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疯,我看他还很蠢。路尽了,可以再寻一条,何必伤心。”
“大概,那是他比较喜欢的一条路。”夏泠看着车窗外的苍山如滴。
他坐正:“十七,有个事情,你想过吗?”
“什么?”轻雨斜过,两只飞燕双飞天际。
“苍郁山无虎,你们平捕在守山之前,铁大人应该知会过你们吧?如今偏生有了虎,你奇怪吗?”
十七伸手窗外,接住山间的雨水,水珠的清澈透亮吸引了她,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不奇怪。苍郁山占地宽广,林深草密,那虎形体壮大,应该是北方而来。”
夏泠停止说话,看她接水。
雨云染着淡墨,山壁晕着湛青,十七看着山光水色,满脸的轻松愉快。他也就将沉重的话慢慢吞下去,让她先尽情地玩一会儿。
雨,密而软,如雾一般将她的手掌喷得湿透。不多时,掌心汪了一小滩水珠,她情不自禁尝了一点,那雨水好似有一股清甜:“夏公子,这水都是甜的,比岚京城里的水好喝多了。”
“山露染着松风,这里的水向来不错。”
“你要不要尝一尝?”十七将水递到他面前,她的手看似完美如玉琢,却骨骼秀韧,能将十指的指缝闭得一丝不漏。
夏泠看着她的手,略微愣了一下,低下头,唇轻抵在她的掌心。
她的掌心如半开的荷花,有露水的清香。
吸完那小小一口雨露水,便触到了她掌心的柔软。
这是一双久经练刀,却连茧也不会生的手。
夏泠估计,他如此轻轻的啜吸,她也不会如寻常女子一般感到触痒难耐。就算用力咬下去,多半她也不会觉得疼。
他很克制,不让她觉得他的异常,抬起头说:“千寻,换条路走吧。”
十七也不玩水了,坐回来与他肩并肩。
他继续着原先的话题:“夏狩那日,苍木打了虎,恰好应了‘有虎明归’的海外方士之语,你道为何?”
十七沉思了一番。
记得,夏公子前不久曾在齐安侯府闲谈时笑言,如今的贵族子弟不知狩猎为何物,遇上猛兽还不知是否对付得了。
十七略有领悟:“难道,方士之语,是你派人散布的?老虎也是你派人放的?”想来要在皇族狩猎区,避人耳目地放一只活虎,并不容易,他调停妥当后有点得意,在她面前无意中露了一截狐狸尾巴?
夏泠点头:“不错。苍木应‘伏虎’吉兆之后,皇上对羌零族将会心存偏向,以后,天连山的羌零部落会有更多的生存扩展之处,可以分离之蓝国在草原上的势力。”
十七没想到他将这些事情告诉自己,有些发楞。
“十七,有件事情务必请你相助。”
“马球之戏,讲究的是传球运球的流畅痛快,本来言言他们已经练了五个月了,如今你们介入,不是什么好事。这些孩子武艺平常,苍木又太过高大有力,幸而你武功很好,所以,且先小王与他们的配合我希望你来从中调停。”
“这是自然。”难怪他似乎挺高兴她和苍木在一起,可是,他心里就没有一点儿不乐意吗?
夏泠又说:“十七,本来不希望你牵扯进来。我原先也一直在犹豫是否请你帮助,如今似有天意,所以在三闾台我没有寻找借口让你脱身,你莫要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能够帮到他,十七很愿意:只是,他说话的模样,为什么不介意她与苍木的关系?
外面的雨声急了,洒得心里都泛了潮。
“这雨又要大了,只怕雷雨又快来了,不如回去吧。”夏泠看着天上逐渐密集的乌云。
朝云将军府虽然广阔,中间却是大片的校场,房屋粗笨厚实,不似府邸,竟似一间兵营。
刀枪剑戟,粗重的兵器罗列在场地中,旁边是阔大的一座马厩,里头豢养了二十来匹好马,据说每天都会放到山脚下练习奔跑。
十七用完晚膳,无事可做,在府中也转不到什么景致,见那十来个孩子吃了饭以后,在大草屋玩耍。大草屋里或高或低堆满了稻草,孩子们在房梁中间吊了粗绳,抓着绳子仿若顽皮的猴子,在一丈多高的地面上来回荡秋千。有胆大的孩子拽着那根绳子,如风车一般转得满屋生风,下头的孩子一起为他喝彩。
十七看得有趣,君莫言也来到大草屋前,十七问她:“这些孩子都是哪里来的。”
“他们一直在这里,泠哥哥每年给点钱,让我养着他们。”言言说。
“都是精挑细选的吧?”十七眯眼看着那十几个孩子在马厩前的大草屋里跳来蹦去。一抹儿身高,连动作都好生整齐。
“不是,”言言黯然,“只不过他们的父亲都年岁差不多,是我哥哥军营里的,战死在南昭。”
这些孩子的父母应该还很年轻吧?十七望着孩子们无邪的笑容,心头有些痛,失去父亲之时,他们应该都还很小。
入夜,十七躺在床铺上辗转反侧,雨声繁急得她无法入睡。
傍晚时分,夏泠与她在山间的对话,似乎句句都在向她暗示着什么?
自从在跑马林见到君莫言,她也似乎触摸到了某种蜘蛛丝一般神秘的关系,只是她不愿意如此去想。
她坐起来,看到对面夏泠的屋子已经熄了灯。
她端着烛火,向他的屋子走去。
烛火被一股穿堂风熄灭,天上地下,愁雨密布,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十七没有带备用的火石,正待回去,身后,厚重的木窗被风吹得直响。十七疑惑,夏公子为何睡觉不关窗?她听风辨音的能力好,便朝那窗户走去,想替他将窗户关上。
天地忽然一片白光透彻,万物都青白透亮起来,她在闪电中看到他。
雷光照射中,他和衣坐在床上,面色苍白,目光忧郁,她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哀伤恍惚的表情。
那闪电一瞬而过,若不是她对自己的目力有信心,此情此景只能令她以为是错觉。因为,他今日说话的语气,始终平和又淡然。
他也在这个瞬间看到十七,转瞬两人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十六章 惊雷
十七从窗户直接跃入,她将夏泠推到床榻上,有话问他:“夏公子…”
又一道霹雳,两人黑洞洞的瞳仁相对,彼此能够照见彼此的面容。
一个女子尖叫的声音传来,夏泠屋子的门便被踹开了。君莫言一头撞入,直扑夏泠的床铺,还往他怀里钻进去:“泠哥哥,打雷了!”
赵十七连忙缩到夏泠的身后,吓出冷汗,这算怎么回事情?
看来君莫言钻床是有悠久历史的,夏泠抱着君莫言,黑暗中他的声音跟白日一般听不出异样:“言言,这么大的人了,还怕这个。”
“泠哥哥,我好久没听到这么大的雷声了。”
“等一会儿就过去了。”
十七听着他们兄妹絮叨,生怕言言发现她,坐在夏泠身后,一动不动。
言言纠缠了两个回合,夏泠摇头:“真该早点找个人把你嫁出去。”
“不行,”言言赖在他的身上,“你答应让我找个喜欢的。”
“言言,你等的是什么人又不肯说。如今岁数也上去了,做哥哥的也没什么办法了。”
“那上一回燕伯伯给你做亲,你如何回绝的?”君莫言与他安然聊起了天,“你比我年纪更大,燕伯伯那一回可是下了狠心的。”她笑得促狭,“说出来,让我学学。”
十七觉得好笑,原来夏小侯也有被逼婚的经历,歪一歪头,听他如何做。
“…”夏泠看着窗外:“好似不打雷了。”开始推君莫言。
“泠哥哥,”君莫言悄悄耳语,“你就别瞒我了,燕伯伯那个脾气我一掏便掏出来了。”
“别乱说。”
“你对燕伯伯说,你自己生病以后,怕耽误别人姑娘的年华。”言言笑得吃吃,“真的假的?这话你也敢说出来。燕伯伯急得了不得,皇后娘娘说,这些天,他正在皇上面前给你力争那条虎鞭!”
“打雷了!”
“啊——”君莫言又钻入了夏泠的怀里,半晌才抬头,“泠哥哥,你又骗人!”她扮个鬼脸,“你这么爱骗人,看哪个敢嫁给你。”
夏泠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七一开始不曾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等到明白了,止不住的笑意从胸口翻腾出来,热气扑在他的耳轮上:没想到,一本正经的夏小侯爷,用了如此猥琐的理由拒婚。
言言抬头:“你这边有人?”
夏泠低头吹了口气:“没人。”他听言言说话毫无拘束,将她的头抱起来,遮着她的耳目,回头示意赵十七快些离开。
一转头,却遇上了赵十七的唇,如一片荷瓣。
耳际尚在热烫,唇间已微凉嫩软,犹如要将他神志吸走一般。
当着君莫言,十七有些羞涩,退头让开。
言言还在搬弄口舌:“你和赵姑娘在一起之时,你好似并不担心耽误她的年华么。”
十七没能让开。
他已一口咬了下来,十七痛得不敢动,他便用力吮住她,将她缠住。十七心道,他的妹妹他都不在乎,何必拒绝?便稍稍撤开双唇,与他接个天地旋转。他的呼吸骤然火烫,她被他撩弄得身难自禁,拿手扳着他的肩膀,脸也凑过去,任唇齿细密地交合。
“那赵姑娘好像还是很喜欢苍木小王呐,看见他,连手脚都不知道朝何处放。泠哥哥,要不要我帮你铲除了他…嗯,泠哥哥?”
言言终于发现抱着她的人,身躯斜拗着,还有难以压抑的起伏。
她从他身上抬起头,黑暗中她也能感到他与什么人缠若烈火——她的泠哥哥,从不需要她帮着铲除什么人…君莫言意识到自己的话大约让泠哥哥含了酸,踌躇着,发现自己最好的选择,只有迅速地退离此处。
身上没有君莫言的压制,夏泠将十七一把拉在自己身上,又反过来将她压住。
十七感到,他的手掌中颇有一些力气,她运气反弹了数下,还被他压制了下去:“你…内力…唔…”
她感到欢畅,仰起头,尽情承接他的亲密——既然他连内力都开始恢复了,他的腿也可以恢复吧?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身体,似乎恢复得一直很缓慢,动不动就又咳又喘的叫人担忧。
只是,十七觉得他今夜有些过于投入。
又有闪电在空中掠过,她看到他发丝散乱,一双剪水黑瞳深不可测。衣襟松垂,在她的手臂上划过微凉的魅惑,有危险的温柔,又似末路狂欢的悲凉。
他的舌头一遍遍深入,有了几次经历,他已能将小小的舌尖一点点撩拨起火海的浪潮。紧紧锁住她的唇舌,又开始了不令她逃脱的密吻。
十七凭借自己的武功高强,镇压住他的过分之举,旋即压低嗓门:“夏泠,你干什么?又要似那日病一场不成?”
“…十七…”果然,一松开,他便止不住地喘气。喉咙还有些哑,咳了几下,道,“左边四尺五寸是桌子,桌沿入内十五寸…咳咳…茶具…咳咳…我想,喝水。”
十七说:“你的火石在何处?”
他在黑暗中摇头,生怕她不知道,又勉强撑一口气:“别点灯。喝了水,我…我有话跟你说。”
十七将水递给他。他喝着水,慢慢舒缓方才的激动。
十七靠在他的床脚,等他说话。
他不让点灯,便不点罢。
窗外雨幕沉重,窗内的床上,两人相对无言。
他穿的长袍散开,有一角丝制的衣袂飘在她的手边。十七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腿上:“舒服点了么?”方才的甜蜜,令十七尚沉浸在喜悦之中。
他的声音果然恢复了许多。
十七在暗中笑了笑,毕竟恢复了一些内力,他不再是从前那般一碰便要好久的调养。她拿起他的衣角,在手掌中轻轻揉搓。
不管从前如何,他现在都是她最在意的人了。
过了一会儿,十七听他道:“十七。”
“肯不肯,再听一个故事?”
“嗯。”她弄着他的衣角慢慢玩着上面凹凸的刺绣,他有多少个故事,她都可以慢慢听。
“很多年前,有一个孩子。”他平淡无奇地开始了叙述,“他本是族长嫡子,可过无忧无虑的生活,成人之后便是受人尊敬的族长。可是有一日,他的叔父将他全族都灭门了,只有他身量较小,被藏在牲畜群中,逃了出去,隐姓埋名住在别人家。”
十七停住了手指。
“他年岁渐长,省得人事,便想着回去寻仇,亦打算光复门楣。原先的地方已经今非昔比了,而他,也成了那里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臣逆贼。他便选择了大家族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门户,想方设法变换身份,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十七心道,他说的人肯定不是他自己,那么,说的是谁呢?
“他在那个小门户之中站稳了脚跟。由于他自己身份不宜暴露,所以,他便辅佐这家人家的小主人来壮大门户,逐渐吞并别人的势力。他苦心经营了许多年,有了对抗仇人的实力。就在一切都如他所愿之时,那户人家的小主人,救了一个外族的小姑娘。他们每日都在一处,那小主人喜欢上了那个小姑娘…”
“夏公子,你在说谁?!”
十七骤然抽住手指,夏泠的衣带被她拉得发紧。他轻轻扯一下,衣角从她手中无力地滑落。
“小主人很沉迷那个小姑娘,破坏了家族的规矩,那个小家庭受到了其他人的质疑。皮之不存,毛之焉附?那个忍辱负重的复仇之人,眼看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财力与人心,要烟消云散了。他不甘心,便决心拆开他们。”
十七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似有一只手慢慢勒紧她的喉咙: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真的要接近真相了。
“那个姑娘洞察力很是不错,为了维护与那小主人的感情,查他查得很紧。他生怕身份被她暴露了,功亏一篑,自己又不能轻易动用十几年来埋伏下的人。便传书远在中原的一位义弟帮助他。”
“你,你说的是羯库?!”萨满大人?
“不错,是羯库。”闪电如白色的手掌,将窗外的山川翻个雪白,夏泠正直直地看着她,目光深沉。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父亲,是羌零王婺征。”
“被恩波屠尽族人,第十三代羌零王,婺征?”草原上的每一次权力变动都与血腥分不开。恩波为了当上羌零王,曾经血洗婺征的部落。
“你们!你们!”十七激动了,她冲到夏泠身边,夏泠出手如电,将她的胳膊扣住:“十七,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不要听!”
“我也在故事里,你要不要听?”
“…”十七摇动手臂,发现被他掐得死死的。
“不管你听不听,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在跑马林外,言言指着我对你笑的那一刻,你已经猜出来了,对吗?赵十七,你我交手也不是一回两回,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糊涂人。”
言言在长云山遇见赵十七,十七还为羯库助过刀,赵十七很容易便会猜测到夏泠和羯库之间的关系。
十七无法挣脱,他的内力居然恢复到了如此境地,他如铁钳般令她动弹不得,要她听那个残忍的故事。
夏泠一个字一个字地继续往下讲:“羯库的义弟,正在整饬一股江湖上的势力。听说义兄遇上了麻烦,而他正要让手下练兵,便传书给羯库。他说,”十七的心一阵阵抽紧,原来…原来…
夏泠的叙述仍旧:“他说,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罢了,三哥何必烦心?不出一个月,不但让他们分手,还能让苍木从此专心关注部落里的事务。”十七仿佛看到多年前的夏泠,面容清俊,眸子里有着居高临下的冷酷。
“你个混蛋!”十七将头去顶他。
“在那时候的他看来,”夏泠按住她,“人间哪有什么分不开的姻缘?生老病死都能消磨他们所谓的誓言。他所做的,就是让他们在一个月内品尝一番误会与背叛,给他们一些难题去面对,去抉择。避凶趋吉的人之常性,守护部落的草原责任,足够让这两个不合适的人分开。”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不合适?!”
夏泠立即停止了话语,本拟尽量以旁观者的语气描述当时的真相,希望十七能够冷静地面对这件事,让他还能有一些把握扳回败局。
不料,自己还是出现了如此败兴的话来。
“难怪我怎么查其雅王妃和羯库,最终线索都断了,有些事情,根本是你在做!”十七在他的手中疯狂地挣扎。
“我只是派了手下。”他开始越发小心。
捏碎一个小姑娘微小的希望,夏泠还不需要亲自出手。
他当时更关心的是,那股势力是否已能为己所用?其末枝端尾是否也能如臂使指?
他坐在中原的小楼,分辨着消息往来所需的时间,判断着消息传到以后任务执行的偏差程度。冷眼旁观着在漠北的手下,能否一切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部落的壮大过程坎坷,首领不能有过大的差错。而你,就是苍木小王不该出现的一个差错。”
极痛的感觉锥心而至,十七挣扎无果,手腕在乱颤,哭道:“如果,苍木没有被你们选中,我们还是可以在草原上做一对夫妻,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