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们之蓝国在漠北真正站稳了脚跟,你自会知道。如今,你没有这个资格。”

第十六章 流沙

夏泠故弄玄虚吓走了迟丹,他松开一直悄悄压住腰间的手臂,已经满袖是血了。

迟丹与他的武功相差虽多,但他重伤在身确实落了下风。他将迟丹从肩膀伤到腰间的那一剑,其实已经是他使尽全力的一记杀招,本拟将他一剑击毙,却只能令对方挂红而已。

用剑身振颤出剑气来恐吓迟丹,更是一个他少年时期玩滥了的无聊的光影游戏。

他早已内力耗竭,几乎又要失去知觉。

他在山崖边调息了好一会,才能够重新站起。

他立即走到鹰嘴堡的悬崖边,叫了几声“赵姑娘”。

等了许久,并没有得到回答。为防迟丹起疑,他又不能过于大声。

夏泠站在朔风猎猎的山崖边,看着漆黑的下端,无法判断,赵十七到底尚挂在绝壁上,还是已经跌下去粉身碎骨了。

他找到了土匪遗下的马匹,搜了一圈没有足够长的绳索。

他还是将全部的绳索都搜罗了过来,扣以梅花结;漠北此处乃是枯山干漠,亦无处去寻找藤蔓。他估计无法救出十七了,只能一个人骑上马,沿着山道回盛云城了。

山道绕了几个弯,夏泠依旧没有死心,从侧面去看鹰嘴堡。

一轮冰蟾正从山崖下缓缓而滑过,明辉满地,月华如霜。

夏泠借着月光,看到万仞绝壁上,似有小小的东西在晃动,须宁神方能辨出。

他心中一宽,又回过去。

重新站在高崖上,山风将他的满身衣袂吹得飘舞。山风太大,十七又已距离太远,他的声音依旧传不过去。

夏泠思忖了一下,拿起剑,回忆一下方才自己在山道上看到的鹰嘴堡山崖的地形,走到了悬崖边。

夜色下,悬崖仿佛一张深黑的巨口,下面深不见底。

不管是否能够施救,先下去看看情形再说。

夏泠将仅有的那些绳子绕在身上,借着月光仔细观察了一下绝壁上的情形。再闭上眼睛令自己神智清明一下,考虑了一番若遇上不同的情形,如何能够重新爬上山崖。

山风凛冽,他心知赵十七吊在下面滋味一定不好受,便不再耽搁了。

绝壁边,他一个纵跃,仿佛飞鸟一般沿着山壁呼掠而下,他以长剑和绳索一个个石洞慢慢探路而下,终于让自己准确地来到了鹰嘴堡的鹰嘴之下。

他的手指一抠,紧紧抓住石壁,人悬挂在空中。

如他所料,十七落崖是有所计划的,可是豆豆跳崖则在意料之外。

十七的短刀定在悬崖上,两只脚倒勾在刀把上,左手拉着豆豆。而豆豆紧闭双眼,人已经昏迷了。两个人在绝壁边如一片枯叶一般随风摇晃,似乎支持不了多久,便会落入深渊之中了。

豆豆落下时的坠力想来很惊人,被她强行拽住几乎是个奇迹。

夏泠见她身陷绝境依然不放弃自己的兄弟,虽则周围情形不是很好,还是决定救她了。

夏泠徒手攀过去,将豆豆拉起,让十七换一个更着力的方式挂在悬崖下。

十七一得轻松,便倒转身体拉住自己的刀把,趴着调匀气息后,转头向夏泠露了个笑容:她本以为没人会来救她和豆豆,煎熬了许久。如今看到有人下来,这种欢喜与生死恩怨皆无关系了。

她却发现夏泠盯着自己的嘴看,她也感到自己口中血腥浓重。

她方才强拉豆豆之时受了点震动,人又倒悬着,便呛了一口血。她本想吐出去,又担心他嫌她举止粗鲁恶心,便将血水吞咽下去,再把嘴擦一下,不好意思地对他看看。

她将“流沙”的刀把让给夏泠:“我一把短刀就能支撑了。”十七看到夏泠只靠手指抠着石壁,很危险。

夏泠握着她的刀子,说:“哥舒剑掉下去了?” 他按了按豆豆的后心,只是受了一点震荡。

“嗯。你怎么下来的?”十七担忧地往山崖上看看。

夏泠不需要她承自己的情,说:“跟你情形差不多,迟丹受了重创已经逃了。”十七有点将信将疑。

此时,又是一阵山风狂吹而来,十七和夏泠都在风中几乎被拽下山壁来。

十七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爬上去。

夏泠将自己连结的绳索拿出来:“我方才看好位置了,从这里向上约七尺之处,有一个洞,刚够这根绳子的长度。”

他打算以内力将十七推上山崖,让十七将他的剑插入那小洞,固定身形之后,再将他拉上来,到时候两人一起再向上爬,时间就能节约许多。他担心迟丹察觉他话中的破绽,再卷土重来。

夏泠将豆豆交给她:“豆豆在我身上,你会拉不动的。”

十七拿过他的剑:“夏将军,这剑吃得住分量吗?”

夏泠低头看着她手中的长剑。

这把古初剑曾是君莫语的佩剑,本是皇家珍藏百年的中原名剑。君莫语得人赠得此剑之后,十分喜爱。

天元五年夏日,他似乎早已预知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在遇刺前曾将古初剑交给三妹莫言,等他死后,莫言便将此剑送到了夏泠的手上。

夏泠拿到这把剑的时候,非常犹豫。他甚至将古初剑束入了高阁,直到两年前才取出来带着它走上战场。

君莫语生前所托付在这把剑中的那份心思,他审时度势之后,最终决定接受。

剑的确是好剑,乃难得一见的秋泓宝剑,锋利无匹,坚韧异常。夏泠这两年用它已得心应手。

夏泠说:“这把剑是我好友相赠,坚韧得很,赵姑娘一定要对准位置。”

十七保证:“我会对准的。”在绝壁上攀爬寻点,在空中控制身体,寻找常人难以着力之处,十七是自信的。

十七又取过那绳子来,自己检查了一遍。夏泠说:“我听准了风声,就送你上去。”

“好。”十七看一眼自己的“流沙”,夏泠说:“我上来的时候会带上来的。”

两人静静趴伏在山崖上,苍风化龙,月色灰淡,每一分风向的变化都会影响到他们的行动。

“起了。”夏泠轻声发出命令。

赵十七只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凭空抛起。人在空中,她头脑却十分澄澈,风声、砂砾、大漠、冷云、寒月都在此时离她远去了。

她的心里只想着那未知在何处的凹洞。

仿佛流云追星辰,仿佛玄鸟逐浪波,十七在空中凌风飞行。

山风吹来,将她略吹歪了一些,她并不惊惧。在空中自如地转折,趁着月色的残辉,手中的古初剑脱手离飞,砂砾碎屑溅扬飞落,一下子便扎入了深洞。她带着豆豆,身子一个忽悠,堪堪挂在了剑把上。

十七有了支点,身子轻捷地翻上了宝剑,对下面的夏泠说:“我到了!”

她将绳索用力一拉,手上的分量倒不是太重。她看到夏泠随着她那根绳索的带动,也飞了上来。他以她的“流沙”在悬崖上借了一把力,点一点力即可。

夏泠一上来,便用手臂撑住岩壁:“再往上六尺五寸,第二个洞。”

十七点头,夏泠听着风声,道:“上了。”

抽剑推人,一气呵成。

赵十七又准确地插入了第二个石洞中。

两个人眼看离崖顶越来越近了。

“在往上五尺七寸,东移三尺,第四个洞。”夏泠从高处一路纵下时,便将这些岩壁上的情形都摸了一遍。

赵十七再一次被他推上空中。

剑身龙吟,岩石震动,十七又成功固定了古初剑,便将夏泠用力向上一拉。

就在她全身的力量都压在宝剑之上,赵十七似乎听到一声很轻的啪嗒之声。

她立时感到脚下一悬,那着力之处忽然虚空了…

——那把古初剑竟然断了!

赵十七失声惊叫…

夏泠霍然抬头…

古初剑的断茬呼啸着在空中溅飞…

十七带着豆豆,急速往下坠去…

她在半空中寻找地方插手,奈何急速直坠中很难扣住,她的“飞瀑”连剁几下也没有定住,在夜空之中迸下长长一串火星,她和豆豆宛如陨星一般向着黑暗的崖底掉下…

只感到手腕上被拽紧,她又重新飞了起来。

乱云翻涌,风沙缭绕。

她和夏泠在空中又一次相遇,这一回是她在往上飞,他在往下落。断剑之后,他人在空中,将她一把拽了上去。

一阵飓风卷来,山壁上顿时飞沙乱走。

夏泠一时之间不曾找到合适之处,无法以“流沙”固身。他们都离悬崖顶太远,谁都上不去,眼看着又要一同坠下。

风声呼呼中,赵十七看到他遥遥一掌向自己肋下拍来,感到他在她肋下托了一把,她便像一只吃足风力的风筝一般向着高处继续飞去。

十七眼看自己靠近悬崖边,“飞瀑”一转砍出去,借力将自己弹上了山崖边。

她立足未稳,手腕中一紧。她连忙用力去拉绳索,想将夏泠提上来。

夏泠看见她试图拉他。

此时他正在急速坠下,十七自己身形未稳,岂不是会再次同归于尽?

他攥紧她的“流沙”金刃…

对准两人之间的绳索…

轻轻一划…

——赵十七全无内力,身上又带着豆豆,跌下去断无生还之理;他空身一人,跌下去至多受伤。

赵十七觉得眼前一道金光流过,紧绷的绳索忽然荡空,向着天上高高弹起,她和豆豆倒栽葱摔在悬崖边。

她反应很快,将手上的绳索一抛,定在山崖边的一处乱石上,再次跳入山崖。可惜,她只能看到他正直直地落下去,他为了减速,“流沙”宝刃在山石上迸出火花无数。

可是,他似乎未能找到合适的洞口。

罡风狂卷,将他的额发飙散开来;火星乱烁中,十七看着他的身影在大漠滚云中一个忽悠,便沉入了无尽的迷蒙之中…

谁也没有想到,那把百炼金刚的中原名剑…

竟然,也会,

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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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心情复杂地站在匪洞前。

她已经一个个窝寻遍了,终于在这里重新找到了兄弟们。

秦麻子端了一盆水走出来就泼,一下子便泼在十七的身上,十七叫他:“秦麻子。”

“哎呀,大当家的,这是我们的洗脚水!”秦麻子惊得满脸麻子乱抖。

十七一闻,恶臭令人欲吐:“大晌午的,你们洗什么脚!”她乱跳乱叫,“这臭的,说,几个人凑一起洗的?”

草头、三傻子、石头全部冲了出来,每一个人都光了脚,脚缝里还在咝咝地冒热气。

“哎呀!秦麻子,你怎么淋了大当家的一头!”

石头说:“我就说晚上再洗脚,你看你看…”

三傻子说不出话,一个劲儿指着赵十七,对着草头拉袖子。

大家这才像顿悟过来一般,同时发出一声难听的嘶叫:“十七!”

“小十七!”

“十七姐姐!”

连着豆豆在一起,六个人搂成一团,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哭着笑着滚成一团。

等大家情绪平复了,十七向大家赔罪:“对不住,这两年我骗大家掩护我爷爷,差点叫大家送命,赵十七给你们赔不是了。”

三傻子先拼命摆手,草头说:“这哪里话,我们如今跟天连山沙匪的老前辈连上了名号,南煦的《天连山沙匪志》都该有我们的名字了,是吧?”

秦麻子摆出家常男人的姿态:“走走走,说那么多干吗?大当家的和豆豆平安归来,该打酱油的打酱油,该煮肉的煮肉去!”

十七有点小激动,真没想到,她几日不在,他们也能混得挺不错嘛:“我们还有肉吃?”

四个男人意义不明地看她一眼,负责春天打兔子的草头干咳一声:“大当家的,你也知道如今风声甚紧,外边去猎兔子挺危险的…”

秦麻子说:“其实没兔子,弄个小山鸡来,我们也是不嫌弃的。” 

石头说:“我要红烧的。”

十七垂头:“好吧,我这就去打兔子。”

草头要让十七喝一口水再走,十七摆手:“你们也饿久了吧,我附近随便捉一个就过来。”她不顾草头的挽留,匆匆忙忙向山林里钻了进去。

阳光温暖地斜照着天连山上下,高山云杉、莫干塔松,都四季常青。白桦树正在伸展枝条,树叶长得细碎。无数金莲花迎风绽放,白色的粉蝶轻盈飞舞,春天已到了最浓时。

十七低头在树丛里追着一只兔子乱跑,追来追去她终于一把将那兔子抓住了。她趴在地上,手里按动着活蹦乱跳的兔子,却没有马上爬起来。

那兔子从她手中使劲一挣脱,竟然就逃走了。

风儿吹得柔软,赵十七在原地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

她低下头,畏寒一般团起身子,将脑袋深深埋入膝盖中。白桦树叶在风中摇起轻唱,点点光斑落在她肩头,随风而不住晃动,似乎她的肩背正在不停地抽动着。

——夏将军,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爬上山崖之后,遇上了刚刚赶到的关九郎和姜逖带兵前来。他们一听她说完,立即拉转马头奔山崖下救人去了,也不知道情形如何?

这么高的鹰嘴堡,他就那样笔直笔直地摔了下去…

十七并不想伤害谁,却把事情变成如此…令人难过…

她团拢身体。

就像一只小小的蜗牛,想缩入一个小小的壳。

可惜她是一个没有壳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就叫人给剥掉了。

第十七章 玉簪

十七小心翼翼翻过抚远将军府的墙壁,一路悄然潜行,来到了一座灯火俨然的屋子。

此处青砖铺地,四周紫窗雕花,亦有藤萝绕蔓,春夏之交满墙盛开着点点如星子一般的金银花。

她估摸着屋子里有人,便蜷身缩在阶边的草丛之中,等候能够单独进入的时机。

她在匪窝煎熬不住,十几天前,便悄悄潜伏在了盛云城。

她得到消息夏泠确实得救了,伤势如何她打听不到。而关九郎姜逖这些人,都是脸面上看不出深浅的,十七对于其中的情形,依旧无法了解。但看到有一个道士赶到了抚远将军府。夏泠的两个贴身随从都出来亲自迎接他,对他恭敬得很。此后将军府的气氛便似乎松动了不少。

十七决定,亲自走一趟将军府,总要亲眼看过了他,才能放下心来。

过了许久,她才看到屋子里的灯光烛火一盏盏熄灭,千羽千寻随着一名三缕长髯的道者走出来。那道者生得圆头粗耳,一路走一路对千羽他们道:“宗老头那边若有消息,你们要速速去告诉那小子,免他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