚事眼见就提上了日程,若一味的还放心思在读书上,倒让人看着不像话了。当然老七老八若是和十小姐这样早早定下门好亲事,她也会让她们及早休学,再说了十小姐这些年总是在外念书的,女红上实在有限,即将嫁做人妇,是不是也该分点心思在这上头…三太太虽说句句都是在说她,也句句都在说她母亲,她听在耳朵里只有难受。好在这么些年她也不是第一次听这些夹枪带棒的闲话。哪怕脸上的伤被三太太故意再三的问起来,她也只是沉默。母亲还是维护她的,倒笑着对三太太说静漪还是孩子性情,贪玩的很,磕着碰着常有,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看在母亲的份儿上也只得忍耐…

静漪看了眼手上的镯子。

母亲因为镯子的事对她大加斥责,交待她这一只要紧看好;杜氏母亲虽然也心疼那镯子,却说母亲小题大做了,这些东西原本就易碎,不怕的,横竖又不止这一样,只是小十这么粗心大意,那个我是不能就给你了…

静漪拢了镯子,将手中的信又看了一遍。

随后,她将信叠好压在枕下,坐好了,见秋薇转回身来望着她,她小声说:“秋薇,我得出去见他。”

秋薇着急的摇手跌脚的跑过来,蹲下来跪在地平上,也小声道:“好小姐,千万别。老爷才特地吩咐了不让你出门,你偏又要去…还有太太,她也嘱咐过的。你瞧,乔妈就不说了,翠喜也留了一只眼盯着咱们屋子呢。照这情形你前脚不等出门,后脚太太准保就知道了。好小姐,千万别出门了,就忍的这几日不好么。”

静漪抿着唇。

她顾不得这些,此时她恨不得把戴孟元拉到父亲面前去说个清楚明白。她无论如何都要去见戴孟元。仿佛前途是黑的,只有他那里是一团光明。

“我悄悄的出去,快去快回的。你放心。”静漪打算着。戴孟元约他见面,地点已经定了。他在那里等着她,她怎么能不去?她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时间既然定在中午,她也正好趁家人都午睡的时候想办法溜出去。

秋薇看着她的小姐。

她对她的小姐是百依百顺的。她的小姐就是她的神…戴孟元有什么好她倒是不知道,但是引得小姐这样的神魂颠倒,大概一定是好的。可是…“被太太发现了怎么办?老爷知道了更是不得了。”她对小姐说出自己的担心。这家里就算谁都不用怕,老爷不能不怕。老爷那是什么样的人啊…这回回家来,大太太就说老爷已经说过了,过些日子小姐的夫家会上门来正式提亲,也就是说,她的小姐很快就要嫁人了。老爷连小姐继续念书都开始反对,那一定是要反对小姐的这桩自由恋爱的…自由恋爱,对秋薇来说是个新词。

她常听表小姐和九少爷说起来。小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小姐和戴少爷,应该也是“自由”的。

自由好不好,她说不上,可是她的小姐因为这自由,就有点神魂颠倒。这让她害怕也担心。

静漪说:“发现就发现。反正我不能听父亲的。”

嫁进陶家,就是进入另一个深宅大院,重复一条暗无天日的路,她还有自由吗?没有的。况且她离了戴孟元,是会变成无根的草的…她坚定的摇头。

“我不嫁那人。非要我嫁,我宁可死。”

“小姐!”秋薇抱了静漪的腿,心惊肉跳的说:“别说这死的活的!你说你说,要怎么着?要怎么着秋薇都帮你…小姐千万别寻思这条路。”

“那我得先出去。”静漪说。出去见孟元,他总是有主意的。有他在,她什么也不用怕的。

“那怎么办啊,我看出去杏庐的门都难。”秋薇发愁的说。

“让我好好想想。”静漪琢磨起来。

杏庐是程家搬到新宅子之后分给二太太的住处。除了杜氏的正屋规规矩矩,其他几位侧室的住处散在正屋四周,各据一处。杏庐是其中最靠近后花园的,比别处就更为幽静一点。挑住处的时候,杜氏特意说了按照顺序来,意思就是让二太太先选,她晓宛帔氏是中意杏庐的。宛帔就选了杏庐。

静漪也满意母亲的这个选择。比如眼下,杏庐的偏僻就成了个长处。从杏庐出去就是后花园,若是她想办法能顺利的从后面的角门出去,走出后巷就是大街。能让车子提前在后门等着的话就更好,出入就更快些…说起来也不很难,就是要想办到,她就必须去找之慎帮忙。

“我自有办法。”静漪说着,下床来,换了衣裳。已经三点了,算算之慎也该起床了。她从架子上抽了两本《良友》杂志出来,往之慎住处去。

她的房间临水,出门就是个阔大的台子。杏庐里占面积最大的就是水,还有临水而植的杏树。虽然过了杏花开放的季节,杏树仍亭亭如盖。这院子里绿荫环绕碧水,怪石围着假山,景色是一步一样、层层深入的…只可惜她搬了进来之后,都没有闲情逸致四处走走。此时看着,她倒觉得有些辜负了杏庐的美景,未免走一走,停一停。

要出去杏庐大门必得经过母亲的房,她的脚步放的重些。

宛帔正在屋子里临帖,早听到脚步声,抬头正从窗子里看到静漪过来,问:“起来了?”

“早起来了。娘午睡可安好?”静漪问候。

“好。你这是要出去么?”宛帔问。

静漪扬了扬手里的杂志,说:“我想去九哥那里,还他书。”

“去吧。”宛帔听静漪这么说,回头吩咐了下翠喜,“新湃的果子装上些,带点儿过去。老九最爱吃水果。”

“九哥那儿什么水果没有啊。我才不要巴巴的拿着这个过去,九哥会笑我的。”静漪不想拿。

“他那儿有是他那儿的,今儿的果子格外的新鲜。”宛帔笑着说。

“那…好吧。秋薇,你拿着。”静漪说。

秋薇利索的从翠喜那里接过来一个大盒子抱在怀里。

“早点回来。没事儿别老打扰老九。现如今他跟着老爷每日去公司里坐班,累的很,不是从前只念书的时候那么闲了,我瞅着他新近连出门瞧戏都少了。”宛帔嘱咐。

“知道。”静漪说着,依旧慢慢的走着,好一会儿才出了院门。

宛帔提着笔在手里,端详着自己写的字,又饱蘸了笔浓墨,下笔写字的时候手却有点守不住势子,一点一横下去就走了样,索性停下来。

翠喜深知她心事,说:“太太,您别太费神。”

宛帔搁了笔,轻声说:“我看她心还算静,过了这几日兴许也就好了…”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二)

静漪出了杏庐脚步就加快了。秋薇跟在她身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

之慎住的远。静漪心急,抄了条近路去之慎那里。这一来就必须经过三太太住处梅园的院墙外。里面传来笑声,她辨得出是七姐之鸾八姐之凤,院子里还不时的有“嘭”“嘭”的响声,大概是在练习打网球。之鸾在天津迷上了打网球,还说要教她,这几日正在兴头上,天气这么热依旧要练习的…静漪走到院门口,跟两位姐姐打声招呼,她们正是在庭院的草坪上打球。静漪看到三太太也换了运动装坐在一边看两个女儿打球,便走近些给三太太请了个安。

三太太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静漪一下,笑着问她这是要去哪儿。

静漪说是要去九哥那里借书还书的。

三太太就笑了,转脸对着之鸾之凤说:“你们俩就只顾着玩儿,看看人家十小姐。”

之凤杵着网球拍撇了下嘴,没说什么;之鸾就说:“妈您就只管拿十妹挤兑我们,我们哪儿能和十妹比呢?十妹念书一个顶我们俩,这可是父亲说的。”

三太太笑着,说:“就有你们说嘴的,除了念书,你们倒有点儿别的什么也能比过十小姐呀?”她说着轻巧的笑。

之鸾和之凤也轻巧的笑黑。

三太太说:“快去吧,等有空儿了也来三娘这里坐坐嘛,和姐姐们打打球也是好的,女孩子也要运动运动,如今就时兴健康美。你看我都要赶时髦呢。”许是三太太在天津住了这一个多月受了些影响,口音都有点儿天津腔。

静漪听着三太太说话,她倒忍不住笑出来。上回三太太在上海住的久了些,回了北平言谈间不留神还是伊呀侬的,杜氏母亲听着心里不受用,说了她一句,她还在父亲面前因为这点小事告状,被父亲斥责她惯会磨牙,不尊重杜氏母亲,讨了个没脸…

三太太见静漪笑,倒也不知道静漪笑什么,她心绪正佳,便也不做他想。

静漪告退了带着秋薇从院子里出来,仍乐呵呵的。秋薇倒觉得奇怪,问,静漪是不说的,却笑的更厉害,到了之慎那里,看之慎在他的书房里歪着,午睡未起,便将他拉起来,一股脑儿的都和他说了。

之慎才睡起来,正觉得口干舌燥,正好吃静漪带来的水果。屋顶的电扇摇出来的风呼呼的吹着,静漪笑嘻嘻的和他说话,他不知不觉的就半盒沁凉的水果下了肚。

“九哥,你晚饭还吃不吃了啊。”静漪这才发现之慎已经连吃了三只怀柔蜜桃,更别说还剥了这一大堆荔枝皮了。

之慎笑着,拿了湿毛巾擦手,说:“吃啊。你和我一起吃吧,等会儿让小厨房给咱俩送炸酱面。我想吃炸酱面了。”

静漪摇摇头,说:“妈让我快点儿回去。你不过去母亲那儿吃?”之慎若是在家吃饭,必然是去上房母亲那儿吃的,不然他就会直接出门,吃过晚饭就找地儿消遣去了,非到下半夜不会回家来。

“不去,母亲说这几日身上乏的慌,天气又热,她就让各房自己开火了。”之慎看看静漪,问:“你不知道?”

静漪剥了颗荔枝。

之慎看了她一会儿,说:“你这两天就没心思吃饭。”

“哥!”

之慎叹口气,皱着眉,看看在打扇的秋薇,挥挥手让她下去。

静漪把荔枝的壳剥掉,也不吃,细细碎碎的,把荔枝壳一点一点的捏碎。她的手白的很,与透明的荔枝肉几乎不相上下。

“早知道呀,当初怎么也不开那个口,竟拜托孟元照应你。只想着你也进了圣约翰,他也在圣约翰,略微照应下,总归是好的。”之慎说。

静漪迅速的看他一眼。

“父亲已经帮你在协和递了申请表,马上转学籍过来。”之慎说。

“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静漪并不意外父亲的独断专行。

“问是会问的,不过你愿意不愿意,结果也是那样。”之慎说。

“就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去公司一样,是么?”静漪问。

之慎笑笑,说:“在旁人看来这还是巴不得的福分呢。竟然轮到要培养我来经营这份儿家业。”他抹了下鼻子。

程家他们这一支只有老三之忱和他两个男丁。之忱作为长子本是责无旁贷,可是偏偏选了条别的路…父亲专制了大半生,也拿和他性子最相像的老三毫无办法。况且之忱根本不着家,父亲想抓也抓不住,只好退而求其次。

他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当然是能玩则玩,在大学堂选个轻松的专业混跟个文凭也就过去了。大部分像他这个年纪的少爷们都不过如此。可是他们程家毕竟不一样。别人家可以那是别人家的父亲允许,在程家,想都别想。

他再不愿意,也挡不住父亲的威逼,母亲的哀求——尤其是母亲,她养育了五女二子,女儿们嫁的嫁、死的死,之忱又远在南京,唯有他在身边。

何况他闲时盘算下,也不知道将来有谁能帮帮父亲。

静漪是女孩子,迟早要嫁出去的,她也没有这个心思。他不一样,对程家。他是有责任的。

“我在公司,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也看出来父亲有父亲的难处。”之慎说。

静漪只道她的九哥依旧是在吊儿郎当的在公司出入打发时间,不想他竟这么说,一时无话。

“不过小十,”之慎伸手过来点了点静漪的鼻尖,笑了。他和小十从小最亲近,有什么事小十都是找他商议的。“在父亲和母亲面前,能帮你,我是尽量帮你的。”

“九哥,我…”静漪低声,“如果实在不行,我是要离开这个家的。”

程之慎抱着手臂,靠在身后的夹纱靠枕上,看着静漪,半晌不言声。

他心想静漪是做的出来的。

她总不知何时就会冒出来一股子狠劲儿,吓人一跳。

“你可唬不着我,逃婚离家的我也算见过几个。”之慎开着玩笑,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虽然有个别衣锦还乡被家里容下的,多的还是狼狈不堪过不下去又回家来的。我不是吓你,到了那日,可不是亲事尽着你挑了。”

“九哥,就这门亲事,什么时候给我机会选了呢?”静漪问。

之慎笑了下,说:“你说的也是。”

“再说,我一个庶出的女儿,嫁给陶家庶出的儿子已经是上上之选,不是吗?”静漪有点激动。

“胡说什么呢。”之慎突然的不高兴了,“什么庶的正的,这家里谁把你当庶出的?父亲虽然严厉,女儿里最疼你,你不知道吗?”

静漪不语。

最疼她…她不要他以他认为最好的最适合的方式安排她的生活来疼爱她,她要的只是自己相信的幸福。

“三哥过阵子会回来。你的事,我会写信给三哥,看他能不能帮上忙。在父亲那里敲敲边鼓也行。只是,孟元同你,要有一样的打算才好。他如此热衷于革命和主义,我怕他眼下根本无心成婚。依我看,你若指望能够说服父亲,孟元必须对父亲做出保证。不怕跟你说,就因为这个,我也拿不准到底应不应该帮你。你要退婚,我当然是支持的——你要嫁给孟元,这事必须从长计议。他一心闹革命,靠什么来养家糊口?空谈主义吗?”之慎冷静分析。这也是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考虑的。

“可…那是他的理想。”静漪有些犹豫。她无疑是欣赏戴孟元的才气、激情和勇气的。可她也会担心他的安全。

“小十,如果他看重你,他知道怎么办。你当然不一定要靠他养,但他是男人。”之慎说着,看了看时间,“你来找我,想必是想办法出门见他是么?”

静漪点头,告诉之慎,戴孟元已经订好了时间。

之慎一听,顿时皱了眉。想说什么,但见静漪的眼睛里,满是期待的看着他。他心念一转,既然是一早伸手帮了静漪…他就说:“明天过晌,你等帔姨休息了,就从后门出去,程僖会开着车在后巷等你。后门的钥匙,我还是让四宝想办法弄出来。你务必快去快回。”之慎交代着。

“九哥!”静漪惊喜。

“哎!”之慎阻止静漪过分高兴的举动,他很严肃,“我可不同意你私奔。如果你那样,休想我再认你做妹妹。”

“九哥…”静漪还是伸出手臂来揽住了之慎,“就知道九哥你最好了。”

“还不快松开,大姑娘家的,这像什么样子。”之慎掰开她的手臂,板起脸来。

静漪一笑,道:“九哥,你这会儿真像三哥。”两个哥哥长相本就相似,只是年岁相差的大了些,之慎的模样就仿佛年轻十岁的三哥之忱。

她觉得好像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三哥了。

“胡说,我哪儿有他那么老。”之慎瞪眼。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三)

“你要不说他老,我还不觉得,三哥到年虚岁三十二了…他还不打算再成亲吗?三嫂都过世满三年了。”静漪叹气。三哥之忱婚后不满一年,妻子便病逝。三嫂走了多久,他就独身了多久。其实她也就只见过三嫂一面。印象里是个极清秀的女子。她还记得三哥是同她成亲之后才带回家里来的,杜氏母亲背地里同她母亲讲,说那孩子生的单薄,一眼看上去,倒以为是带回家来个林黛玉呢…杜氏母亲识字不多,不像她母亲满腹诗书的,形容人的词儿也就不多。除了林黛玉,大概也就只有柳梦梅了。过世三嫂的形象,倒是形容的贴切。

谁成想三嫂是真的命薄呢?这大概就叫做天妒红颜。

“早几年,他确实是顾不上。”之慎和静漪想的到了一处去了,只是他对之忱的近况知道的略多些,看看静漪,说:“你自己个儿的事儿都操心不过来,倒替三哥操心上了。你也说他到年虚岁就三十二了,该怎么着难道他不清楚吗?”

静漪嘟嘴,有些不服气之慎说她。

之慎看她,忍不住又戳了下她的鼻尖儿,说:“说这半天我也饿了,这就叫阿僖去厨房说一声——晚上吃炸酱面吧?阿僖!”

他的长随程僖精灵儿似的从外面进屋来,“少爷!”

“去跟小厨房说,要两人份炸酱面。然后去杏庐,和二太太说,就说十小姐今儿晚上的饭在这儿吃,让她别惦记着了。还有,说我谢谢她的水果。”之慎笑嘻嘻的交代着。

程僖小跑着去了断。

“我拿来的,你也不谢我。”静漪心情好了些。

“谢你?你会有这个心?还不是帔姨疼我。”之慎笑着摇头。他心想静漪说出来要离家的话,旁人伤心许是一时的,她怎么能忍心伤了她母亲的心?可是若不伤帔姨的心,就势必伤了她自己,到了儿还是帔姨最难过…权衡利弊,他还是决定帮她的忙。他说:“小时候背书背不出来挨师父打,都是帔姨哄我。我还记得那时候她拿着栗子糕,我背出一段《出师表》,背的好,就得一块栗子糕。帔姨做的栗子糕最好吃,市卖的也吃过,这府那府的也去吃过,都没有帔姨做的味道。”

“凭哪儿的,能有咱们自己个儿家里的东西细致用心?不过,母亲也这么说呢。”静漪拿起小炕桌上的一本闲书,翻一翻,是《巴黎茶花女遗事》。发了一会儿怔,想起从前之慎的心愿是能够读文学的。他从小爱玩儿,爱一切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她会看这些书,还是受之慎影响的。只是如今之慎都要钻营经济去了…将书丢下,静漪说:“从此你怕是没心思看这些了。”

之慎笑笑,说:“怎么,难道我一味的钻营那些,让这书也沾了铜臭气?”

静漪便道:“本来么,文学就是闲暇时的玩意儿。”

“可是你别说,在公司实习,去别的地方我都不觉得什么,唯独跟父亲去了银行的大班室,真带劲呐!我在银行里呆的久了,就渐渐觉得那一套有趣。前儿开会,父亲让我旁听去,一帮人吵的脸红脖子粗,为了是怎么把投在蒙古、东三省铁路上的钱收回来。说到这儿,当年父亲和陶家…”

之慎正说的起劲,静漪按住他的手,说:“好像有人来了。”

“九少爷,十小姐!”院子里有人在叫他们。

“之忓来了?”之慎叫道,“进来吧。”

林之忓进门来,大热天仍穿着他一年四季惯穿的黑色。静漪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之忓是父亲近侍,总是影子似的跟着父亲。看到他,就不由自主的联想到父亲的威势。

静漪和之慎先站了起来。

“老爷让九少爷和十小姐去太太那里一起用晚饭。”之忓传完了老爷的话,才给之慎静漪行礼。

“老爷回来了?”之慎问。其实不用问也该知道,父亲在哪儿,当然之忓就在哪儿。

“刚回。”之忓说。他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那好,我们这就过去。”之慎对着静漪歪歪头,“走吧?”

静漪心里是不乐意去的,但是之忓在这里,是奉命来叫她去的,她不能不去。

之慎看静漪那样子,笑着说:“父亲这会儿要见咱们,想必今儿心绪正佳,不如你趁这个机会跟父亲说了,那赶明儿把孟元带回家来见父亲不正好?”

静漪越听,越觉得之慎说的不对路。她发狠的在之慎肩膀上打了两下,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好了好了!还急眼了!”之慎笑着,进去换长衫。

“瞧你说的都是什么。”静漪甩手出了门,一眼就看到之忓已经候在外头,也就不再发作。

这会儿工夫,静漪就和之忓在屋外廊下站着等。之忓离静漪有五六步远。天色稍稍有点暗,他人很黑,身上的衣服也黑,就像个黑影似的。静漪心想之忓也是有些怪。她完全没有恶意的形容,之忓真的就像是父亲身边忠实的狼狗…之忓八岁那年家乡发大水背井离乡,家人都快死光了只剩下他和他的老奶奶。他和奶奶一路乞讨北上,遇到父亲的车队,冒死拦了父亲的车只求一点吃的给他奶奶。父亲看在他孝心的份儿上带上了他和奶奶。之忓的奶奶后来还是死在了路上,他就成了孤儿。父亲收留了他。之忓就只能记得自己姓林,进了程家,就一直跟着父亲。后来父亲给他起了名字,林之忓。

之忓从小不爱念书。进书房和之慎一同念过几天,看到书本上的字就打盹,后来父亲见他实在是跟不上,也就不勉强他。他不爱念书却好武,一身好功夫。功夫是跟着家里的老家丁头领宝爷练就的。宝爷身上的功夫有多深,不好说。但她见过他跟着宝爷练功的。睡三更起五更的,他们早起进书房,他已经练完早课了。据之慎说,之忓藏在身上一条软鞭,指哪儿打哪儿,出神入化的。后来随着父亲的事业越来越大,家里的家丁也从冷兵器到了热兵器,配上了枪。之忓在十几岁的时候学会了用枪,据说枪法比功夫不差。连杜氏母亲都说,有之忓在父亲身边简直万无一失。

除了信任,她对之忓没有一点余外的好感。

不过她和之慎都没拿之忓当下人。还有宝爷的儿子四宝也是,同他们是玩在一处的。只是四宝憨直,有时候不看眉高眼低,不像之忓。之忓总小心的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尤其和她。

“走吧。”之慎出来。

他一边走就一边勾着之忓的肩膀,要从之忓身上摸出手枪来。被之忓一把捏住了手腕子。看上去之忓是一点儿劲儿都没使,之慎却险些喊出来。

“少爷,还是别。刀枪没眼。”之忓低声说。

之慎搓着手,捶了之忓一拳,说:“小子,手劲儿又见长呐。”

之慎没摸到手枪,过一会儿又去偷袭之忓,想要抽出他藏在身上的长鞭。竟也没成功,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静漪走在他们身后,看到这一幕。

她冷不丁的就觉得,也许有一天,之忓那鞭子会抽在她身上吧…她脚步慢了一慢,落下了一程,被之慎喊着快些走,才又追上去。

此时上房从内到外的一派肃静。

静漪原想着各人可能都已经到齐了,不料进了门,并没有旁人,只有父亲和杜氏母亲在说着什么,见他们俩进来,他们也就住了声。静漪随着之慎行了礼站在一边。一时没有人开口说话,屋子里也就静悄悄的。

杜氏看了看时辰,轻声说:“老爷,用点儿饭吧?”

程世运点了点头。

杜氏让人传晚饭,程世运就坐在那里,打量了一下依旧站着的小儿子和小女儿,才说:“马上就开学了,我听说老七老八都在温功课了,就你们两个,还只是淘气。从明天开始,都去书房读书。我回来要问你们功课的。”

“都要吃饭了,又吓他们做什么?老九小十怎么淘气了?老九不是时常跟你去公司学做事?”杜氏不满意的维护儿女。

“他那也叫学做事?添乱还差不多。”程世运说。

“不去吧,你就说他没孝心不懂得为你分忧;去吧,你又说他添乱。老爷,你这倒叫人如何是好?”杜氏微笑着问。

“慈母多败儿。你就宠他们吧。”程世运说着,看到立在之慎身边的静漪,悄悄的向她的九哥送去了同情的一眼。他本想发作,就见静漪忙忙的依旧低了头——淡淡的灯影下,穿的一身素素净净的豆青色抽纱裙褂的静漪,飘飘然若小蜻蜓仙子一般,比往日更见精灵可爱些似的…他皱了眉。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四)

杜氏见他只管瞪着静漪,把静漪瞪的站在那里手足都被捆住了似的,就说:“老爷,晚饭备齐了。”

程世运嗯了一声,站起来。

他经过静漪身边,特为的又看了看她,才说:“这一两个月不见,漪儿倒瘦了些似的。”

杜氏听了,松口气似的忙说:“可不是吗,我那日一见也这么说呢。都是天儿太热的缘故。这回好了,回家来长住了,在眼前儿瞅着,饭食均匀,保准把她照顾的好好儿的。”

程世运没再说什么,款步入席。

静漪最后坐下。

照杜氏母亲的说法,她即将回家长住…父亲到底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安排好了她的未来。

她抬起头来,之慎这时候夹了一筷子什么放在她碗里。她看看之慎,又看看笑眯眯的杜氏母亲,想说的话再一次压了下去。

也并不急在这一时了。

*

第二天中午天气还是闷热。

静漪的房中四门紧闭,只有窗子敞着,还落了竹帘。透过薄薄的竹帘看出去,外面的景物都蒙了一层黄沙似的。没有风,一切都凝固了。

摆在桌子上的饭菜她一动未动,秋薇再三的催促,她也没吃一口。

吃不下。

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等会儿就要出门去。

她早就换好了衣服。

怀里的表被她一会儿拿出来看一眼,从正午十二点到现在,她已经看了十几回,却只过去了半个钟头。

“小姐,你要再不吃,等下厨房来收碗筷,太太要是知道你没吃东西,该过来问了。”秋薇蹲在地上,看着她的小姐走来走去,她眼晕,只好蹲下来在地上,后来干脆坐下。

“你去吃。”静漪不耐烦的说,“都说了让你吃,你不吃,等会儿被发现了就赖你。”

秋薇委屈的撅了嘴,说:“小姐你吃不下,我就吃的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