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怎样?”静漪问。
“否则,慈济医院就上了军方的黑名单。”
“告诉我,这句话你说的,还是他们说的。”
“是我,院长。这是我说的。但他们的意思与此无异。”
“气焰嚣张。”静漪说。好似转瞬之间,她已经恢复了精气神。太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陶骧战功赫赫,不管中央还是地方,个个儿都得买陶骧三分薄面。院长,陶系得罪不起。”小梅着急的说。
“我这就来。”静漪说。
“他们…”
“告诉他们,就说是我程静漪说的——愿意等,就等;不愿意等,马上离开我的办公室。”静漪不等小梅答复,放下了电话。
此时佣人已经准备好了早点,过来请她去用。她没有什么胃口。但长期的习惯让她仍然坐下来,喝了杯咖啡,翻了翻当日的报纸。头版头条都跟战事有关。其中大幅报道了陶系新近的战况。她有些烦躁的将报纸放在一边。今天的咖啡味道有些怪,大概是隔夜的烘焙豆,受了些潮气。她没有出声,默默的喝着这味道奇怪的咖啡。
佣人在一边报着昨天的账目。
静漪心不在焉的,等这老佣人报告完毕,问:“李婶,你能凑一桌席面吗?”
李婶想了想,问:“先生您都请些什么人呢?”
“医院的同事。”静漪说。她自动的将那些人降了一个格。老佣人李婶的淮扬菜做的极好。应付家常的宴席是没有问题的,她没有必要让李婶紧张。“大概十来个人。”她补充。
“先生,您哪天请客?”李婶问。
“这个周末吧。你准备的出来,我今日就下帖子。”静漪打定了主意。
李婶点头,说:“行的,先生,我办得到。您就放心吧。”
静漪换了衣服出门去。
到办公室一看,两位戎装男子端坐在沙发上正等她。小梅则绷着脸坐在她自己的位子上。看到她,小梅忙站起来,那两位戎装男子愣了一下之后,起立,对着她敬了个礼。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七)
静漪打量了一下这两位身着青灰色军服的男子,都是少校军衔。
她客气的请二位进了办公室,示意小梅:“上咖啡。”她并没有询问这二位想喝什么。
两位军官意外这慈济医院的院长不但是位女子而且如此年轻。她风度优雅的请他们坐,令他们准备好了的说辞,能对着外面那位小秘书讲,对着她竟自觉不能不拿捏着几分。
静漪并不急着问他们的来意,而是同他们寒暄几句,知道这二位一位姓李,一位姓王。等咖啡上来,她才开口询问。他们立即将公函奉上,等程静漪查看公函的工夫,解释了来意。
原来他们是因为野战医院人手不够,容纳伤病员的能力有限,需要将重伤员从前线野战医院转移到后方医院疗养。另外为了未来战局发展着想,他们也需要更多的病床,因此需要在合适的医院当中寻找合作。
“希望慈济能够提供一点支援。”王姓少校更沉稳些,他最后说。
静漪将公函放在茶几上。她没有马上表态。其实不用看也不用听,她早已明白个中曲直。
“程院长?”王少校问她。
“恕我不能答应这个要求。”程静漪直截了当的回答。
“什么?”李少校脸色顿时变了。
“两位长官,恕我直言,军方应该先与公立医院接洽。慈济作为私立医院,又是教会创办经营的,还是在法租界内,接受军方伤病员必然有诸多制肘。我们有我们的难处。”
“什么难处?现在还分什么私立公立?我们第一步向慈济寻求支援,看重的是慈济在上海首屈一指的外科,和最好的医生护士。”李少校不止脸上,连脖子都红了。
“要分的。长官。慈济既然没拿政府一分钱,替政府分忧的事,就不便抢先一步。”静漪温和的说。她将公函摊开,指给面前这二位看,“这里列明的医院不止慈济一所。长官,若战局吃紧,实在需要慈济,慈济当然义不容辞。但我刚刚也对长官说了,眼下我们有我们的难处,的确难以从命。想必前任院长也已经同长官解释过个中缘由,那么我便不再赘述…”
“你还是不是中国人?”李少校抢白。
这句话不算不伤人了。
静漪看着他肩上的梅花银豆闪烁晶亮光芒,但他眼中的愤怒之火比那更刺目。她冷静的说:“长官,我是中国人。但我不认为眼下的困局,只凭一腔中国人的热血就能解决的了。”
“强词夺理。”李少校猛的朝茶几拍了一巴掌。
桌上的咖啡杯被一掌震动,咖啡溅了出来。
门外的梅艳春听到声响,敲门进来,“程院长?”
静漪示意她出去。
“长官,就如您所说,选中慈济,是因为在某些方面可能慈济首屈一指。但不瞒您讲,眼下慈济难以为继,能不能维持下去都是未知数,怎么可能支援军方?如果您二位不信,大可出去打听一下。”
“信口胡言。”
“是否胡言乱语,不日即见分晓。总之,短期之内,慈济不可能接收军方伤病员,也不可能提供那么多的床位给军方。”
“你这是公然不支持抗战…”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八)
“长官,不支持抗战的帽子太大了,我不能接受。作为我个人,随时愿意被征召。但是作为慈济的负责人,我必须首先考虑慈济的利益。还有许多病人仰仗慈济,长官。”
“你找借口,你给我等着…”
“我可以等着。”程静漪做了个请的手势,扬声道:“小梅,送客。”
门开了,小梅进来。
两位面红耳赤的军官走出程静漪的办公室,仍然气喘吁吁。梅艳春送他们出去,皱着眉回来,对正在写着什么的程静漪说:“程院长,他们…会不会找你麻烦?”
“不支持抗战是个很重的罪名,是么?”静漪捏着她的派克51金笔,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字。写惯了英文,忽然换了中文,她总觉得自己写的不够端正。
“眼下还不是。您别担心。轮不到我们先承担这种罪名。”梅艳春安慰她的上司。她的语气却不自觉的在低下去。她也知道程院长在医院的处境已经不太妙,如果再与军方闹僵,事情只会更糟糕。慈济是否能经营下去先不要说,恐怕理事会那些人先就有了理由赶她下台,这可是在陶系辖下的第四战区…
“慈济一定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拒绝军方请求的私立医院。我们不是不支持抗战…”静漪将笔放下,“打仗?这仗打不打、怎么打,都还是未知数。真的打起来的那一日,慈济许多人,志愿去做随军医生的,恐怕我拦都拦不住。”
梅艳春一时没有弄明白静漪的意思。静漪将她写好的一叠米色印花纸笺交给梅艳春。梅艳春接过来一看,是请柬。
“替我送到。这个周日晚上,我设宴招待这几位。”静漪转着钢笔帽。
梅艳春答应着出去。
她仔细的看着这些名字,除了医院的几位理事,就是长期资助慈济医院的大财主,剩下的不是政要便是大商贾,只有一位很让人意外——逄敦煌。梅艳春看到这三个字,发了半晌呆。
程院长,怎么会邀请逄敦煌?刚刚来的那两位,就是逄敦煌的直属部下。
她沉吟片刻,敲门进去。
程静漪正在打电话,看到她,握住话筒。
“程院长,您不打算请杜文达先生是么?”梅艳春问。
叱咤上海滩的三大巨头之一的杜文达,前两日曾在公开场合称赞过慈济医院的功绩。以杜文达的地位,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说起这样的话,但是静漪还是慎重而矜持的同样通过闻风赶来采访的记者表达了谢意。她没有贸然表示什么。
静漪说:“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您的宴请名单里,能不能再加进一个人?我想替我父亲谋您一张邀请函。只是不知道…”梅艳春微笑着说。她有点儿拘谨。
“梅孟贤先生?”静漪问。
梅艳春沉吟片刻,点头。
“我随后便写。”静漪郑重的说。
“那我先出去了。”梅艳春看起来很高兴,她将门关好。
静漪停了一会儿,才对着话筒说:“是我的秘书…对,就是那个教训你的两名来使的小秘书。”她说着,将话筒换了一边,“邀请函我让人晚点送到。敦煌,你真的要来?”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九)
逄敦煌在电话里爽朗的笑着,说自己一定到。他开玩笑的说程静漪你还用得着四处打劫,你这就打电话给程老九,你要多少钱,他弄不来给你?何苦来的,讨人嫌不说,多跌份儿啊。
静漪沉默片刻,才说:“你再多嘴一句,我告诉小梅你的请柬不用送过去了。”
逄敦煌急忙告饶。又问那杜老板呢?
“你刚刚应该听到了,我会邀请梅先生。杜先生那里,希望这不至于是冒犯了他。”静漪放下电话,补写了一张请柬拿出来,见小梅正好在准备出去送,她便问:“小梅,你有没有熟识的裁缝?”
“您要哪种裁缝?”小梅细心,先问道。
“能修改礼服的。”静漪说。虽然是家宴,可是仍然要盛装。“来不及做新的了。身边的几件都不太合身。”
“这事儿好办,包在我身上。”小梅笑着说。
可第二天,小梅看到静漪拿来的那件礼服,立刻改了主意,说:“您这件衣服,要修改的话,得寄回法国去吧?我要去找的那位可干不了这事儿。”
静漪瞪她。
“我的意思是,我要介绍的这位操洋泾浜英语的裁缝,给这件衣服动手术的话,那可是二把刀的大夫上手术——保证开膛,可不保证能缝合…”小梅皱着眉,掂着这件缀满珍珠的蕾丝礼服,做工如此精细,真让人爱不释手。她只在大姐从巴黎带回来的杂志上见过,没想到今天不但眼见为实,还能亲手摸一摸。“这样好不好,我带您去见个人,他要是能改,咱就试试,如果他也说不行,那就干脆另外再选一件。他店里的礼服也是欧洲最新式样。虽然不及这个名贵,也很说得过去了。”
“也只好这样。”静漪想到自己那几件压箱底的礼服,合身的程度还不如眼前这件呢。要出场面,实在是担不住架势。若在平时,她也就将就了。偏偏遇到了将就不得的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逛服装店了。”她微笑。
“您太忙了。”小梅笑道。
静漪笑笑。
忙是忙的,也是没有那个心思。
小梅再看看这礼服,小声的问:“穿这个出场,好看是好看,您不怕那些财主老爷说您生活奢侈,还要求募捐?”
静漪想了想,说:“这…要是需要的话,我把珍珠都剪下来给慈济吧。攒一攒,也有一包。”她是微笑着说的。
早知道,把无暇的那件钻饰的捋了来。
“好像整件出、售更值钱。”小梅说。
两个人同时笑出来…
静漪下班后跟小梅一起往她说的时装店去。
时装店在繁华地段。店铺洁净而又清亮,店员看到小梅热情的称呼一声梅小姐,说有时候没见着她了。小梅笑着说提前给钱老板打电话了,钱老板这会儿有空么?店员说请您二位稍等,钱先生正有一位客人在,马上下来。小梅一回身指着外面的车子,说进来的时候看到苏家的车子,这是哪位苏小姐在?店员忙说是苏二小姐和朋友在。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
梅艳春停了,就跟店员说要两杯热茶,搓着手回头对静漪道:“咱们那边休息一下——先尽着苏家这位二小姐。我那二家姐都说,不管去霓裳还是国光,最不要遇到的人一个是苏二小姐,一个是梅大小姐。有她们在,旁人得没完没了的等。谁知道提前预约了的还能遇到她。”
静漪笑笑。小梅形容的样子,让她立刻想到在秋薇那里遇到的苏美珍——巧的是,对方也是一位“苏小姐”。大概此苏小姐,非彼苏小姐吧——摩登女子苏美珍的模样是很俊俏的。那弯弯的细眉,言谈间眉飞而色舞,活泼开朗的。
她略皱眉。
都过了两日了,苏美珍的模样总不期然会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去打量店内陈设。
果然如小梅说的,店内陈列的都是欧洲各大女装的最新款式礼服。玻璃罩罩着防尘,却罩不住这些似有灵魂的美丽衣服的光芒。连她这个从来不爱在衣饰上用心的人,也觉得新鲜又美丽,心情不自觉的就轻松而愉快起来,也就忘了刚刚自己在想什么。
“其实也难怪女人们都爱逛服装店。”她闲闲环顾,就近坐下,“看着就有趣。”
“这家的老板更有趣,等下您见了就知道。这位钱老板每次到了新货,都让熟悉的客人先来挑选的。他很有生意头脑,学的也精细。欧洲的货样到了,他仿制也能仿制的九分像。所以他的生意总是顶好…哎呀,可惜今天有些不巧。您是不知道,这位苏二小姐,仗着她从法国留学回来的,每次总喜欢对人评头论足,试衣服遇到她,真的跟遇到小鬼差不多。”小梅小声说。
静漪又笑笑。小梅有时候很有些孩子气,难得的直爽可爱。
小梅吐了吐舌,小巧的耳朵一动,就对着楼上说:“钱老板,你可来了,到底也顾着我们些呀。”
楼梯咚咚咚的响,那人一行走,一行就嚷上了,拍着手直叫:“密斯梅、密斯梅…哎呦呦密斯梅,让你久等了,抱歉、抱歉、真是抱歉…”一叠声儿的道着歉,人几乎没有从楼梯上滚着下来——那声音就透着圆滑,珠滚玉盘似的。
静漪看小梅,小梅指了指那位,低声说:“就是他了。”
静漪点头。
“正要让伙计上去催你呢,这就赶着下来了。可见也是知道让我们在这儿坐冷板凳不妥了。”小梅笑着打趣。
“密斯梅说的是,我该打、该打…密斯苏试衣服是最仔细的,一早来了,这会儿她还在试。我听伙计说了,就先下来招呼你们…这位是?”钱老板站定了。
程静漪转身看着这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子,白衬衫格子裤温莎结,握着手站在她们面前,只管盯住了自己。
小梅给他们介绍,然后说:“就是电话里和你说的事儿。来帮我们看看这件礼服。你能修改吗?”她说着便将搁在长条案上的盒盖掀开,除去上面那一层薄纱,礼服稳妥的放置盒中。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一)
钱先生趋前,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套来,得到静漪的许可,捏了礼服提起来,展开一看,他先看静漪,正色道:“程小姐,这件礼物珍贵了,恐怕这世上仅此一件。”
缀着珍珠的礼服很有些重量,钱先生小心翼翼的移动礼服。
他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摇头道:“这么贵重的礼服,还是不要改动的好。”
“若是能改的合身了,我也省了再添置。”静漪说。礼服是二表姐无暇送给她的毕业礼物,祝贺她取得博士学位的。这么华丽的礼服,毕业式之后,她就没有机会再穿。读书时靠奖学金度日,钱虽是不缺但也不富裕,且早习惯了一件衣服穿到旧。穿到无暇看不下去了,会给她买一些,或者知道她的脾气,将自己只穿了一两次的衣服送给她。她也就这么过来了。
“钱先生,可别只惦记着卖新衣服给我们。真的不好改吗?”小梅笑着说。
“改也不是不可,我担心的是万一改不到好处,得不偿失。”钱先生啧啧的,看看静漪,说:“您既然来找我,总是信我的眼光吧?就比如您身上这件大衣,也是蛮好的。前日赵太太的亲戚从英国回来带了件大衣给她,说是贵重的很,多少多少英镑,我看也没有这件好…哎哟不罗嗦这些了,请穿上给我看看。”
静漪也只好去更衣间换衣服。
更衣间里比店堂内更暖和些。想必店里烧了热水汀。上海的冬天这样阴冷潮湿,有热水汀的屋子,格外的让人欢喜。
更衣间里整面墙的镜子,显得抱着礼服的她非常的小。她开始脱衣服,外面小梅和钱先生在聊天…
钱先生等静漪进去,转身低声问:“密斯梅,这位密斯程是什么来头,怎么没有听说过?”
“你不要啰嗦。总之是很重要的人,如果她的事情你给办砸了,我可要我妈妈姐姐嫂子表姐表嫂同学朋友们通通不要来你这里光顾了。”梅艳春故意板起脸。
“哎哟,那怎么会!”钱先生笑嘻嘻的,“我只是奇怪,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位女士。”
“刚刚从美国回来,没有在社交界露过面呢,你怎会听说。”梅艳春知道钱先生这样的人,嘴巴最是没有把门儿的,也喜欢在太太小姐们中间传递消息,就不欲多讲。她笑着问道:“苏二小姐还在上面?她来选新衣服?最近又有什么重要舞会么?”
“那倒没有。苏二小姐想必好事近了。心情大好,今天是试一件买一件的样子。”钱先生眉飞色舞。
“哦?好事近了?同谁?”梅艳春好奇心起,追问。
“还能同谁?苏二小姐心里只有那一位。”钱先生看看楼上,似有些避忌似的,轻声说。
“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亏得她肯伏低做小,人家可未必把她放在心上。”梅艳春笑着说。
“听说这回那家老夫人亲自过问。我看苏二小姐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陶家老夫人亲自过问就管用?那也过问了有两年了吧?”梅艳春笑着,“那人有孝顺的名声不假,婚姻这桩事么…”
“梅小姐!”钱先生笑着看她。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二)
“怎么了?我就是看不上她那轻狂样儿。从前抢我三表姐的未婚夫,到手就甩,害人家自杀。”梅艳春也不掩饰她对苏美珍的厌弃。说着忽的又笑了,低声道:“不过这又关我什么事呢,我还得谢谢她帮三表姐撵走那个软蛋少爷呢。话又说回来,这也许就叫一报还一报…也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追着人跑。”
钱先生赔着笑,正不知说什么合适,就看到更衣室门一转,眼前就亮了似的道:“哎哟,哎哟哟…我刚刚怎么说的呢?”钱先生看到换了装的程静漪,顿时脸上笑容灿烂。
静漪转身看着镜子。
灰粉色的礼服,十分的雅致。
静漪身量并不算高,脚上一对黑色皮靴鞋跟浅了些,礼服就垂到地面上,并不能将这礼服的形状展现到最好。
钱先生立即要店员另拿来一对鞋子给静漪放在脚边,说:“密斯程请换跟高一点的鞋子。”
静漪看看这对同样是灰粉色的缎面高跟鞋,大约有三寸高。
鞋子换上脚,店员细心的循例想请她踩地垫。钱先生则悄悄的拦了一下自己的店员,站在静漪身侧后方,笑眯眯的说:“密斯程,怎么样?只要换双合适的鞋子,这件礼服就合身多了吧?”
静漪看着穿衣镜内,抬手将肩带拉了一下,礼服提高了半寸,说:“请帮我修改一下这里,另外收一下腰。”她轻轻旋转身子,礼服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慢慢散开。满身迷人的珠光淡淡流转…她深吸一口气,转脸对默不作声的梅艳春问道:“小梅,你觉得呢?”
梅艳春从静漪换过礼服出来便没有讲话,这时候才如被惊醒一般。可她看了静漪好一会儿,还是没说话。
批评的话她可以说上千言万语滔滔不绝,赞美的话有时候真的一句都难说出口。
况且怎么形容、怎么称赞这个样子的程静漪?
她自问没有钱先生那个口才。
“怎么了?不好吗?”静漪见她只是沉默,便转回去,对着镜子,再看看自己。
小梅说:“不是的。我觉得,其实完全不必改,只要加一件披肩很完美。”她晓得程静漪的那几样修改意见,想必是担心礼服有些曝露。可是…“您也太保守了。”她批评道。
“披肩是一定要加的。”静漪说。保守么?不,她不保守。她只是觉得,自己不再适合。
钱先生点点头。
“这对鞋子替我包上,钱先生。”静漪说。
“不必改了吧?”钱先生眉开眼笑的问。
“听小梅的,这一处不改了。腰还是要收一收的,太肥了些。”静漪捏着腰间那一处。她的腰细了些。还好细的并不过分,否则这礼服穿上身,意韵便少几分。“但若是我出了丑,可要找小梅和你算账的。”静漪开起了玩笑。
“怎么会!”钱先生立刻说。
“尽管来找我好了。”小梅打包票似的,也笑着说。
楼梯响,数名女子的清脆的言谈笑语传下来,戛然而止,静漪从镜中看到楼梯的中央出现几个女子的鞋尖——当中那枣红色的旗袍下摆,衬着白色透着一点青的丝袜和皮鞋,格外醒目——她提了下裙子,重新进了试衣间。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三)
下楼来的是一袭枣红色丝绒旗袍的苏美珍和她的朋友。她们同小梅彼此寒暄一番,才跟钱先生道别,让店员把选好的衣服快些送到外面车上去。
苏美珍看看试衣间的方向,笑着问钱先生:“可是有好衣服没给我看?”
钱先生笑道:“哪里哪里,哪次密斯苏来,小店不是出尽百宝?那是客人自己的礼服。”
苏美珍有些失望的说:“哦,可真是件好衣服。”
“是呢。那支牌子是专门替英皇做衣服的,这两年才接民间的订单。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密斯苏今日选的也都是好衣服啦。”钱先生笑着,又试探着问:“苏小姐订婚礼服和结婚礼服打算去欧洲采买吗?”
苏美珍笑起来,只说:“到时候少不了麻烦钱先生的。”
她说完,跟小梅说再见,由钱先生送她出去。上车前还问:“刚刚那位瞅着有些眼熟。是哪家的太太小姐吗?别是我认识的,不打招呼就不好了。”
“梅小姐介绍来的,听说新近从美国回来。”钱先生说。
苏美珍仍有些疑惑。梅三小姐可是眼高于顶的,这般肯迁就,必然不是普通人。她只从楼梯上看到那女子的背影,被那礼服和人的夺目光彩耀了下眼睛,容貌便只是匆匆一瞥,看不真切。她仍觉得眼熟,仿佛在哪里是见过的,就是想不起来。
“密斯苏快上车,有记者呢。”钱先生眼观六路的,笑着说:“这几家小报的记者专门会盯着这里,知道一旦有重大事件,你们说不定就会来我这儿选衣服。”
苏美珍也就坐上了车,女友们叽叽喳喳的在谈论着什么,大概也就是这家的舞会那家的下午茶会,不会有其他。她看一眼堆在脚边衣裳盒子,脚尖碰了碰,忽的便懒懒的了。
钱先生问订婚礼服和结婚礼服,她倒是期待能亲自去欧洲采买…
待钱先生回到店里,程静漪已经换好了来时的衣服。她客气的拜托钱先生说:“请您务必在周六将礼服送到舍下。”
“还是我来取吧。”梅艳春忙说。
“不用麻烦,密斯梅。我做事你放心好了。我会让店里最稳妥的伙计专门盯着。请问密斯程府上哪里?”钱先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