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熙文怒气冲冲地抓住我,眼神狠厉得像要把人吃下去,“你脑子去哪里了?长孙洛宇是什么人,难道会巴巴为你怠误时机,使自己陷入被包围的困窘?他一早得到消息,在包围圈尚未完全形成之前就走掉了!”
我使劲推开他,吼道:“鬼才要信你,既然洛宇都得到了消息,没有理由你还傻等在狩猎场,你为什么不撤退?”
长孙熙文抬手似想打我,却又恼怒地放下手,过了一会儿,居然缓和了脸色,“我一回来就派白林清查狩猎场内的人数,楚王离宫那边自然也去过了,那边的确是没有人了。”
我努力睁大眼睛,渐渐一片酸涩,模糊了眼前之人的面貌,浮现出一角素白的衣裳,还有那个人冷冽的光华。心里剧痛,仿佛耳边又响起他的话语,“悦儿,我要争夺皇位。”轻轻的一句话,那么坚定的口吻,带着傲视轻蔑的嘲讽,深深击中我的心脏。怎么可能,昨天才说要夺取皇位,这么快就上手了,放任我继续出现在狩猎场好迷惑他人目光,不使想到他已经金蝉脱壳离开了这里…果然还是那个雷厉风行果断决绝的宇世子。
“哭什么哭!”耳边传来烦躁的冷喝,长孙熙文黑着脸进屋拿了一件皮裘。不等我说话,他用皮裘将我一裹,提着我施展轻功悄无声息跃出宫殿,在夜色的掩护下身法快如魅影。听他恨恨地冷道:“我们现在就去楚王离宫那边看看,你好死了心!”
冷风吹到脸颊上,我清醒了一点,动了动,抬头看着熟悉的侧脸,“你不在这里镇着,人心要乱的。”
“哼…”头顶传来不屑的声音,“白林会照看着的,我们只要一个时辰就能来回。再说不去你这个倔性子能安心?”
他找到一匹马,顺手一枚暗器割断缰绳,搂着我飞身上马,一夹马肚子,马儿撒开四蹄得嘞得嘞跑起来。他的动作却让我蓦地忆起某个画面,那个蒙面黑衣人…
到了楚王离宫,我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看着四周的摆设,一阵又一阵的眩晕。就在今天早上,我一无所知地穿好狩衣,从这里走出去。那时丫头小厮往来,人声处处。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黑暗中仍能看见一切整整齐齐的,没有打斗痕迹,没有七歪八倒的桌子椅子,所有的迹象都告诉我,楚王府的人是有条不紊地撤退离开。
长孙熙文用轻功施展快速在整座离宫游走一遍,回到我旁边,看着我摇摇欲坠的模样,“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为什么要哭?”我冷冷回他一句,尽管我快要忍不住哭出来。我拼命地忍,不能在他面前露怯,声音却不能控制地颤抖,“你说,他为什么这么做?”
空荡荡的大殿上空无一人,清冷的月光照射进来,给黑暗中的桌椅覆了一层神秘的气息。长孙熙文在黑暗中踱了两步,冷笑两声,轻轻说,“岳天泉这个蠢才,以为包围狩猎场,把姓长孙的都杀了,他就能如愿以偿。殊不知他自以为的心腹全是宇世子的人,一有风吹草动,长孙洛宇还不第一个受到消息?这次大举,宇世子将计就计,借刀杀人,乔竹悦,你还敢说长孙洛宇无夺位之心?”说到最后,他语锋一转,凌厉起来。
我摸黑寻到一张椅子坐下来,努力把思路理清楚。借刀杀人?如果真如皇帝所说,岳天泉手下将兵大多被洛宇收买,他肯定早就知道岳天泉谋反行动,却一直隐而不发,静观其变。洛宇等到岳天泉行动的前一刻撤离狩猎场,为的是什么?借刀杀人?对了,岳天泉如果真的放兵进来,杀了尚困在狩猎场内的长孙熙文和洛阳王,那么有能力坐上皇位的就剩楚泽王了。而御林军内都是洛宇的人,到时要掰倒自以为是的岳天泉轻而易举,而后以弑君夺位的罪名在天下人面前处置岳天泉,他顺理成章登上皇位,果然是名符其实的借刀杀人,登基还名正言顺,反正他也是姓长孙的。
我倒抽一口凉气,看向漆黑阴影中玉立的长孙熙文。我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而且他是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来的,心思比我缜密多了。那长孙洛宇把我推到长孙熙文身边干什么?为了让他不疑及楚王府已经秘密撤离,是不是?为了让长孙熙文放心,世子妃还在他手里,楚王府不会异动,是不是?我无力地思索着一切,心口一阵又一阵苦楚波澜撞击。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为什么也不撤离?”要说长孙熙文的耳目其实也很厉害,肯定也派了很多人日夜盯着楚王府,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的动作?
长孙熙文转头,眸子黑夜中熠熠发光,冷声讥道:“朕走还不容易?只是狩猎场中还有三万长孙皇族的子弟和几千手无寸铁的妇孺,如果不是早有准备,乱兵中根本带不走他们。”他意指楚王府早有准备撤离。
“想不到皇上还挺顾惜他人生命。”我本能地为了洛宇反唇相讥,却又立即后悔了,怎么说,他的确留下来了。而洛宇…一阵绞痛袭卷心脏,我怔怔看着外面冷冷的月光,再说不出话来。
“他无情无义地抛下你,你到现在还想着他?”长孙熙文颇有一丝愠怒,走到椅子前居高临下看着我,眼光冷酷如猎食的豹子。
我把嘴角牵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却发现没有力气,心口闷得好想大哭,“洛宇不是那样的人,他抛下我一定是有苦衷的。无论怎么样,我都相信他,而不是你这个让人心寒的狼。”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幽幽的夜,对着冷鸷阴鹜的皇帝口不择言。我心里好痛,只想拼命地也要他人也跟着难过,尖酸刻薄地挖苦他,不让他舒服。
“他的苦衷就是想夺皇位?”长孙熙文冷哼,忽然一把抓起我的手腕,把衣袖捋下,指着我一直贴身戴着的那串红木佛珠,洛宇送给我的那串,“你知道这是什么?长孙洛宇要是真喜欢你,就绝对不会让这佛珠一直贴在你身上!他一点都不在乎你!”
我面无表情看向他,心在一点一点滴血,一动不动,尽管手腕被他攥得生痛,“你在胡说些什么?”
长孙熙文拉起自己袖子,露出一段手腕,他腕上居然带着同我一模一样的红木佛珠,连中间唯一一颗冰晶蓝钻上打的绳结也丝毫不差。虽然是在黑夜里,但光滑的佛珠反映着清亮的月光,看得很真切。
“这是…”我惊得看向他。
“这个吗?”他看着我,眼睛里忽闪着光点,“原是一对的,我戴的是我父皇的遗物,你手上那一串原本应该在楚王妃身上。这是经过京都白马寺弘空法师开光的佛珠,带上它的一对人,生生世世魂相依,影相偎。若是长孙洛宇真的在乎你,怎能容忍自己妻子与别的男人一共戴这个?”
我使劲抽回自己的手,转脸不再看他,“对不起,我从不相信这些东西。如果真是那样,那为什么先皇和楚王妃天各一方,一生饱受相思煎熬,至死不能见面?这个样子,死了之后魂魄相依又有什么意义呢?”
长孙熙文蓦地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你就这么在乎长孙洛宇?我呢?为什么父皇念着他,你也喜欢他?母后穷尽一生争不过楚王妃在父皇心里的影子,我难道也比不上楚王妃生的儿子?我到底哪一点比不上他?!你说,你说啊!”
我惊愕地对上他的眼睛,眼底深处闪着狂热的怒焰,把脸上一直覆盖的寒冰都化开了,还有深深的痛楚,萦绕成一个死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已经是他的妻子…”
“你难道对我没有一点感觉?”他低低地问,深潭般的眸子盯着我。
我心里一片苦涩,“曾经…轻轻地喜欢过你…不过都过去了,我现在心里只有洛宇。”
他又摇了摇我的肩膀,声音已经结冰了,“为什么?”
“为什么?”我忽然觉的好笑,禁不住泛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哪里?在皇城的地牢里,你对我和启云动用重刑,还用启云来要挟我,把我们关在暗无天日的牢里整整一个月。然后在乾清殿你要强暴我,只想为了激怒洛宇。而这次再见,你又干了什么?虽然启云已经说了,你出现在树林里是救她,是皇太后和鬼血毒王害她的。她阻止我为她报仇,后来洛宇跟我说那些强暴启云的人已经被皇上秘密处死了。可是害得启云那么惨的是你身边的人,我更加恨你了。还有的就是,楚王妃一生悲惨的命运,折磨洛宇痛不欲生的寒毒,都是你亲生娘亲做的,我如何能对你心无芥蒂?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对不起,我不是圣人,做不到只恨皇太后一个人,你是她儿子,我连着也恨起来…”
“你…”长孙熙文脸上杀气忽起,俊美的脸上所有表情凝结起来,唯余深不见底的墨黑瞳仁流转光华。
我摆摆手,豁出去继续说,“你不要隐瞒了,那天在楚泽王和皇太后手中救下我的那个蒙面人是你,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我并不惧怕地在你面前说这些话,我早就知道,洛宇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你难道…连这样的哥哥也要恨吗?难道本来不是应该他恨你的吗?皇位本来是属于他的。”心里绞痛一波接着一波,如万箭穿心,我艰难地说完这段话,想起洛宇为了皇位果然立即行动一环接一环,心中黯然。
月亮西斜,屋里光线更暗,只能模模糊糊看到长孙熙文脸的轮廓,听到他极其轻微的呼吸声,却是急促的。他一把捉住我的手,沉默半晌,没有人说话。我知道,单凭我区区几句话,怎可能让他消除多年对洛宇的积怨,怎可能让他让出皇位。
“我从小就被立为太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平平淡淡,再没有逼人气势或冰冷气息,竟带一丝迷惘,“我如果不做皇帝,我能做什么?不,治理天下就是我的使命,只有我才有能力坐稳天下,我发誓要把长孙皇朝发展成一代盛世,扩大版图,千秋万代统治这片土地…”
“没有什么东西能千秋万代…”我半晌挤出一句话。
忽然外面远处火光冲天,士兵呐喊震耳,我们两人同时一凛,望出去。
29.疑云丛生
忽然外面远处火光冲天,士兵呐喊震耳,我们两人同时一凛,望出去。
长孙熙文掠到门口身影一闪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从屋顶上传来他低沉的嗓音,“我们要马上赶回去才行。”
说完我只觉得耳边风声乍起,眼前夜间景物一一掠过,待得一声骏马长嘶将神思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倚在长孙熙文怀里,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顾不上凛冽的寒风割脸生痛。
走不多远的一小片树林,两小队黄色衣衫的天子亲卫军和夜里欲偷袭的御林军正短兵相接,呐喊着打得激烈。长孙熙文策马长驱直入,一名地位看起来地位比较高的将士看到有人颇具气势不怕死地闯进来,当即嗔目裂眶,操起长矛赶马拦截。
长孙熙文看都不看他,剑芒如流星般划过夜色,马蹄跃过处,敌将庞大的身躯被一分为二,眼珠崩裂,腥热的血浆喷洒出来,异常恐怖。我身上当即一僵,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咬紧牙关不使尖叫出声。长孙熙文好像知道我的害怕,用披风把我掩在怀里,冷峻地哼了一声,“不要看!”
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了,那时我为长孙熙文欲谋害洛阳王的毒计感到心寒胆战,洛宇的手掌轻轻覆盖上我的眼睛,说,“别想了…我在你身边…”那只手很凉很凉,可是他的低语暖到了心窝里。现在,靠在我痛恨的长孙熙文怀里,温暖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心里却一片茫然,找不到方向。我好想好想洛宇啊,只想紧紧地抱住他。胸口一阵闷痛。我相信他不会无缘无故抛下我,可是在这一刻,我忽然有点幽怨起来。
忽然战乱的兵刃撞击中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皇上,皇上来了!”
我身后的人身体一紧,并不吭声,身旁的马蹄声愈加密集,我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只得紧紧抓着马绳,尽量不添乱。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惨叫哀嚎,蓦地听到白林恶狠狠地骂道,“混蛋!”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好像偷袭的敌兵都被制服了,我也被熏得昏头转向,等到长孙熙文把半迷糊的我拎下马,睁眼一看,发现回到了行宫偏殿。我再忍不住,跑到一旁“哇”一下吐得天昏地暗,人体肢体破碎的惨状在脑中盘旋,恶心得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水衡迎了上来,递来一杯茶,我随手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发现这茶入口清爽怡神,味道淡得恰到好处,飘溢的清香把胃里的恶心洗涤了大半。我诧异地抬头看着水衡,水衡却只说,“这是特意给郡主准备的。”便很快隐去了身影。
长孙熙文在旁边冷眼看着,伸手夺过杯子闻了闻,脸霎时黑了,“哼,云甸献给楚泽王府的清心雪茶只怕比进贡给朝廷的还多。”
我看了看隐身在暗处的水衡,心里疑惑忽地又起来了。为什么好像洛宇专门为我准备在这种状况下要用到的所有的东西?难道他早就料到要发生的一切,我留在皇帝行宫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长孙熙文阴着面庞,忽然朝我逼近一步,一招小擒拿手向肩头抓来。我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不知道怎么地脚步一滑,就闪开了。皇帝紧接着反手拍过来,我躲不过,“啊”了一声蹲下去。长孙熙文显然未料我这般反应,呆了呆,嘲道:“安琴郡主自幼习武,怎么变成这副猫样!”
我胃一翻,又要呕吐,听了他的话瞪了一眼,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长孙熙文粗手粗脚把茶杯塞给我,出去吩咐一个宫女进来伺候。折腾了一番,总算躺在了床上,虚脱了一般,动也不想动。
“你下去吧,不用伺候了。”我轻轻说了一句,那宫女福了福身,转身关门出去了。
我翻身拢了拢被子。自从入秋以来我就开始怕冷,都没有以前扛冻了,可能跟洛宇一起久了。正想着,忽然门又开了,我回头问,“还有什么事?”
结果发现进来的是皇帝。他脸黑黑地看我一眼,朝焚香炉里扔了一块什么东西,又出去了。我莫名其妙看着他关上门,蒙头睡起来。不一会儿房间弥漫起一阵淡远的龙涎香,龙涎香是安魂定神的,原来他为了这个。我胡思乱想着,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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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口渴得不行,发现才是半夜,视力所及一片黑咕隆咚,房外好像有一点灯火。我迷迷糊糊随口唤道:“宁儿,倒杯水来。”
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恍然中,哦,好象今晚是采儿值班,“采儿,采儿,我要喝水…”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走进来递了一杯茶,我撑起身稀里糊涂喝了一口,冷的。喝完胡乱塞给那人,倒头又准备睡下,忽然黑暗中那人“哼”一声,居然是男人。
我立即一骨碌坐起来。听那人语气不善,冷冷道,“你倒让朕伺候你!”
朕?!
是了,我彻底吓醒过来。这里不是在家里,是在皇帝行宫的偏殿。而且长孙熙文伏案工作的时候从不让任何下人在旁边伺候的。所以我叫了两声,只有他在外面听到了。
我捂紧被子,往里缩了缩,手心都是汗,“皇上…我不是故意的,我一时糊涂了。”
黑暗中的那个人忽然谑笑,坐上床沿,“郡主深夜叫朕进来,是想勾引朕?”
我冷瞥一眼,紧紧盯着床前朦胧的身影,“神经病!你不要乱来,洛宇不会放过你的!你出去,要不我就喊人了。”
长孙熙文讥笑一声,忽然“嚓”一下烛火不知道怎么被他点亮了,映出他如玉的面庞,幽黑的长发,一双俊眸似笑非笑看着我,“朕想要人,还能让你把人叫来了?”
我狠狠瞪着他,扬声要喊:“水衡——”
长孙熙文抬手轻轻巧巧地一下子封住我哑穴,沉下脸来,“你还真喊!要是叫人人知道朕半夜三更出现在你床边,你还怎么有脸再在楚泽王府呆下去了!”
我后退到背贴墙,心中又惊又怒,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长孙熙文一张脸颇有怒其不争的表情,黑着脸阴阴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我这边刚刚收到暗报,宇世子今天晚上招侧妃绣容侍寝,这会子正在温柔乡中沉浸呢。”
我说不出话,只能瞪着他。鬼才相信你的话,洛宇才不会呢,他绝对不会碰那些女人的。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抖起来。
长孙熙文被我瞪得烦躁起来,一拳打在床板上,粗声对我说:“你不要这个样子!哪个男人没有几个妻妾!”
我拉过枕头拼命朝他扔去,你出去啊,我不要看见你,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出去!
长孙熙文接住枕头,退了几步,胸膛起伏不定,最后把枕头掼到床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挥手弹了一粒什么东西到我身上解开哑穴,闷声说了一句,“你不要太伤心了。”
说完快步走得没了踪影。我低头一看,是一颗光泽的珍珠。无力地倒下,拿被子蒙住头。
怔怔望着床顶,黑暗中那里似有怪异的花纹。不会的,不会的,洛宇不会的。我喃喃对自己说,长孙熙文骗你,他的话哪里能信。我当然信的是我的洛宇,而不是阴险狠辣的皇帝…
安慰着自己,心里乱成一团麻,却再也睡不着了,无法平静下来,他的话就像刺一样扎得我全身不舒服。翻身把头埋在枕头下,呜咽了一声,又不敢哭,怕被内力深厚的长孙熙文听见。
30.重兵突围
一夜金猊硝尽,夜潮渐渐退出天空,露出青蓝色如水洗的天幕,却涤荡不了无声蔓延的浓浓硝烟肃杀之味,连一只鹧鸪跃过树枝间的动静也能将人心惊一跳。
我掀开被子下床,穿上外衣,坐到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两个红肿的眼圈,憔悴黯淡的脸。指尖轻轻抹过眼眶,我苦笑一下,拿起梳子把头发梳理好,插上从不离身的桃花簪,最后看一眼镜子里素净的脸,起身推门走出去。
抬头一眼就看到长孙熙文背立在殿门边,负手而站,一肩乌发整整齐齐。白林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背影岿然不动,语调已经与往日一般阴寒,“吾弟可真识时务啊。”
白林面色一变,立即跪地负手,“属下不敢妄言。”
“起来吧。”长孙熙文淡淡说,一伸掌却把门柄捏碎了。半晌,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传半龙堂格杀令。”
白林一凛,低头泠泠应声,“半龙堂堂主白林听命于此。”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出动,酉时苍龙亲自带领出发,此行志在必得。”
白林呼吸一滞,抬头看着长孙熙文,虽然不曾发话,眼里的不能置信却昭然。
长孙熙文远眺苍茫蓝天,风吹起他鬓边青丝,有一刹的茫然,却能感觉到白林的眼神,“不必多说,朕意已决,你留在行宫,一等到朕的消息立即带人走,不要回头。”
白林身体居然微颤了一下,咬唇不语,站起来退下。
“林…”长孙熙文又叫住他,侧头见一片幽墨,于盈盈间蕴含冷淡的威严,“非是不相信你。你若恢复了十成功力,我定然命你前去。可是此行不能失败,你留在这里照应,我好安心。”
白林垂目掩去一切眸华,干脆利落点头,纵身跃走消了踪影。良久,长孙熙文一动不动,待得一声似有若无的悄叹,他回头对上我的眼睛,一片萧然。背后一棵老榕树正好飘下几片黄叶子,悠悠略过他的肩膀,滑到地面上。
“你又要杀人了。”我看着他,慢慢说了一句。
他点点头,亦慢条斯理回了一句,“难道宇世子不杀人?”
我抿紧唇,默默看他一眼,转身走出去。远远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讥笑,如落入湖中的雨丝,若有若无,直至最后没有痕迹可寻,似叹息落入悠悠风中飘散。
走到一处院落的时候,还没进门,听到女人的叫骂声,两个瘦弱的宫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一个女官颐指气使地用尖尖指甲戳她们。
“还敢顶嘴!我告诉你,如果娘娘肚子里的皇子有一丁点儿差错,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我也不跟你罗嗦,今儿晚饭要是还是那些个油腻腻的菜,你就等着娘娘剥了你的皮扔给野狼!哼!”说完那个女官扭屁股走人,昂头经过我旁边眼角都不斜。
两个宫女愁眉苦脸扶持站起来,一个绿衣服的揉揉膝盖,对另一个说,“唉,这下该怎么办呢?”
我走过去,“珊瑚,发生什么事情了?”
绿衣服的宫女惊讶地看着我,“你是…你认识我?”
我一愣,反应过来。珊瑚是我在乾清殿伺候长孙熙文时认识的那个宫女,也难怪,当时的我跟现在的我模样相差太大。再说珊瑚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到最后微蹙起眉尖,眸波微沉,“莫、迟、歌…我以为你已经…”
她眼底锐芒一闪而过,根本就不像刚才那个俯首抖成一团的小小宫女。好眼力!单单从眼睛就认出了我。我悄叹,当初长孙熙文能派珊瑚来监视我,她的地位就一定不会低,现在她来到这里当哪宫娘娘的低微婢女,只怕也是另有任务。只好胡乱应答,“刚才田修仪好凶,你么怎么得罪她拉?”
珊瑚旁边的那个宫女也一直偷偷瞥我,听到我问,抢着回答,“曹娘娘胃口不好,拿下人出气,修仪就拿我们当出气筒拉。”
珊瑚叹一口气,道:“这几天厨房断了粮食供应,本来也没什么,大伙在林子里面打猎物,在溪边汲清水也能应付过去,就是少了新鲜蔬果比较难过。可是曹妃娘娘怀孕了,胃口难免挑剔,顿顿荤的嫌油腻恶心,非要我们整点果盘。可是眼下这个情形到哪里去找蔬果呢?”
我怔了怔,想起我房间里还有一盘葡萄和几个苹果,曹妃怀孕都没有得吃,我那里怎么会有?是了,我住在皇帝偏殿里,那些水果应该是专门留给他的吧。我脸上有些不自在,这个战火紧张的时刻,这些蔬果应该是很难得的了,我今天早上还毫不知情吃了一个苹果。
“我那里还有一点水果,珊瑚你跟我来拿吧。”怀孕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多吃点水果是应该的,长孙熙文不会这么小气吧。
珊瑚跟着我回到偏殿,脸色却是越来越不对劲,一把扯住正要踏进房间的我,“迟歌,这里是皇上的寝宫,你怎么摸到这里来了?快些回去吧,让人发现不得了了。”
我回头对她笑笑,“不要紧,皇上知道我在这里的。你在这里等我吧,我进去拿了就出来,小朱子不会说什么的。”
等我端着水晶盘出来,珊瑚接在手中,忽然很奇怪地毕恭毕敬起来,“珊瑚这就回去,谢谢姑娘帮助。”
说完她福了福急匆匆转身就走。我一愣,明白过来她误会了,忙追上去,“珊瑚,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和皇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早嫁人了。我和你到后山那里摘野菜吧,天天吃肉是不行的,长期下去将士们要得病的。”
呆在偏殿里也没有事干,闲着心里又会胡思乱想。我一个下午都跟珊瑚她们一群女孩子在山坡上摘野菜。她们有很多人来自乡村,懂得哪些植物能吃,哪些吃了肚子疼,那些味道苦涩,收集了好几大篮子的叶子。去掉茎杆,分开整理,味道好一点的要留给皇上太后和几个娘娘,稍差的要供给将士们,而最后剩下的就是宫女太监的了。我不禁感慨万分,要是我自己摘的野菜,肯定把最好吃的自己先煮了。鲁迅先生的关于中国人奴性的分析真是精辟极了…
回到厨房已是黄昏,混在宫女中间清洗菜叶,一大群宫女太监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大集体中,那种在大学时的感觉所有人一起洗衣服打饭的感觉又回来了。穿越到古代之后,好像一直都是养尊处优的小姐,虽然日子很安逸,却远远不及眼,前这样热闹朴实的集体生活生动充实。
欢嚣间,珊瑚时不时看着我,心神不宁。正想说什么,忽然院子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然后很多锦衣侍卫闯进来,迅速将整个院子包围起来,面容严肃。欢声笑语停顿下来,像按下暂停键一样,人人面面相觑,惶恐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都跪地俯身,动也不敢动。水泼了一地,装着粮食的篮子也被踢倒了。
锦衣卫冲进来之后,四个黑衣人鬼魅般掠进来,然后皇帝也跟进来。我吃了一惊。
长孙熙文亦是一身黑色劲衣,却能清楚地看到腰间有伤,鲜血浸染了衣衫,嘀嗒嘀嗒往下掉,脸色沉得可怕,鸷猛的眼神一扫众人,停在我身上,眼底竟似有松一口气的神色。
“为什么到处乱走?”他冷冷问道,却不等我回到,转身朝四个黑衣人挥手,“你们跟着郡主,朕带人趁乱从前方进攻。一会儿堂主护送皇太后等人从西南口离开后,你们带郡主从北边锥臼峪撤离,不得耽误半刻。”说完他急急走了,再不看我一眼。
四个黑衣人走到我跟前,肃道:“属下奉圣上之命恭请郡主立即离开,随在下来。”
我一头雾水,但也知道战事有变,禁不起耽搁时间。等骑着马在穿梭在乱兵中时,一名黑衣人才大略给我说了情况。长孙熙文下的半龙堂格杀令,对象正是两军统领岳天泉。潜入敌营杀了岳天泉,长孙熙文却负伤了。长孙熙文到底怎么受伤的,黑衣人却没有告诉我,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叛变的御林军失去主帅,自然大乱,长孙熙文要在他们重新形成阵形之前率领行宫内仅有的三万人冲破包围,引开他们的注意。白林护送皇太后曹妃和其他后妃从西南口冲出去,而半龙堂四护法和三千护卫则负责送我和皇族子弟从北边碓臼峪突围。但是长孙熙文回到行宫却找不到我,这才气急败坏派锦衣卫四处寻人。
我大惊失色,“皇上仅以三万人突围,岂不是以卵击石,凶险万分?”
四人皆抿紧唇,不再说话,紧护在我身后。一时间我心内五味杂陈。周围乱兵游勇差不多都被四个护法一剑解决,乱箭也射不到我身上。
急驰了将近十里路,我脸快被风吹僵了,终于到了碓臼峪范围。碓臼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出口是一个狭窄的山口,四周是险峻高山,成一个瓶子形半封闭的高山。
本来碓臼峪出口有岳天泉派的兵马守卫。但是长孙熙文在前方虚造声势,牵制敌人兵力,这边的人马大多已调动到那边去了,也料不到会有一部分人选择在这易守难攻的地方突围。
刀戟相碰,热血飞溅,双方兵马接战,眼看就要冲出瓶子口,忽然前方的护卫忽然不动了,四护法脸色连番变了几变。我抬头望过去,不由得也倒吸一口凉气。
瓶子口外,黑压压的兵马一望看不到头,连绵铺满了整个山道,却不是御林军的部队。
队伍前方一将当先,赫然是楚泽王府铁卫的服饰。